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科学与帝国的联姻

人类简史  作者:尤瓦尔·赫拉利

地球距离太阳多远?许多现代早期天文学家想方设法寻求解答,特别是哥白尼主张宇宙的中心是太阳而非地球之后,就吵得沸沸扬扬。许多天文学家和数学家都想解出这道难题,但众家得出的答案却有极大的差异,无法达成共识。终于,有人在18世纪中叶提出了可靠的测量方法。每隔几年,金星就会从太阳和地球之间直接通过,形成看似金星从太阳表面划过的“金星凌日”现象。而根据从地球各处观看金星的角度有些微不同,能够观察到金星凌日的时间长短也有所不同。只要从地球上不同的大洲观察同一场金星凌日,用简单的三角函数就能算出太阳到地球的准确距离。

当时天文学家预测,下一次金星凌日是在1761和1769年。于是,欧洲人派出船队前往地球四方,希望能尽量从各个最远的角落来观察这个现象。在1761年,科学家从西伯利亚、北美、马达加斯加和南非观察。时近1769年,欧洲科学界更是不遗余力,远途前往加拿大北部和加州(当时还是一片荒野)。而且,伦敦皇家自然知识促进会(The Royal Society of London for the Improvement of Natural Knowledge,一般简称英国皇家学会)认为这还不够。为了得到最准确的结果,他们认为绝对有必要特地派一位天文学家到西南太平洋。

于是,英国皇家学会出资出力毫不吝惜,派了一位杰出的天文学家查尔斯·格林(Charles Green)前往塔希提岛。然而,既然这趟航程如此昂贵,如果目的只有一次天文观测,岂不是太过浪费?因此,除了格林之外,同行的还有八位其他学科的科学家,队长则是植物学家约瑟夫·班克斯(Joseph Banks)和丹尼尔·索兰德(Daniel Solander)。在这个远征队里还有几位画家,专门负责绘制途中必然会遇到的新土地、植物、动物和人类。船队配备了班克斯和英国皇家学会所能买到最先进的科学仪器,船长则是詹姆斯·库克(James Cook),他不仅是老练的水手,更是声名卓著的地理和人种学家。

远征队于1768年离开英国,1769年在塔希提观察到金星凌日,接着前往考察一些太平洋岛屿,抵达了澳大利亚和新西兰,最后在1771年回到英国。这趟远征带回了数量惊人的天文学、地理学、气象学、植物学、动物学和人类学资料,成了以后许多学科得以发展的重要基础,并引发欧洲人对南太平洋的诸多想象,也启发后世的博物学家和天文学家。

医药领域就得益于库克船长的这场远征。当时,讲到要航行至遥远的彼岸,大家都有心理准备,有一半以上的船员无法抵达终点。他们的最大克星并不是愤怒的原住民、敌人的战舰,或是思乡情切,而是当时还一无所知的坏血病。得了坏血病,人就会变得慵懒昏沉、心情沮丧,而且牙龈等软组织还会出血。等到疾病恶化,就会开始掉齿、出现伤口且无法愈合,病人开始发烧、黄疸,无法控制四肢。在16到18世纪之间,坏血病估计夺走了两百万船员的生命。当时没有人知道坏血病的病因,而且不管用什么疗法,水手还是大批死亡。一直到1747年终于有了转机,英国医生詹姆斯·林德(James Lind)用患上坏血病的水手进行了一场实验,分成控制组和各个对照组,各自给予不同的治疗。其中一组采用的是当时治坏血病的民俗疗法:吃柑橘类水果。而这组患者也迅速康复了。虽然当时林德还不知道究竟柑橘类水果有什么是水手所需要的,但我们现在已经知道正是维生素C。当时典型的船上饮食都明显缺乏维生素C,远航的水手通常只吃饼干和牛肉干,几乎没有水果或蔬菜。

虽然英国皇家海军并未采信林德的实验结果,但库克船长信了。他决心证明这位医生是对的。于是,库克的船队带着大量的酸菜,并且每次只要登陆,就下令水手必须多吃新鲜蔬菜水果。在库克手下的所有水手,没有任何一个因为坏血病而丧命。接下来的10年里,世界上所有的海军都改采用库克船长提倡的海上饮食,拯救了无数的水手和乘客的生命。

然而,库克远征队还有另外一个远非良性的影响。库克除了是个经验老到的水手和地理学家,同时还是海军军官。虽然远征的绝大部分经费来自英国皇家学会资助,但船舶本身是由皇家海军提供。同时,海军调派85位装备精良的水手和士兵同行,船上也配备船用大炮、步枪、火药和其他武器。毕竟,远征取得的大部分资料(尤其是天文、地理、气象和人类学资料)都具有明显的政治和军事价值。有了坏血病的疗法之后,英国便能派出海军前往地球最远的另一端,对全球各大洋的控制力也随之大增。对于许多库克“发现”的岛屿,他都声称从此归英国所有,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澳大利亚。库克这场远征奠定了英国占领西南太平洋的基础,征服了澳大利亚、塔斯马尼亚和新西兰,让数百万的欧洲人殖民到新的土地;但也造成许多本土文化灭绝,原住民几近灭种。

在库克远征后的一世纪间,澳大利亚和新西兰最肥沃的土地都被欧洲移民掠夺强占。原住民不仅人数锐减90%,幸存者也严重受到种族歧视迫害。对于澳大利亚原住民和新西兰毛利人来说,库克远征队带来的是几近毁天灭地的灾难,至今尚未复原。

而在塔斯马尼亚岛上的原住民,遭遇甚至更加悲惨。他们原本遗世独立,生存繁衍长达上万年,但在库克抵达后短短一世纪间,就惨遭灭族,男女老幼无一幸免。欧洲殖民者起初只看上岛上最肥沃富裕的地点,接着就连荒野之地也不肯放过,有组织有计划地杀害所有原住民。最后仅存的少数人被赶到一个新教的集中营,传教士一片好意(但心胸并不特别开明),循循善诱,希望给他们灌输关于现代世界的生活方式。他们要塔斯马尼亚人学习阅读、写作和信仰基督教,以及操练各种“有用的技能”,像是缝补衣物和耕作。但他们拒绝学习,变得越来越忧郁,不再愿意生育后代,对生命完全放弃希望,最后终于踏上一条唯一能逃离这个科学、进步现代社会的退路:死亡。

令人不胜感慨的是,就算死后,科学与进步并未就此放过他们。最后几个塔斯马尼亚人的遗体被人类学家和博物馆长以科学之名取走,进行解剖、测量长度和重量,再分析发表成所谓的科学文章。接着,他们的头骨和骨架再被陈列在博物馆里,成了人类学的藏品。一直要到1976年,塔斯马尼亚博物馆才终于愿意松手,让楚格尼尼(Truganini,最后一位离世的纯种塔斯马尼亚人)的遗骨得以安葬,此时她已经去世了一百年之久。英国皇家外科医师学会(English Royal College of Surgeons)也是到了2002年,才归还她的皮肤和头发标本。

所以这样说来,库克的船队究竟是有武力保护的科学远征队,还是有几个科学家随行的武力远征军?这个问题就像是问车子的油箱该说是半满还是半空一样,其实两者皆是。科学革命与现代帝国主义的关系密不可分。对于像是库克船长和植物学家班克斯来说,科学和帝国根本就是一家。就连倒霉的楚格尼尼也分不出这两者的概念有何不同。

为什么是欧洲?

如果我们看看,从北大西洋的一座大岛,一群人竟出发征服了远在澳大利亚南边的另一座大岛,这可以说是史上最不可思议的事件之一了。在库克远征之前不久,不列颠群岛和西欧还不过就像是地中海世界荒废的偏远后院,人们从没听说过它们有任何重要性。就算是前现代唯一上得了台面的古罗马帝国,财富也多半是来自北非、巴尔干和中东的行省。当时古罗马帝国的各个西欧行省还只是一片荒凉的大西部,除了矿产和奴隶之外并没有什么重要性。至于北欧更是偏远荒凉又野蛮,毫无征服的价值。

一直要到15世纪末,欧洲才成为各种军事、政治、经济、文化发展的摇篮。在1500到1750年间,西欧意气风发,成为“外部世界”(Outer World,指南北美洲和各大洋)的主人。但就算在当时,面对亚洲的超级强权,欧洲还是小巫见大巫。欧洲人之所以能成功征服美洲、在海上称王,主因是亚洲帝国对这些地方兴趣不大。地中海的奥斯曼帝国、波斯的波斯帝国、印度的莫卧儿帝国,以及中国的明、清,在现代早期也是蓬勃发展,领土显著增长,人口及经济发展幅度前所未见。在1775年,亚洲占了全球经济总额八成的比重。光是印度和中国,就占了全球生产量的2/3。相较之下,欧洲就像个经济侏儒。

一直要到1750到1850年间,欧洲在一系列战争中将传统亚洲大国打得抬不起头,征服了亚洲的大片土地,全球的权力中心才移到欧洲。在1900年左右,欧洲已经紧紧掌握着世界经济和多数的土地。在1950年,西欧加美国的生产量占了全球超过一半,而中国只剩5%。在欧洲主持下,出现了一个新的全球秩序。虽然我们常常不愿意承认,但现在全球所有人的穿着、想法和品位几乎就都是欧洲人的穿着、想法和品位。虽然有些人嘴上大力抨击欧洲,但几乎所有人都是用欧洲观点在看政治、医学、战争和经济,听着欧洲风格的音乐,写着来自欧洲的语言文字。就算是今天中国经济突飞猛进,很可能即将回归霸主地位,基础仍然是欧洲的生产和金融模式。

欧洲原本就像是处在世界的一个偏远角落,气候还冻到让人手指僵硬,他们究竟是怎么一跃而出、征服世界的?常常有人认为最大的功臣就是欧洲的科学家。确实,从1850年起,欧洲之所以能够称霸世界,很大程度靠的就是军事、工业和科学领域的合作,以及如同巫术般神妙的科技。所有强盛的现代晚期帝国都积极发展科学研究,希望能够取得科技上的创新,而许多科学家也就投入大半时间,为帝国主人研发各种武器、医药和机器设备。欧洲军队面对非洲人抵抗时,常有一种说法:“不论怎样,我们有机枪,他们没有。”但民间科技的重要性也绝不在话下。像是罐头食品能够让军队不饿肚子,铁路和轮船方便军事调动人力和物资,再加上各种新药能够医治士兵、水手和工兵。欧洲之所以能够征服非洲,这些先进后勤物流的贡献甚至更胜于武器机枪。

然而,在1850年以前,情况并非如此。当时,军事、工业和科学领域的结合还刚起步,科学革命的科技成果也尚未成熟,欧亚非国家之间的科技差距微乎其微。像是在1770年,虽然库克船长的科技肯定远超于澳大利亚原住民,但面对中国和奥斯曼土耳其却也占不了上风。那究竟是为什么,最后征服澳大利亚的是库克船长,而不是康熙的水师提督万正色或是土耳其的名将帕夏(Hussein Pasha)?更重要的是,如果欧洲人在1770年面对印度人和中国人并没有什么科技优势,为什么他们能在接下来的短短一世纪间,让自己和世界其他地区拉开这么大的差距?

为什么这种军——工——学复合组织只在欧洲开花结果,而在印度无声无息?为什么在英国突飞猛进之后,法国、德国和美国立刻起身直追,但中国却是欲振乏力?而在工业化成了明显的政治经济因素的时候,为什么俄国、意大利和奥地利成功缩短这段差距,而波斯、埃及和奥斯曼土耳其却无力回天?毕竟,第一次工业化的科技相对而言并不复杂。难道对于中国或奥斯曼土耳其来说,要设计蒸汽机、制作机枪、铺条铁路,真有那么困难?

全球第一条商业铁路于1830年在英国启用。到了1850年,西方国家已有将近40000公里的铁路纵横交错,但在整个亚洲、非洲和拉丁美洲,铁路总长只有4000公里。在1880年,西方铁路长度堂堂超过35万公里,但全球其他地区还只有大约3.5万公里而已(而且大多数是英国在印度所铺设)。中国甚至要到1876年,才建了第一条铁路,全长25公里,由欧洲人所建;而且来年就遭到中国政府拆除。所以,就算到了1880年,中国这个庞大的帝国连一条铁路也没有。波斯的第一条铁路要到1888年才完工,连接了伊朗首都德黑兰和南方约10公里远的一处穆斯林圣地,由一家比利时公司兴建及经营。在1950年,波斯的铁路网总长仍然只有2500公里,但这个国家的国土面积可是足足有英国的7倍大。

中国和波斯其实并不缺乏制作蒸汽机的科技(当时要照抄或是购买都完全不成问题),他们缺少的是西方的价值观、故事、司法系统和社会政治结构,这些在西方花了数个世纪才形成及成熟,就算想要照抄,也无法在一夕之间内化。之所以法国和美国能够很快跟上英国的脚步,是因为他们本来就和英国共享一套最重要的故事和社会结构。而中国和波斯总是追赶不及,则是因为整个关于社会的想法和组织就是不同。

有这种想法,就能用新的观点来看1500年到1850年。虽然这段时期欧洲面对亚洲在科技、政治、军事、经济上并不具有什么明显的优势,但却是在厚植累积独特的潜力,直到1850年左右才终于爆发。虽然欧洲、中国和穆斯林世界在1750年看起来还没什么差异,但这其实只是假象。这就像是有两家建筑商同时开始兴建高楼,一家使用的是木材和泥砖,另一家则是使用钢筋和混凝土。一开始,两个工地无论兴建速度或是建筑高度都相去无几,看起来这两种建法也就没什么差别。但等到一过了某个门槛,木材和泥砖盖的高楼就再也无力支撑,于是颓然倾塌,而钢筋和混凝土却还是能屹立不摇,继续向上伸展到人类目光的极限。

究竟欧洲在现代早期培养了什么潜力,让它能在现代晚期称霸全球?这个问题有两个答案、相辅相成:现代科学和资本主义。一开始,科学和资本主义的思考方式还没有什么明显优点,但欧洲人就已经习惯顺着这两个理路来思考。所以,等到科技发展成熟,就像是个取之不尽的大矿藏,而欧洲人开采这处矿藏的能力也远胜其他。因此不难想象,在21世纪这个“后欧洲世界”,科学和资本主义就成了欧洲帝国主义最重要的遗产。虽然欧洲和欧洲人不再是世界的统治者,但科学和资本主义还是继续茁壮。关于资本主义的胜利,我们留到下一章再讨论。这一章还是先继续谈谈欧洲帝国主义和现代科学之间的浪漫爱情故事。

征服的心态

现代科学在欧洲帝国内蓬勃发展,而且也是因为有欧洲帝国才得以发展。这项学科起初明显承继古希腊、中国、印度和伊斯兰等等古老的科学传统体系,一直要到现代早期,随着西班牙、葡萄牙、英国、法国、俄国和荷兰等帝国扩张,才开始形成自己独特的性质。在现代早期,中国、印度、穆斯林、美国原住民、波利尼西亚人都还是对科学革命贡献良多。像是穆斯林经济学者的观点影响了亚当·斯密和马克思,美国原住民有些独步全球的医疗方式后来也进入了英国的医疗研究,波利尼西亚人提供的数据更是彻底改变了西方人类学。但在20世纪中叶以前,唯一收集整理这些无数科学发现、从这过程中打造出科学学科的人,就是全球欧洲帝国的统治精英及知识精英。虽然远东和伊斯兰世界也有同样聪明、同样好奇的人,但在1500年到1950年之间,这些地区完全没有提出能够与牛顿物理学或达尔文生物学相提并论的研究。

这并不是说欧洲人有什么独特的科学基因,又或是物理学和生物学研究永远就是欧洲人的天下。正如伊斯兰教,原本是阿拉伯人的专利,但后来就交棒给土耳其人和波斯人;现代科学虽然原本专属于欧洲,但现在也已经成了多民族的领域。

现代科学和欧洲帝国的历史连接究竟是怎么产生的?虽然科技在19世纪和20世纪大放异彩,但在现代早期并不突出。这里真正的关键因素在于,不管是想寻找植物的植物学家还是想寻找殖民地的海军军官,都有一种共同的心态。他们共同的出发点就是承认无知,都会说“我不知道那里有什么”。于是,他们都觉得有走出去、寻找新发现的必要。而且,他们都希望这样取得的新知识能够让他们成为世界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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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洲帝国主义和先前的所有帝国完全不同。过去的帝国主义者都认为自己已经了解了整个世界,“征服世界”只是为了要利用及传播他们自己对于世界的看法。以阿拉伯人为例,他们征服埃及、西班牙和印度并不是为了想找出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古罗马人、蒙古人和阿兹特克人之所以积极四方征讨,为的是权力和财富,也不是为了新知。相较之下,欧洲帝国主义之所以要前往遥远的彼岸,除了为了新领土,也是为了新知识。

库克船长并不是第一个这么想的探险家。15、16世纪的葡萄牙和西班牙航海家就已经是抱着这种信念。葡萄牙的航海家亨利王子(Prince Henry the Navigator)和达伽马一面探索非洲海岸,一面夺下各个岛屿和港口的控制权。哥伦布“发现”美洲之后,立刻宣称这片土地归西班牙国王所有。麦哲伦除了找出环绕世界的航道,同时也奠定了西班牙征服菲律宾的基础。

随着时间过去,对知识的追寻和对领土的追寻变得越来越紧密交织。在18、19世纪,几乎每一趟从欧洲出发的军事远征队都必定有科学家同行,科学家的目的不在打仗,而是科学研究。例如拿破仑1798年进攻埃及的时候,就带了165位学者。这群学者的一大成就便是建立了一个全新的学科:埃及学,并且在宗教、语言学、植物学方面有重大贡献。

1831年,英国皇家海军派出“小猎犬号”(HMS Beagle),前往绘制南美、马尔维纳斯群岛和加拉巴哥群岛的海岸图。有了这些知识,海军在开战时就能掌握先机。小猎犬号的船长自己也是业余科学家,他决定顺便再带上一位地质学家,研究一路上可能碰到的地质构造。然而,好几位专业地质学家都拒绝了他的邀约,最后是由一位年仅22岁的剑桥毕业生接受了邀约,他就是达尔文。达尔文曾经差点儿就成了英国圣公会的牧师,但他对地质学和自然科学的兴趣远比对《圣经》来得浓厚,于是他抓住了这个机会,开创了后世无人不知的这段历史。在这趟航程中,船长就这么绘制着军用地图,而达尔文也就这么收集着各种实证资料,发展各种想法,最后形成他的演化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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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9年7月20日,尼尔·阿姆斯特朗(Neil Armstrong)和伯兹·艾德林(Buzz Aldrin)踏上了月球表面。在登陆前的几个月,阿波罗11号的航天员都是在美国西部一个类似月球的沙漠里受训。当地也是几个美国原住民部落的居住地,而有这么一个故事(或说传说),讲的是航天员有一次碰到一个当地人的情形:

有一天,航天员受训的时候刚好碰到一位上了年纪的美国原住民。老人问他们在那里做什么。航天员说他们属于一个研究探险队,不久之后就要上月球了。听到他们这么说,老人沉吟了一会儿,问他们能不能帮个忙。

“要帮什么忙呢?”他们问。

“是这样的,我们族人都相信我们的圣灵住在月亮上。不知道你们能不能为我们族人带个重要的口信?”老人问。

“要带什么话呢?”航天员问。

这位老人用族语说了一串,并要求航天员重复再三,直到确定他们背得滚瓜烂熟为止。

“这是什么意思?”航天员问。

“啊,这个是族人和月亮上的圣灵之间的秘密。”

等到航天员回了基地,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位会讲当地族语的人,希望能翻译这段话的意思。他们把这段话叽里咕噜背出来,让这位翻译简直笑翻了。等到翻译好不容易平静下来,航天员问他,这段话究竟说的是什么。翻译说,这些航天员费尽心力背下来的这句话是:“不管这些人跟您说什么,千万别相信他们。他们只是要来偷走您的土地。”

地图上的空白

现代这种“探索、征服”的心态,从世界地图的演变可以看得一目了然。早在历史进到现代之前,许多文化就已经有了自己的世界地图。当然,当时并没有人真正知道全世界是什么样子,在亚非大陆上的人对美洲一无所知,美洲文化也不知道亚非大陆上的情形。但碰到不熟悉的地区,地图上不是一笔未提,就是画上了想象出来的怪物和奇景。这些地图上并没有空白的空间,让人觉得全世界就在自己的掌握之中。

在15、16世纪,欧洲人的世界地图开始出现大片空白。从这点可以看出科学心态的发展,以及欧洲帝国主义的动机。地图上的空白可以说是在心理及思想上的一大突破,清楚表明欧洲人愿意承认自己对于一大部分的世界还一无所知。

人类简史
1459年欧洲人的世界地图。可以看到地图上似乎巨细靡遗,就算是当时欧洲人根本一无所知的南非地区,都有密密麻麻的信息。

1492年,哥伦布从西班牙出发向西航行,希望能找到一条前往东亚的新航线。哥伦布当时相信的仍然是旧的世界地图,以为全世界在地图上一览无遗。哥伦布从旧地图推算,日本应该位于西班牙以西大约7000公里远。但事实上,从西班牙到东亚的距离要超过两万公里,而且中间还隔着个他不知道的美洲大陆。1492年10月12日大约凌晨2点,哥伦布一行人与这片未知大陆有了第一次接触。皮塔号(Pinta)的瞭望手胡安·罗德里格斯·贝尔梅霍(Juan Rodriguez Bermejo)从桅杆上看到了现在的巴哈马群岛,高呼着:“有陆地!有陆地!”

哥伦布当时相信这个小岛就位于东亚海外,属于“Indies”(印度地方,包含今日印度、中南半岛及东印度群岛等地),所以他把当地人称为“Indians”(这正是美国原住民也被称为“印第安人”的原因)。一直到他过世,哥伦布都不认为自己犯了一个大错。不论是对他还是许多当代的人来说,说他发现了一个完全未知的大陆,这根本难以想象。毕竟千百年来,不管是那些伟大的思想家和学者甚至是不可能犯错的《圣经》,都只知道有欧洲、非洲和亚洲。怎么有可能他们全错了呢?难道《圣经》居然漏了大半个世界,只字未提?这种情况,就好像是说在1969年阿波罗11号要前往月球的途中,居然撞到了另一个从来没人看到的月亮。而正因为哥伦布不愿意接受自己的无知,我们可以说他仍然是个中世纪的人,深信着自己已经知道了全世界,所以就算已经有了如此重大的发现,也无法说服他。

至于第一个成为“现代人”的,其实是意大利水手亚美利哥·韦斯普奇(Amerigo Vespucci),他曾在1499~1504年多次航行前往美洲。而在1502~1504年间,欧洲有两篇描述这些航程的文章发表,一般人们相信就出于韦斯普奇之手。这两篇文章提出,哥伦布发现的小岛旁边应该不是东亚,而是一整个大陆,而且不管是《圣经》、过去的地理学者或是当时的欧洲人,在先前都不知道这块大陆的存在。1507年,地图绘制大师马丁·瓦尔德泽米勒(Martin Waldseemüller)相信了这种说法,出版了新版的世界地图。于是,这片西班牙船队向西航行所碰上的土地,终于首次以一块独立大陆的姿态出现在地图上。既然要画,瓦尔德泽米勒就得给它取个名字,但他误以为发现美洲的人是亚美利哥·韦斯普奇,因此为了向他致敬,这片大陆就被命名为“America”(美洲)。瓦尔德泽米勒的地图洛阳纸贵,其他许多地图绘制师也跟着有样学样,因此“美洲”这个名词就这样广为流传。说来也算是老天有眼,到头来,全球有1/4的陆地、七大洲之中的两洲,名字就是来自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意大利人,而他唯一做的事就只是有勇气说出“我们不知道”。

发现美洲,对于科学革命是一大奠基事件。这不但让欧洲人知道实际的观察比过去的传统更重要,而且想征服美洲的欲望也让欧洲人开始求知若渴。他们如果真想控制这片广大的新领地,就一定得收集所有相关地理、气候、植物、动物、语言、文化、历史的庞大数据。在这些时候,不管是基督教《圣经》、过时的地理书籍或是古老的口传知识,都无用武之地。

从此之后,不只是欧洲地理学家,欧洲几乎所有知识领域的学者都学会了留白这一套,诚实面对自己领域的无知,并试着加以填补。他们开始承认自己的理论还不完美,一定还有什么尚未得知的重要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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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25年的萨尔瓦提世界地图(Salviati World Map)。1459年版的世界地图上画满了各个大陆、岛屿,而且还有详细的解释,但萨尔瓦提地图则有大片留白。我们可以看到美洲的海岸线一路向下之后,接着就是一片空白。任何人只要有一点点的好奇心,看到这份地图之后一定会问:“在那后面有什么呢?”地图上没有答案。这就像是一份邀请,请读者亲身起航、一探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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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图上的空白就像一块磁铁,让欧洲人前仆后继,希望填补这些空白。在15、16世纪,欧洲探险队绕过了非洲、深入了美洲,越过太平洋和印度洋,在世界各地建起了基地和殖民地的网络。这是全球性帝国的真正首次登场,也首次出现了全球性的贸易网络。欧洲帝国远征改变了世界的历史:原本一些独立的民族和文化各自发展,现在则成了单一的人类社会进程。

正因为我们已经太熟悉欧洲这些“探索、征服”的过程,常常忘了这件事其实非常特殊。在这之前,世界上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要这样千里迢迢去征服别人,绝不是什么自然的举动。纵观历史,大多数人类社会光是处理地方冲突、邻里争吵就已经无暇他顾,从来没想过要前往远方探索、征服遥远的国度。绝大多数的大帝国向外侵略只着眼于邻近地区,之所以最后幅员广大,只是因为帝国不断向邻近地区扩张而已。像是古罗马人在公元前350年至公元前300年征服伊特鲁里亚(Etruria,约为现代意大利中西部),目的只是为了保卫古罗马的安全。接着在公元前200年左右征服波河流域(Po Valley,约在意大利北部),目的只是为了保卫伊特鲁里亚。接着,他们又征服了普罗旺斯以保卫波河流域(约公元前120年),征服高卢以保卫普罗旺斯(约公元前50年),最后再征服了不列颠以保卫高卢(约公元50年)。古罗马帝国从罗马延伸到伦敦,总共花了400年。在公元前350年,没有古罗马人会打算直接乘船扬帆征服不列颠。

虽然偶尔会有某个雄心勃勃的统治者或冒险家,展开长途的征讨或探险,但通常都是顺着早已成形的帝国道路或商业路线进行。以亚历山大大帝为例,他并未建立新的帝国,而是推翻并接手了原本就已存在的波斯帝国。最接近现代欧洲帝国的例子,在古代是雅典和迦太基这两大海上帝国,至于中世纪则是位于现今印度尼西亚泗水一带、曾在14世纪掌控大半印度尼西亚地区的满者伯夷(Majapahit)海上帝国。但就算是这些帝国,它们也很少会贸然前往未知的海域,如果和现代欧洲人的全球大航海相比,古代的帝国可说只是地方事业。

许多学者认为,中国明代郑和下西洋,不但时间早于欧洲,而且规模也有过之而无不及。在1405~1433年间,郑和七次下西洋,最远抵达了印度洋的彼端。规模最大的一次,舰队有将近300艘船,成员近三万人。他们曾抵达印度尼西亚、斯里兰卡、印度、波斯湾、红海和东非。中国船只曾停靠在沙特阿拉伯一带主要的港口吉达(Jedda),也曾停泊在肯亚沿海的马林迪(Malindi)。相较之下,哥伦布在1492年的船队只有三条小船,带了120个水手,简直就像是小蚊子碰上大飞龙。

然而,这两者有一项关键的区别。郑和下西洋四处探访,对拥护明朝的各国君主提供协助,但并未试图攻占或殖民他国。此外,郑和的远征并没有深厚的中国政治文化基础。因此,在15世纪30年代明宣宗派郑和最后一次下西洋之后,便突然告终。曾叱咤一时的伟大舰队遭到解散,珍贵的技术和地理知识亡逸,从此再也没有具备此等眼界及资源的航海探险家从中国出航。接下来数百年间,中国的君王依循着先前数百年的做法,其兴趣和野心仅仅及于四方邻国而已。

郑和下西洋得以证明,当时欧洲并未占有科技上的优势。真正让欧洲人胜出的,是他们无与伦比而又贪得无厌、不断希望探索和征服的野心。而在过去,虽然他们可能也有能力做到,但古罗马从未试图征服印度或北欧,波斯从未试图征服马达加斯加或西班牙,中国也从未试图征服印度尼西亚或非洲。中国历代以来,甚至连邻近的日本都相安无事。原本,这一切就是如此自然。真正奇怪的,是为何现代早期的欧洲人忽然有了这股狂热,起航前往遥远而完全陌生、充满异国文化的地方,不仅踏上他人的海岸,还立刻大声宣告“此疆已归吾王所有”。

如同来自外层空间的侵略者

约在1517年,原本待在加勒比海群岛的西班牙殖民者开始听到传言,似乎在墨西哥内陆有个强大的帝国。不过短短四年后,阿兹特克帝国的首都就只剩下闷烧的废墟,整个帝国成了过去式。墨西哥成了一个新的西班牙帝国,掌理一切的就是荷南·科尔特斯。

而且,西班牙人并没有停下脚步来庆贺,甚至可以说连喘口气的时间也不浪费,立刻向四方展开了同样的“探索、征服”行动。不论是阿兹特克人、托尔特克人(Toltecs)或是玛雅人,两千多年来,这些中美洲过去的统治者几乎不知道有南美洲的存在。然而,西班牙人征服墨西哥后短短不到10年,弗朗西斯科·皮萨罗(Francisco Pizarro)不但发现了南美的印加帝国,还在1532年就把它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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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班牙入侵时的阿兹特克和印加帝国。

如果当时阿兹特克和印加人对于周遭的世界多一点好奇,知道西班牙人把自己的邻居给怎么了,就有可能更积极而成功地抵御西班牙的入侵。从哥伦布第一次抵达美洲(1492年)到科尔特斯登陆墨西哥(1519年),西班牙人已经征服了大多数的加勒比海群岛,建立起新的殖民岛链。对于受奴役的当地人来说,这些殖民地就像是人间地狱。殖民者既贪婪又无情,以铁腕政策逼迫他们在矿场或农场工作,只要他们敢有一丝反抗,就会立刻遭到杀害。不论是因为极度恶劣的工作环境,还是搭上征服者便船而来的欧洲疾病,当地原住民快速大量死亡。不到20年,整个加勒比地区的原住民几近灭绝。西班牙殖民者开始得从非洲进口奴隶来填补空缺。

这场种族灭绝的浩劫可以说就发生在阿兹特克帝国的家门口,但等到科尔特斯终于踏上帝国东海岸的时候,阿兹特克人对这一切仍然一无所知。对他们来说,西班牙人的到来,几乎就像是有外星人来访。阿兹特克人深信自己早就认识了全世界,而且相信绝大多数都在阿兹特克帝国的控制之下。对他们来说,帝国以外竟然还有像西班牙人这种玩意儿,简直是无法想象。所以,等到科尔特斯和部下来到今天的韦拉克鲁斯(Vera Cruz)一带,登上了阳光明媚的海滩,这是阿兹特克人第一次碰到了完全陌生的人类。

他们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反应,连这些陌生人究竟算是什么也无法确定。对他们来说,这些陌生人与所有已知的人类都长得不同,有苍白的皮肤、浓密的脸部毛发、如阳光色泽的头发,而且还臭得难以想象。(阿兹特克的卫生水平远高于西班牙。西班牙人第一次来到墨西哥的时候,不论到了哪里,当地人都派人带着熏香随行。西班牙人原本以为这是代表无上的荣耀。但我们从当地文献发现,这其实是因为当地人觉得这些新来的人实在是臭不可闻。)

此外,这些外来客的物质文明更是让阿兹特克人深感迷惑。像是西班牙人乘的大船,阿兹特克人想也没想过,更别提亲眼见过。西班牙人会骑乘高大而恐怖的动物,移动迅疾如风。西班牙人还能够拿着闪闪发亮的金属棍子,发出闪电和雷声。此外,西班牙人还有光亮的长剑、坚不可摧的铠甲,当地的木剑和燧石矛完全无法相提并论。

所以,有些阿兹特克人觉得这些人一定是神;但也有人认为这些人是恶魔、死去的灵魂或是强大的巫师。于是,阿兹特克人并未立刻举全国之力消灭这些西班牙人,而是打算先想一想、等一等、谈一谈。他们并不觉得有什么着急的必要。毕竟,科尔特斯一行总共还不到550人,帝国人口高达百万,哪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虽然科尔特斯对于阿兹特克人也同样一无所知,但他和手下占了一项显著的优势。阿兹特克人面对这些长相奇怪、气味熏人的外来者,毫无过去经验得以参考;但西班牙人早就知道地球上有各种未知的人类疆域,而且讲到入侵他人国土、应付未知情况,他们也算是行家中的行家。现代欧洲的征服者心态正如同当时的科学家,对于未知充满兴奋。

所以,科尔特斯在1519年7月踏上那片洒满阳光的海滩时,没有一丝的犹豫。就像是科幻小说里外星人走出宇宙飞船一样,他向那些惊呆的当地人宣告着:“我们是为了和平而来。带我们去见你们的首领。”科尔特斯说自己是西班牙伟大国王的和平使者,希望能和阿兹特克的统治者蒙提祖马二世(Montezuma II)进行外交对谈。(这是一个无耻的谎言。科尔特斯所率领的,是由一群贪婪的冒险家组成的独立探险队。西班牙国王根本没听说过科尔特斯,也没听说过阿兹特克人。)从当地与阿兹特克人敌对的部落,科尔特斯得到了向导、食物和一些军事援助,接着他就大摇大摆地走向阿兹特克的首都:繁华热闹的特诺奇蒂特兰(Tenochtitlan)。

阿兹特克人就这样让这群外来者一路来到首都,还恭恭敬敬地带着他们去见皇帝蒙提祖马二世。谒见到中途,科尔特斯一声令下,配备着铁制武器的西班牙人杀光了蒙提祖马的守卫(他们毕竟只配有木棍和石刀)。原本的嘉宾,就这样让主人成了阶下囚。

这时,科尔特斯的处境十分微妙。虽然皇帝在他手上,但他位于一个几乎一无所知的大陆,还被几万个愤怒的战士、几百万个与他敌对的平民团团包围。他能够依赖的只有几百个西班牙手下,另外最接近的西班牙援军在古巴,足足有超过1500公里之遥。

科尔特斯将蒙提祖马二世囚在宫中,安排得似乎皇帝仍然可自由活动、掌管一切,而他这位“西班牙大使”就是个客人。因为阿兹特克帝国属于权力极度集中的政体,这种前所未有的局面让整个帝国陷入瘫痪。表面上看来,蒙提祖马二世仍然统治着帝国,阿兹特克的贵族精英也继续听他号令,但其实就是科尔特斯挟天子以令诸侯。这种情况为期数个月之久,而在这段时间,科尔特斯一面审问蒙提祖马二世和他的侍从,一面训练各种当地语言的翻译员,还向四面八方派出许多西班牙人探险小队,熟悉阿兹特克帝国的各个部落、民族和城市。

最后,阿兹特克人的贵族精英终于起身反抗科尔特斯和蒙提祖马二世,他们推举了新皇帝,一举将西班牙人赶出了特诺奇蒂特兰。然而,原本坚不可摧的巍然帝国已经出现许多裂缝。靠着收集来的信息,科尔特斯得以利用帝国内部的嫌隙,进一步加以分裂。他说服了许多帝国的属民,和他一起对抗阿兹特克的贵族精英。这些属民可以说是大大失算。虽然他们也痛恨阿兹特克人的统治,但他们既不认识西班牙人,更不知道发生在加勒比海地区的种族灭绝惨剧,只是天真地以为,有了西班牙人帮助,就能摆脱阿兹特克人的枷锁。他们从没想过,最后只是统治者从阿兹特克人换成了西班牙人。而且,他们也相信就算科尔特斯这几百个人心怀不轨,自己可以轻松把他们处理掉。于是,这批人为科尔特斯提供了数以万计的当地军队,让科尔特斯得以围攻特诺奇蒂特兰城,最后得以成功占领。

到了这个时候,开始有越来越多西班牙士兵和殖民者陆续抵达,有些来自古巴,也有人是直接从西班牙远道而来。等到当地居民终于看清真相,为时已晚。就在科尔特斯踏上韦拉克鲁斯海滩的一世纪间,美洲原住民人口锐减九成,主因是这些入侵者带来的疾病。就算是幸存者,也发现自己现在落在一群贪婪无比、充满种族歧视的人手中,比起阿兹特克远远有过之而无不及。

科尔特斯登陆墨西哥的10年后,皮萨罗抵达印加帝国的海岸。他的人手甚至比科尔特斯还少,总数只有168个人!然而,有了先前入侵的知识和经验,皮萨罗胜券在握。相对而言,印加帝国对阿兹特克人的命运依旧一无所知。皮萨罗完全抄袭了科尔特斯那一套。他先声称自己是西班牙国王派来的和平使者,请求谒见印加国王阿塔瓦尔帕(Atahualpa),接着国王便遭到绑架。接着,皮萨罗同样靠着与当地部落结盟,先瘫痪再征服了整个帝国。如果印加帝国的属民知道墨西哥那边人民的下场,想必不会如此轻信这些侵略者。然而,他们就是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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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视野狭隘而付出沉重代价的,并不只有美洲原住民而已。在亚洲当时的各大帝国(奥斯曼土耳其、波斯帝国、莫卧儿帝国以及中国)很快就听说欧洲似乎有了重大发现。然而,他们对这件事却没什么兴趣,还是继续相信这个世界是以亚洲为中心旋转,完全没打算和欧洲人争夺美洲或是大西洋、太平洋的新航道。当时,甚至像苏格兰和丹麦这种国力不振的欧洲王国都曾经几次前往美洲探索征服,但伊斯兰世界、印度和中国却是无动于衷。所有的非欧洲政权中,第一个派出军事远征队前往美洲的是日本。在1942年6月,一支日本的远征军占领了阿留申群岛的吉斯卡岛(Kiska)和阿图岛(Attu),这两个岛位于阿拉斯加海岸,而过程中还俘虏了10名美军士兵和一条狗。但日本就再也没有向大陆更进一步了。

有人说奥斯曼帝国或中国就是因为距离太远,或是缺乏相关的科技、经济或军事工具手段。但这种说法实在很难说得通。郑和早在15世纪20年代就已经能远赴东非,理论上要到美洲也并非难事。可见中国确实就是不感兴趣而已。像是在中国发行的地图上,一直要到1602年才终于出现了美洲,而且这地图还是欧洲传教士画的!

整整300年间,无论在美洲、大洋洲、大西洋、太平洋,都是由欧洲人完全宰制。就算出现任何值得一提的冲突,也只是欧洲列强之间的内斗。于是,欧洲人积累大量财富和资源,终于让他们也有能力入侵亚洲、击败各大帝国,再进行欧洲人之间的分赃作业。等到奥斯曼、波斯、印度和中国终于惊觉情势不对,为时已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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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要到20世纪,欧洲以外的各个文化才真正有了全球观点。而这正是让欧洲霸权崩溃的关键因素之一。像是在阿尔及利亚独立战争(1954~1962)期间,虽然法国军队具备了压倒性的人数、科技和经济优势,却还是被阿尔及利亚游击队击败。原因在于,阿尔及利亚人一方面得到了全球性的反殖民网络支持,一方面也学会如何引导全球媒体的倾向(包括法国本身的舆论)。另外,小小的越南居然能击败如巨人般的美国,也是基于类似的战略。我们从这些游击队可以看到,就算是超级强权,也可能在某个当地抵抗活动成为全球事件之后败下阵来。有趣的是,我们可以假设一下,如果蒙提祖马二世当时能够操纵在西班牙的舆论,取得西班牙敌对国(葡萄牙、法国或奥斯曼帝国)的支持,情况会如何有所不同?

罕见的蜘蛛,被遗忘的文字

现代科学和现代帝国背后的动力都是一种不满足,觉得在远方一定还有什么重要的事物,等着他们去探索、去掌握。然而,科学和帝国之间的连接还不仅如此而已。两者不只动机相同,连做法也十分类似。对现代欧洲人来说,建立帝国就像是一项科学实验,而要建立某个科学学科,也就像是一项建国大计。

穆斯林征服印度的时候,并没有带上考古学家、地质学家、人类学家或动物学家来好好研究印度的历史、文化、土壤和动物。但换成英国征服印度之后,一切都不同了。1802年4月10日,英国开始印度大调查,足足持续长达60年。期间动用数以万计的当地劳工、学者和导游,精心绘制了整个印度的地图,标示出边界、测量出距离,甚至珠穆朗玛峰和喜马拉雅山的其他山峰的精确高度也是此时完成测量。虽然英国确实四处探勘印度各省的军事及金矿资源,但他们同时也不辞劳苦地收集了关于罕见印度蜘蛛的信息,为各种色彩斑斓的蝴蝶编目,追查已经失传的印度语言源头,以及挖掘一处又一处遭到遗忘的废墟。

在印度河流域文明之中,曾有一个大城摩亨佐–达罗(Mohenjo-daro,印度语“死亡之谷”),在大约公元前3000年一片繁华,但到了公元前1900年却遭到摧毁。在英国之前,不管是孔雀王朝、笈多帝国、德里的苏丹,或是伟大的莫卧儿帝国,这些印度统治者从来没对这片废墟多瞧上一眼。然而,英国一项考古调查在1922年发现了这片遗迹,派出考古小组加以挖掘,就这样发现了印度最早的伟大文明。而这点在之前没有任何印度人曾有意识。

另一项可以看出英国科学好奇心的,则是楔形文字的破译过程。楔形文字曾经是中东地区长达3000年左右主要使用的文字,但可能在大约第一个千禧年开始的时候,能够识读这种文字的人就都已过世。从那时之后,虽然当地居民常常看到刻有楔形文字的纪念碑、石碑、古遗迹和碎锅碎盆,但从来不知道该怎么读着这长相怪异、有棱有角的文字,而且据我们所知,他们也从来没有任何尝试。一直到1618年,欧洲人开始发现楔形文字。当时西班牙在波斯的大使前往古代城市波斯波利斯(Persepolis)的遗迹参观,看到了这些文字,而且居然没有人能向他解释。欧洲学者口耳相传,知道发现了一种未知的文字,让他们好奇心大作。1657年,欧洲学者发表了第一份来自波斯波利斯的楔形文字抄本,后续的抄录越来越多,在接下来的两个世纪间,许多西方学者都为了试图破译而大伤脑筋,但没有人成功。

到了19世纪30年代,一位名为亨利·罗林森(Henry Rawlinson)的英国军官被派往波斯,要协助波斯以欧洲的方式来训练军队。在他的闲暇时间,罗林森便在波斯四处游览,某天当地向导带他来到札格罗斯山脉(Zagros Mountains)的一处悬崖,让他看看巨大的贝希斯敦铭文(Behistun inscription)。这则铭文大约高15米、宽25米,是在大约公元前500年由波斯国王大流士一世下令刻在这处悬崖上,而且分别使用了三种楔形文字:古波斯语、埃兰语(Elamite)和巴比伦语。虽然当地民众人人都知道有这处铭文,但没人读得懂。罗林森相信,只要能破译这些文字,他和其他学者就能够了解当时在中东各地大量出土的文字究竟是什么意思,那样便可说是打开了一扇大门,能够前往远古被遗忘的世界。

想要破译这些文字,第一步就是要能精确地加以抄录,好传回欧洲。于是,罗林森冒着生命危险,爬上这处悬崖,把这些奇怪的字母全部抄了下来。他也雇用了几位当地民众协助,其中特别是一个库德族的男孩,得爬到那些最难抵达的地方,好抄下铭文的上半部。1847年,这项完整并准确的抄录终于完成,送往欧洲。

罗林森并未就此满足。虽然他身为军官有军事和政治上的任务要完成,但一有空暇时刻,他就不断研究这份神秘的文字,想方设法,最后终于让他成功破译了一部分的古波斯语碑文。这项工作之所以相对简单,是因为古波斯语和现代波斯语的差别并不太大,而罗林森对现代波斯语知之甚详。了解了古波斯语的部分之后,就让他掌握了解码埃兰语和巴比伦语部分的关键。于是,这扇大门终于敞开,让我们仿佛听到了古代喧嚣繁忙的声音,有苏美尔集市的人声鼎沸、亚述国王的洪亮宣告,以及巴比伦官僚之间的种种争论。如果没有像罗林森这种现代欧洲帝国主义者,许多古代中东帝国的命运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为人所知。

* * *

另一位重要的帝国主义学者是威廉·琼斯(William Jones)。他在1783年9月抵达印度,担任孟加拉地区最高法院的法官,从此对印度深深着迷,不到半年就成立了亚洲学会(Asiatic Society)。这个学术组织致力于研究亚洲的文化、历史和社会,其中又特别以印度为重。在两年后,琼斯发表了他对梵文的观察,成为现代比较语言学学科的奠基之作。

梵文是一种古老的印度语言,后来成为印度教神圣仪式中所用的语言。但琼斯指出,梵语竟然和希腊文、拉丁文有惊人的相似之处,而且这些语言也都和哥特语、凯尔特语、古波斯语、德语、法语和英语若合符节。例如梵文的“母亲”是“matar”,而古凯尔特语则是“mathir”。据琼斯推测,所有这些语言一开始必定有共同的来源,那是个古老而已经被遗忘的语言祖先。就这样,他是第一个发现后来称为“印欧语系”这套体系的人。

琼斯的研究之所以重要,除了是因为他提出了一项大胆(而且正确)的假设,也是因为他发展出了一套能够系统化比较语言的过程。其他学者也采用了这套研究方法,于是就能开始系统化研究世界上所有的语言发展。

语言学这项学科得到帝国的热烈支持。欧洲帝国相信,为了让统治更有效,就必须了解这些属民的语言和文化。当时,英国派驻印度的官员必须在加尔各答的一所学校上课三年,上课内容除了英国法律,也得读印度法律和穆斯林法律;除了希腊语和拉丁语,也得学梵语、乌尔都语和波斯语;除了数学、经济学和地理学,也必须学习泰米尔、孟加拉和印度文化。学习语言学之后,对于了解当地语言的结构和文法大有帮助。

有了像是威廉·琼斯和亨利·罗林森等人的研究后,欧洲征服者对于帝国的情形了如指掌,不仅超过以往所有征服者,甚至连当地民众都得自叹弗如。而更多知识也带来了明显的实际利益。印度人口有数亿之多,而英国在印度的人数相较之下少得荒谬;要不是因为他们所拥有的知识,英国不可能得以掌握、压迫和剥削这么多印度人达两个世纪之久。从整个19世纪到20世纪初,靠着不到5000人的英国官员、大约4万到7万个英国士兵,可能再加上大约10万个英国商人、帮佣、妻小等等,英国就征服并统治了全印度大约3亿人口。

然而,帝国之所以会资助语言学、植物学、地理学和历史学,并不只是为了实用因素。另一项同样重要的原因,在于科学能够从思想上让帝国合理化。现代欧洲人开始相信“学习新知”一定是好的。正因为帝国不断产生新知,让他们自以为自己的管理代表着进步、正面、积极。就算到了今天,讲到地理学、考古学和植物学的历史,还是不能不提欧洲帝国直接或间接的协助。例如讲到植物学的历史,很少会提到澳大利亚原住民为此受尽折磨,而只是大肆赞扬詹姆斯·库克和约瑟夫·班克斯。

此外,帝国取得新知之后,至少理论上应该能有益于当地被征服的民族,让他们享受到“进步”的好处;例如获得医疗和教育、修筑铁路和运河,以及确保司法公正、经济繁荣。帝国主义声称,他们的管理不是某种泛滥的剥削行为,而是一种利他的举动,是要照顾这些非欧洲民族。以英国作家拉迪亚德·吉卜林(Rudyard Kipling)的话来说,这是一种“白人的承担”:

挑起白人的承担——

派出最佳的子民——

让自己的子嗣形同流放

只为了满足俘虏的需要;

穿戴所有重装备,

服务那些烦躁野蛮——

新掳获、性格阴沉的人民,

他们一半是魔鬼,一半是幼稚的小孩。

当然,事实往往会戳破这些虚构的故事。1764年英国征服孟加拉地区,当时这是印度最富有的省份。这批新的统治者除了横征暴敛之外并无心治理,所实行的经济政策简直是场灾难,短短几年后便导致孟加拉地区大饥荒爆发。饥荒始于1769年,在1770年达到顶峰,而且一直持续到1773年才结束。在这场灾难中,有1000多万人死亡,相当于全孟加拉地区的1/3。

事实就是,不管是只讲到英国的压迫和剥削,还是只讲到“白人的承担”,都不是完全的事实。毕竟,欧洲各帝国以这么大的规模做了这么多的事,不管是想站在哪一边,都可以找到许许多多的事件加以佐证。你觉得这些帝国就是邪恶的怪物,在全球各地四处散播死亡、压迫和歧视吗?随便把他们的罪行列出来,就足以编成一部百科全书了。你觉得这些帝国其实为属民提供了新的医药、更佳的经济环境、更多的安全吗?随便把他们的成就列出来,也足以编成另一部百科全书。正因为帝国与科学密切合作,就让它们有了如此强大的力量,能让整个世界大为改观;也是因为如此,我们很难简单断言它们究竟是善是恶。正是帝国创造了我们所认识的世界,而且,其中还包含我们用以判断世界的意识形态。

然而,科学也被帝国主义者用于某些邪恶的用途。不论生物学家、人类学家,甚至语言学家都提出了某些科学证据,证明欧洲人优于其他所有民族,因而有权力(或许也是责任?)统治他人。自从威廉·琼斯提出所有印欧语言同源同宗、来自某一个特定的远古语言,学者前仆后继,都渴望找出究竟是谁曾经说着这种语言。他们注意到,最早的梵语母语民族是在大约3000年前、从中亚入侵印度,他们自称为“雅利亚”(Arya)。而最早的波斯语母语者则自称为“艾利亚”(Airiia)。于是欧洲学者推测,这些讲着梵语和波斯语(以及希腊语、拉丁语、哥特语、凯尔特语)原始语言的人,一定是某种“雅利安人”(Aryan)。会不会真这么巧,伟大的印度、波斯、希腊和罗马文明都是雅利安人所创?

接下来,英、法、德各国学者开始把对雅利安人的语言学理论与达尔文的自然选择理论结合,认为所谓的“雅利安人”不只是语言族群,而是某种生物族群,也就是一个种族。而且,这可不是什么随随便便的种族,而是一个上等种族,他们身材高大、金发碧眼、工作勤奋而且极度理性,他们就这样从北方的迷雾中走出来,奠定了全世界文化的基础。但遗憾的是,入侵印度和波斯的雅利安人开始与当地原住民通婚,于是不再有白晳的肤色与金发,也失去了理性和勤奋。于是,印度和波斯的文明每况愈下。但在欧洲可就不同了,雅利安人还是维持着纯洁无污染的种族特性。正因如此,欧洲人必须要征服世界,而且他们最适合做世界的统治者;不过可得小心,别遭到其他劣等种族混血污染。

在几十年间,这种种族主义理论曾经甚嚣尘上,但现在已经成了科学家和政治家不敢再提的诅咒禁忌话题。虽然我们还是英勇地抵抗着种族主义,但却没发现战线已经转移,过去种族主义在帝国思想中所占的位置,现在都由“文化主义”(culturism)所取代。目前这个词尚未明确定义,但差不多是可以提出这个概念的时候了。对今日许多精英分子而言,要比较判断不同人群的优劣,几乎讲的总是历史上的文化差异,而不再是种族上的生物差异。我们不再说“这就存在于他们的血液里”,而是说“这就存在于他们的文化里”。

因此,就算是反对穆斯林移民的欧洲右翼政党,也会小心避开种族歧视的用语。以法国极右派政党民族阵线(Front National)为例,党魁玛琳·勒·庞(Marine le Pen)绝不可能在电视上大声表示“我们不希望这些下等的闪族人污染我们的雅利安人血统、破坏我们的雅利安人文明”。然而,不管是法国的民族阵线、荷兰的自由民主党(Party for Freedom)还是奥地利的奥地利未来联盟(Alliance for the Future of Austria)都认为,西方文化根植发展于欧洲,具有民主、宽容、性别平等诸多特质,而穆斯林文化根植发展于中东地区,于是具有阶级政治、宗教狂热、歧视女性的特质。正因为这两种文化如此不同,而且许多穆斯林移民不愿(或许也不能)采纳西方的价值观,所以欧洲不应允许他们移居进入西方社会,以免造成内部冲突、破坏欧洲民主和自由主义。

这些文化主义者的论点,也有一套人文社会科学在背后支持,强调的是所谓的文化冲突以及不同文化之间根本的差异。并不是所有的历史学家和人类学家都接受这些理论或是支持它们在政治上的应用。然而,现在的生物学家已经可以指出现有人类族群之间的生物差异小到可以忽略,从而轻松推翻种族主义,但对于历史学家和人类学家来说,要推翻文化主义却没那么简单。毕竟,如果人类文化之间的差异真是那么微不足道,我们又为什么要付钱给历史学家和人类学家,请他们做研究?

* * *

科学家为帝国提供了各种实用知识、思想基础和科技工具,要是没有他们,欧洲人能否征服世界实在仍是未定之数。至于征服者报答科学家的方式,则是提供各种信息和保护,资助着各种奇特迷人的研究,而且将科学的思考方式传到地球上的每一个偏远角落。如果没有帝国的支持,科学能否发展得如此蓬勃,也仍在未定之天。绝大多数的科学学科一开始的目的,都只是为了让帝国继续发展,而且许多发现、收集、建筑和学术也都多亏了有陆海军及帝国统治者的慷慨协助。

显然,这还不是故事的全貌。除了帝国之外,还有其他因素支持着科学的发展。而且,欧洲各个帝国能够蓬勃兴盛,原因也不仅仅是科学而已。不论是科学还是帝国,它们能够迅速崛起,背后都还潜藏着一股特别重要的力量:资本主义。要不是因为商人想赚钱,哥伦布就不会抵达美洲,库克船长就不会抵达澳大利亚,阿姆斯特朗也就没办法在月球上跨出他那重要的一小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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