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解剖和骨骼:三块肌肉造就人类文明

人体简史  作者:比尔·布莱森


人体简史

“天堂带走我的灵魂,英格兰保留我的骨头!”

——威廉·莎士比亚,《约翰王的生与死》


I

解剖室留给你最强烈的印象是,人体并非一桩奇妙的精密工程。它是肉,跟排在房间四周架子上的塑料教学模型完全不同。那些模型五颜六色,闪闪发光,就像孩子们的玩具。解剖室里的真正人体,跟玩具一点儿也不一样。它只是呆滞的肉和筋,颜色枯竭、没有生命的器官。我们会略有些尴尬地意识到,通常情况下唯一能看到的生肉,是我们正打算烹饪吃掉的动物肉。一旦去除外皮,人胳膊上的肉,跟鸡或火鸡肉像得惊人。只有当你看到它的末尾是手指和指甲,你才意识到它来自人类。这也是你可能感到恶心的时候。

“你来感受一下。”本·奥利维尔(Ben Ollivere)医生对我说[1]。我们正在诺丁汉大学医学院的解剖室里,他指引我注意一具男性身体胸部上方一段分离出来的管子。显然是出于演示目的,管子已经被切了片。本要我用戴着手套的手指,插入其内部并感受它。它很僵硬,就像还没下水的意大利面,或是意大利烤碎肉卷的饼壳。我完全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主动脉。”本带着似乎颇为骄傲的口吻说。

坦白地说,我吃了一惊。“所以那就是心脏?”我指着它旁边没有形状的一坨肉说。

本点点头。“这是肝脏、胰脏、肾脏、脾脏。”他依次指着腹部的其他器官,有时将一种器官推到一边,好露出后面或下面的另一种器官。它们不像塑料教学模型里是固定而坚硬的,而是能够轻松移动。我隐约想起水气球。人体里还有其他许多东西——带螺纹的血管、神经和肌腱、很多很多的肠子,它们之间都只有些许的连结,就好像这不知姓名的可怜身体主人是匆匆忙忙把自己包裹起来的。根本没法想象,身体内部如此混乱,靠着怎样地运转,才能让我们面前这具丧失活力的肢体坐起来思考、微笑和生活。

“死亡这回事,你绝不会看走眼,”本对我说,“活着的人看起来就是活的——而且,身体内部甚至比外面看起来更鲜活。当你在手术中打开它们,器官会抽搐颤动,闪闪发亮。它们显然是活的东西。但一旦死了,它们就丧失了活力。”

本是我的老朋友,一位杰出的学术和外科医生。他是诺丁汉大学创伤外科临床副教授,也是该市女王医疗中心的创伤外科医生顾问。人体内的每一样东西都让他着迷。这简直是在说绕口令:他想要告诉我,他对人体感兴趣的一切——是的,一切他都感兴趣。

“就说说手和手腕的各种功能吧。”他说。他轻轻地扯着尸体前臂靠近肘部的外露肌腱,我吃了一惊:小指头动了起来。本对我的惊讶微微一笑,解释说,我们把很多东西装进了手部的小小空间,大量工作必须远程完成,就像木偶上方的提线一样。“如果你握紧拳头,你会感到前臂的紧张。那是因为,完成大部分工作的是手臂肌肉。”

本戴着一只蓝色手套,轻轻地转动尸体的手腕,仿佛在进行检查。“手腕真是漂亮啊,”他继续说,“所有东西都必须从这里穿过——肌肉、神经、血管这一切——同时它还必须完全灵活可动。想想看,你要靠手腕做那么多的事情:给果酱罐盖上盖子,挥手告别,转动锁眼里的钥匙,更换灯泡。手腕是工程设计的杰作。”

本的领域是骨科,所以他喜欢骨骼、肌腱和软骨(这些是人体的生活基础设施),就像别的人喜欢名车美酒那样。“看到了吗?”他说,敲击着拇指根部一处光滑的白色小凹陷,我还以为那是一小段暴露在外的骨头。“不,它是软骨,”本纠正道,“软骨也非同凡响。它比玻璃还光滑得多,摩擦系数是冰的1/5。不妨想象在一种能让滑冰速度提高16倍的表面上打冰球。那就是软骨。但跟冰不同的是,它并不脆。它不像冰那样会在压力下破裂。而且,它是你自己长出来的。它是活的。这一切,工程或科学上没有能跟它相比的东西。地球上存在的大多数最佳技术就在我们身体里。而且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这理所当然。”

本对手腕做了一番更仔细的审视,接着往下说。“顺便提一句,割腕自杀不靠谱。”他说,“接入手腕的一切,都包裹在名叫筋膜鞘的保护性绷带里,所以,很难一刀割到动脉。大多数割腕的人都没死成,毫无疑问,这是件好事。”他稍做思考,又说,“从高处跳下去也很难把自己弄死。腿变成了缓冲区。你会把自己搞得一团糟,但很可能活下来。把自己杀死其实很难。从设计上来说,我们的目的是不死。”在一间摆满了死尸的大房间,这么说似乎带着点讽刺的味道,但我理解了他的要旨。

大多数时候,诺丁汉的解剖室里挤满了医学生,但本·奥利维尔带我参观的时候是暑假。还有两个人时不时地加入我们,他们分别是大学的解剖学讲师西沃恩·罗纳(Siobhan Loughna),以及解剖学教学负责人兼解剖学副教授玛格丽特·“玛吉”·普拉腾(Margaret ‘Margy’ Pratten)。

解剖室是个灯光明亮的宽敞大房间,做了临床消毒,略有些冷意,周围摆着十多张解剖台。空气里飘荡着清凉油般的防腐液气味。“我们刚刚改变了配方,”西沃恩解释说,“它保存效果更好,只是气味闻起来更强烈。防腐液主要是甲醛和酒精。”

大多数尸体都被切成了段——用正式术语说,叫横切——好让学生聚焦于特定部位:比如腿部、肩膀或者脖子。该单位每年需要五十来具尸体。我问玛吉寻找志愿者是否困难。“不难,完全不难,”她回答道,“捐赠的尸体数量超过了我们的接收量。有些尸体我们只能拒绝,比如有的人患有存在感染风险的克雅病,或是太过肥胖。”(处理太过庞大的尸体极具挑战性。)

玛吉补充说,在诺丁汉有一条非正式的政策,就是只保存1/3的身体横切段。留下来的这一部分,可以保存多年。“其余部分归还给家人,方便他们举行葬礼。”完整的尸体一般保存不超过三年,之后就送去火化。工作人员和医学生常会参加火化。玛吉总是坚持参加。

说到尸体经过精心切段,再交给学生进一步切割探测,似乎有些奇怪,但在诺丁汉,他们一丝不苟,尊重地对待尸体。但并非所有机构都如此严谨。我参观诺丁汉后不久,美国爆发了一件小小的丑闻[2]:有人拍到康涅狄格大学的一名副教授和几个研究生在纽黑文解剖室拿着两颗割下来的头颅自拍。按照法律规定,英国的解剖室不允许摄影。在诺丁汉,你根本不能带电话进入解剖室。

“这些是真正的人,有希望、梦想和家庭,以及我们说作为一个人所应该有的其他一切,他们把自己的尸体捐献出来帮助他人,这无比高尚,我们绝不能忽视这一点。”玛吉告诉我。

医学科学花了长得惊人的时间,才主动注意到那些填满了我们体内空间的一切,以及它们如何运作。文艺复兴之前,人体解剖是遭到普遍禁止的,就算能容忍的地方,也没几个人对它有兴趣。少数勇敢的人——最出名的是列奥纳多·达·芬奇——为了知识把人切开,但哪怕是达·芬奇,也在自己的笔记里评论说,腐烂的尸体很恶心。

标本几乎总是很难找到。伟大的解剖学家安德烈·维萨里[3](Andreas Vesalius)年轻时想要研究人体遗骸,在家乡鲁汶(Leuven,法语里是Louvain,就在弗兰德斯,布鲁塞尔以东的地方)外的绞刑架上偷了一具被处决的凶手的尸体。在英格兰,威廉·哈维[4](William Harvey)也完全没法找到可供解剖的对象,只好解剖了自己的父亲和妹妹。更叫人瞠目结舌的是,官方给了意大利加布里瓦·法罗皮奥(Gabriele Falloppio,在英语里,输卵管叫作Fallopian tubes,就是因袭他的名字)一名还活着的罪犯,还说可以按他觉得最合适的方式把罪犯弄死。法罗皮奥和罪犯一起[5]选择了相对人道的方式:服用过量的鸦片。

英国把因谋杀被绞死的罪犯分配给各地医学院进行解剖,但始终没有足够的尸体可满足需求。由于短缺,人们活跃地交易起了从教堂里偷窃来的非法尸体。许多人都担心自己的尸体被挖出来遭到侵犯。最出名的案件来自爱尔兰的名人——巨人查尔斯·伯恩(Charles Byrne, 1761—1783)。伯恩身高2.31米,是当时欧洲最高的人。解剖学家兼收藏家约翰·亨特垂涎他的骨架。伯恩害怕遭到解剖,就安排自己死后将棺材送出海并抛入水里,但亨特设法贿赂了伯恩安排好的船长,于是,伯恩的尸体被带回了亨特位于伦敦伯爵宫的住处,身体几乎还没凉透就被解剖了。几十年来,伯恩瘦长的骨头悬挂在伦敦皇家外科医学院亨特博物馆的展示柜中。直到2018年,博物馆关门,开始进行长达三年的整修,人们终于讨论了为伯恩海葬以满足他遗愿的事情。

随着医学院激增,供给问题稳步恶化。1831年,伦敦有900名医学生,但只有11具罪犯被处死的尸体可供分享。次年,议会通过了《解剖法》,该法案对严重抢劫的处罚更为严厉,同时还允许解剖机构获得济贫所里身无分文的死者的尸体,这让大量流浪者极度不满,但可供解剖的尸体总算有了显著增加。

学术解剖的兴起,恰逢医学和解剖学教科书水平的提高。这一时期(其实也是此后)最具影响力的解剖学著作是《解剖学:描述与外科》(Anatomy, Descriptive and Surgical),它首次出版于1858年的伦敦,此后因袭了作者亨利·格雷(Henry Gray)的名字,叫作《格雷解剖学》。

亨利·格雷是伦敦海德公园角圣乔治医院(该建筑迄今健在,但如今是一家豪华酒店)冉冉升起的年轻解剖学明星,当时他决定撰写一本权威的现代解剖指南。1855年,格雷动手工作的时候只有二十来岁。他将插图委托圣乔治一个叫亨利·芬戴克·卡特(Henry Vandyke Carter)的医学生,约定15个月里陆续支付150英镑。卡特非常害羞,但很有天赋。他的所有插图都必须[6]反向绘制,这样印在纸上时方向才正确,显然,这是一桩几近无法想象的挑战。卡特不仅完成了所有的363幅图,还完成了几乎所有的解剖和其他准备工作。虽然市面上还有其他许多解剖学书籍可以获得,但是,用一位传记作者的话来说,“《格雷解剖学》让所有其他作品黯然失色,部分原因在于它对细节一丝不苟,部分原因在于它强调手术解剖学,但最重要的原因或许还在于精彩的插图”。

从合作者的角度来说,格雷十分吝啬。目前尚不清楚他是真的全款付给了卡特,还是完全没给。自然,他从不曾与卡特分享版税。他指示印刷工在标题页上把卡特的名字缩小,并删除了一条提及卡特医学资格的引文,使卡特显得像是一个专业插画家。书脊上只出现了格雷的名字,这就是为什么它名叫《格雷解剖学》,而非本来应该是的《格雷及卡特解剖学》。

这本书立刻大获成功,但格雷没来得及享受它带来的荣光。1861年,该书出版仅3年,他便因天花去世,年仅34岁。卡特相对好些。该书出版的同一年,他移居印度,成为格兰特医学院的解剖学和生理学教授(后又担任了校长)。他在印度度过了30年,之后回到约克郡北部海岸的斯卡伯勒。1897年,在他66岁生日的前两周,死于结核病。

II

我们对身体结构提出了许多要求。骨架必须坚硬又容易弯动。我们必须站得稳稳当当,但也要能弯腰能转体。“我们既弱又硬。”本·奥利维尔这么说。站立的时候,你的膝盖必须锁定到位,接着又要能立刻解锁,弯曲到140度,好让我们坐下、跪着、行动起来,而且,我们必须在数十年里日复一日地,带着一定的优雅和灵活完成这一切。

想想你曾经见过的大多数机器人是多么生涩、多么没生气——它们行走缓慢,在楼梯和不平整的地面上十分笨拙,它们在操场上试着追赶上一个3岁小孩儿时会陷入绝望的狼狈状态,你应该能理解人类是多么了不起的作品了吧。

通常而言,我们有206块骨头,但实际数字可能因人而异。每8个人里会有一个人有着额外的第13对肋骨,而患有唐氏综合征的人经常会缺少一对肋骨。所以,对很多人来说,206是个近似值,而且,它不包括散布在所有人手脚肌腱里的细小籽骨(籽骨的英文是Sesamoid,意为“像芝麻种子一样”,这基本上是一种合适的描述,但也并非总是如此。膝盖骨或髌骨也属于籽骨,但并不像芝麻籽)。

从任何意义看,你的骨头都不是均匀分布的。光是脚里就有52根骨头,脊椎的数量加倍。手脚一起拥有身体一半以上的骨头。拥有很多骨头的地方,不是因为这些地方迫切需要骨头,其他地方就没这么迫切,而是因为演化把它们留在了那儿。

骨头不仅仅能让我们免于垮塌。除了提供支撑之外,它们还能保护我们的内部,制造血细胞,储存化学物质,(在中耳)传播声音,甚至有可能增强我们的记忆力(新近发现的骨钙素似乎就有这种作用),提升我们的精神。直到21世纪初,没有人知道骨头也会生成激素,但这时,哥伦比亚大学医学中心的遗传学家杰拉德·卡尔桑迪(Gerard Karsenty)意识到,骨骼生成的骨钙素不仅的确是一种激素,而且似乎参与了全身范围内大量的监管活动,从帮忙控制血糖水平、提高男性生育能力,到影响我们的情绪,保持记忆有序运作。除此之外,它还有助于解释长久以来的一个谜:经常运动为什么有助于避免阿尔茨海默病[7]。因为运动可以强化骨骼,而强健的骨骼可以产生更多的骨钙素。

通常,骨骼里约70%的成分是无机材料,30%是有机物。骨骼最基本的元素是胶原蛋白。它是体内最丰富的蛋白质(所有蛋白质里有40%是胶原蛋白),而且有着很强的适应性。胶原蛋白构成了眼白及透明的角膜。在肌肉中,它形成如同绳索一般的纤维,拉伸时紧绷,推到一起就松垮。这对肌肉有好处,但对牙齿就没那么好了。因此,如果要永久性地坚固,胶原蛋白通常会与一种被称为羟基磷灰石的矿物质结合在一起,在受压时仍然强健,故此使得身体得以创造出骨头和牙齿这类有着良好稳固性的结构。

我们往往以为,骨头就像脚手架一样,是无活性的零件,但它们同样是活体组织。像肌肉那样锻炼和使用它们,它们能长得更粗壮。玛吉·普拉腾举了拉菲尔·纳达尔(Rafael Nadal)的例子,告诉我说:“职业网球运动员发球的那只胳膊,骨头比另一只要粗三成。”在显微镜下观察骨骼,你将看到跟其他任何活物里同样活跃的一连串复杂细胞。由于构造方式,骨骼无比强壮又轻盈。

“骨骼比钢筋混凝土还坚固,”本说,“又轻盈得能让我们冲刺跑。”你所有的骨头加在一起,重量不超过9公斤,但大多数骨头可以承受高达1吨的压力。“骨头还是体内唯一没有瘢痕的组织,”本补充说,“如果你摔断了腿,等骨头愈合之后,你无法分辨出受伤的位置。这没有实际上的好处,但骨头似乎就是希望完美。”更了不起的是,骨骼能还原生长,填补空白。“你可以从腿上取下长达30厘米的骨头,之后依靠外部的支撑和一种拉伸器让它长回去。”本说,“身体里再没有其他任何东西能做到这一点。”简而言之,骨头有着惊人的活力。

当然,骨架只是保持你直立和行动的关键基础设施之一。你还需要大量的肌肉、各种各样的肌腱、韧带和软骨。我敢保证,大多数人并不完全清楚这些结构到底为我们做些什么,或是它们之间有些什么区别。所以,我在这里简短地概述一番。

肌腱和韧带是结缔组织。肌腱将肌肉与骨骼连接起来,韧带将骨骼跟骨骼连接起来。肌腱有弹性,韧带弹性较差。肌腱基本上是肌肉的延伸。人们常说的“筋”,其实就是肌腱。如果你想看看肌腱,很容易做到。手掌朝上,握拳,手腕下方将形成一条凸出的脊。那就是一条肌腱。

肌腱很结实,要想撕开它们,通常需要很大的力量;但它们的血液供应也很少,因此要花很长时间才能愈合。不过,这至少比软骨更好,软骨根本没有血液供应,因此几乎没有愈合能力。

不过,你的身体(不管你多么缺乏锻炼)主要是靠肌肉撑起来的。你总共有600多块肌肉。一般来说,只有肌肉疼痛时我们才会注意到它们,但它们其实正以1000多种没人关注的方式为我们提供着持续的服务:噘起嘴唇,眨动眼睑,在消化道里传送食物。让人站起来只需要100块肌肉[8],但要想让目光转移到你此刻正在读的内容上,也得用上十来块肌肉。最简单的手部运动,比方说弯曲拇指,就要10块肌肉的参与。我们甚至并不把许多肌肉看作肌肉——比如我们的舌头和心脏。解剖学家按照肌肉的任务来对其进行分类:屈肌关闭关节,伸肌打开关节;提肌抬升,降肌压低;展肌把身体的部位拉开,内收肌将它们拉回来;括约肌负责收缩。

如果你是一个身材瘦削的男性,肌肉大约占总体的40%;如果你是比例类似的女性,肌肉含量略低于此。你静止不动的时候,光是维持这些肌肉量,就要消耗你能量限额的40%,而在你活动的时候,这个比例会更高。因为肌肉维持起来非常昂贵,所以,一旦我们不再使用它们,很快就会牺牲掉肌肉张力。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的研究表明[9],宇航员到太空去执行哪怕是5~11天的短期任务,也会失去高达20%的肌肉量(他们的骨密度也会有损失)。

所有这些东西——肌肉、骨骼、肌腱等——以灵巧而精彩的编排协同工作。没有什么能比你的手更好地证明这一点了。你的每只手里各有29根骨头、17块肌肉(外加位于前臂但负责控制手的18块肌肉块)、2条主动脉、3条大神经(其中一条是尺神经,也就是你敲击自己“麻骨”时感觉到的那条肘部神经),另外46条其他神经和123条有名有姓的韧带,所有这一切都必须精确细致地协调其每一个动作。19世纪伟大的苏格兰外科医生兼解剖学家查尔斯·贝尔爵士[10](Sir Charles Bell)认为,手是身体中最完美的创造物——甚至比眼睛还好。他把自己的经典教材叫作《手的机制及其展现设计的重要禀赋》(The Hand: Its Mechanism and Vital Endowments as Evincing Design),认为手是上帝造物的证据。

毫无疑问,手是神奇的作品,但它并不是所有部分都平等。如果你把手指握成拳头,试试一根一根地把指头伸直,你会发现,前两根手指能听话地伸出去,无名指却似乎根本不想伸直。无名指在手里所处的位置意味着它对精细运动没有做出太大贡献,因此在肌肉组织方面分配到的角色较小,不足为奇。不是所有人的手都有着相同的组成部分。我们大约14%的人缺少有助于保持手掌绷紧的掌长肌。在排名靠前的男性运动员和需要强大抓握力的女性中,它很少缺失,但对其他人来说,它可有可无。事实上,肌肉的肌腱末端也没什么必要存在,外科医生在进行肌腱移植时经常会使用它们。

按照通常的说法,我们拥有的对向拇指(这意味着,拇指可以触摸其他的指头,提供良好的抓握能力),是一种人类独有的特点。事实上,大多数灵长类动物都拥有对向拇指。只不过,我们的拇指弯曲度更好,也更灵活。我们的拇指里有[11]3块名字精彩的小肌肉,不见于其他任何动物(黑猩猩也不例外):短伸肌、长屈肌和亨利掌侧骨间肌[人体里到处都是“亨利”。我们的眼睛里有亨利隐窝,腹部有亨利韧带,子宫里有亨利壶腹,肾脏里有亨利小管,等等。所有这些都是由一位非常忙碌、好奇心强的非著名德国解剖学家雅各布·亨利(Jacob Henle, 1809—1885)发现的。]。它们协同工作,让你得以牢靠又灵敏地抓握和操作工具。你可能从未听说过它们,但这3块小肌肉是人类文明的核心。没有了它们,我们最大的集体成就兴许就只不过是用棍子把蚂蚁从巢穴里赶出来。

“拇指跟其他指头的区别并不在于它更短粗一些,”本告诉我,“拇指的附着方式不同。虽然几乎没人注意,但我们的拇指几乎总是侧着的。拇指的指甲侧对着其余手指。在电脑键盘上,你用手指尖击键,但拇指则是侧面击键。这才是对向拇指的真正含义。这意味着我们真的很擅长抓握。拇指还能很好地旋转,跟其他手指相比,它摆动的弧度很大。”

考虑到指头的重要性,我们在称呼它们时态度不免太过马虎。你问大多数人,我们有多少根手指,他们会说10根。你问他们哪根是第一根指头,几乎所有人都会竖起食指,从而忽视了相邻的拇指,把它降级到分离状态。如果你请他们说出下一根手指,他们会说那是中指——但除非我们有5根手指,它不可能在中间。最后,就连大多数词典也无法确定我们是8根指头还是10根。大多数词典将手指(finger)定义为“手的5根末端之一,或除了拇指(thumb)之外的其余4指之一”。由于这种不确定性,即使是医生也不对指头编号,因为关于哪根手指排第一他们并无一致意见。医生对手的大多数部位使用常规的拉丁术语,奇怪的是,对手指,他们却称为拇指、食指、中指、无名指和小指。

对手和腕的比较优势,我们的大部分认识来自[12]20世纪30年代法国医生皮埃尔·巴贝特(Pierre Barbet)进行的一系列荒唐实验。巴贝特是巴黎圣约瑟夫医院的外科医生,沉迷于研究把人钉在十字架上给身体造成了什么样的挑战、受哪些限制。为了测试人被钉在十字架上是否还能保持原样,他使用不同类型的钉子,穿过手和腕部的不同位置,把真正的人类尸体钉在木制十字架上。他发现,钉子穿过掌心(也就是传统上油画里表现的方法)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手掌会撕裂。但如果钉子穿过手腕,身体就能长久地保持原状,进而证明手腕比手更坚固。而且,通过这种方式,人类的知识惊悚地向前爬了一步。

每当要讨论人类有些什么与众不同的特征,不成比例的骨质凸起——脚,很少得到太多的赞美与关注。但实际上,脚同样十分奇妙。脚必须同时发挥三种作用:减震器、平台和推进器官。你迈出的每一步(你一辈子大概会走上两亿步),脚都会按照上述顺序执行这三种功能。脚的弯曲形状,就如同罗马拱门一般,异常强壮,同时又很柔韧,为每一步都提供了带着弹性的回弹。拱形和弹性两者结合,让脚获得了一种后反坐机制,能让我们的行走变得有节奏、轻快而高效,相比而言,其他猿类的运动就笨重多了。人类的步行速度平均为[13]每秒103厘米,或每分钟120步,但显然这取决于年龄、身高、紧迫度,等等。

按照设计目的,我们的脚要有抓握力,所以,脚里有着大量的骨头。它们的存在,不是为了支撑重量,这也是站立或走了一整天之后,你的脚会感到疼痛的原因之一。杰里米·泰勒(Jeremy Taylor)在《演变带来的身体》(Body by Darwin)一书里指出,鸵鸟为了解决这个问题[14],把脚和脚踝的骨头融合在了一起,但鸵鸟适应直立行走已经有2.5亿年的历史了,差不多比我们要久远40倍。

所有身体都要在力量和机动性之间进行妥协。动物的体格越庞大笨重,骨骼必然越大。因此,大象的骨骼占自身重量的13%,而一只小地鼠只需要把4%的体重用于骨骼。人类介于两者之间,为8.5%。如果我们拥有更结实的脚手架,就没法那么灵活。我们为能够蹦跳奔跑所付出的代价,对许多人来说,就是晚年(兴许也没那么晚)生活的背痛和膝盖痛。按彼得·梅达沃的说法,直立姿势带给脊柱的压力,可使人“年仅18岁”[15]就产生病变。

当然,问题出在我们远古祖先的骨骼是按照四肢承受体重设计的。我们将在下一章中更仔细地研究这种巨大变化带给人类的解剖益处和后果,眼下,我们只需要记住,转为直立姿势,意味着体重负荷要彻底重新分配,而这带来了许多我们原本不必遭受的痛苦。对现代人类而言,这一点在背部表现得最为明显,明显到令人不太舒服的地步。直立姿态会对支撑和缓冲脊柱的软骨盘施加额外的压力,于是,它们有时会移位或突出,这也就是通常所说的椎间盘突出。1%~3%的成年人存在椎间盘突出的问题。随着年龄的增长,背部疼痛成为最常见的慢性疾病;据估计,60%的成年人[16]曾因背痛至少休息了一个星期。

我们的下肢关节也非常脆弱。在美国,外科医生每年要进行超过80万例关节置换手术[17](主要是臀部和膝盖),原因主要是关节内膜软骨的磨损。其实,想到软骨无法自我修复或再生,软骨的持久度便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想想你一辈子要穿坏多少双鞋,你便会开始理解软骨是多么耐用了。

由于软骨没有血液滋养,保养软骨的最好办法,就是四处活动,好让软骨沐浴在自己的滑液里。而最糟糕的做法是给它附加太多额外的体重。试着在腰带上绑几颗保龄球再走路一整天,看看到晚餐时间你的臀部和膝盖会有什么样的感觉。其实,如果你超重了几公斤,这基本上就是你每天都在做的事情。不足为奇,随着岁月的流逝,我们会有这么多人要接受矫正手术。

对很多人来说,人体基础设施中最棘手的部分是臀部。臀部磨损是因为它们必须做两件互不兼容的事情:它们必须为下肢提供活动性,同时又必须支撑身体的重量。这对股骨圆头和圆头所插入的臀窝的软骨施加了很大的摩擦压力。于是,两者不再流畅地旋转,而是开始痛苦地碾磨,就像是臼钵里的杵一样。到20世纪50年代,医学科学没有任何办法可缓解这个问题。髋关节手术带来的并发症十分严重,通常的手术只能“融合”髋部,减缓疼痛,但让患者的腿部变得永久性僵硬。

手术带来的缓解始终很短暂,因为每一种合成材料很快就会磨损,这时候骨头就会再次磨痛。在某些情况下,髋关节置换术中使用的塑料会在人们走动时发出响亮的吱吱声,让患者尴尬得不愿出门。这时,曼彻斯特顽强的整形外科医生约翰·查恩利(John Charnley)英勇地着手寻找合适的材料,设计方法来解决上述问题。从本质上说,他意识到,如果用不锈钢圆头来替换股骨,用塑料来给臀窝(学名叫髋臼)加上内衬,就能极大地减少磨损。骨科圈(查恩利备受推崇的地方)之外几乎没有人听说过查恩利[18],但很少有人像他一样,为这么多的患者缓解了疼痛。

从中年后期开始,我们骨骼密度以每年约1%的速度减少,这就是为什么老年人和骨折几乎成了一对不幸的同义词。臀部骨折对老年人来说尤其麻烦。75岁以上臀部骨折的患者,40%丧失了自我照料的能力。对许多人来说,这简直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10%的人在30天内死亡,近30%在12个月内死亡。一如英国外科医生兼解剖学家阿斯特利·库珀爵士(Sir Astley Cooper)的打趣话,“我们通过骨盆降临世界,借由臀部离开人世”。

好在这只是库珀的夸大之词罢了。3/4的男性和一半的女性[19]到老年时从不曾骨折,3/4的人一辈子都从未碰到过严重的膝盖问题,所以这也算不上太坏的消息。不管怎么说,我们很快会看到,当你想我们的祖先为了让后代舒舒服服地站着,承受了数百万年的风险和艰难,我们根本就没有太多可抱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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