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看的城墙和野花

时间的果  作者:黎戈

南京有很多城墙,它们不像西安的城墙那么方正,富有仪式感,也不像北京城墙那么俨然工整,南京城墙柔软而贴体地包裹着这个四季分明、冬夏突兀的省会城市,毫无侵略性地出没在你眼角的余光中。晚上去湖边散步,高高的镭射灯照出玄武门雉堞的缺口;上中山植物园看花草,太平门青苔点染的城墙与你平行,静静延展;去下关坐轮渡过江走亲戚,挹江门的门洞里,能买到句容新采摘的新鲜草莓;秋高蟹肥,到城南批发高淳螃蟹,长干门下,土话起伏,全是用城南老南京腔调讨价还价的碎声;仪凤门的城墙则是环山而建,如果是过年时去,就可以在城墙上静听山下静海寺的隐隐钟声;而神策门,因为最靠近南京车站,有很多外地人拿它当歇脚点。

某个春雨空蒙的日子,我带慧慧去鸡鸣寺喝茶。我平日多喝安吉白茶和信阳毛尖,今天为了应景就点了壶明前雨花茶,慧慧在烫茶盏、茶壶,我对她说:“你来的季节真好,花开了,树也绿了,配着城墙,可好看了。”我说完就有点羞赧,怕这“自珍”变成狭隘的原住民意识和书生迂气。但还是忍不住,在下山的途中,拍了攀缘在红砖墙上的刻叶紫堇和解放门城墙下成阵的二月兰……老砖特别衬新叶春花,端肃与野趣,苍老与娇艳,实在是口感调和。虽然那砖是残破的,那花也是再平民不过的紫堇、小雏菊、婆婆纳、紫玉兰、山桃花、二月兰,但……就是好看。

城墙,这无言的身教,已经格式化了我的部分审美。如果让我去给南京绘制图腾,就是春来一抹城墙上的花影。南京这个城市,不作兴大面积的斑斓,但也没有死气沉沉到死水无波。有次路过明故宫,进去逛特价书摊,废宫只剩下野草离离,石础几处,旁边有一排酒店的服务员在列队练习站姿和微笑,红颜青松,青春与尘土。霎时就有了抒情的层次感,我想,这就是南京。

住在城中时,最常去的挹江门,沿着中山北路一直走,经过周作人和鲁迅读过书的江南水师学堂旧址,就到了绣球公园,如果再往前就是中山码头,周作人曾经在这里登船来宁求学。买下关的土产,挹江门的城墙上,多的是遛狗的老人,偶尔会有人吹箫,古意森森地,夹在错落的鸟叫中。我立在墙下仰脸找声音的来处,头顶是密密的梧桐树叶,披沥着碎金的阳光。

天气好的周末,总想去玄武湖边跑步,从南京车站那个口子进去,沿新庄跑到太平门,因为那两天山上的鸡鸣寺灯火会亮起来,跑啊跑,隔着微微的水声和漆黑的水面,路过树影森森的梁洲,看着那灯火通明的塔身越来越近,在远处就是黑影沉沉的太平门,美……所有的古城都是入夜最美,夜色滤掉了大工地般的城市喧嚣,我想起这是一个曾经有过东晋、南朝的古城。想起“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想起读过的谢宣城“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虽然这只是湖。

跑到西安,当然要去看城墙。西安是个开阔古朴的城市,钟鼓楼和雄伟的城墙都理直气壮地立在闹市,好多新人穿着汉服在古砖前拍婚纱照,满街都是“汉唐”“大唐”“秦”的字眼,以其命名的建筑、酒店、小吃店,古意沉沉全都溶解在现代化的气息里。我带着对南京城墙的经验,在上面逛起来,结果累得不堪。这城墙之长,远远超出我的预计,朋克装扮的洋小伙儿骑着租来的自行车,大声对迎面而来的陌生游客喊着“你好”,那发音是五音完全不准的汉语,站在城墙边看墙根下,书院里一色的歇山顶,背后金色头发的小伙子渐渐远去,古今中外,时空恍惚。

而不管在任何一个城市,只要看见城墙和花木的组合,都会让我感觉回家了。无论是桂林广师大旁边的小城门配桂树,还是苏州的胥门配香樟树。有一年去川西,当地农民家的房子都围着石头院墙,不规则的石块堆垒而成,上面放着破瓦罐和旧脸盆养着的小草花,粗器贱花,但……就是好看——那荒凉中的艳与寂。

曾经读过一本书,作者生活在瑞典的一个小岛上,常驻居民约有三十个,文章在闲静底色中有丝丝俏皮,清淡的疏离感蛮舒服。有段深得我心,是写瑞典乡间的石墙:“石头墙有时把红柳兰抱在怀里,有时和一丛挂满浆果的野玫瑰说着情话,墙边除了开花的苹果树,还有獐耳细草、勿忘我、野草莓和橡树,及在休息的马牛羊——在石头墙的串联下,平静乡村生出无言的喧闹。当所有的花草动物都褪去的冬天,它被白雾缠绕。石头墙配啥都得心应手,是乡野风景里的唐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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