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钟

山音  作者:川端康成

花季的镰仓,适逢佛都七百年祭,寺庙的钟声终日悠扬不止。

这钟声,有时信吾却听不见。菊子不论是在勤快地干活,还是在说话都可以听见,而信吾不留意就听不见。

“喏,”菊子告诉信吾,“又响了,您听。”

“哦?”

信吾歪着脑袋,对保子说:

“老太婆,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连那个也听不见?”保子不愿理睬,将五天的报纸摞在膝上,慢慢地阅读。

“响了,响了。”信吾说。

只要听见一次,以后就容易听见了。

“一说听见了,你就高兴。”保子将老花镜摘下来,望了望信吾。

“庙里的和尚成天撞钟,也够累的。”

“撞一次得缴纳十元呢,那是让香客撞的啊,不是和尚撞。”菊子说。

“那倒是个好主意。”

“人家说,那是供奉的钟声……听说计划让上十万人百万人撞呢。”

“计划?”

信吾觉得这句话很滑稽可笑。

“不过,寺庙的钟声太忧郁,怪讨厌的。”

“是吗,很忧郁吗?”

信吾正想,四月的星期天,在饭厅里一边观赏樱花,一边聆听钟声,多悠闲自在啊。

“所说的七百年,是指什么七百年?大佛也七百年了,日莲上人[日莲上人(1222—1282),日本镰仓时代的僧人,日莲宗的鼻祖。]也七百年了。”保子问道。

信吾回答不出来。

“菊子知道吗?”

“不知道。”

“真滑稽,我们白住在镰仓了。”

“妈妈您膝上的报纸没刊登什么吗?”

“也许刊登了吧。”

保子将报纸递给菊子。报纸整整齐齐地摞在一起。自己的手头只留下一份。

“对了,我好像也在报上读过。但是,一读到一对老夫妻离家出走的消息,我就感同身受,脑子里只记住这件事了。你也读了这段消息吧?”

“唔。”

“称作日本游艇界恩人的日本划船协会副会长……”保子刚念完报纸文章的开头,而后就用自己的话说,“他是创建小艇和快艇公司的经理,已经六十九岁,妻子也六十八岁哪。”

“这件事怎么会让你感同身受呢?”

“上面刊登了写给养子夫妇和孙子的遗书。”

然后保子又念起报纸来。

“他们在给养子夫妇的遗书中写道:一想到只是活着,却被人们遗忘了的凄凉的身影,就不想活到那份上了。我们十分理解高木子爵[高木正得,三笠宫妃之父,1948年留下遗书后失踪,后被发现自杀于山林中。]的心情。觉得一个人在众人爱戴之中消失,这是最好不过的。应该在家人深切的爱中,在许多朋友、同辈、后辈友情的拥抱中离去。在给小孙子的遗书中则写道:虽然日本的独立指日可待,可前途是暗淡的。惧怕战争灾难的年轻学生如若渴望和平,不彻底贯彻甘地式的不抵抗主义是不行的。我们年迈,要朝着自己坚信的正确道路前进,并对后辈加以指导,已是力不从心了。徒劳无益地等待那‘令人讨厌的年龄’的到来,岂不虚度此生。我们只希望给孙儿们留下一个好爷爷、好奶奶的印象。我们不知道会到哪儿去。但愿能安眠,仅此而已。”

保子念到这里,沉默了一会儿。

信吾把脸扭向一边,凝望着庭院里的樱花。

保子一边读报一边说:“他们离开东京的家,到大阪去拜访他们的姐姐之后就失踪了……那位大阪的姐姐已经八十岁了。”

“妻子没有留下遗书吗?”

“啊?”

保子一愣,抬起脸来。

“妻子没有留下遗书吗?”

“你说的妻子,是指那位老太婆吗?”

“当然是啰。两个人一起去寻死,按理说妻子也应留下遗书嘛。比如你我一道殉情,你也需要写下什么遗言的吧。”

“我可不需要。”保子淡漠地说,“男女都写下遗书的,是年轻人的殉情啊。那也是因为两人不能结合而悲观……至于夫妻,一般说只要丈夫写了就行,我这号人现在还会有什么遗言需要留下呢?”

“真的吗?”

“我一个人死,那又另当别论。”

“一个人死,那就千古遗恨啦。”

“都这把年纪了,即便有也等于无啰。”

“老太婆不想死也不会死,这是她无忧无虑的声音哪。”

信吾笑了。

“菊子呢?”

“问我吗?”菊子有点迟疑,慢条斯理地低声说。

“假使和修一殉情,你自己不留下遗书吗?”信吾漫不经心地说过之后,又觉得真糟糕。

“不知道。到了那份上会是什么样呢?”菊子说着将右拇指插到腰带间,像要松松腰带,望着信吾。

“我觉得好像要给爸爸留下点什么话似的。”

菊子充满稚气的眼睛湿润了,最后噙满泪水。

信吾感到保子没有想到死,菊子却未必没有想到死。

菊子身子向前倾斜,以为她要伏地痛哭一场,原来却是站立起来走了。

保子目送她走后,说:“真怪,有什么可哭的呢?这样会得神经官能症的。这是神经官能症的迹象呢。”

信吾把衬衫扣子解开,将手插到怀里。

“心跳得厉害吗?”保子问。

“不,是乳头痒,乳头发硬,怪痒的。”

“真像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哟。”

信吾用指尖抚弄着左乳头。

夫妇双双自杀,丈夫写下遗书,妻子却不写。妻子是让丈夫代写呢,还是与丈夫一起写?信吾听着保子念报,对这点抱有疑问,也颇感兴趣。

是长年陪伴,成为一体同心了?还是老妻连个性和遗言都丧失殆尽了呢?

妻子本来没有理由要去死,却为丈夫的自杀而殉身,让丈夫把自己所要说的那份话也包含在遗言中,难道她就没有什么可留恋、可后悔、可迷惘的吗?真不可思议。

然而眼下信吾的老伴也说,如果殉情,我不需要写什么遗书,只要丈夫写就行了。

什么也不言语,只顾伴随男人去死的女人——偶尔也有男女倒过来的,不过大多数是女人跟随——这样的女人如今已经老朽,并且就在自己身边,信吾有点惊恐了。

菊子和修一这对夫妇结合在一起的岁月虽短,眼前却波澜起伏。

面对这样的菊子,自己却去询问:假如菊子你和修一殉情,不留下自己的遗书吗?这种提问未免太残酷,会使菊子痛苦的。

信吾也感觉到菊子正面临危险的深渊。

“菊子向爸爸撒娇,才为那种事掉眼泪。”保子说,“你只顾一味心疼菊子,却不给她解决关键的问题。就说房子的事吧,不也是这样吗?”

信吾望着庭院里怒放的樱花。

那棵大樱树下,八角金盘长得非常茂盛。

信吾不喜欢八角金盘,本打算樱花开前,一棵不剩地把八角金盘除净,可今年三月多雪,不觉之间樱花已绽开了。

三年前曾将八角金盘除净过一次,岂料它反而滋生得更多。当时想过,干脆连根拔掉就好了。现在果然证实当时要是那样做就好了。

信吾挨了保子的数落,对八角金盘叶子的碧绿更觉讨厌了。要是没有那丛生的八角金盘,樱树的粗大树干便是独木而立,它的枝丫就会所向无阻地伸展开去,任凭枝头低垂展向四方。不过,即使有八角金盘,它还是扩展了。

而且居然开了许多花。

在晌午阳光的照耀下,漫天纷飞的樱花,尽管颜色和形状都不那么突出,却给人布满空间的感觉。现在正是鲜花盛开,怎会想到它的凋零呢。

但是,一瓣两瓣地不断飘落,树下已是落花成堆。

“原来只以为报纸净登年轻人遇害或死亡的消息,岂料老年人的事也见报了,还是有反应的啊!”保子说。

保子似乎反复读了两三遍那段老年夫妇的消息——“在众人爱戴之中消失”。

“前些时候报上曾经刊登过这样一条新闻:一个六十一岁的老大爷本想将患有小儿麻痹症的十七岁男孩送进圣路加医院,于是从栃木来到了东京,老大爷背着孩子,让他游览了东京,不料这孩子唠叨不休,说什么也不愿意上医院,结果老大爷用手巾把孩子给勒死了。”

“哦?我没读过。”信吾暧昧地回答了一句。他想起自己关心的是青森县少女堕胎的消息,甚至还做梦了。

自己同老妻是多么的不同啊。

“菊子!”房子唤道,“这部缝纫机怎么老是断线,是不是有毛病?你来看看好吗。是胜家牌,机器应该是可以的嘛,是我的手艺笨拙了?我歇斯底里了?”

“也许是机器失灵了。这是旧东西,我学生时代用的。”

菊子走进那房间里。

“不过,它还是听我使唤的。姐姐,我替你缝。”

“是吗?里子老缠着我,我心里很烦躁,差点把她的手也缝上。尽管不可能缝到手,可这孩子把手放在这儿,我看着看着针脚,眼睛就模糊不清。布料和孩子的手朦朦胧胧的,仿佛黏在一起了。”

“姐姐,你太疲劳啦!”

“就是说,是歇斯底里呀。要说疲劳,得数菊子啰。在这个家里,不累的就是爸爸和妈妈了。爸爸已过花甲之年,还说什么奶头痒痒,分明是愚弄人嘛。”

菊子到大学附属医院去探望朋友,归途中给房子的两个小孩买了一块西服料子。房子正在缝制,所以对菊子也抱有好感。

然而,菊子取代房子,一坐到缝纫机前,里子就露出了不悦的神色。

“舅妈给你买布料,还为你缝衣服呢,不是吗?”房子一反常态致歉说,“真对不起。在这方面孩子跟相原一模一样。”

菊子把手搭在里子的肩上,说:

“跟外公去看大佛好不好?有金童玉女出来,还有舞蹈呢。”

在房子的劝诱下,信吾也出门了。

他们在长谷大街上漫步,看见香烟铺门口放着盆栽的山茶花。信吾买了一包光明牌香烟,并称赞了一番盆栽。盆栽挂着五六朵斑驳的重瓣山茶花。

香烟铺老板说,重瓣花色斑驳不好,论盆栽山茶花最好。他将信吾带到里院。这是约莫四五坪宽的菜地,在这些菜地前堆放着成排的盆栽。山茶树是棵老树,树干苍劲,充满了活力。

“不能让花总缠在树上,就把花给揪下来了。”香烟铺老板说。

“这样也还开花吗?”信吾探问。

“虽然开了很多花,但我们只适当地留下几朵。店铺前的山茶花绽开了二三十朵哪。”

香烟铺老板谈了侍弄盆栽的经验,还谈到镰仓人爱好盆栽的一些传闻。他这么一说,信吾想起商店街店铺的窗户上经常摆放着盆栽的情景来。

“谢谢,真是好享受啊。”

信吾刚要走出店铺,香烟铺老板又说:

“虽然没有什么好东西,不过后面有些还可以……栽一盆盆栽的山茶花,为了不让它枯萎,不让它变丑,这里就产生责任问题,对偷懒者来说倒是有好处啊。”

信吾边走边点燃了一支刚买来的光明牌香烟。

“烟盒上画了一尊大佛,是为镰仓制作的。”

信吾说着将烟盒递给了房子。

“让我看看。”

里子踮着脚拿去了。

“去年秋天房子从家中出走后,到过信州吧?”

“不是什么出走。”

房子顶撞了信吾一句。

“那时候,在老家没看过盆栽吗?”

“没看过。”

“是吧。已经是四十年前的事了。老家的外公爱好盆栽。就是保子她爹啊。可是,保子却不懂侍弄盆栽,也漫不经心,粗枝大叶,所以外公就喜欢大姨妈,让大姨妈照顾盆栽了。大姨妈是个大美人,和你妈简直不像是亲姐妹。一天早晨,盆栽架上积满了雪,大姨妈留着天真的刘海,身穿红色元禄袖和服在除花盆上的积雪,那副姿影至今仍历历在目。她轮廓分明,美极了。信州寒冷,呵气是白的。”

那白色的呵气犹如少女的温柔和芬芳。

时代不同了,房子与往事没有瓜葛,倒是好事。信吾倏然落入回忆中。

“可是,刚才看到的山茶花,精心栽培还不到三四十年吧。”

恐怕树龄相当高了。在花盆里要栽到树干长出瘤子来,不知得费多少年啊。

保子的姐姐辞世以后,供奉在佛龛里的红叶盆栽,会有人照料,不至于枯萎吧?

三人来到寺院内,正好赶上童男童女整队行进在大佛前的铺石路上。看上去是从远方走来的,有的已经露出了倦容。

房子抱起里子,站在人墙的后面。里子把视线投向穿着华丽的长袖和服的童男童女身上。

听说这里竖立着一块与谢野晶子[与谢野晶子(1878-1942),日本女诗人。]的诗碑,他们就走到了后院,只见石碑上刻着放大了的据说是晶子本人的字。

“果然写成了释迦牟尼……”信吾说。

然而,房子不懂这首脍炙人口的诗歌,信吾有点扫兴。晶子的诗是:“镰仓有大佛,释迦牟尼是美男。”

可是信吾却说:“大佛不是释迦牟尼。实际上是阿弥陀佛。因为弄错了,所以诗歌也改了。如今在流行的诗歌中将释迦牟尼改称阿弥陀佛或者大佛,音韵不协调,佛字又重复。但是,就这样刻成诗碑,毕竟还是错误啊。”

诗碑旁边围着布幕,设有淡茶招待。房子从菊子那里拿到了茶券。

信吾望着露天底下的茶的颜色,以为里子要喝茶,不料里子却用一只手抓住了茶碗边。那是供点茶用的一只很普通的茶碗,但信吾还是帮她捧住茶碗说:

“很苦哩。”

“苦吗?”

里子在喝茶之前,装出一副很苦的样子。

跳舞的少女们走进布幕里来了。其中一半坐到了入口处的折叠椅上,其余的则向前挤拥,几乎是人叠人了。她们都浓妆艳抹,身穿华丽的长袖和服。

在少女们的后面,立着两三棵小樱树,花儿盛开。花色比不上长袖和服的鲜艳,显得有点雅淡。阳光洒落在对面树林悠悠的碧绿上。

“水,妈妈,我要喝水。”里子一边观看跳舞的少女们一边说。

“这里没有水,回家再喝吧。”房子抚慰了一句。

信吾忽然也想喝水。

不记得是三月的哪一天了,在横须贺线的电车上,信吾看见一个跟里子一般大的女孩子,在品川站月台上的自来水管旁喝水。开始,一拧开水龙头,水就往上冒,女孩子吓了一跳,笑了起来。那副笑脸可爱极了。她母亲给她调了调水龙头。信吾目睹这女孩喝得美滋滋的神态,感受到今年的春天到来了。此时,他想起了这件事。

看到这群身着舞装的少女,里子和自己都想喝水,这是什么道理呢?信吾在思考的时候,里子又纠缠起来:

“衣服,给我买衣服。我要衣服。”

房子站起身。

在跳舞少女的中央,有个比里子大一两岁的女孩。她眉毛又粗又短,描得稍低,挺可爱的。脸上镶嵌着两只圆铃般的眼睛,边沿抹上了胭脂。

房子牵着里子的手,里子直盯住那个女孩子,一走出布幕外,里子就想走到女孩子那边去。

“衣服,衣服。”里子不停地嚷道。

“衣服,里子庆贺七五三[在日本,为祝贺孩子的成长,在男孩子三岁和五岁、女孩子三岁和七岁举行的祝贺仪式。],外公会给你买的。”房子话里有话,“这孩子打生下来就没穿过和服哩。连襁褓也是用旧浴衣改的,是由旧和服的碎片拼凑起来的。”

信吾在茶铺休息,要来了水。里子一口气喝了两杯。

从大佛的院内出来,又走了一程,遇见一个身穿舞蹈和服的小女孩,由她母亲牵着,像是匆匆回家的样子,她们与里子擦身而过。信吾心想,糟了,赶紧搂住里子的肩膀,可是为时已晚。

“衣服!”里子要抓住那女孩的袖子。

“讨厌!”那女孩躲闪开,却踩住长袖摔倒了。

“啊!”信吾喊了一声,双手捂住了脸。

被车轧了。信吾只听见自己的呼喊声,但好像许多人在同时呼喊。

车子紧急刹住了。三四个人从吓得呆若木鸡的人群中跑过来。

女孩子蓦地爬起来,紧紧抱住她母亲的衣服下摆,哇地大哭起来。

“侥幸,太侥幸了。幸亏是高级轿车,刹车灵!”有人说,“要是辆破车,早就没命了。”

里子抽风似的直翻着白眼。一副可怖的面孔。

房子一味向女孩的母亲赔礼道歉,问对方孩子受伤了吗,长袖子破了吗。那位母亲呆然了。

身穿长袖和服的女孩子止住哭泣后,脸上浓厚的白粉变得斑斑驳驳,眼睛像洗过一般闪闪发亮。

信吾默默地回了家。

传来了婴儿的啼哭声,菊子嘴里哼着摇篮曲出来相迎。

“真对不起,让孩子哭了。我还是不行啊。”菊子对房子说。

不知是妹妹的哭声诱发,还是回到家里情绪轻松了,里子也哇哇地哭出声来。

房子不理睬里子,从菊子手里把婴儿接过来,敞开了衣服。

“哟!胸口都被冷汗濡湿了。”

信吾抬头望了望写着良宽[良宽(1758-1831),江户时期的禅僧、歌人。]的“天上大风”的匾额,就走过去了。这是良宽的字画行情尚便宜的时候买来的,后来听别人说,信吾才知道是赝品。

“我还看了晶子的诗碑呢。”信吾对菊子说,“是晶子的字,写的是释迦牟尼……”

“是吗?”

晚饭后,信吾独自出门,去逛逛和服店和估衣铺。

但是却找不到适合里子穿的和服。

找不到,心里依然惦挂着。

信吾感到一阵阴郁的恐惧。

女孩子纵令年幼,看到别家孩子穿漂亮的和服,就那样想要吗?

里子这种羡慕和欲望,仅仅比普通孩子稍强些吗?还是异乎寻常地强烈呢?信吾觉得这恐怕是一种疯狂的发作。

那个穿舞蹈衣裳的孩子倘使被车轧死了,此刻会是什么样的情形?美丽的姑娘穿着长袖和服的姿影,清晰地浮现在信吾的脑海里。那样的盛装,一般是不会陈列在这种铺面里的。

可是,要是买不到就此回家,信吾甚至觉得连马路都是黑暗的。

保子真的只用旧浴衣给里子改做襁褓吗?房子的话语里带有几分埋怨,恐怕不会是假的吧。难道真的没有给里子买襁褓,孩子初次参拜神社时也没给她买和服吗?说不定是房子当时希望要西装呢。

“忘了。”信吾自言自语。

保子是不是跟自己商量过这件事,信吾肯定是忘记了。不过,倘使自己和保子更多地关心房子,或许难看的女儿也会生出可爱的外孙来的。信吾生起一种无法推卸的自责念头,脚步也变沉重了。

“若知前身,若知前身,无有可怜的父母。既无父母,哪有可牵挂的子女……”

一首谣曲里的这段话,纵令浮现在信吾的心中,也仅是浮现而已,不可能产生黑衣僧人的那种悟通。

“啊,前佛既去,后佛未至,梦中来临,应以何为现实?无意中竟承受了难以承受的人的身躯……”

里子要去抓住跳舞的女孩,她那股凶恶狂暴的脾气,究竟是继承了房子的血统呢,还是继承了相原的血统?如果是母亲房子的,那么是继承房子父亲的血统呢,还是母亲保子的血统?

倘使信吾和保子的姐姐结婚,可能不会生下像房子这样的女儿,也不会有像里子那样的外孙女吧。

因为出乎意料的事,信吾又缅怀起故人来,真想紧紧搂住她。

信吾已经六十三岁,可是二十多岁死去的人还是比自己年纪大。

信吾回到家里,房子已经抱着婴儿钻进被窝里了。

房子的寝室和饭厅之间的隔扇是敞开的,信吾也就看见了。

信吾往里边瞧了瞧,菊子说了一声:“睡着了。”

“她说她的心扑通扑通地跳得厉害,总平静不下来,就吃了安眠药睡着了。”

信吾点了点头。

“把隔扇关上好不好?”

“嗯。”菊子离去了。

里子紧挨着房子的后背入睡了,眼睛却像是睁开的。里子这个孩子就是这样缄口不语。

信吾没谈自己出去为里子买和服的事。

看来房子也没跟她母亲谈及里子想要和服,差点出危险的事。

信吾进了起居室。菊子将炭火端来了。

“啊,坐下吧。”

“嗯。这就来。”菊子又走出去,将水壶放在盘子里端来了。水壶也许不需要盘子,不过她在旁边还放了株什么花。

信吾拿起花来说:

“是什么花?好像是桔梗吧。”

“据说是黑百合……”

“黑百合?”

“嗯。刚才一位搞茶道的朋友送给我的。”菊子边说边打开信吾背后的壁橱,把小花瓶拿出来。

“这就是黑百合?”信吾觉得很珍奇。

“据这位友人说,今年的利休[千利休(1522-1591),日本安土桃山时代的茶人,千家流茶道的鼻祖。]忌辰,远川流[日本茶道的流派之一,鼻祖为小堀政一。]本家在博物馆的六窗庵举办茶会时,茶席上的插花就是用的黑百合和开白花的金银花,美极了。插在古铜的细口花瓶里……”

“唔。”

信吾凝神望着黑百合。是两株,一株茎上各有两朵花。

“今年春天,下了十一二回雪吧。”

“是经常下雪。”

“听说初春利休忌辰也下雪了,有三四寸厚呢。黑百合显得更加珍奇了。据说它属高山植物。”

“颜色有点像黑山茶。”

“嗯。”

菊子往花瓶里灌水。

“听说今年利休忌辰还展出了利休的辞世之作和利休剖腹的短刀。”

“是吗?你那位朋友是茶道师傅吗?”

“嗯。她成了战争寡妇……早先精通此道,现在派上用场了。”

“是什么流派?”

“官休庵。是武者小路千家[日本茶道三千家之一,千利休的重孙千宗守在京都的武者小路另立分茶室官休庵,其流派称为武者小路千家。]流。”

不谙茶道的信吾,也就不了解这些情况了。

菊子等着将黑百合插进花瓶里,可信吾总拿着花不撒手。

“开着花,可有点耷拉,不至于枯萎吧。”

“嗯,因为先把水倒进去了。”

“桔梗开花也耷拉下来吗?”

“什么?”

“我觉得它比桔梗花小,你说呢?”

“是小。”

“乍一看像是黑色,其实不是黑,像深紫色却又不是紫,仿佛抹上了浓艳的胭脂。明天白天再仔细看吧。”

“在阳光的辉映下,会呈透明的红紫色。”

盛开的花朵,大小不足一寸,约莫七八分吧。花瓣是六片,雌蕊的尖分成三杈,雄蕊四五根。叶茎长度约一寸,分好几段向四方伸展着。百合叶形状小,长度约莫一寸或一寸五分光景。

最后信吾嗅了嗅花,无意中说了一句:

“带点令人讨厌的女人的腥味哩。”

这味不是指淫乱的意思,可菊子的眼皮飞起一片红晕,把头耷拉下来。

“气味令人失望。”信吾改口说,“你闻闻试试。”

“我可不打算像爸爸那样研究它。”

菊子把花插进花瓶里的时候说:

“按茶会的规矩,插四朵花太多了。不过,就这样插吗?”

“嗯,就那样插吧。”

菊子将黑百合放在地板上。

“那壁橱放花瓶的地方,放着面具,帮我拿出来好吗?”

“好的。”

信吾的脑海里浮现谣曲的一段,就想起面具来。

他把慈童的面具拿在手里,说:

“据说这是妖精,是永恒的少年。我买来时,说过了吧?”

“没有。”

“我买这个面具的时候,曾让公司一名姓谷崎的女孩子戴上试了试。可爱极了,真令人吃惊。”

菊子把慈童的面具贴在脸上。

“这带子是系在后边的吗?”

菊子的眸子肯定是透过面具的眼睛,在凝望着信吾。

“如果不动动,表情就出不来哩。”

买面具回家那天,信吾几乎要同它那暗红色的可爱嘴唇接吻,顿觉一阵心跳,恍如天国邪恋。

“树根埋地里,心灵之花今犹存……”

谣曲里似乎有这样的词句。

菊子戴上美貌少年的面具,做出各种各样的动作,信吾再也看不下去了。

菊子脸小,面具几乎把她的下巴颏盖上,泪珠顺着似看见又看不见的下巴颏流淌到咽喉。泪水淌成两道、三道,滚个不停。

“菊子。”信吾喊了一声,“菊子,今天你会见那位朋友,大概想着如果同修一分手,就去当茶道师傅是不是?”

戴着慈童面具的菊子点了点头。

“即使分手,我也想住在爸爸这儿,伺候您品茶。”菊子戴着面具明确地说。

突然传来了里子哇的哭声。

阿照在庭院里发出尖锐的吠叫。

信吾感到这是不祥之兆。菊子像是在侧耳倾听大门那边的动静,看看连星期天也上情妇家的修一是否回家里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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