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台湾·上海

山河犹存  作者:陈舜臣

1

温世航第一次见到了太玄会的会长陆慈泉。他在卑利街那栋宅邸借住的第三天,会长回到了那里。因为宅邸很大,世航不知道会长回来的事情。

“会长要见你。”

听到景珠的话,世航才知道会长已经回来了。景珠的声音和平时不太一样,并不是害怕,而是莫名得高亢。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兴奋。

这间房间与世航借住的房间差不多同样大小,有二十叠左右。世航的房间中放着床和大书桌、茶几;会长的会客室中只有一张紫檀木的桌子,周围放着六张椅子,因此显得房间很宽敞。黄褐色的墙壁不会太过明亮或太过昏暗,世航房间的墙壁也是同样的颜色,但气氛与这里完全不同,或许是因为这里弥漫着世航房间里没有的芳香。房间的角落里放着一个不起眼的矮凳,上面放着一只青玉香炉,炉盖上雕刻着狮子,有袅袅青烟从炉中升起,应该是相当高级的香料吧。香味有些浓厚,但并不是让人反感的甜腻气味。

“真年轻啊,太年轻了。”陆慈泉说着一口标准的北京话。

“是的,他很年轻,太年轻了。”景珠立刻从旁附和。

“确实和景珠有些相像。”陆慈泉眯起双眼说。

“是吗?”景珠的声音依然高亢。

“似乎就因为年轻,而卷入漩涡之中了。”陆慈泉慢条斯理地说。她的眼睛一直盯着世航。

“没错吧,他这个人单纯,经常卷入麻烦中。世航,你要小心啊!”景珠也瞧着身边的世航说。她和世航并排坐着,会长陆慈泉隔着桌子坐在两人对面。

“我见过很多和你相似的年轻人,”陆慈泉接着说,“无论是在广州、佛山,还是在花县[现花都区。],我都见过不少连呼吸都带着热情的年轻人。你们为什么有这么大的干劲儿呢?”

“因为国家正在走向灭亡。”世航脱口而出。

虽然陆慈泉用了疑问的语气,但她并没有要世航回答,这不过是为了铺垫她将要说出的意见,可世航依然冲动地回答了她的问题。

“国家灭亡?那么国家究竟是什么?”陆慈泉的语气并没有变化。

世航回答:“众多的家庭组成了村镇,众多的村镇最终组成了国家。”

“你认为国家是由家庭组成的吧?国之根本是家,因此才称为国家。为了不让国家灭亡,每个人都应该努力不让家庭破碎。你知道吗?比起去国外留学或者进入军校,增强人格修养,保持家庭的稳定才是保护国家的捷径。”

“您是说只要每个人修身养性,外国人就不会攻打我们的国家吗?”

世航反问了一句后感到膝盖一痛,是景珠掐了他一下。也许她觉得世航是在顶撞会长吧。

陆慈泉说:“可能依然会攻打,因为外国也有外国的理由。”

陆慈泉的想法在世航看来并不新颖。在此之前他听过不少相似的意见、读过相似的文章。他认为这并不现实,不过是老人的胡言乱语,甚至没有讨论的必要。尽管如此,陆慈泉说出此话时,他虽然依然反对,也还是起了将这个想法记在心里的念头。

增田绫子的魅力在于她的美貌,而陆慈泉的魅力则在于温和的气质。世航没想到温和的气质能如此抓住人心。

之后,陆慈泉用同样的语气说着类似的话语,但世航都没有听进去,他觉得谈话告一段落后,说了句“我明白了”。他其实是在说自己发现了二者之间新的共同点,而景珠以为太玄会的会长最终说服了他。

“是啊,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景珠用手指弹了弹桌面。

2

世航与太玄会会长见面后第二天,徐炳年从香港金顺记来卑利街的宅邸拜访他。

“我带来了东京寄来的信。”

徐炳年拿出一封信,寄信人是世航的母亲。

“谢谢你,准备得怎么样了?”

世航接过信。徐炳年在申请书上谎称自己已经十八岁,希望能参加八月的第二期入学考试。但是参加考试的资格又变成了中学或相当于中学学校的毕业生。徐炳年从老家的小学毕业后就进入了神户的金顺记,不过他在那里利用晚上的时间读完了技校。从那所学校毕业的学生在日本没有资格参加升学考试,但是中国并不知道此事。学校的名字很像回事,叫“东邦会计学校”,徐炳年自己在毕业证书上写上了“学习五年后毕业”,将它作为申请的证书。不过,东邦会计学校修业时间只有一年,每两天在晚上上一次课。证书是通用的,但每一门学科都有考试。徐炳年没有去上过课,他几乎都是自学的。

徐炳年回答:“国文应该没什么问题,数学有些困难……我想应该不会考三角函数,所以现在一直在学代数。”

考试题目只有国文、数学和理化,范围非常笼统。第一期的数学只考了代数和几何,但并不能保证第二期不会考三角函数。徐炳年说自己完全没做过三角函数,心里很不踏实。

世航说:“介绍信就拜托羊城医院的黄简医生吧,不会有问题的。”

有资格参加考试的只有满足以下任意一条要求的人员:

中国国民党党员[改组后也包括共产党党员。];

充分了解早日完成国民革命的必要性的人;

可以接受国民党主义的人;

不抵触国民党的主义和思想的人;

由国民党党员介绍的人。

其中,需要证明的只有党员证明和党员介绍信,剩下的只能靠口头测试来确认了。徐炳年觉得有介绍信总比没有要好,便拜托世航帮忙。因为军校的校医黄简是党员,世航便答应徐炳年请他来写介绍信。

“谢谢你,拜托了。”徐炳年下半身保持直立的姿势,上身倾斜四十五度向世航鞠了一躬,已经有一些军人的样子了。

徐炳年向右转身离开后,世航打开了母亲寄来的信。信封挺厚,里面还装着台湾的舅父连远初写给东京的母亲的信,装在已经打开了的信封中。

世航,东京进入了梅雨季节,每天都阴沉沉的。你那边的天气也会越来越热吧,要注意身体。昨天,台湾本家的舅父给我寄来了信,说有事要你尽量帮忙。我随信寄出了他从台湾寄来的信,里面有具体的情况。是关于绍柏离家出走的事。因为家里就属你时间最自由,所以他才拜托你办这件事。而且舅父能将此事交给你,说明他认可你的人格和能力。台湾的舅父是母亲的堂兄,他作为连家的大家长人品优秀,但弟弟远云和二儿子绍柏经常给他添麻烦,他也有不少家庭的烦恼,实在很可怜。你要尽量帮帮他。

“绍柏吗……”

台湾本家有两个男孩子,长男绍栋已经年过三十岁,在帮父亲工作,是得力的助手。长男下面有三个女孩子,之后绍柏出生。虽说是二儿子,但也是最小的孩子,大概是因为家里人都宠着他,便养成了任性的毛病。他在台湾读完中学后来到了东京的双烟馆,说是要在日本留学,结果在入学考试前失踪了,弄得母亲和其他人不知如何是好。入学考试结束后他又出现在大家面前,满不在乎地说:“我去北海道了,去修身养性。只要去旅行就能学到东西;在学校学习,除了消磨人品之外一点儿用都没有。”

当时世航还在京都大学读书。他觉得绍柏很奇怪。按照中国的说法,绍柏是他的舅弟,但连家和温家只简称哥哥和弟弟。这个弟弟让家里人担心,自己却满不在乎,所以世航当时很生气。但是绍柏自己毫无反省的意思,反而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所以世航也想过,这家伙说不定能成大器。

“绍柏像你舅舅。”世航的母亲说。她说的舅舅是指连远云,在戏剧和电影上花了不少钱,四十多岁了依然是单身。

但是就连连远云都摇着头说:“我看不透绍柏的心情,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双烟馆的主人连远志勃然大怒。绍柏批判学校的想法不是不能理解,但既然他这样想,为什么要为了上学专程从台湾来东京呢?也太折腾人了。他自己可能觉得没什么,但是为什么要给别人添麻烦?远志当时工作正忙,结果被卷进绍柏失踪的麻烦中,因此愤愤不平。

远志给台湾的堂哥连远初写了封信,说自己照顾不了他儿子了。连远初给他写了道歉信,里面写道:“今后完全不要照顾他了,这也是为了他自己好。”

而连绍柏本人,在那之后继续在日本四处游荡,有时候甚至会坐船去中国。地震发生的几个月前,绍柏突然出现在双烟馆,说自己大约在半年前从朝鲜去了大连。

“你现在要回来了吗?”世航的母亲问。

“不,我正准备出发。”绍柏回答。

“你不是从大连回来的吗?”

“嗯,我是去了大连,然后上个月回来的,接下来准备去上海。”绍柏若无其事地回答。

没有人知道他四处游荡时花的钱是哪里来的。台湾本家发话说不要照顾他,所以亲戚中应该没有人给他提供资金。

“姐姐,你没有给他零花钱吧?”连远志曾经问过世航的母亲。

“当然没有,我才不会违背本家的教育方针。”世航的母亲回答。

绍柏虽然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东京双烟馆和神户金顺记,但一直堂堂正正,完全看不出有什么欲望,对自己任性的行为也没有丝毫反省的意思。可能是因为两相抵消了,大家都对他讨厌不起来。世航的母亲也想过悄悄给他些零花钱,但是考虑到台湾本家的想法,最终还是作罢。她曾经问过绍柏旅行缺不缺钱。

“我自己挣了不少。”绍柏是这样回答的。

“你在做什么来赚钱呢?”

“这是秘密。各地的金顺记也不会公布商业机密吧。”绍柏一本正经地说。

尽管如此,大家还是关心着绍柏。关东地震时,世航的母亲也说过:“绍柏说要去上海,这我就放心了。如果他在这边的话,还真让人担心他会出事。”

“姐姐,这可不好说。按照绍柏那个随心所欲的性子,说不定他已经从上海回到日本到处闲逛呢!”连远志这样说着。

“你可别吓我。”世航的母亲缩了缩脖子。

不久,上海的金顺记传来消息说绍柏在八月末去了武汉,大家终于放下心来。

绍柏从小就手巧,画画很好,还会很多乐器。众人有各种猜测:他旅行的花销可能是给别人画肖像画,或者在巡回演出的剧团中拉小提琴赚来的;也有一种说法是,父母想让他上高中或者大学预科,但是他本人想去美术学校,为了抗议家人的反对才在考试前失踪。

3

“含章妹妆次。”台湾的舅父写给世航母亲的信上有这样的字样。含章是世航母亲的名字,这种在名字后加上兄弟姐妹的写法,是因为对方不是直系的兄弟姐妹。如果是直系兄弟姐妹的话,就不会写名字,而是用排行的数字称呼,比如三兄、六弟、二妹等。在连家,只有同一位祖父的孩子才被看成直系。双烟馆的主人连远志将世航的母亲称为“大姐”,而堂兄远初和上海的远滋都用名字来称呼她。远初写给含章妹的信内容如下:

我一直担心着绍柏,于心不安。只要他不做坏事,我都打算让他随性而为。虽然离开台湾之后他一直任性妄为,但见他始终没有给家里添金钱方面的麻烦,我也就安心了。我已经不指望他能帮助经营家里的事业了,只希望他能成长为独立的大人。但是这次,绍柏却对我说要我放弃他。

他从上海寄来信说要投身佛门。也就是说他要出家,为结佛缘而斩断父子、兄弟的缘分。我不太了解佛教,但是听说过出家的理念。而且我也知道在家修行的信徒被称为居士,信徒不一定非要出家不可。

我已经很久没见过绍柏了,所以虽然他是我的儿子,但我并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作为父亲说出这样的话很难为情,但这却是事实。就算我见到他,我们的年龄相距甚远,恐怕也已经没办法理解他了。

我并不是反对绍柏出家。如果他自己真心希望如此,我会尊重他的意见。只是,无法理解自己儿子的心情让我很难过,所以我给上海的绍桓写了信,希望他能够劝说绍柏放弃出家;如果不行,至少希望他能将绍柏的想法简单易懂地告诉我。他们是同龄人,应该能彼此理解。而且绍桓是记者,他的职业就是简单易懂地向普通人解释事情,我觉得他很适合做这件事。绍桓人在上海,这件事应该不会给他带来太大负担。

但是昨天,上海的绍桓回信说他现在非常忙碌,而且近期必须去一趟北京。另外,绍柏已经从上海去了普陀山的寺庙,没办法立刻见到他。

我完全不知道绍桓和绍柏的交情如何,可能他真的是太忙见不了面吧。从上海到普陀山坐船要花十几个小时,光是往返就要花两天时间。信的字里行间透露着冷淡,所以我也有各种猜测,没办法全盘接受他的说法。

这样说可能不太好,但我想将这件事托付给世航。我觉得无论是人情味还是说服力,就连绍桓擅长的表达能力,世航都更胜一筹。我听说世航去了广州,时间上他也比较自由吧。请一定要让世航去普陀山见见绍柏,还希望含章妹替我说个情。在绍柏为数不多的信中,我能看出他将世航当成哥哥来对待。如果是世航,应该可以问出他真正的想法吧。作为连家的一家之主,我当然还是希望绍柏能回来继承家业,他哥哥绍栋也是这样想的。这是我们最大的希望,但如果出家他不是一时兴起的决定,我们也希望他能够坚持到底。

希望世航从广州去普陀山时能顺路来一趟台湾。他只在上学的时候来过台湾,我也好久没见过他了,有好多话想对他说。希望你帮我告诉他,让他一定来台湾一趟。

为人父母的心情你应该再了解不过了。你可能会觉得我太惯着绍柏了,但是不听话的孩子更让人操心吧。总之请你尽快将这件事告诉世航。

在舅父的信中看到普陀山这个地名时,世航觉得心情激动。那座岛正是陶芳韵的出生地。虽然她已经和吴康定下了婚约,但吴康在地震中失踪了。世航以同舟会的名义将这个消息告诉回国的芳韵后,她没有回复,也没有再次出现在东京。未婚夫失踪——而且几乎没有生还的希望,这件事应该给她带来了巨大的打击,可以理解她不想给同舟会的伙伴回信的心情。

两年来同为同舟会的成员,世航逐渐喜欢上了她。虽然他想把这份感情告诉她,但她选择了同样是同舟会伙伴的吴康。世航不知道吴康是如何打动她的,他带着复杂的心情祝福两人的婚约,但地震让一切都改变了。

地震已经过去了将近一年,芳韵究竟还在不在老家普陀山?世航觉得母亲应该注意到了自己对芳韵的感情,因为母亲的直觉很敏锐。芳韵也许就在普陀山,母亲是带着什么样的想法让世航到那里去的呢?

世航展开信纸胡思乱想,最后,他沉浸在接连涌现的漫无边际的妄想中。

他最终决定到普陀山去。但其实不需要世航自己决定,母亲一开始就在信上说了让他去一趟。去普陀山之前,必须先去台湾见见舅父。

计算着徐炳年回到金顺记的时间,世航给他打了个电话。

“你帮我查查去台湾的船,越早越好。”

徐炳年惊讶地反问道:“越早越好吗?”

世航回答:“是的。”

4

刚刚进入七月。

基隆港阴雨连绵,世航想起母亲的信上说到了日本的梅雨。他只带了一个中等大小的手提包。徐炳年前几天告诉他三天后有一艘经由基隆开往上海的英国船。世航没有通知金顺记,自己去怡和商会办了乘船手续。如果告诉香港金顺记,他们就会通知台北金顺记吧,但世航觉得不通知他们比较好。他的直觉告诉他,这是台北连家的家庭问题,舅父想必不希望工作上的人们知道,所以他决定直接去舅父那里。船到达基隆港后,自然也没有人来接他。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打在脸上和赤裸的胳膊上都没有什么感觉。世航没有打伞,走过防波堤后就来到了车站前的广场。到下一班火车来之前还有时间,世航在亭仔脚下信步而行。四年前他来台湾的时候,曾经惊讶于这里有如此多得多警察,其实是因为这里是日本的殖民地,文官和巡逻警察的制服一模一样,因此看起来一派森严。这项规则是为了威慑殖民地的人民。道路两旁的榕树似乎在夸示这里已经进入了热带——虽然台湾的纬度比香港偏北很多,但这里的港口比香港更有热带的气氛。

台北与四年前几乎一模一样。总督府中有一座高塔,傲然耸立于城中,怎么看都像是权威的象征。上次来的时候,舅父曾经咬牙切齿地说:“这是阿房宫啊!”

阿房宫象征着秦始皇的暴政,为了修建它,百姓民不聊生。

世航坐着车站前的人力车来到了永乐町的金顺记。

“你来得真早。”

他被请到接待室,还不到一分钟,舅父便开门走了进来。

世航说:“我想着如果寄信,可能我都比信到的快,就直接过来了。”

“发个电报就好了!”连远初笑着说。等端茶的男仆出去后,他探身问道:“你会替我去普陀山吗?”

“是的,我正准备去。绍柏究竟想要做什么呢?”

“他难得写信来,信上写着他要出家,已经和连家没有关系了,让我不要再把他当成儿子。”

“写得真过分。”

“太过分了……而且我总觉得不太自然,像是刻意这么写的,我从信中感受不到绍柏真实的心声。”连远初抚着额角。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听到世航的问题,连远初从椅子上站起来,缓缓穿过接待室,打开门看了看走廊,然后回到座位上说:“我正是希望你能帮我查探查探情况。”

世航从舅父的话和态度中隐约明白了问题的方向。

绍柏给父母寄来了断绝关系的信件,内容毫不留情,甚至显得不自然。佛教教人怀有慈悲之心,如果他真的出家遁入空门的话,语气应该更加平和才对。正是这一点让连远初觉得不对劲儿。也许出家只是和父母断绝关系的借口,也许是因为绍柏不希望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给父母添麻烦。这就意味着,绍柏将要去做的事有可能连累到整个家族——非法政治运动。

左翼运动在日本也很活跃。在地震的混乱中惨遭杀害的大杉荣等人忠于信念,不惧当局镇压,被看作不屈的斗士、人民的英雄。在世航周围也有人在为类似的运动奔走。世航觉得,如果自己不是中国人,说不定也会成为大杉荣那样的左翼积极分子。

世航问:“您有什么线索吗?”

他与舅父在沉默间彼此看清了对方的想法。

连远初说:“去年,绍柏回家时言谈中透露着左翼的思想。我当时就在想,希望不要带来麻烦……”

“我太粗心,没有注意到。”

世航在地震前很少见到绍柏,也很少和他交谈。世航一直认为绍柏身上有艺术家的气质,一定是因为这种先入为主的观念让他没有将绍柏和左翼思想联系起来。仔细一想,正因为是艺术家,才不能断言他与左翼运动没有关系。

连远初叹了口气:“你也很忙吧,没时间一直盯着绍柏,我这个做父亲的才更应该检讨自己。”

“这不过是猜测。就算真的是这样,绍柏也还没有真正加入运动,这还是思想的问题。我倒觉得是他心中艺术家的部分让他一时头脑发热,做出了这种事。如果是这样,这种思想一定不会在他心里扎根很深。”

“他会回心转意吗?有可能吗?”

“如果陷得不深就还有可能。”

“希望他还没有陷得太深吧,是他太年轻还不成熟。问题是他有没有发现自己还没有陷得太深。”

“他也有可能真的希望遁入佛门吧。”

“五五开吧。不,还是加入左翼运动的可能性更大,四六开,或者三七开吧。”

世航说:“这难道不是因为舅父对社会科学感兴趣,所以更容易理解这种可能吗?”

连远初年轻时曾经在剑桥学习经济学。对社会主义感兴趣,也有一定的了解,但是对佛教一无所知。

连远初说:“被你这样一说,还真不好说了。就算心里想要理解对方,最后还是受限于自己的理解能力。如果绍柏真的被佛教吸引,打算奉献终生,那他就已经去了我无法理解的地方了。”

他的视线越过世航的肩膀,眺望着窗外。

“如果绍柏是被社会主义所吸引而投身左翼运动的话,您就可以理解了吗?”

“那样的话,至少我们还是生活在同一个世界的人。”

“您希望绍柏还和您生活在同一个世界吗?”

“不,正相反,”连远初轻轻摇了摇头,“父母最担心的是孩子的安全。比起在同一个世界置身于危险之中,我更希望他在另一个世界安全地生活。当然,能够在同一个世界共同安全的生活,是我最大的希望。”

世航点点头,说:“我明白了。”

5

虽然建筑风格完全不同,不过连远初在台北郊外的宅邸和卑利街的太玄会总部散发着相似的气息:外观尽可能保持低调,内部宽敞舒适。太玄会总部是英式建筑,而台北连家在西式建筑的基础上恰到好处地加入了一些中式装饰,没有破坏整体的协调。这栋建筑是上一代的主人连宗格亲自设计的。

连宗格几年前去世,享年八十多岁。连家人正是在那时产生留下家族记录的想法。台湾在甲午战争时被割让给了日本,当时连远初正在英国读书。父亲连宗格带领连家,昂首挺胸地度过了动乱年代。他留下了各种各样的逸闻,家里人都很遗憾没有在他生前好好记录下来。

“大家都忙于工作。”

“必须有专人负责。”

“要不要聘请文笔好的老师来替我们写?”

“不,别人写出来的文章再好,也没有我们家的血脉传承。连家和温家中就没有能写出一手好文章的学者吗?”

“小辈们更精通洋文吧。”

“上海的绍桓文章写得好……”

商量来商量去,家里人选中了连绍桓,但绍桓一心想在记者的道路上闯出一番事业,顾不上这样的工作,便推脱掉了。和这次说服绍柏的事一样,这份差事被交到了世航手里。

“对了,说说楼顶的事吧。”在台北的第一个晚上,远初吃完晚饭后提议。

“楼顶的事是什么?”

远初说:“是关于我父亲的一段往事。我对家里人说过,什么事都要告诉你。我要以身作则,趁现在想起来了赶紧告诉你。”

这是一栋加入中国元素的二层洋房,在砖头烟囱的旁边竖立着同样颜色的砖塔式建筑。一眼看过去,像是为了给建筑增加变化而做的装饰,但实际上有着瞭望塔的功能。

清代,台湾治安很差。连宗格将这一块地方建造得非常牢固,上方建成瞭望塔的样子,遭到盗贼袭击的时候,一家人可以躲在塔里。这里被称为“楼顶”。

这栋宅子建于光绪十年(一八八四年),幸运的是,从建成到日本军队占领台湾的十余年间,从来没有发生过需要躲进塔里的意外变故。宅邸建成时,台湾还属于福建省,称为台湾道,行政区划上则属于淡水厅。中法战争后,清政府认识到了台湾的重要性,将台湾升级为行省,任命淮军的实力派人物刘铭传为台湾巡抚。

由于当时反对的声音强烈,清政府修筑铁路的计划无法实施,被束之高阁,但刘铭传在台湾修建了铁路,由政府经营管理。刘铭传十分赏识连宗格,经常向他请教。任职五年后,刘铭传因为生病辞职返乡。

“如果他再干五年,台湾就能焕然一新啊……”连宗格经常这样说。可是五年后,甲午战争爆发,战后签署的《马关条约》将台湾割让给了日本。

一八九五年五月二十九日,日军为接收台湾在澳底登陆;六月三日,日军攻破狮球岭;第二天,以署理台湾巡抚的唐景松为首,台北所有的官员都仓皇而逃,衙门空空如也。

很多居民也四处逃难,特别是资本家们,大家纷纷离开了台北。不少人逃往大陆——主要是到厦门、泉州避难。连宗格也带着家人和用人一起逃往桃园方向。因为桃园有连家的亲戚,可以暂时收容避难的人们。

“我有事要去台中。”将家人安顿下来后,连宗格留下这句话便独自离开了。

虽然他说要去台中,实际上是回到了台北的宅邸。他把自己关在楼顶闭门不出。虽然从外面看不到,其实瞭望塔上建有枪孔,还储藏着用于守卫家宅的枪和炮弹。

日军已经占领了台北,为了联系后续的登陆部队,以班为单位的士兵频繁在城中往来。他们来往的道路距离连家的宅邸有一百米左右,连宗格从瞭望塔狙击了这些士兵。

他只是浅尝辄止地学过射击,因此并没有射中。当时台北有抗日游击队,枪声在城中并不稀罕。

他开始了一个人的反抗,终于在第二天射中了一名日军军官。子弹击中年轻中尉的上臂,但是子弹很快被取出,中尉并无大碍。当然,日军在这件事后开始搜索周边区域。

现在这里的建筑很多,但当时这里除了几间农家外,只有连家这一栋建筑。从子弹射出的方向来看,连家自然被纳入了搜索范围之内。虽然附近的农民说连家的主人带着所有家人和用人避难去了,但日军依然砸开门锁搜索了整个房间。

楼顶封得很严,但在军队面前却不堪一击。日军将瞭望塔翻了个底朝天,没有发现任何人和任何武器。

军官受伤后,周围立刻被严密封锁,犯人要逃脱应该是困难重重;而日军并未发现犯人,可见他已经顺利逃脱。第二天,一名日本兵说他看见连家飘出了一缕若隐若现的烟。

楼顶构造巧妙,有两层底板。搜查队认为已经彻底检查过了,其实他们漏掉了地板的夹层,那里就是建来供人躲藏的。

日本兵看到的烟是连宗格在狭窄的密室里烧水产生的。密室里有罐头和贮藏食品,可以生活一个月。但是连宗格喜欢喝茶,沉迷于品尝高级茶叶。为了喝到好茶必须要烧水,屋里有水壶和简单的炉子。烧水产生的烟从烟囱冒出去,引起了日军的怀疑,他们再次搜查了这里,发现了连宗格,并将他逮捕。

指挥搜查的是川端少佐,他看到连家的书房时惊讶不已。川端少佐出生于藩儒之家,熟悉汉文典籍。虽然连宗格逃难时带走了珍本,留下的部分依然十分可观。书房除了汉文典籍之外,还有不少洋文书,这让川端少佐对尚未谋面的连家家主肃然起敬。结果,他们逮捕的犯人不是别人,正是连家的家主。

川端少佐将此事报告给受伤的岩濑中尉后,岩濑也对连宗格产生了兴趣,希望能够在将他交给总部前见一面。就这样,岩濑见到了连宗格,两人一开始用笔交谈,得知彼此都会说英语后,便开始用英语交谈。三年前,岩濑中尉为了考上参谋总部办的陆军大学而拼命学过英语。

岩濑中尉与连宗格意气相投,便拜托川端少佐隐瞒已经找到犯人的事。在那之后,两人成了好朋友。

世航说:“这是我第一次听说此事。”

连远初说:“这件事违法了军法,因此没有公开。我当时在英国留学,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知道此事。将此事告诉我的不是父亲,而是岩濑先生。大概是因为已经过了时效期,岩濑先生在父亲过世后向我讲述了这个故事。”

“岩濑先生就是那位岩濑中将吗?”

曾经有一位陆军中将去过双烟馆,好像是连宗格三年忌的时候。当时他说自己是本家爷爷的朋友,但世航并不知道两人之间有这段秘闻。

连远初说:“没错,他刚刚退役,差一点儿就当上大将了啊……”

6

世航在台湾停留了五天,然后乘坐金顺记租的英国船从基隆到了上海。

连绍桓不在上海金顺记,听说他去了北京,要出差很长一段时间,看来工作繁忙一定不只是借口。绍桓的父亲连远滋说:“你辛苦了,绍柏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孩子啊!虽然没有他的消息,但他应该是在普济寺,他最早的信是从普济寺寄来的;也有可能是在法雨寺,因为印光法师在那里,他与连家关系很好。不管怎么样,那座岛不大,应该很快就能找到他。”

普陀山是一座岛。那里是寺庙和渔夫的岛屿,岛上到处都是寺院,其中,普济寺、法雨寺和慧济寺被称为普陀山的三大禅林。世航觉得与其在寺庙中寻找,找船主询问会更容易些。

陶芳韵就是普陀山船主的女儿。

听家里人说,世航最早的记忆中出现的大海,似乎就是宁波与普陀山之间的海。他觉得自己与这座小岛之间存在着某种宿命般的联系。

下午坐上从上海出发的船,第二天早上就能到达普陀山。除了临时出海的小船以外,定期船两天一班;而在观音的生日等日子里,每天会有好几班船来往于上海和普陀山之间。

连远滋问:“要不要先联系那边?”

“我先过去再说好了。”

世航来台北的时候也没有事先通知金顺记,随随便便就去拜访了。来上海之前,台北金顺记事先发了电报,但他觉得去普陀山之前还是不要事先通知会比较好。

中文的“山”有时也含有“岛”的意思,有时也会用于广义上的陆地。

普陀山是舟山群岛中的一座小岛,观音菩萨的道场叫作Potalaka,据说过去是南印度的地名。Potalaka的汉字写成普陀洛迦,普又写作补。在日本叫作FUDARAKU。

普陀山旁有一座更小的岛,名叫“洛迦山”。两者共同组成了普陀洛迦。

舟山群岛的海域有中国最大的天然渔场,叫沈家门渔港。但因为和普陀山有关系,观音道场的形象深入人心,渔业中心的形象并不显眼。

普陀山是中国佛教四大道场之一:四川峨眉山是普贤菩萨的道场,山西五台山是文殊菩萨的道场,安徽九华山是地藏菩萨的道场;普陀山与它们齐名,是观音菩萨的道场。

连远滋说:“这里与日本也有深厚的缘分。你也住在日本,不如在普陀山另结佛缘吧。”

“与日本深厚的缘分”是指普陀山最早的一座庵是由日本的慧锷和尚建立的。慧锷是中国唐朝时代的人,但他不是作为遣唐使来到中国,而是受日本皇室所托,多次渡海来五台山布施。在慈觉大师的《入唐求法巡礼行记》中也能看到他的名字。传说慧锷在五台山得到了庄严的观音菩萨像,打算将佛像带回日本。但是他从明州(宁波)乘船回国时,船停在了舟山群岛的莲花洋。有人说是因为触礁,也有人说是被铁莲花阻挡了道路。

在触礁的传说中,船上的人扔下了很多行李,船仍然怎么也浮不起来,但是扔下观音像后,船立刻就浮了起来。

“观音菩萨像不想去日本吧。”慧锷想。于是他就在莲花洋的岛上结庵供奉这座观音像。那座岛正是普陀山,庵被称为“不肯去观音院”,是后世各个寺庙的祖先。

而在铁莲花挡路的传说中,当时船被无数朵铁莲花阻挡无法前进,将观音像移到最近的岛上后,铁莲花就消失了踪影。

晚饭时,连远滋将这些传说告诉了世航。他自己去过几次普陀山,而他的夫人则每年一定会去一次那里。家中弥漫的线香正是他夫人供奉的。

世航问:“铁莲花是什么?”

“我想是海豚吧。”

“海豚?”

“同伴被欺负后,海豚会成群结队地为它报仇。可能慧锷的船撞到了一只海豚的头吧,无数的铁莲花一定是为同伴复仇的海豚们。但是这样一解释,就失去了感恩之心。”

“总之,观音菩萨是不想去日本那样的乡下地方吧。”

“这座岛确实和观音菩萨有缘。值得感恩,这样想就可以了。”

“听我父母说我曾经去过那里三次。”

“嗯,家里人曾经一起去过。对了,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吧。家族中有一位长辈很信仰观音菩萨。哎呀,当时那个年代。是不能违背长辈的命令的。当时好像是一家人包了一艘船,一起去了普陀山。”

“舅父也去了吗?”

“嗯,去了。对了,你当时总是在哭……嗯,我想起来了,我也抱过你啊,哈哈哈。”连远滋开心地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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