安眠的姊妹

时间的秩序  作者:卡洛·罗韦利

哦,塞斯提乌斯

这短暂的白日

阻碍了我们开启长久的希望


在印度的宏大史诗《摩诃婆罗多》的第三部分,一位叫夜叉(Yaksa)的强大神灵问般度(Pandava)族中最年长、最智慧的坚战(Yudhistira):“所有秘密中最伟大的是什么?”答案被传颂千年:“每一天都有无数人死去,然而那些还活着的人就好像会不朽一样在生活。”

我不希望好像会不朽一样去生活。我不畏惧死亡,我害怕受苦,也害怕晚年,虽然现在没那么怕,因为我看到自己的父亲晚年平静愉悦。我害怕脆弱,也害怕没有爱。但死亡并没有让我惊恐,年轻时它并没有让我感到恐惧,因为那时我想死亡是非常遥远的事。但现在,六十岁时,恐惧还是来了。我热爱生命,但生命也是一种挣扎、苦难、痛楚。我把死亡看作应得的休息。巴赫在他绝妙的第56号康塔塔中把死亡称为“安眠的姊妹”。友善的姊妹,她很快就会来合上我的双眼,轻抚我的头顶。

约伯(Job)死时尚且“时日犹多”,这个表述很精妙。我也希望有那种“时日犹多”的感觉,然后微笑着结束生命的短暂周期。当然,我仍然会享受其中的欢愉,依旧会欣赏海面反射的月光,享受我心爱女人的亲吻,她的存在让一切都有意义;我仍然会品味冬日周末午后躺在沙发上,在纸上写满符号和公式,幻想着在萦绕我们的无数小秘密中再捕捉一个……我仍然期待着从这个金色的酒杯中品味丰富的生活,既温柔又充满敌意,既清晰又神秘莫测,难以预料……但是我已经深深品味过这杯酒的苦乐参半,如果现在有个天使来找我,说“时间到了,卡洛”,我甚至不会请求说等我写完这句话再走。我只会向他微笑,随他离去。

对我而言,我们对死亡的恐惧是进化的失误。在捕食者靠近时,很多动物会本能地恐惧与逃跑。这个反应很健康,可以让它们逃离险境。但这种恐惧只会维持一瞬间,不会一直伴随着它们。自然选择让这些大型类人猿产生了肥厚的大脑额叶,赋予了它们夸大的能力去预测未来。这当然是个有用的特权,但也把不可避免的死亡景象置于我们面前,引发了本能的恐惧与逃避。基本上,我相信对死亡的恐惧是两种不同的进化压力之下的一种意外产生的不当干扰,是我们大脑自动连接的糟糕产物,而不是什么有用或有意义的东西。万物皆有期限,即便是人类自身。正如《摩诃婆罗多》中毗耶娑(Vyasa)所言:“地球已经不再年轻。那已经成为过去,像个美梦。现在每一天都让我们离毁灭与荒漠更近……”惧怕转变,害怕死亡,就像害怕实在本身,就像害怕太阳。到底为什么呢?

这是理性的说法,但我们的生活不是由理性论证驱动的。理性帮助我们澄清观点,发现错误。但同样的理性也向我们证明,我们行为的动机就深深刻在我们作为哺乳动物、狩猎者、社会动物的精密结构里,理性阐明了这些关联,但并不产生它们。我们最初并不是理性生物,也许我们后来会或多或少变成这样。在最初的时刻,我们被对生命的渴望、被饥饿、被爱的需求、被找到自己在人类社会中的位置的本能所驱使……如果没有最初的时刻,下一时刻甚至无法存在。理性在本能之间仲裁,但在仲裁中又将这些本能作为首要标准。它给事物以及这种渴望命名,让我们能够克服阻碍,发现隐藏的事物,让我们能够辨认出我们持有的无数无效策略、错误信念和偏见。它帮我们了解我们所追踪的痕迹——本以为可以带我们找到正在追逐的羚羊——实际上却是错误的踪迹。但驱使我们的并不是对生命的反思,而是生命本身。

那么真正驱使我们的是什么呢?很难说,也许我们无法完全知晓。我们会辨认出自己的动机,给这些动机命名,我们有许多动机。我们相信有些动机其他动物也有,有些动机只有人类才有,而有些动机只存在于我们认为自己所属的小团体中。饥与渴,好奇心,对陪伴的需求,对爱的渴望,恋爱,对幸福的追求,为在世界上有一席之地去努力的需要,被欣赏、被认可、被喜爱的渴望;忠诚,荣誉,上帝之爱,对公正与自由的追求,求知欲……

这一切来自何处?来自造就我们的方式,来自我们恰巧成为的样子。我们是漫长的化学、生物、文化结构的选择过程的产物——它们在不同层面已经相互作用了很久,以形塑我们之为我们的有趣过程。通过反思自己,通过在镜中观察自己,我们能了解的微乎其微。我们比我们智力所及的要复杂得多。我们的额叶相当强大,已经把我们送上月球,让我们发现黑洞,认出我们是瓢虫的表亲,但还不足以向我们自己清楚地解释自己。

我们甚至不清楚“理解”是什么意思。我们看到世界,进行描述,赋予它秩序。我们几乎不知道我们所见的世界与世界本身之间的关系。我们知道自己其实是近视,只能勉强看到物体辐射的巨大电磁波谱中一个微小的窗口。我们看不到物质的原子结构,看不到空间的弯曲。我们看到的自洽世界,只不过是从我们与宇宙的接触中推断出来的,而且要用我们愚蠢至极的大脑能够应付的过度简化的语言进行组织。我们按照石头、山川、云朵和人来理解世界,而这是“我们的世界”。关于那个独立于我们的世界,我们知道很多,却不知道这个“很多”是多少。

我们的思维受制于自身的弱点,更受制于自身的语法。只用了几个世纪,世界就从恶魔、天使和女巫变成了原子和电磁波。只需要几克蘑菇,整个现实就会在我们眼前消融,随后重组为出人意料的新形式。只需与一个患有严重精神分裂症的朋友相处一段时间,与她艰难交流几周,就会发现精神错乱是一种能呈现世界的巨大的夸张机制,很难找到证据把它与我们社会生活、精神生活、我们对世界理解的伟大集体精神错乱区分开。也许也很难与孤独区分开,与离弃事物普遍秩序的人们的脆弱区分开。[A. Balestrieri, ‘Il disturbo schizofrenico nell' evoluzione della mente umana. Pensiero astratto e perdita del senso naturale della realtà’, Comprendre, 14, 2004: 55—60.]我们发展出的现实的形象与集体精神错乱已经进化和运作得相当好,把我们带到了此处。我们所发现的处理它的工具已经有很多,而理性已经证明了自己就是最好的工具之一。非常宝贵。

但它只是个工具,一把钳子。我们用它来处理由冰与火构成的物质——我们经历的如鲜活炙热的情感一样的东西。这些是造就我们的物质。它们驱使我们,又拽回我们,我们用精致的言辞包覆它们。它们迫使我们行动,并且总有些东西逃离我们话语的秩序,我们都知道,最终,每一次强加秩序的尝试都会让一些东西留在框架之外。

于我而言,这个短暂的生命,不过是这样的:驱使着我们的不停呼喊的情绪。我们有时尝试以神或政治信仰的名义,或以一种仪式进行疏导,让我们安心:从根本上,一切都是有序的,都在伟大与无限的爱之中,并且这种呼喊很美妙,它有时是痛苦的呼喊,有时是一首歌。

而这首歌,如奥古斯丁所言,是对时间的意识。它就是时间。吠陀圣歌[即《吠陀经》,印度最古老的宗教和文艺文献。]本身就是时间之花。[Roberto Calasso, L'ardore, Adelphi, Milan, 2010.]在贝多芬的庄严弥撒乐曲中,小提琴的声音是纯粹的美,纯粹的绝望,纯粹的喜悦。我们停下来,屏住呼吸,神秘地感觉到这一定是意义的源头,这就是时间的来源。

然后乐声逐渐消失。“银链折断,金罐破裂,瓶子在泉旁损坏,水轮在井口破烂;尘土仍归于地。”[出自《圣经·传道书》。]这样很好。我们可以闭上双目,开始休息了。对我来说,这一切合理又美妙。这就是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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