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rive 潇洒驾驶

汽油生活  作者:伊坂幸太郎

行驶在街上,建筑物上的涂鸦映入眼中。左侧那栋深灰色大楼外悬挂的长方形招牌上画着一幅太阳的简笔画。啊,是太阳君,我立刻意识到。随后就不禁联想起一个月前发生在青叶区隧道里的那起车祸。

坐在副驾驶席上的亨好像也看到了那幅涂鸦。“妈妈,荒木翠的遗产被谁继承了啊?”他小声嘀咕,“还有,太阳君的版权转移给谁了?”

身为小学生的亨会关注遗产、继承之类的高深问题,我早已见怪不怪了。长期与亨相处,这点儿小事根本不值得吃惊。连来到望月家五年的我都是如此,更不用说生他养他、与他朝夕相处了十年的郁子了。她平静地回答:“荒木翠的遗产应该由她丈夫继承吧。”

“荒木翠没有孩子?”亨说。

“高贵悠久的荒木家血脉,就在荒木翠这里终结了。在这个意义上,她和丹羽君很像呢。”

“咦?怎么像了?”

“因为拥有太阳君版权的丹羽君是单身,也没有孩子。”

“说起这事,妈,你知道吗?丹羽先生为了保护太阳君的版权好像做了很大的努力呢。”亨语气一变。

“是吗?”

“最近,电视节目中有人说起,网上有许多侵犯太阳君著作权的影像和图片,丹羽先生便挨个儿去提出抗议,要求上传者把这些统统删除。”

“这也算一种执念啊。”

“丹羽先生的口头禅就是:‘不要小看闲人!’”

“这是什么意思?”

“丹羽先生不用工作,有大把的空闲时间,据说他把网上的信息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若论执念深重,恐怕没人比得上有钱的闲人。”

“但是,网上的信息浩如烟海,无穷无尽啊。”

“据说丹羽先生做了一个软件,可以辨识太阳君的形象,并全部替换成其他图片。”

“真的?”

“他自己编写程序做出来的。他有的是时间,所以认真钻研了很多编程知识。听说他把侵权的太阳君图片全换成了面包超人。”

“那不是侵犯了别人的版权吗?”郁子指出,接着她又感慨道,“这位还真是个怪人啊。”

“但是妈妈,丹羽先生没有亲戚,那太阳君的版权怎么办呀?”

“这事你问我也没用,去问律师或法律专家吧。”

“要是妈妈有个当律师的男朋友就好了。”

前方信号灯变红。郁子一直是个模范司机,她轻轻踩下刹车,小心停稳。然后转向儿子,用仿佛要伸手抓住天边浮云一般的语气说:“男朋友啊……”

“妈妈,你不交男朋友吗?”

“亨,你希望妈妈交男朋友吗?”郁子说着,笑了笑,“交男朋友可比做模型难多了。不过如果你突然说让我做个模型,我也会很伤脑筋的。”

“模型我自己会做。”

“上哪儿去找愿意和四十岁的妈妈交往的律师啊。”

“而且还是有三个孩子的四十岁妈妈。”

“所以难度不是一般的大啊。”信号灯转绿,郁子发动车子,我继续直行。郁子好像在开玩笑,但言语间却流露出不安与彷徨,仿如走在漆黑寂静、伸手不见五指的小路上。

我排第一个。

我可以感觉到引擎的运转比平时更为激烈,活塞急速上下跃动。人类情绪激动时会心跳加快,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铁路道口传来警告音,前方的栏杆落下,就像伸开双臂故意挡路的淘气孩童。根据闪烁的红色箭头指示灯,火车应该会从右边开过来。

对于我们私家车来说,铁路是梦想之地。而那拥有惊人速度、惯于在铁路上长途奔驰的长车身同胞更是我们崇敬的对象。他们从眼前开过时,那种雷霆万钧的压倒性气势,让我们只有肃然起敬的份儿。

汽笛鸣响,大地震颤,火车从右侧疾驰而来。

越来越近了。

我死死盯住前方,心中充满期待与紧张。

随着共振感加剧,货运列车的车头闯入视野。然而眨眼间,眼前就只能看到呼啸而过的车身了。车上装有很多集装箱。

“你好。”我迅速地打声招呼。尽管只能交流只言片语,但这是排在第一位的车才有的特权。

通过铁轨衔接处时车轮发出尖叫,车身轻微摇晃,连带着我们也咔哒咔哒地颤抖起来。我的视野完全被火车占据,那强大到不容置疑的力量让我根本无暇他顾。

“有个好消息。”一个微弱的声音传来。瞬间我还以为是集装箱在说话,然而下一秒我便意识到,这是已经远去的车头发出的声音。偶尔,火车也会在经过眼前的一刹那,和打头的车辆搭话。这是无上的光荣!只是遗憾的是,火车伴随着轰鸣,电光石火间便飞驰而去,我们很难进行太多交流。尽管如此,能够被搭话,就是让我们受宠若惊的荣光。

“利府街道已经全面恢复正常了。泥石流留下的痕迹已被清除干净。”在咣当咣当的声音中,火车的话随风飘入我的耳中。

“非常感谢你告诉我这个消息。”我不失时机地向他道谢。

就在半个月前,不,大概是一个月前,隧道车祸发生后不久,宫城县一带受到暴雨侵袭。大雨下了整整三天,我从没见过那种雨势。车辙里全是积水,一经过便会溅起巨大的水花。不管走到哪里,都让我有一种漂浮在水中的感觉。

当时几乎完全不能出门,在外面奔跑的只有出租车和紧急救护车辆。那几天,我们都惴惴不安,如果雨一直不停,恐怕我们就永远没有上路的机会了。

密集的暴雨带来巨大的危害。特别是从仙台前往松岛的必经之地利府一带,雨量尤为惊人,甚至引发了泥石流。很多道路只能单向通行,多处出现交通拥堵。

火车开向远方。最后一节车厢经过前,火车问:“你注意到了没有?”

“什么?”

“崩塌的辰之丘空地那边,发生了恐怖的事情。”

“什么恐怖的事情啊?”

“你晚上经过那里的时候,注意死人。”

“啊?”不等我多问,火车已然远去,声音随之消失,四周恢复安静。拦木机的栏杆缓缓升起。死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如果是字面意思,那也太恐怖了。难道是某种比喻?火车的话果然高深莫测。

“终于可以走了。”郁子叹口气,“被堵在铁道道口总觉得很倒霉,心里发慌。而且货车还那么长。”

反对!这怎么是倒霉?这是光荣啊。

“马上就到了。”郁子说。这时我才意识到此行的目的地是牙科医院。我进入左侧的停车场。

“我不想去。牙医好恐怖。”亨哀叹。一向老练成熟,常用完全不像小学生的口吻指点江山的亨,在这种时候也会罕见地像同龄小朋友一样退缩示弱。

“谁让你不好好刷牙呢。我觉得肯定是虫牙。”

“不是虫牙。你看,只是看起来像虫牙的染色啦。”

“那还有什么好害怕的?今天必须看医生。我好不容易能在工作日休假,就是为了带你来看牙的。牙齿问题放任不管的话,可不会自行好转。”

“可是,仔细想想,用钻头在身上开洞真的好可怕啊。你说是不是,妈妈?”

“这种事不用仔细想。”

母子俩并排走向医院。

除我之外,停车场里只有一辆黑色轻型汽车tanto[日本大发工业旗下的一款车型。]。他与我相隔两个车位。我正在考虑要不要搭话,对方先开口了:“你好啊,德米欧。”

“你好,tanto。”

“你家那个孩子待会儿会哭着回来吗?”tanto说。他看到了刚下车的亨。

“这是我家孩子第三次看牙,他从来没哭过,虽然每次都满脸不情愿的样子。”

“我家是个五岁的女孩儿,每次看牙都是一场灾难。”

“她会大哭?”

“那哭声简直可以当喇叭了。”

说话间,远处便传来孩子的哭声。是从牙科医院里面传出的。看来果然和tanto预料的一样,那个女孩儿开始哭了。“她是因为疼痛而哭,还是因为害怕而哭呢?”

“听说人类出生时也会哭。”tanto说,“哦,我想起来了,那孩子出生后,从医院回家那一路上都在哭。我后座上有个儿童座椅,当时那对年轻的父母,也就是我的主人夫妇,折腾了半天才给小婴儿系好安全带。”

我来望月家时,最小的孩子亨都已经上幼儿园了,所以我没见过他婴儿时期的模样。这一点,我有些羡慕tanto。

哭声越发响亮。只见一位身材苗条的年轻女士领着一个身穿红衣的女孩儿走出了医院。

那孩子张大嘴巴、双眼紧闭、号啕大哭、十分悲壮,就像面临地球末日却绝望地发现自己束手无策一样。母亲眉头紧皱,一脸痛苦。tanto也吓得不轻,却爱怜地微笑着。他一定很疼爱那个孩子吧。女儿坐进后座,母亲坐上驾驶席。再见了,我目送tanto远去。那个孩子从一出生就一直乘坐那辆tanto吧,但是他恐怕看不到她长大成人的那一天了。我也一样。私家车陪伴主人一家的时间有限。我们能做的也许只有拼命祈祷,至少不要在这段陪伴时期出车祸。

从医院回来的亨没有哭,只是逞强似的说:“科技发展到今天,还用钻头挖洞治疗不是很奇怪吗?你看,已经是连病历都用电脑管理的时代了。”

这话我最近也听过。往电脑里输入数据时,工作人员把丹羽的病历和别人的搞混了,差点儿酿成医疗事故。亨也把这件事告诉了母亲。

“会不会是因为丹羽先生太任性,牙医才故意想让他吃点儿苦头?”

“如果真是这样那也太恐怖了。我再也不想看牙了。尤其是牙医,决不能有‘让患者吃点儿苦头’的想法啊。”亨叹息道。

“今天你很走运了,还拿到了候诊室里的那本杂志。”

“哦,对,因为最新一期刚好送到,他们就把上一期给我了。”亨看着膝头上的杂志,我猜那就是从医院里拿出的那本。

“那里有你想看的报道吗?哦,你是想看那起飞机事故的报道吧?”

“飞机事故?”

“杂志封面上不是登出了标题嘛。某国飞机疑似在某处秘境坠毁。”

亨扑哧一笑。“‘某国’、‘疑似’、‘某处’……这也太含糊了吧。”

“因为那里就是一个不为外人所知的村子啊。没人能听懂那个村子的方言,也没有翻译。在这个上网就能查到一切的时代,还有这样一个不亲自拜访就搞不清楚状况的地方,是多么宝贵啊。”

“正因如此,连飞机是不是坠毁在那里都不知道,真伤脑筋。”

“这么说来,那飞机坠毁这件事是怎么被知道的啊?”

“我看看。因为网上的地图附有卫星照片。”亨一边阅读杂志上的报道一边说,“最近地图更新,所以拍到了那里的情况。”

“是谁发现的啊?”

“给地图纠错的人吧,要不就是闲得冒烟的人。我觉得确实有人会一寸一寸地检查地图,不放过任何细节。姑且不论真假,这篇报道倒是很有趣。不过我感兴趣的不是这件事。”

“那是什么事?”

“你看,这里登着荒木翠的照片。”

“真的啊。”

“应该是事故发生前不久照的。荒木翠正要坐上那辆出事的车。好大一张照片呢。”亨举起翻开的页面给妈妈看。开车严禁东张西望!我心里一阵紧张。不过郁子毕竟是注重安全驾驶的模范司机,她对儿子说:“等一下。”一直保持目不斜视的状态。

信号灯变红,我的速度降为零,郁子拉起手刹,这才把注意力转向儿子。“照片在哪儿?给我看看。”

那张巨大的半身照占据了整整一页。照片上的荒木翠好像在某个停车场,她身后停着几辆私家车。具体情况到底怎样我也说不准,但据亨所说,那张照片上配有说明文字,上面写着:荒木翠登上事故车之前的最后影像。

“她的表情还是那么美啊。”郁子说。

的确,那张特写中,荒木翠笑容满面。还戴着我最后见到她时戴的帽子,不过帽檐稍微抬高了,表情清晰可见。她嘴角微翘,美目生辉,贝齿仿佛都在闪闪发光。

“这是小玉拍的照片。”亨说,“这里写着玉田宪吾摄影。”

“那是谁啊?”

“就是荒木翠出事时追车的那个记者。”

“什么?!”郁子立刻按响愤怒的喇叭——当然,这只是个比喻。这时,前方信号灯变绿,她慌忙解除手刹,踩下油门。

“就是因为他才会出事的吧?他为什么还能若无其事地继续工作呢?”

“当时追车的不仅有小玉,好像还有其他几辆车,都是记者、摄影师之类的。”

哦,是这样吗?我一直以为追车的只有玉田宪吾一个人。

“哦,是这样吗?我还以为只有那个叫玉田的一个人。”郁子似乎和我有同样的想法。

“途中丹羽先生好像巧妙地甩掉了那些车。”

“只有玉田咬住不放,对吧?”郁子气得几乎要挥舞拳头了,“他怎么能这样!还把照片登在杂志上。难道他还想把这件事当作功绩炫耀吗?亨,你说说看。”

“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亨似乎也被妈妈的气势震住了。

“真不敢相信他现在还过着正常的生活,我本来以为他肯定在大牢里蹲着呢。”

“妈妈,你太激动了。小玉说他并没有穷追不舍。”

“他当然会为自己开脱。”

“我想警察也认可了他的说法,所以才会把他释放。”

“但他绝对是造成事故的原因之一。”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亨沉吟道。

“不过,那张照片可真美啊。”郁子盯着前窗说,“最后能留下这样的照片,好像也不错。”

“妈妈,荒木翠这是在冲谁笑啊?”

“啊?”

“这是一张正面照,所以她应该是正对着镜头吧。她会对小玉露出这种笑脸吗?”

“对着讨厌的记者?怎么可能!”

“但是,从照片看就是这样啊,如果这真是小玉拍的话。”

“会不会是这个记者把别人拍的照片据为己有了?我觉得他这个人为了新闻什么都做得出来。”郁子说。而亨只是沉默不语,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最先察觉的是我,还是郁子呢?沿国道开了一会儿,就渐渐驶近那条隧道了。

这一个月来,我已经来过这里好几次了。不过仔细想想,郁子并没有开着我来过。

“就是这里吧?”郁子语气肃穆。她松开油门,我的速度慢慢放缓。也许是心理作用,周围通行的车辆都像突然被抽去力气一般,减慢了速度。

在这条有两条车道的单行线前方便是隧道的入口。上个月,那起车祸就发生在入口进去一百米左右的地方。如今起火的痕迹依旧清晰可见,路过的车辆无不心情沉痛。

“我说,好不容易来一趟,不如去打个招呼吧。”即将进入隧道时,郁子提议道。我转入左车道,并向路边靠近。

“妈,打什么招呼啊?”

荒木翠出事以后,据说有很多人来这条隧道拜祭。其中不仅有媒体人士,还有荒木翠的友人和粉丝,他们专程前来,献上鲜花和悼念之词后离去。

最近一辆车告诉我,由于人们聚集在车流很大的隧道入口处十分危险,所以当地有关部门便把装卸车链的停车区专门辟为“悼念区”。这大概与前几天下暴雨时隧道前堵车严重、事故不断也有关系。

我从未想过自己也会在这里停车。郁子对亨说:“你们和荒木翠也算有一面之缘,献束花什么的也不为过。”那我也算和荒木翠有一面之缘吧。听到郁子的话,我觉得自己也该前来拜祭。

“可是我没有花啊。”

“哦,也对。那下回再献花吧。”

事情已经过去一个月了,而且今天是工作日,所以停车区里并不拥挤,只停着几辆车。郁子把我停在那里,带着亨向隧道走去。对于郁子强大的行动力,我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

“嘿,绿德米。”旁边一辆旧款黑色大众车向我打招呼,“你也来拜祭啊?”

“嗯,是啊。主人临时起意,我们就来了。”我目送郁子的背影。

“我这是第二次来了。”

黑色大众话里有话,似乎在暗示“虽说是第二次,但不是普通的第二次哟”。

“看来你的主人是荒木翠的铁杆粉丝啊。”

“与其说是粉丝,倒不如说类似于关系者吧。”

“类似于关系者?”

“我的主人贤次郎先生和荒木翠的关系要追溯到六年前。”他说。

“当时他们是关系者?”这种煞有介事的说法让我觉得有些好笑。“当时他们是恋人。”

“天啊!”我大吃一惊。

“震惊到雨刷都动了吧。”

“可不是嘛。不过,也就是说,他们是……”六年前的话,荒木翠应该已经结婚了。

“没错,他们是婚外情。不过贤次郎先生当时是单身,所以对他来说,只是单纯的恋爱而已。”

“可他应该知道荒木翠结婚了吧?”

“大概吧。”

“大概?”

“四年前,贤次郎先生的孩子出生时我才到他家的。六年前的事我并不清楚,这些都是我的前任,Polo告诉我的。”

每次我试图想象从前任车那里继承主人家史会是何种心情时,都会很快放弃。因为一思及此,我就会不由自主地联想到自己被折旧换新的那一天,脑中出现向下一任介绍主人情况的情景。

“不过据Polo说,荒木翠也不是随便玩玩,而是真心与贤次郎先生交往。”

私家车都会偏袒主人,和主人有关的事,总会从对主人有利的角度来理解。荒木翠婚后曾与很多男人出轨,我不知道她对这位贤次郎先生到底有几分认真。但我无意与大众车争辩此事。

“出轨是不应该的吧。”大众车说。

“我也说不好。出轨是什么感觉呢?”

“比如,没有把车停在事先申请的车位,而是停在别人的车位。或者,明明车辆全险只限于家人范围,却把车借给朋友使用。出轨大概就类似于这些不太严重的违规行为吧。”

也许吧,但我又觉得似乎哪里不对。

“话说回来,你的主人贤次郎先生结婚后还对荒木翠念念不忘吧?所以他才会两次前来祭拜。”

我想起良夫曾说过,与荒木翠交往过的普通人,即使结婚后,也会把这段罗曼史当作一生的骄傲。

“毕竟两人交往过,回忆总归是有的。而且荒木翠死得那么惨,让人不能不伤心。所以主人会来献花什么的。我想他一定还记着两人曾经的美好吧。”

“即使荒木翠已婚?”

“我从前辈Polo那里听说,当时荒木翠的婚姻生活并不幸福,和丈夫矛盾重重。”

“你知道出轨之人的共同点是什么吗?就是他们都会声称自己与配偶有矛盾。”我把扎帕说过的话告诉对方。

“不过他们好像是真的有矛盾。据说当时荒木翠的丈夫也有出轨对象。”

“真的吗?”

“好像是真的。那个男人都娶到荒木翠这样的老婆了,居然还会对其他女人感兴趣!”

“哦,戴安娜王妃的丈夫也这样。那位王子也有其他中意的女性。”我脱口而出。

“怎么会突然说起这个?”大众车一愣,但立刻反应过来,“对啊,荒木翠和戴安娜王妃很相似。”接着他又说,“不过,我似乎明白荒木翠的丈夫为什么会受欢迎。”

“为什么?”

“他是连荒木翠都欣赏的男人,光这一点就让他身价倍增吧。而且,如果和他发生不伦关系,那位女性就会有一种赢过了荒木翠的优越感,不是吗?”

“这也算赢吗?”

“我也说不清,但她会这么想吧。”大众车似乎自认为讲得很有道理。

这时,郁子和亨从隧道那边回来了。已经拜祭完了吧。和他们并肩走来的还有一对陌生母子。母亲四十岁左右,和郁子年龄相仿,带着一个上小学的男孩子。孩子身材高大,却满脸稚气,显得比亨还小。

“啊,回来了。”大众车说,“那就是我的主人。”

“那不是女人吗?”大众车一直在说贤次郎,所以我一心认定他的主人是男人。

“贤次郎先生在事故发生后就来过了。我刚才说这是第二次了吧。今天来的是他的太太博子和儿子贤太。”

“什么?贤次郎先生的太太还特意来拜祭丈夫从前的情人?”

“当时贤次郎先生是独身。”

“但是……”

“当然,这件事贤次郎先生打算一直瞒着太太,他也没有特意对博子坦白的必要。你想想,主人把我们和以前开过的车比来比去,我们也会不开心的吧。”

“大众,你说得太对了。”我简直不能同意更多。幸运的是,在我到来之前,望月家并没有私家车。即便如此,每当我听到郁子说自己二十多岁时开过的西尔维亚(Silvia)[日产(Nissan)旗下的跑车。]时,心里都会忐忑不安,又夹杂着些许不快。个中滋味一言难尽。

“但你主人的太太还是知道了他和荒木翠的关系吗?”

“我也觉得不可思议,博子总能发现丈夫的秘密。可以说贤次郎先生在太太面前毫无秘密可言。”

“在太太眼中,试图隐瞒的贤次郎先生一定很滑稽吧。”

大众车停顿了片刻,接着看着走近的主人母子说:“啊,对了,我家的贤太好像和其他孩子有点儿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了?”我看向前方的男孩儿。他穿着印有卡通图案的衬衫,似乎没什么奇怪的地方。非要说的话,他的视线好像有些游移不定。

“他一出生就和别人不一样。我不太了解其他孩子,所以也不是很清楚到底哪里不一样。语言方面,他没有其他孩子讲话那么流利。怎么说呢?就是很不擅长表达,也不擅长交流。”

“表达困难啊,交流障碍。”

“不过我认为他很聪明。”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我含糊其辞地应道。

大众车立刻加重语气:“可不是嘛。博子每天都要陪他上学,没有妈妈陪同的话,他就不能和其他孩子一起上课。”

“这样啊。”我感叹。那位博子太太除了要陪儿子上学之外,辛苦的地方估计还多着呢。

“博子驾驶我的时候,有时会自言自语:‘人生真辛苦啊。’”

“人生真辛苦。”我跟着鹦鹉学舌。

“意想不到的事情一件接一件,麻烦事和伤心事层出不穷。”

“比如发现丈夫出轨?”

“当时贤次郎先生还是单身。”大众车为了让我加深印象,再三强调这一点,“不过你说得也对,贤次郎先生那时确实是第三者。”

“然后,他的情人荒木翠死于车祸。”

“人生真辛苦。”

“哎呀,我们的车停在一起呀。”郁子对大众车的主人博子说。我猜她们是在事故现场拜祭时认识的,虽没有深入交流,但两人都觉得意气相投。她们边聊边往回走,然后发现彼此的车紧挨着。“这可真巧。”

“是啊。”已走到大众车旁边的博子笑道。她一按钥匙,车门就咔嚓一声打开了。

“你老公也很体贴啊,还特意隐瞒过去恋人的事情。”郁子说。她打开副驾驶席的门,让亨上车。亨早已可以自己开关车门和系安全带了,郁子却还特意绕到副驾驶席那边,是为了和博子聊天吧。

“但还是露馅了。”博子笑道。

“你老公还来为过去的恋人献花。你也……”郁子字斟句酌地说,“你也真是个体贴的太太啊。”

“唉,既然是老公过去的恋人,我心里也有疙瘩。但是,也许正因为有这个人,老公后来才会和我相遇吧。”

“啊,也许吧。”

“而且这个人都去世了。不过本来我也不恨她。”

“是啊是啊,”郁子赞叹道,“你真伟大啊。我现在想起死去的老公那些让人生气的往事还会气不打一处来呢。有时真恨不得把他从棺材里揪出来抱怨一通。”

博子也笑了。接着就像个老朋友似的,轻松地向郁子告别:“再见了。”

“再见,绿德米。”大众车也跟我告别。引擎发动,他慢慢驶入车道。

郁子坐进驾驶席,系好安全带。我的引擎也发动了。

“妈妈,刚才那个人的老公真的曾经是荒木翠的恋人吗?”亨在副驾驶席上发问。

“好像是的。我听说的时候也吓了一跳。”

“但是,她和妈妈初次见面,为什么就会把这种事告诉你呢?”“她大概是想找人说说吧。”

“但是,说不定妈妈会到处宣扬啊。”

“‘喂喂,告诉你,前两天我在隧道里碰到一个人,她老公曾是荒木翠的情人。’这样吗?”郁子说着,自己也笑了。她握紧方向盘,踩下油门,一边留意周围的路况,一边说,“就算我说了也没人会相信啊。说实话,我都不知道她的话是真是假呢。”

齿轮飞转,我的速度随之提高。我进入隧道,隧道顶部的灯光连成直线,为我指路。

“刚才那个孩子好像和你的年纪差不多吧?”郁子突然发问。

“不知道。我问他了,但他没告诉我。”

“哦,这样啊。”

“但是,我说我刚从牙医那里回来,他好像很害怕的样子。”亨愉快地说,“他还张嘴让我看了一下他的牙,一颗虫牙都没有。好厉害啊!”

“是嘛。”

“可能是他妈妈有好好地教他刷牙吧。”亨说。

“妈妈错了还不行吗?”

“喂,亨,这是怎么回事儿?”此刻,良夫坐在驾驶席,亨坐在副驾驶席上。

这是工作日的傍晚,我欣喜地猜测着待会儿要去的目的地。在计划外的时间出行果然是一件愉快的事情。但是,良夫似乎没有发动引擎的意图。

“因为姐姐在家,我们的密谈会被她听见。”

“你说的事不想被圆香听到?与她有关?”

“与姐姐和江口先生有关。”

“他们还在交往?”

“我想他们已经脱离交往的阶段了。”

“啊?”良夫倒吸一口凉气,慌乱地眨巴着眼睛,“难道是……结婚?”他像念出秘密咒语一样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不是啦。哥,你坚强点儿。”

“但是,你不是说他们脱离交往阶段了吗?那下一个阶段就是结婚了吧?”

“不是朝那个皆大欢喜的方向发展,是一个与结婚完全不同的阶段。”

“那就是分手了?”

“也不是。怎么说呢?你看这个。”亨说着,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小机器。

“这是什么?”

“就是在姐姐房间里找到的那个录音笔啊。”

“是那个东西呀,我想起来了。”

和记者见面时,亨曾经用过这支录音笔。当时他录下了对方的失口之言,作为与对方谈判的把柄。

“你怎么还拿着这个啊?”

“本来还回去了,但最近我突然想起上回的录音没删除,就又从姐姐的房间拿出来了。”

“哦,这样啊。”良夫点点头。

“留下记录很危险,对不对?”

“是啊,应该把证据销毁干净。你看那些犯人,总担心留下证据,急得坐立不安,最后就忍不住返回犯罪现场了。”

“哥,你说什么呢?”

“你不知道吗?刑侦剧里常有这种桥段啊。不过这种心情也不是不能理解,犯人会担心也很正常。话说回来,这个录音笔怎么了?”

“我想删录音的时候,不小心听到了姐姐录的内容。”

“偷听可不好!你这是偷听。”

“正确地说,我是偷偷收听姐姐偷偷录下的内容。”

“真够绕的。”

亨开始操作录音笔,将笔贴近良夫耳边。良夫也凑过去侧耳倾听。

我也把注意力转向录音笔播放的内容。

“圆香,你不要担心,我只是帮忙运货而已。”一个男人的声音从录音笔中传出。

“这是谁啊?”良夫看向亨。嘘,亨把手指竖在嘴唇中间。

“运货?运什么货?肯定不是什么正经东西,如果是正经东西,那人就自己运了。”我立刻听出这是圆香的声音。

“户狩先生没有车。”江口的声音说。

“没有车可以租车。而且户狩先生手下有很多小喽啰吧,也可以用他们的车啊。”圆香很镇定,但是稍微有些语无伦次。

“什么小喽啰?别瞎说。”

“他们都怕户狩先生,对他唯命是从,那不是小喽啰是什么?”“因为户狩先生真的很恐怖啊。”

“就类似于流氓头子吧?”

“你这种说法就像把小刀、手枪、生化武器、核武器一概称为凶器一样。户狩先生可比街头流氓厉害多了。从某种程度上说,我也算是他的小喽啰,因此不敢忤逆他。”

“你事事听命于他,会有大麻烦的。而且,你打算用这辆睿翼运货?”

从这句话,我推测出圆香大概是在睿翼车里录音的。

“这就是那个江口?”良夫问。

“对。”亨简短地回答,然后继续聚精会神地聆听录音。

圆香的声音传来。“你听好了,让我和户狩先生见一面。”

江口先生慌张地回答:“不,不行。圆香你是不认识户狩先生才会说出这种话。况且他最近一直不在,可能是去什么地方旅行了。”

“他不在就更没必要害怕了。”

“他不在,但影响力仍在。小喽啰们每天都在惊恐中度日,察言观色,小心行动,生怕惹户狩先生生气。你不觉得这才是最恐怖的吗?”

“你也开始叫小喽啰了,这样没问题吗?”

我能清晰地听到江口的苦笑。

“总之,如果我不让他用车,他可能就会调查你的事,然后威胁你。”

“他能把我怎么样?”

“不光圆香,你全家都会遭到威胁,而你家的车可能会被强行征用。”

“我家的德米欧?”

“对。”

什么!听到这里我真想大吼。如果我有手的话,也会像人类在大惊失色时捂住嘴那样,捂住我的引擎盖。

良夫让亨关掉录音笔,他问:“亨,这段话是圆香录的?她打算干什么啊?”

“江口先生不对劲,所以姐姐就质问他呗。她还留着这段录音,应该是以备不时之需吧。”

亨又打开开关,连我在内,大家都再次把注意力转向录音内容。

“圆香,我也想和户狩先生一刀两断,但是太难了。”

“那你想怎样?追随他到天涯海角?像《终结者》那样?户狩先生是光着身子从未来穿越过来的吗?[《终结者》系列电影中,主角机器人登场时都光着身子。]”

“那倒不是。但是如果惹他发怒,就会很恐怖,他会一直纠缠不休。”

“就像杰森[杰森指杰森·沃赫斯(Jason Voorhees),是《十三号星期五》系列电影的主角,一个凶残的杀人狂魔。该系列共有十二部,被称为“史上最长寿的恐怖电影”。]一样?”

“圆香最近总喜欢用电影做比喻。”良夫低叹。

“如果杰森真的存在,那大概就是户狩先生那样。”江口先生语气严肃,毫无开玩笑之意,“他是没有被逮捕的杰森。”

“江口先生,杰森本来就没被逮捕。他杀人如麻,厉害极了。”

江口先生没有立刻回应,这让圆香有些不安,于是追问道:“难道户狩先生也杀过人?”

良夫沉默地看向亨,仿佛在问“是吗”。而亨只是耸耸肩。

接着,传出江口先生痛苦的声音。“我不知道,但我能肯定,他是一个即使杀了人也不会心痛的人。”

“我和你都没做坏事,没必要受制于户狩先生吧?”

“圆香,你弟弟还是小学生吧?”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你不知道半年前,榉树町小学六年级发生的那件事吗?”

“就是青叶区的榉树町?发生什么事了?”

江口先生发出深深的叹息,那声叹息就像直接从录音笔中飞出来了似的,在车内弥漫。

“没什么,你不知道就算了。总之,如果不把户狩先生放在眼里,不光你自己,连你的家人也会被牵连。我也如此。”

“你也如此?”

“你看,我已经差点儿把你牵连进去了。”

“亨,好像不妙。”沉默片刻后,表情僵硬的良夫低声说,好像在承认一件不愿承认的事实,“圆香有麻烦了。”

“是啊哥,麻烦大了。”亨把录音笔放进口袋。

“不仅如此,他们还提到了你。”良夫指指亨。

“是啊,明明和我毫无关系。我可不想被淹死。”

“淹死?”

“你看这个。”亨展开手里的一张纸,递给良夫。那好像是一小张报纸,上面有一篇新闻报道。“我在学校让人帮我复印的。讲的是榉树町小学六年级的山本君的遭遇。”

“山本君怎么了?”说着良夫开始阅读。

据报道,上小学六年级的山本同学路过河边时,几个男人突然一拥而上,把他抬起来扔进了河里。

碰巧有个男人在河流下游调试渔船,及时把孩子救起。

我好像听某辆车说起过这件事,但当时觉得和我无关,所以没太上心。

“太过分了!欺负孩子,不能原谅!”良夫义愤填膺,呼吸粗重,“这到底是谁干的?”

“报道上写着:罪犯身份不明。”

“难不成这是户狩先生指使的?”

“联系到录音内容,我想应该就是他。”

“为什么要对小学生下手?!太可恶了!”良夫怒不可遏,亨却很冷静。

“江口先生不是已经给出提示了吗?”

“什么提示?”

“如果有人不听户狩先生的话,全家就会受到牵连。说不定那个小学生的家人惹怒了户狩先生。”

“户狩到底是什么人啊?”

“以后我上学是不是应该套个救生圈啊?”

“还要带上呼吸管呢。”良夫自暴自弃地丢下一句。

这时,停在旁边的扎帕对我说:“小绿,到底怎么回事儿啊?良夫和亨上车很长时间了吧,怎么还不出发?你出故障了?”

哦,对了,扎帕听不到车内的对话,于是我把前因后果大致讲了一遍。

“糟了,小绿,你们面临大危机了。”听完,扎帕说,“那个户狩肯定不好惹。”

“我也觉得这个人很难对付。”

接着,我们俩异口同声地说:“油罐车先生!”

这是私家车圈子里一则很有名的故事。在美国还是什么地方,有位司机谈判归来,开车回家时被一辆油罐车逼得走投无路,连人带车差点儿命丧黄泉。没有一辆车知道油罐车司机是个怎样的人,居然心平气和地对同胞痛下杀手,连车子都不放过,光是这一点就让我们不寒而栗,并把那个沉着镇定地开着油罐车撞向其他车子的人类称作“油罐车先生”。我们私家车得以正常生活的先决条件是——“人类不会莽撞驾驶”。换个说法,就是“人类具有常识和良知”。如果这一点不再成立,我们就不能安心行驶了。就好像人类正常生存的前提是——“明天的空气中也有氧气存在”,倘若这一前提崩溃,人类世界也会爆发恐慌吧。

“户狩肯定和那个开油罐车的男人差不多。”

“可能吧。”

“那家伙如果不是人类而是车子的话,肯定会被马上召回。人类为什么没有‘召回’这一说呢?!”

人类不分款式和年代,即使有召回一说,也只能回收一个人吧。不过我懂扎帕的意思。车辆会因为有造成致命事故的隐患而被召回,如今户狩的行为已经威胁到了其他人类的生命安全,然而他依然活得潇洒自在,这未免太不公平。

不久后,良夫和亨下车了。看来他们真是为了密谈才到车上来的。这时,一位女士从左边走来。她体态浑圆,戴着一顶帽檐宽大、郁金香形状的帽子。是安田太太。

“呵呵,那个爱八卦、爱打扫的大妈来了哦。”扎帕打趣道。虽然他语带戏谑,但我能感觉出扎帕对这位太太很有好感。事实上,我也如此。

若要问为什么会对她有好感,我也说不清楚。这位心直口快、一聊起八卦就两眼放光的安田太太有时也让我们车子吃不消。她每次看到我或扎帕都会要么问郁子:“我说,你不换辆车吗?”要么给细见先生提建议:“您是校长,应该开一辆更有派头的车才对。那辆卡罗拉简直就是老古董。”还有比这更令我们厌恶的话语吗?然而,我们却怎么都无法讨厌她。只要打开我们的引擎盖,内部构造便都一目了然,安田太太也差不多,喜怒哀乐全写在脸上,从不想一套说一套,所有的情感都直率地表达出来。也许正因为如此,反而让我们觉得很安心。

“嘿,望月家的小伙子们。”安田太太用力挥动着右手,愉快地打着招呼。

“安田太太,你好。”亨说。良夫也向她点头致意。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你们能听我说两句吗?”安田太太快活地说。

“即使说不想听,她也会喋喋不休吧。”扎帕有些无奈地吐槽。

“就是那起隧道车祸,有两个人死了,对吧?”

“你是说荒木翠和丹羽?”良夫回答。

“对对。他们俩为什么会交往至今还是个谜,但是我觉得,说不定是丹羽君想留下自己的后代。”

“啊……”面对快言快语的安田太太,良夫和亨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接口。

“丹羽君想保护太阳君的版权不落外人之手,所以他想要个孩子。”

“那样的话,他就不会找已婚的荒木翠了吧。找个单身姑娘结婚,然后生个孩子就行了。”良夫委婉地说出自己的意见。

“可能没人愿意和他结婚吧。”安田太太直白地说。

“小绿,说不定他们有共同的利害关系。”扎帕插话道。

“利害关系?谁和谁啊?”

“荒木翠和丹羽。如果他们有孩子的话,丹羽就可以把太阳君的版权传下去;而荒木翠可以通过孩子得到太阳君赚的钱。”

“荒木家是名门,荒木翠不用做这种事,钱也多到花不完吧。”

“钱再多也不嫌多。而且,荒木翠不是很热衷于志愿者活动和慈善捐款吗?或许她希望把太阳君的版权费全部用于此处。把太阳君的版权费用于儿童慈善事业,不是很合适吗?”

“嗯,也不是完全不可能。”根据扎帕的假设,我能想象出相应的图景,然而感觉很难实施。“但只是战略上可行。而且果真如此的话,荒木翠为什么要搞婚外恋呢?赶快离婚和丹羽在一起不好吗?这样也省了很多麻烦。”

“但是这样一来,荒木翠丈夫的颜面要置于何地呢?被老婆一脚踢开,多没面子啊。”

“无论怎样她丈夫都很没面子。老婆都出轨了。”

“那个男人现在不知怎么样了?”

“哪个男人?”

“荒木翠的丈夫啊。”

是啊,她丈夫现在怎么样了呢?他是普通人,媒体也不能随意报道吧。也许电视或报纸上提到过她丈夫对这件事的看法,但至少望月家的人没在车里提到过,所以我无从得知。我也无法想象,荒木翠死后,她的丈夫会有多么悲痛和哀伤。

滔滔不绝的安田太太最后说:“好了,不能在这种事上浪费时间了。”然后便告辞离去。她习惯性地看看路边的垃圾收集点,接着又抬头看看电线杆。

她是在确认宿敌乌鸦的行踪吧。电线上果然有一只,那只乌鸦看起来就像一把收起的古怪雨伞。安田太太迅速用右手握住帽檐。

又要表演帽子飞盘的绝技了吗?

然而,我的期待很快落空。乌鸦一看到安田太太做出那样的动作就立刻振翅飞去,看来乌鸦们早已把强敌的必杀技牢记心间了。

“胆小鬼。”安田太太嘀咕道。

国道旁边,那家家庭餐厅的停车场里停满了车。这家连锁店很受欢迎,物美价廉,并对蔬菜和肉类的产地进行严格把关,所以吸引了大量的父母带着孩子光顾。附近的餐厅、书店和体育用品店相继关张,只有这家店一直屹立不倒。即使在深夜,闪亮的招牌也很醒目。

不知该说我停的位置恰到好处,还是该说望月家选择的座位恰到好处。总之,我正前方就是餐厅,透过巨大的玻璃窗,可以清楚地看到望月一家。

停车场这边很暗,店里则灯火通明。两个空间泾渭分明,让我有种异样的错觉。

要问为何来这里用餐?事情是这样的。

下午六点多,郁子开车回来了。和往常一样,工作结束后的疲劳和回家的安心中夹杂着“接着又要做家务了”的淡淡倦怠。

又一天结束了,我这样想。

然而,这时大门打开,望月家的四个人陆续走出来,郁子解开了我的门锁。兴致最高的是郁子,接下来的顺序是亨、良夫、圆香,他们就按照兴致从高到低依次坐上车。

“我也一直想去外面吃饭呢。”握着方向盘的郁子说,“这话虽然不能大声说,但做家务真的很麻烦啊。”

“妈,你说的声音够大的了。”

“都是自己人嘛,听到也没事。”郁子欢快地说,“正在我烦恼晚饭做什么的时候,亨提议去外面吃,真是救了我啊。如果是我提议的,想偷懒的心思就暴露了。”

“现在不是已经暴露了嘛。”良夫惊异地说。

“好久没去家庭餐厅了,好激动啊!”郁子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听说芭菲(parfait)[法语词汇,众所周知的意思是冰淇淋,也有“完美”的意思。]这个词最初是完美(perfect)的意思。”她一边开车,一边唠叨着各种不着边际的话,同时不忘偶尔看一眼后视镜。我知道,她在察看后座上的良夫和圆香。

我停在停车场,望月一家走进餐厅,圆香好像很不耐烦,自始至终几乎一言不发。

“嘿,德米欧。”旁边的蓝色丰田iQ和我搭话时,望月一家刚刚点完菜。

“嘿,蓝iQ。”听我一开口,附近的车立刻七嘴八舌地跟我打招呼。

“德米欧,你对那起隧道事故有兴趣吗?”iQ问。

“不可能没兴趣吧。”某辆车的声音传来。

“这起事故疑点重重啊。”说话的是另一辆车。

“我当然有兴趣。因为就在事故发生前,我还拉过荒木翠。”我一直在烦恼要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也许稍微倾诉一下也不错吧,我想。

周围瞬间沉默。

我的发言是不是太劲爆了?我会成为众车的焦点吧?大家肯定会有很多问题,我能应付得了吗?我脑海中闪过种种念头。然而,担心都是多余的,因为他们根本就不信我说的话。

“说到这个,我也拉过荒木翠哦。”

黄色Beat话音未落,一辆白色Move[黄色Beat是本田的,白色Move是日本大发的。]就立刻接口:“太阳君还驾驶过我呢。”

接着,吹牛大赛拉开帷幕。

“别看我打扮成国产车的样子,其实我是法拉利!”“我用一升汽油就能跑五十公里!”“我有五个雨刷!”“每到雷雨天,我一加速就能穿越到过去或未来!”

他们越吹越离谱。我只好目瞪口呆、无可奈何地听他们大吹法螺。

闲聊终于告一段落。不经意间,我想起那天火车留下的话。于是我说“利府街道好像已经全面恢复了”,结果半数车辆都知道了这个消息。我又试探着说:“听说辰之丘空地上发生了可怕的事。”

“可怕的事?怎么回事儿啊?”

“不知道。是火车告诉我的,他说那里有死人什么的。”

“死人?”蓝iQ大叫。

“是死于暴雨吗?”

“不知道。也可能是我听错了。不过,那可是火车说的啊。”

啊啊!火车!众车一起感叹。

“如果是火车说的,那肯定不会有假。火车见多识广,可以到达我们无法想象的远方,思想的深度和广度也是我们所不能匹敌的。只可惜他们提供的情报太少了。”蓝iQ哀叹。

“因为火车的速度太快了。”

“但这是优点啊。速度又快,车身又长。对了,你数集装箱了吗?”

“我忘了!”经他提醒我才想起自己没有数。在我们的圈子里有一种说法,看到货运列车时,数车厢可以延长寿命,也就是延迟报废时间。当时要是数一下就好了!我追悔莫及。

“那片恐怖的空地会有幽灵出现吗?”黄Beat说,“比如没有轮子的事故车。”

“听说尸体还被藏起来了。”

“我是从松岛来的,常经过利府。辰之丘恐怖空地的事,我可以去打听一下。”蓝iQ说。他车身虽小,车内空间却不挤。人类看到圆滚滚的iQ都会说“好可爱啊!”,然而,对我们来说,头脑聪明才是iQ的特质。

“IQ”好像是人类表示智商高低程度的符号,这种车大概就是因此而命名的。

“我也不清楚到底是那片空地恐怖,还是其他地方恐怖。”我说,“也有可能是那边的某座山。”

正说着,一辆浅蓝色的马自达Biante往停车场里开来。我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追随着他,对于同一厂家出产的车,我总会抱有一种亲切感。从车牌号看,好像不是本地车。车停好后,最先从车上下来的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男生,他脊背挺得笔直,姿态兼具年轻人特有的果敢与脆弱。接着一位女性从驾驶席下来,应该是他的母亲。然后拉门打开,走下一位体格健美的男人,那么,这位应该就是他的父亲了。然而男人身后又走下一个男人,他身材瘦削,鼻梁高挺,双目炯炯有神。接着又出来一个披着运动衫的男人,看上去像个中年小混混。这些都是父亲的朋友吧。最后下车的,是一个眼神锐利、嘴角皱纹明显的男人。

四个男人像卫士一样守护在年轻人和他母亲身后。这群人实在引人注目。

Biante似乎留意到了我的好奇,他说:“我的主人有点儿特殊。”

“怎么特殊了?”

“那个年轻人叫由纪夫,后面那四个中年男人全是他的父亲。”[想知道他们一家的奇妙故事,请阅读《哦!爸爸们!》。]

“四个父亲?还有这种制度啊?”

“也许对外宣布的正式关系并非如此。不过,他们自有相处的方式,四个父亲同处一个屋檐下,却不会感到别扭。”

“Biante,你很大,所以主人全家都能坐下呢。”

要是我的话,绝对坐不下一家六口。

“而且,最近由纪夫也取得驾照了,这下一家六口都能开车了。”

原来如此,每辆私家车都有引以为傲的地方啊,我暗自感慨。

我看向前方,不知何时,望月家的饭菜已经送上桌了。大家都拿着刀叉,默默吃饭。然而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一直盯着餐盘的良夫会时不时抬起头,瞅瞅圆香;亨也会借喝水时把视线投向圆香;而郁子每吃一口都会抬头挨个儿打量孩子们一番。

不久后,郁子轻轻拍手,让孩子们注意。她的表情依然轻松开朗,大概是为了避免气氛过于沉重而故作镇定。

身处玻璃窗另一侧的我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但我看得出郁子在向孩子们询问一些事情。

恐怕她早已察觉到孩子们不太对劲。良夫和亨明显因为圆香的事而心慌意乱,圆香因为担心江口先生而情绪低落也是显而易见的。

良夫和亨对视了一眼,然后像计算好时间一样,几乎同时把头转向圆香。郁子也追随着两个儿子的视线,看向圆香。

圆香似乎注意到家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自己身上,瞬间僵在当场,仿佛被无数细线束缚得无法动弹似的。然而下一刻,所有细线又都啪地断掉,圆香颓然趴伏在桌上。

她将脸埋在桌上,又用胳膊遮挡,即便如此我也知道她在哭泣。路过的服务员关心地上前询问。亨冷静地回答:“没事。”

圆香好像把与江口先生交往,以及江口先生卷入了麻烦的事都对家人说了。

归途中,郁子一直在车里愤愤不平地嘟囔:“这个江口到底在搞什么名堂啊!”

“妈,江口先生会保护我的。”

“保护不了怎么办!足球比赛的守门员哪个不想守好自家大门?但是,一场比赛下来,总会被对方进几个球。如果想保护就能保护,哪儿还有那么多麻烦!”

“我不是说了嘛,错的不是江口先生,而是那个叫户狩的人。”

实际上,对家人倾诉过之后,圆香的心情好像平静了一些。与去程时相比,她的表情显得更放松了,就像是结冰的后窗通电加热后,视野慢慢清晰起来的那种畅快感。

“我说,你真的不让我和那个江口谈谈吗?”郁子又说。

“不行。妈妈一出面,说不定事情就更复杂了。”

“母亲大人,您真是锲而不舍啊。”良夫打趣道。

“人们总说看看情况再行动,但是动手时往往已经迟了。你们知道爷爷是怎么去世的吧?”

“好像是大肠癌吧。”后座上的良夫说。

“对。爷爷很早之前就感到不舒服,但是一直拖着不愿接受检查,总是说:‘再看看情况,再看看情况。’等到终于去医院的时候,医生发现病情已经很严重了。”

回到望月家时停车场里只有我自己,扎帕不在。看来细见先生又出门了。

天空漆黑如墨,那黑色平面上仿佛有无数个小孔,透出点点光亮。现在还不到九点,整个街区已经为了迎接新一天的到来而一点点进入待机状态。家家户户都亮着灯,隐约可以看到人们还在活动,紧闭的窗帘就像人们熟睡时紧闭的眼睑。

长翅膀的小昆虫飞向街灯,发出轻柔的噼啪声。

好像也有几只飞虫避开了街灯,在天空中飞舞。定睛一看,原来只是几颗星星。以前曾听某辆车说过,北边的天空中有一颗叫北极星的星星。无论季节如何变换,只有北极星永远处于同一位置。但是不久前,送快递的黑尼克告诉我们,严格说起来并不是这样的。“星星的位置也在一点点偏移,指示北方的星星也处于变化之中。再过两千年左右,叫作‘北极星’的就是另一颗星星了。”

我和扎帕都惊呆了。“虽说世上没有‘绝对’这种东西,但是连北极星都会变吗?”

很快,扎帕回过神来,得意地说:“啊,说到这个,地球也在自转呢。你知道地球的自转速度吗?”

然而这可难不倒黑尼克。“我记得应该是时速一千几百公里吧。”

“那么快?”我惊讶得无以复加,不由得冒出一句,“交警干什么去了?”

黑尼克闻言大笑:“那是地球,又不是车。”

实在难以置信,我们在时速超过一千公里的地球上,以时速六十公里行驶。我不禁心生疑问,如果我们行进的方向与地球自转的方向相反,那岂不是会被推回到很远的地方吗?

“不是这样的。”黑尼克简略地解释道,“因为惯性法则,我们也会随着地球的自转而移动,和你待在原地不动是一样的。”

我还是不懂,但是我明白,“多想也没用”。

汽车引擎声打破了深夜的宁静,大概是扎帕回来了。车灯照亮四周,果然是扎帕,他朝我打招呼:“嘿,小绿。”

细见先生开车总是那么小心平稳,他完美地停好车,就进家了。

“细见先生今天也去找那个失踪的学生了?”

“是啊。”

“细见先生真是教师楷模。”

“对了,我听到一件有趣的事。”扎帕低语,“或者应该说是一件怪事。”

“奇怪到雨刷摆动的程度?”

“我觉得连导航仪都要坏掉了。我现在脑子里乱糟糟的。”

那可麻烦了。光是想象导航仪坏掉而引发的不安和困扰,我就会不寒而栗。

“我在停车场的时候,旁边的车道上停着一辆出租车。他说司机去吃牛肉盖饭了,就把他停在了马路上。”

“这样太危险了。”

“而且没有比被警察贴罚单更耻辱的事了。后来,那辆出租车谈到那起隧道事故。”

“和荒木翠有关的?”

“对。这些日子,大家见面打招呼都是‘你知道隧道事故的内幕吗?’”

的确,经常能碰到各种车子洋洋得意地炫耀:“我听说了一件很厉害的事哦。”这些八卦往往真假难辨。出租车的话,每天都要接待各种各样的客人,所以会听到各种各样的八卦也不足为奇。

“不过,这种事总是越传越离谱。第一辆目击车所说的情报早就被大家‘加工’得面目全非了。”

“不,实际上,那辆出租车告诉我的,是未经加工的情报。”

“他说什么了?”

“那家伙说,事故发生那晚,他拉了一个男人,那个人在隧道附近下了车。”为制造悬念,扎帕故意停顿一拍,才接着说,“他就是你以前提到过的,在事故现场的那个娱记。他是坐出租车到事故现场附近的。”

“啊?你说玉田宪吾?”

他不是开着租来的车追踪荒木翠的吗?

有什么地方出错了,我不禁心生怀疑。

“我觉得不对劲啊。”

“你车门没关严吗?”扎帕漫不经心地调侃。

第二天早晨,郁子和亨坐上车。我注意到今天是节假日,现在是九点钟,平常这时候大家早就出门了,然而在休息日,这个时间出门好像有点儿早。

“亨,你说这样做是不是不太好啊?”郁子系好安全带,发动引擎,“是不是应该像圆香所说,静观事态发展才对啊?”

“向上小学的儿子咨询这种事,妈,你真是没救了。”

“因为亨可不是一般的小学生啊。你到底为什么会这么成熟啊?”

“我也想知道呢。”亨冷静地回应,“不过,我也觉得姐姐说的静观其变是比较聪明的做法。妈妈直接冲去找江口先生,也解决不了问题。”

“也对。”郁子说,“但是,我已经联系他了。”

“要不要跟姐姐说一声?”

“不行。她还在睡觉呢,而且她知道了的话肯定会说‘不许去!’,然后就会质问我是如何知道江口的联络方式的。”

从他们的对话中,我推测出郁子昨晚偷看了圆香的手机,然后用自己的手机发消息给江口先生:“我想和你谈谈圆香的事。”郁子不仅胆大包天,还气势强硬,我真是服了她了。

“我就知道那孩子会用她爸的生日作手机密码。”郁子挺起胸膛,自豪地说,“因为她从小就有恋父情结。”

“妈妈,你知道吗?‘情结’这个词原本有自卑感的意思,但在‘恋父情结’这里却不是呢。”

“不是吗?”

“这是荣格说的。”

“那个加拿大歌手?”

“啊?[亨说的是卡尔·荣格,瑞典心理学家,对现代心理学研究有深远影响。妈妈说的是加拿大著名民谣歌手尼尔·杨(Neil Young),日语中杨(Young)与荣格(Yung)发音相同。]比如,富人里也有那种超级守财奴,大概是出于对金钱的执念吧。这也算一种‘情结’。并不是感到自卑才会有情结的。”

“那么,通俗地说,‘情结’到底是什么呢?”

“应该就是执念。有人对金钱怀有执念,有人对父亲怀有执念,这些都可以被称为‘情结’。”

郁子叹息。“亨啊,在你以后的人生中,肯定会有很多人无数次地问你:‘你这么聪明,家里是怎么培养的啊?’”

“现在就有很多人问类似的问题,不过其中也有不怀好意的人。”

“这个时候,你要这样回答,‘都是妈妈教育的结果。优点都是妈妈教的,缺点都是爸爸遗传的。’知道了吗?”

“嗯,知道了。”亨听话地点点头。

总之,接下来郁子和亨要去找江口了。

我想起扎帕讲的事。

发生事故的那天深夜,玉田宪吾乘出租车来到隧道附近。

“但是,这不是很奇怪吗?”听完扎帕的讲述,我说。

“是啊,是很奇怪。玉田开着租来的车追踪荒木翠,与玉田坐出租车来到隧道,是自相矛盾的啊。”

“难道说,其实玉田宪吾是坐出租车跟踪的?”

“不会。那帮家伙装了计价器,应该都很细心,肯定不会记错。这样的话,也就是说,玉田宪吾坐出租车并不是为了跟踪。”

“那帮家伙”,是指全体出租车吗?

“从时间上看,玉田宪吾是事故发生后才到的。换句话说,荒木翠的车在隧道里起火后,玉田才坐出租车赶到附近的。”

“坐出租车到事故现场?而且还是在事故发生后?”

“玉田下车的地方离隧道还有一段距离。当时那辆出租车并不知道隧道里出事了,后来他从新闻里听到车祸的事,才明白过来。”

“坐车的真的是玉田吗?”此前的情报明明说玉田宪吾在事故现场袖手旁观,只顾拍照。“会不会是认错人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于是我问出租车有没有确凿的证据。如今,全国的七千五百万辆车都在谈论这件事,到处都有为了引起关注而胡说八道的家伙,自吹自擂,一心博出位。‘你小子也是这样吧?’我问他。”

“他肯定很生气吧?”出租车的自尊心都格外强。

“是啊,他勃然大怒,冲我嚷嚷‘你说我撒谎?!’气得连‘空车’标志都要变成‘载客中’了。”

居然能气成那样!我很吃惊,不过这应该只是扎帕特有的夸张修辞吧。

“如果他说的是真的,会怎么样呢?”我在脑海中整理思路,“那就说明,玉田之前并不在事故现场,对吧?”

“或者,他可能在事故发生后暂时离开了现场。也许他想赶快逃跑。”

从现场逃跑?的确,跟踪的车在隧道里出事起火,就算是记者,也会惊慌失措,吓得逃之夭夭吧。这种心情也不是不能理解。

“但是,玉田回到事故现场时,没人注意到他吗?那时候,警察和消防车应该都来了吧?”

“现场乱成一锅粥,应该没人留意谁一直在场,谁中途才来。而且,还不知道那辆出租车的话到底有几分可信呢。”

郁子转动方向盘,我随之左转,进入一条窄路,朝一家快餐店行进——那里是导航仪设定的目的地。

“指定见面地点的是妈妈还是江口先生?”

“是江口。”

“不会有危险吗?”

“危险?”

“说不定对方派了一群人等你上钩呢。”

“就为了一个像我这样的阿姨?”郁子苦笑,“不至于吧。不把我放在眼里倒是有可能。难不成对方认为我是个身怀绝技的主妇?”

“我觉得你应该把双截棍别在腰上。”

“下次吧。听说安田太太就有双截棍。”

我不知道什么是双截棍,大概是某种武器吧。

“她还有双截棍?”连亨都很吃惊,说明那东西似乎不是家家都有的寻常物件。我深切地体会到,安田太太果然不容小觑。

快餐店的停车场非常宽敞,我的车身沿着车位的白线停得笔直,这让我心情大好。

“妈妈,你要拜托江口先生什么事啊?”亨问。

正要下车的郁子转过头,说:“不拜托他什么,而是要向他宣告一件事。如果他把圆香卷入麻烦中,我绝不放过他。我的双截棍会喷火哦!要不要加上这句呢?”

“妈,双截棍不能喷火的。”

“对江口就要强硬一点儿。”

“我倒觉得江口先生并没有那么坏。”

“但是肯定也好不到哪儿去。总之,你在车里乖乖等我回来。”

“不让我进去,那我干吗要一起来啊?”

“是你说要跟着我,我可没答应带你进去。就像料理里的香菜,不请自来,还抱怨说‘你们为什么不吃我?’,食客也会很伤脑筋吧。”

“你说我是香菜?”

“总之,你就在这里等着。”说完,郁子就下了车,毫不犹豫地直奔快餐店而去。

副驾驶席上的亨并没有特别生气,他拿出游戏机玩起来,玩的好像是赛车游戏。随着赛事的进行,他的身体也跟着左右摇晃,感觉十分专注。引擎声从我的副驾驶席上传来,这种感觉很奇妙。

“嘿,绿德米。”

咦?谁在叫我?右边的轻型汽车开走后,我才发现旁边的黑睿翼。他的车身被清洗得很干净。

“哦,是你呀。”

“在这种地方见面,真巧啊。”黑睿翼单纯地因为巧遇而欣喜万分。

换言之,他并不知道江口先生要和我的主人郁子见面。

“不,其实不是巧合。是我家郁子和你家江口约在这里见面。”

“哦,这样啊。”黑睿翼的声音立刻低落下去,好像车身都瞬间沉重了几倍。这并非因为失望,而是因为罪恶感。“我知道有人找他出来,原来是你家主人啊。”

“她来提醒江口先生不要把我家圆香牵扯进去。”

黑睿翼叹了口气:“江口先生也……”

“也不想把圆香牵扯进去,对吧?”我抢着说。从录音中可以听出,江口先生确实很担心圆香。

“没错。他也有他的难处。非常难啊。”

“那个什么户狩,真的很可怕吗?”

黑睿翼的雨刷扭曲了——当然,并不是真的扭曲。就像人类露出严峻表情时那样,我们心中的苦涩也会体现在前窗上。

“你知道户狩的事?”

“算是知道吧。”我没有说出听过录音的事,“江口先生好像被这个人委派了很麻烦的事。”

“户狩这个人心里只有自己。他认为无论干什么,前面都应该一路绿灯才对。”

“一路绿灯?”

“就是说,他认为自己就是法律。一切妨碍他的人都有罪,都要予以处罚。不管对方是谁,只要他想,就会找碴儿夺取对方的钱财,据为己有。这个人说单纯也很单纯,他并不想支配别人,只是想要钱而已。”

“要钱?”

“户狩他们就是为钱而生的,没钱的话他们就活不了。”

我突然想起扎帕说过,弗兰克·扎帕有一张专辑叫《我们只为钱而工作》。“钱对于他们的意义,就像汽油对于我们的意义一样?”

“户狩原本就是个花钱大手大脚的人,在吃喝玩乐上不惜一掷千金。但是,他到这里以后,参与了某个可疑的赌局,结果栽了大跟头。”

“真解气啊。”

“旁人看来,没错。”

“旁人看来?”

“欠款越积越多,债主又不断上门催债,于是,无可奈何的户狩就把手伸向了那些来钱快的事。”

“比如投资之类的?”想想也不可能。

“是那些更简单而且会危害他人的方法,比如敲诈勒索。这个人简直无法无天,专门欺负弱者,威胁人家:‘想要命的话就给钱!’”

“太不像话了。”

“可不是嘛。不听话的人,户狩是绝不会放过的。”

“比如把孩子扔进河里?”

“所以,即便我家江口先生想和户狩一刀两断,也做不到。他和户狩小时候住在同一地区,十几岁的时候还曾一起混过,那时户狩就对江口先生颐指气使。后来户狩这个人越来越可怕,江口先生就想和他保持距离。”黑睿翼滔滔不绝地讲起主人的历史。

“江口先生太明智了。”

“是啊。”黑睿翼不咸不淡地说,“但是,户狩还是想把江口先生卷进去。可以说,户狩会把一切都卷进去。”

“这样听起来,户狩好像和龙卷风差不多。”很久以前,仙台市的邻镇曾遭到龙卷风的袭击,当时还成为热门话题。我虽然没有亲眼目睹,但听说那阵呼啸而来的巨大气旋把沿途的小屋都卷走了。

“没错。就像龙卷风会把屋顶掀翻、把树木连根拔起那样,户狩会把周围的人全都拖下水。”

“江口先生现在正死死抓住绳子,努力不让自己被风卷走吧。”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幅画面,江口先生被大风吹得身体几乎飘起,然而他仍然抓紧绳子,拼命抵御狂风的强劲吸力。他的身体上还伸出一根绳子,圆香就牢牢地捆在这根绳子的一头。如果他被大风卷走,圆香便也不能幸免。而且,圆香身上的绳子上还系着望月家的其他三个人,郁子、良夫和亨。倘若江口先生被卷走,那望月全家就都完了。

“不能逃跑吗?”我试着说,“逃到没有户狩的地方去。”

“如果逃得掉,江口先生就不会这么痛苦了。想从户狩身边逃走,太难了。户狩就和那个人一样。”

“油罐车先生?”

“对。”那件事果然是全体私家车的共同记忆,“户狩就和那个差点儿把红色的普利茅斯勇士(Plymouth Valiant)[美国汽车公司普利茅斯(Plymouth)旗下的一款小型汽车,一九六〇年问世,一九七六年停产。普利茅斯汽车公司也于二〇〇一年停业。]逼死的油罐车司机一样。首先,他们可以平心静气地恐吓他人;其次,他们都很难缠。”

“不过,想逃总是能逃的吧。比如,国外好像有个至今都不被外人所知的村子。”我想起最近郁子和亨谈论的话题。

“那则新闻我也听说了,是某辆车告诉我的。那个村子好像在美洲,据说一架小型飞机在那里坠毁了。”黑睿翼说,“好像是在南美吧?还是在南浦和来着?我记得似乎有个‘南’字。”

“先不管地名了。”

“如果逃到那里……”

“即使是户狩也追不上了吧?”

“但是,逃到那种偏僻神秘的地方,江口先生要怎么生活呢?”黑睿翼呆愣愣地说,“他又不能把尚子带到那里去。她身体不好,没法长途旅行。”

“尚子是谁啊?”

“她是江口先生的母亲。十年前丈夫去世后,尚子一个人把儿子抚养成人,是一位非常伟大的母亲。”

在独自养育孩子这一点上,尚子与我的主人郁子有相似之处。江口先生和圆香会不会就是因为这个契机而走到一起的呢?

“另外,几年前,尚子的胃里发现了肿瘤,所以把胃切除了一部分。”黑睿翼用私家车特有的自豪口吻说。

“那尚子还是不要去了。”我同意黑睿翼的说法,“江口先生自己逃走不就行了?”

“绿德米,你是那个村子的亲善大使吗?”黑睿翼笑道,“你知道吗?如果江口先生逃跑,他妈妈就会成为户狩胁迫的对象。”

“怎么可能!”话一出口,我立刻更正,“有可能。”想想那个榉树町小学的山本少年!

“没错。”黑睿翼的语气变得极为苦涩,“户狩那伙人会把一大堆虾肉料理摆在那位对虾过敏的母亲面前,威胁她:‘把这些全部吃掉,我就原谅你儿子。’这种丧心病狂的事户狩不是干不出来啊。而且,万一尚子因为过敏反应而发生不测,户狩肯定会面不改色地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我不让她吃,她偏不听。大概是太馋了吧。’”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因为户狩以前就干过类似的事。”黑睿翼回答。

“太可恶了!为什么这种家伙还能像普通人一样活在这个世上啊?”

“他并没有像普通人一样啊。”

“啊?”

“和普通人不同,他活得威风着呢。”

说到这里,黑睿翼突然倒吸一口凉气。“他们来了。”

“谁来了?”

“户狩的同伴。唔,也不算同伴吧……”

一辆白色面包车停在停车场,刚才他还不在那里,什么时候来的?这辆车不是新款,而且车身很脏,布满伤痕。

三个男人从面包车上下来。三人都穿着白衬衫,披着外套,打扮很时髦。其中一人虎背熊腰、胸肌结实,树干一样的胳膊强健有力。另外两人身材纤细,顶着一头棕发,有点儿颓废的感觉。他们俩长得很像,但头发长短不同。

“啊,就是这辆。”短发男人走近黑睿翼,指指点点,“你看这个车牌,绝对没错,是江口的车。”

“一大早就来吃汉堡,还挺悠闲的嘛。”另一个男人说。

肌肉男一言不发,举脚就朝黑睿翼的车牌踢去。好疼!虽然被踢的不是我,但我也差点儿没忍住叫出声来。

“他就是户狩?”我战战兢兢地看着那个男人问。

“不是,户狩没来。这三个人只是……”

“只是小喽啰?”听录音时,圆香曾这样称呼户狩的手下。

“是的。他们算小喽啰里和户狩关系比较密切的几个。如果户狩是社长的话,那他们仨就相当于常务董事。”

“我不懂公司里的事。不过,户狩的手下也这么凶吗?”

车里的亨听到动静,抬起头来。他疑惑地眯起眼,坐直身体,盯着外面的三个人。

“他们也怕户狩,所以很焦躁。”

三个男人气势汹汹地朝快餐店走去,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的背影。那种压迫感让我想起建筑工地上的压路机。

“他们怎么知道江口先生在这里?”

“可能是店员告诉他们的。”黑睿翼冷静地说。

“这家店还提供这种服务?”

“户狩的手下,对了,就是刚才踢我的那个男人,他认识的女孩子在这里打工。”

“那江口先生为什么还特意指定这家店?”

“因为他不知道这事。”

“不知道?”

“只有我注意到那个女孩子在这里工作。有一次,江口先生开车经过这里时我碰巧发现的,江口先生完全没有留意。算他倒霉,那个女孩子现在大概就在店里。她发现了江口先生,于是偷偷打电话告密。打工的时候居然还能干这种事,真是的。最近,江口先生为了逃避户狩一伙交代的任务,到处东躲西藏。董事三人组一直在拼命找他。现在终于发现了他的行踪,小喽啰们自然精神百倍、干劲十足。猎物越是逃,追捕者就越兴奋。”

“就像前面一有车就想超过去的那种感觉?”

我想起他们刚才的态度,焦躁不安、百无聊赖,却又异常亢奋。这就是终于发现了猎物时的狂喜吗?我的脑海中浮现出对前车穷追不舍、然后野蛮超车的那种车,以及驾驶者脸上恍惚迷离的表情。

“江口先生被户狩他们委托了什么工作啊?我听说好像是让他帮忙运什么东西。”

“嗯,是的。”

“到底是运什么啊?对了,你知道吗?”我朝董事三人组乘坐的面包车喊道。

没有反应。

不至于远到听不见吧。我又试着喊了一次:“喂,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绿德米,他大概没有说话的心情。”黑睿翼稍微压低声音。

面包车看起来闷闷不乐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时,我看到郁子从店里出来了。“啊,你的主人回来了。”黑睿翼也发现了。

郁子一边留意身后,一边疾步走过来,坐进车里。“欢迎回来。”我向主人打招呼。

“妈,怎么样?”亨立刻发问。

“和预想中的一样,江口君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年轻人。”

“和预想中的一样?”亨反问,“你之前明显很怀疑他啊,不是吗?怎么突然就‘江口君、江口君’,叫得这么亲热了?”

母亲毫不示弱。“因为我刚走近桌子,他就立刻站起来了。”

在店里等候的江口注意到郁子来了,马上起身,礼数周全地低头致歉。“我本不想牵连圆香小姐的,实在抱歉。”并恭恭敬敬地自报家门,“我是有幸与圆香小姐交往的江口。”

“他看起来不像坏人。而且……”

“而且?”

“而且很帅。”

“你不是总教导我不能以貌取人吗?”亨嘟囔道,“那么,关于户狩,他说什么了?”

“这个他没细说,只告诉我:‘户狩让他运货。’”

“只是运货的话,江口先生没理由那么害怕啊。”

“是啊,我也这么想。我追问了几次,江口君都支支吾吾、语无伦次。他好像真的不知道内情。啊,不过他语无伦次的样子也很可爱哦。”郁子微笑着说。

我和亨异口同声地指出:“这种事根本无关紧要好不好!”

“妈,你不该这么轻易就放过他。他不老实交代,你就吓唬他:‘我的双截棍会喷火哦!’”

郁子泰然自若地反驳:“亨,双截棍不能喷火。”接着她神情一变,略显紧张地说,“先不说这个。刚刚来了三个看起来很凶的男人。”

“啊,我看到他们了。其中一个人还踢了旁边的黑车一脚。那个人会不会就是户狩啊?”

“好像不是。因为其中一人冲江口君吼道:‘别以为户狩先生不在,你小子就可以无法无天!’”

“好恐怖啊。”

“我一时之间也不知如何是好。我明白情况危急,但是一想到他们是可能把圆香卷进麻烦事的人,我就火冒三丈。”

“这就是母性中的本能吗?”

“这是战斗本能。总之,我正想拍案而起的时候,江口君却对他们说:‘这位女士与此事无关。’被人这样保护还是第一次呢。”

“哦……”亨呆呆地回应。

“江口君对我说:‘请您先回去吧。’然后,我就回来了。”郁子用手摸摸脖子,“不过,我还是放心不下啊。”

亨点点头,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妈,你帮我拿着这个。”他把游戏机递给郁子。

“你要干什么啊?”

“我去店里一趟。”亨沉着地说,“他们肯定不会提防我这样的小学生。我就装作等妈妈的样子,坐在邻桌偷听他们说话。”

“不行,太危险了。”

“没事。如果有危险我就立刻开溜。”亨显得很快活。他打开车门,装模作样地说:“香菜特工,本次任务是查明江口先生被委托的工作内容。”接着,他又换了种声调回答:“明白。香菜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盘子里。”

郁子还想阻止,但亨十分固执。最终,郁子让步了。大概她认为一个小孩子进店里转一圈也不会那么危险吧。

肩负特工任务的亨显得既紧张又兴奋,我目送着他走向快餐店,然后问黑睿翼:“江口先生到底要运什么东西啊?”

这时,一直保持沉默的白色面包车用阴郁低沉到几乎会让我们的车轮受潮的声音说:“是死尸。他们要让他运死尸。”他那自暴自弃的口吻中还夹杂着一丝求救的意味。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俗话说的“惊到引擎盖都合不上了”,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黑睿翼也惊呼:“怎么可能?!”面包车所说的话确实超出了我们的想象。

“是真的。”面包车呓语般茫然地说。他的视线飘忽不定,就像不知该照向哪里的前灯。那不是愤怒,而是无法正常思考。

“谁的尸体?”

“爷爷的尸体。”面包车回答。

“爷爷?谁的爷爷?”

“户狩的爷爷?”黑睿翼问。

“嗷!”面包车发出一声尖叫。我吓了一跳,但我立即意识到,这是因为光是提起户狩的名字就会让面包车陷入恐慌。

“不是。”面包车继续说,“那个男人好像有个女朋友。”

“啊?户狩的女朋友?”

在我说话的同时,黑睿翼高声道:“哦,是那个女人。”

“你知道?”

“那个女人和他同龄,性格也很像。”

“也是龙卷风?”

“虽然不是龙卷风,但也是与油罐车先生一脉相承、只考虑自己的那种人。”

“就是认为自己面前应该一路绿灯的那种人?”我引用了刚才黑睿翼的表达方式。

“那两个人真是天生一对。”

“那个女人有这么糟糕?”

“有一次,户狩的手下和江口先生聊天,那个女人也在场。她笑着炫耀自己曾经杀过人。”

“什么?”我突然想起扎帕曾说他很讨厌使用“杀人”这种过激表达方式的人,他还说媒体最擅长运用富有冲击性的词汇,就是为了达到震撼人心的目的。

黑睿翼立刻说:“啊,那好像是她上初中时的事。那么也就是校园霸凌之类的。”

“校园霸凌?”

“初中时,她曾经伙同好几个人一起欺负一个同年级的男生。他们把那个男生倒挂在篮球架上很长时间,结果男生死了。但她并没有受到惩罚。不仅如此,她还把这件事当作英雄事迹,大肆炫耀。”

“我也听说过。”面包车插嘴。他的心情好像有所好转,似乎是调控情绪的暖气装置发挥了作用。“那个女人说:‘当时我们辩解说那不是霸凌,只是不幸的意外。然后做出正在深刻反省的姿态,就轻松过关了。校方也不想负责任,所以自然向着我们说话。’”

他们还说,那个男生想当动作演员,为了练功,拼命拜托他们把他吊起来。他们说太危险,极力劝阻,但最后实在没办法只好照做。万万没想到会造成这种后果。

几个学生串通好,一口咬定这套说辞。

抛开这几个人一口咬定狡辩的说辞这回事,那个如此轻易就被坏人蒙蔽的人类世界似乎更可怕。

“那么,这次的尸体是谁啊?你刚才说什么爷爷?”

“是那个女人的爷爷。”面包车说,“老人独自住在市内一栋小巧的住宅里,据说资产雄厚。”

“难道说,那个女人盯上了爷爷的钱?”

“她抢走老人的银行卡,到银行取钱。想取多少就取多少。”面包车似乎在微微颤抖,“她大概把爷爷当作钱包了吧。”

“当作钱包是什么意思?”

“用卡取钱需要密码吧?”我提出一个基本问题。

黑睿翼长叹:“肯定是逼老人说出来的。户狩一伙绝对能干出这种事。”该不该说黑睿翼通晓世事呢?

面包车也赞同:“我也觉得是这样。”他接着说,“那个男人缺钱,他女朋友也是。而且,最近那位老人终于忍无可忍,打算去警局告发他们。”

“所以他们就把他的呼吸之源切断了?[原文为“息の根を止めた”,这是日语中的固定词组,就是“杀死”的意思,为配合语境,此处用直译。]”黑睿翼说。

这个说法很新鲜,比“杀死”听起来含蓄一些。人类还有呼吸之源这种东西?中断呼吸之源就和中断电路一样吗?

“老人可能是不堪折磨而死的。如果施暴的伤痕被发现,户狩他们就有麻烦了。所以,他们把尸体……”

“怎么?”

“把尸体埋了。”

“埋在了哪里?”

“埋在我主人父亲名下的土地里。”面包车痛苦地说。他的主人好像就是三人组中身材瘦削、一头长发的那位。据说他家是地主,到处都有土地。

“我主人的父亲拥有一片林中空地,被那个男人看中了,于是就把尸体埋在了那里。因为在树林里,不用担心被人发现。”

“是你的主人他们,也就是那几个‘董事’埋的?”

“嗯,因为他们不敢反抗。”

我回想起从面包车上下来的那三个男人。三个人全都一脸凶相,举止粗暴。但他们也只是被龙卷风户狩卷入,而身不由己吧?人上有人,就像永远有排气量更大的车压你一头。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儿吧。

“那这件事和我家主人有什么关系?”黑睿翼问。

“是啊,如果一切如常就没什么大问题了。”面包车说。

不对吧,都闹出人命了,已经是大问题了啊。但我想了想还是没说出口。面包车的思考方式有所偏差。我们的价值观会受主人影响,所以我不认为面包车的想法源于他的内心。

“你们也知道,后来发生了那件事。”

“发生了什么事?”

“暴雨啊。”

“哦。”

“那几天的暴雨惹出了很多乱子。”面包车说,“埋尸的那块地土层很薄,被大雨严重破坏,需要施工整修。”

“一旦开始施工,尸体就会被发现。”

“黑睿翼,你说得没错。所以,必须把尸体移到别处去。”

“然后就把这件事交给江口先生了?”我感觉车内灯猛地一闪。

“但是,为什么要让我家主人做啊?”黑睿翼怀疑地追问,不过他的语气中更多的是愤怒,“难道不应该是埋尸的人做吗?如果尸体被发现,有麻烦的又不是江口先生。”

“这样说的话,应该是那个男人和他的女朋友去做才对,是不是?”面包车发出嘶吼,“户狩和他女朋友才是坏人!我的主人是被连累的!”

“江口先生才是被连累的不是吗?”

“我们望月家更是被连累的。”

“总之,是你家主人把运尸体这种危险工作推给我主人的!”黑睿翼泄愤似的说。

“到底要把尸体运到哪里去呀?”

“运到海边,把尸体扔进海里。这件事大概也要你的主人去做。”

“你的主人怎么能强迫江口先生干这种事呢!有本事叫户狩去做呀。”

“现在联系不上户狩。大概又去哪里捞钱了吧。”

“等等,命令江口先生去把尸体扔进海里的并不是户狩吗?”我提出疑问。

“从命令我的主人把尸体埋起来的那一刻起,户狩就觉得自己已经和这件事没有关系了。”面包车说。

“大有关系好不好!”我忍不住大喊,“户狩和他女朋友才是万恶之源啊!”

“总之,我的主人认为如果把尸体留在原地,一旦施工,就会有麻烦。”

“那也不要牵连江口先生啊。”

面包车和黑睿翼你来我往、针锋相对,火药味越来越浓。当然,他们并不会像人类那样,吵着吵着便扭打起来。但是眼看着汽车之间发生矛盾却听之任之,也不是办法。

“既然户狩这么过分,你的主人不能去警局告发他吗?没必要一味容忍吧。”

“逃跑不行吗?”

“报警不行吗?”从刚才开始,我提出的全是这种消极的应对策略。然而,不可否认的是,这才是上策。

“不行,那样做的话,我的主人就完蛋了。如果埋尸体的事被曝光,警察肯定会把他抓起来的。”

“那是当然。你的主人出手帮助户狩的时候就已经犯罪了。这件事我家江口先生可没参与,希望警察能放过他。”

“好了好了,大家都冷静点儿。”

“反正不能报警。”缩在自己思想的窠臼里不愿出来的面包车丢下短短的一句。

“如果报警,不知户狩会怎么报复江口先生。”

“如果警察把户狩他们抓起来了呢?”我说。

“永远关在牢里吗?不可能的。”黑睿翼绝望地说,“总有一天他会回来。户狩和那个女人都能言善辩,只要对自己有利,他们就可以面不改色地撒谎。他们肯定很快就会被放出来的。到那时,你觉得会怎样?”

“会怎样?”我轻松地反问。面包车却吓得魂不附体,几乎尖叫出声。

他大喊:“你说会怎样!到那时,一切就全完了!”如果他有手,一定会像人类那样捂住嘴——不,对车来说,应该是车牌那里——尖叫吧。“要是我的主人落到户狩手里,肯定会死得很惨。至于我,十有八九也会被砸个稀巴烂。车顶被大锤砸塌,玻璃被敲碎,座椅被刀划成碎片,轮胎被放气。最后,只剩一堆破铜烂铁。”

“你想太多了吧?”

“绿德米,他没有想多。”黑睿翼插嘴,“户狩就是这种人。所以,如果背叛组织报警的话,必须时刻万分警惕,绝不能被户狩找到。”

就在这时,我的副驾驶席车门打开了,把我吓了一跳。原来是亨从快餐店回来了。驾驶席上的郁子松了口气。“没事吧?安全回来就好。”我刚才一直专注于聊天,都没关心郁子的状态。

“嗯,没事。”亨坐上车,系好安全带。小小的冒险结束后,一向成熟稳重的亨也有些兴奋。他的呼吸略显粗重,脸上泛起红潮。“他们后面的桌子空着,我就坐在那里偷听,假装成等待父母而闲得发慌的小学生。”

“没事就好啊。”郁子由衷地说,看得出她心里的一块大石终于落地了,“我正想去找你呢。”

“江口先生被那三个人威胁,但他毫不胆怯地在努力抗争。”

“然后呢?”

“那三个人不依不饶,让他在下周日晚上来帮忙运货。在穿过利府街道,位于辰之丘的一家已经关张的小钢珠店门口集合。”

“到头来我们还是只知道这些情况。他们到底想让他干什么?究竟是运什么货呀?”

“不知道。三人组没细说,江口先生也没问。但肯定不是什么好货。”

“就是说啊。”

是尸体啊!我大声告诉主人,但是他们听不到。

“你知道那辆五八年款普利茅斯复仇女神(Plymouth Fury)的事吧?”扎帕说。此时,太阳已经落山,街灯亮起,路上穿行的车辆也都打开了前灯。

我一回到望月家的停车场,扎帕就问:“今天你去哪儿了?”

于是,我把在快餐店前发生的事告诉了他,他愤怒地说:“户狩这个人简直太坏了!”接着,他开始讲起普利茅斯复仇女神的事。

传说大约三十年前,一辆叫克里斯汀的红色普利茅斯复仇女神袭击了许多人类。普利茅斯不是日本车,这事似乎发生在某个海外国家。普利茅斯复仇女神的车主是一个胆小怕事的青年,一帮年轻人敲诈他,并砸了他的车。然而转眼间,那辆车就像影片倒放一般恢复原样,朝那些加害者冲了过去。有的人被他用引擎盖顶死,有的人被他关进车内,用一氧化碳毒死。我们这些私家车对克里斯汀的感情十分复杂,他疯狂的报复行为让我们不寒而栗,然而另一方面,他惨遭破坏后满血复活,并为主人和自己报仇雪恨的事迹又让我们深感痛快。

“如果克里斯汀在的话,他肯定不会放过户狩。”扎帕调侃的语气中也透出几分认真,“不过,毕竟只是传说而已。”

“如果真有这样一辆车,也很恐怖啊。”我说出心里的真实想法,“不过,总之,望月家好像陷入危机了。”

“陷入危机的是江口吧?况且尸体的事到底是真是假还是未知数呢。刚才听你的描述,我总感觉那辆面包车的精神状态不太稳定,有可能他只是想吓唬你一下。不,也许只是户狩和他的手下信口胡说、夸大其词,结果面包车信以为真了。”

“哦……嗯,我明白你的意思。”车子经常把人类的玩笑话当真。

“这样的话,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尸体。”

“但是,亨偷听到三人组命令江口先生去辰之丘的小钢珠店门口集合。而且,那是一家已经关张的小钢珠店。”

“那又如何?”

“最近我在铁路道口和通过的火车交谈过,这件事我跟你说过吧?”

“说过说过,你当时自豪得都要飞起来了。”

“火车也提到了‘辰之丘’这个地名。他说:‘崩塌的辰之丘空地那边,发生了恐怖的事情。’还说:‘注意死人。’我一直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现在想想,说不定是火车经过那里时,无意中目睹了他们埋尸的情景。”

“他们会在有人经过的地方埋尸体吗?”

“据说是一个人迹罕至的隐蔽之处。”

“小钢珠店吗?”

“呃……描述起来有点儿复杂。尸体大概埋在某个人迹罕至的空地里,就在三人组命令江口先生前去集合的小钢珠店附近。但火车注意到了,可能是从铁道上恰好可以看到那个地方。也许很远,但火车还是看到了。”

“因为火车的眼神很好。”

“也许那里真的埋着尸体。”

“尸体吗?”扎帕说,“等一下,小绿,我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

“你为什么非要在一天结束、好不容易可以休息的时候,给我讲如此沉重、如此恐怖的事情呢?”

“因为是你想听的呀。”

说完我们俩陷入沉默。当太阳再次升起时,望月家的麻烦事会有怎样的进展呢?明天是周六,说不定我还要出任务呢。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扎帕突然对我说:“小绿,你听说了那则新闻吗?关于隧道事故的。”

“什么新闻?”

“据说,隧道事故的视频在网上流传开了。”

“事故的视频?”

“就是车子在隧道里翻倒起火的视频。应该是丹羽和荒木翠坐的车吧。”

“对世界公开了吗?”

“对世界公开?”

“之前我听亨和良夫说过,人类上网发布信息,多半是因为他们下意识地希望信息被全世界看到。不过我不清楚其中有多少是特意发到网上,有意告知世人的。”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不知哪里有一个家伙,希望把隧道事故的影像展示给全世界喽?”

“是为了宣传安全驾驶吗?”我近乎愤怒地说。把事故车辆的惨状展现给全世界,想想都觉得难以忍受。

“现在大家都看到了。今天,我家细见先生还接到好几个家长打来的电话,说孩子看了这种残酷的视频,希望校方能采取措施,对孩子进行疏导什么的。”

“这下可惨了。”

“对情操教育很不利啊。”

“扎帕,什么是情操?”

“细见先生也是最近刚查的字典。”

“然后呢?”

“情操就是指知识、道德、艺术等。把这些教给孩子就是情操教育吧。”

“教孩子知识和道德?谁来教?怎么教啊?”

“应该是由优秀的成年人来教吧。”

“可是哪里去找优秀的成年人呢?”

“上网查查不就知道了嘛。”扎帕不耐烦地丢来一句风凉话,“我家细见先生的情操教育非常简单明了,他直接对孩子说:‘去听弗兰克·扎帕!’”

“这事我也听说过。但是,就眼下这件事而言,听弗兰克·扎帕就能达到情操教育的目的了吗?”

“小绿啊,你听过弗兰克·扎帕吗?”

“没有。”我的车载音响里放的大多是郁子喜爱的海外流行歌曲,或良夫喜欢的日本歌手的作品。我很想恶毒地回击扎帕,你才是除了弗兰克·扎帕之外什么都没听过的土老帽吧。但是,恐怕扎帕反而会以此为傲。

“你可以去听听《安迪》这首歌。很棒哦!”

“很棒吗?”

“虽然歌名不太有格调,但是整首歌的内容非常复杂深邃。各种旋律、曲调渐次展开,交织在一起。也许弗兰克·扎帕并没有这种意图,但这首歌确实完全展现出了人的一生。”

私家车不可能了解人的一生,扎帕肯定是拿主人的观点现炒现卖。“这首歌中浓缩了人的一生所能体味的世间百态。时而嘈杂喧闹,时而波澜壮阔,时而奔波忙碌,时而悠然自得,这就是人生。然后,便渐渐接近终点。”

“就是死亡吗?”

“对啊。但是,那个人在死前听到了呼唤自己名字的声音——‘安迪!’这声呼唤中包含着无限感慨,仿佛在说‘这一生活得很精彩啊’!”

这一生活得很精彩啊!对我们来说,应该是这一生跑得很精彩吧。“原来如此。”我附和扎帕,反正他只是照搬细见先生的话而已,“但是,小学生听了这样的音乐,能学到什么呢?”我依然很在意这个问题。

“他们会明白,人活着,就会经历很多事。”扎帕理所当然地说。

“很多事啊。”我想起不久前,在隧道事故现场邂逅的黑色大众车说过的话。他的主人贤次郎曾经和荒木翠交往过。贤次郎的太太每天都要陪伴儿子上课,她常在车里自言自语:“人生真辛苦。”

可不是嘛。

人生在世,总会有这样或那样的事。同样,车行一世,也要走过这样或那样的路。

“弗兰克·扎帕的音乐无所不包。”

“无所不包?”

“比如,既有在隧道事故中死去的人,也有拍摄事故现场、并向全世界展示的人。话说,那可是车被熊熊大火吞噬的动态视频啊,这个人真是心肠歹毒。对了,还有太阳君。”

“太阳君?”

“上传视频的人大概觉得出现人被活活烧死的场景不好,所以据说车里的人是用太阳君的图片合成的。”

“是为了孩子的情操教育吗?”的确,人类葬身火海的图像对孩子来说过于刺激了。

“不过,太阳君的图片也被烧成灰了。”

“真是恶趣味啊。”

“摄影的肯定就是那个叫玉田的记者吧。”扎帕笃定地说,“能够在事故现场录像的,除了玉田再没有其他人了。”

“不过,扎帕……”

“什么?”

“你为什么非要在一天即将结束之际,讲这种让我心情沉重的事情啊?”

所谓的超载卡车,就是这种感觉吗?

“谁让你刚才说了沉重的话题呢?这是我的报复。”

天亮了。周六要如何度过当然取决于望月家的安排。如果他们出门郊游,那么我这一天就要长途奔波。如果他们去超市购物,那么我就会在大型停车场里与同胞们闲聊。有时候,整天都没人出门,这时,我便头脑放空,或观察风向变化,或眺望长足胡蜂在望月家庭院的大树和蜂巢之间往来飞行,以此消磨时光。

这一天,从清晨到黄昏,我都待在家里。晚上七点左右,良夫一边打着手机,一边坐上了驾驶席。

“我现在就出发。玉田先生几点到?”良夫对着手机说。

玉田宪吾!他来干什么?良夫是在和玉田宪吾通话吧。

“哥,我也要去。”亨钻进副驾驶席。

“不行。”刚刚挂断电话的良夫说,“已经很晚了,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呢。”

“小玉为什么要联系你啊?”

“听他的意思,好像和网上那段视频有关。”

扎帕昨晚说过的网上的事故视频,看来良夫他们也已经知晓。人类传播信息的速度之快实在让我震惊。

“那段视频不是小玉拍的吗?”亨问,“当时能够近距离拍摄事故现场的,再没有其他人了吧。”

“玉田先生好像也很困惑。说不定视频是他拍的,但是上传到网上的另有其人。”

“哦,对啊。”亨闻言点点头,“那么,玉田先生可能怀疑你是罪犯,那个把事故现场的视频上传上网络的罪犯。”

“我?上传视频?怎么可能?!”良夫举起双手,仿佛在证明自己毫无隐瞒,“我没碰过他的相机和电脑,不可能偷到视频。况且,我连如何上传视频都不知道。”

“但小玉还是会怀疑你。罪犯身份不明的时候,就会把所有可能的人都列为嫌疑人,对吧?他肯定会事无巨细地调查事故后曾与自己有过接触的人,一个也不放过。”

“这下完了。我没信心能洗清嫌疑啊。”

“所以我要一起去。”

“不行,玉田先生说了希望我一个人去。而且,现在到小学生上床睡觉的时间了。”

“我就要去嘛。”亨开始使性子。

良夫虽然不想事事都依弟弟的心意,但他还是拿出手机,说:“那你等一下,我给玉田先生打个电话,问他带你一起去行不行。”

“不用那么麻烦,直接带我去就行了。”亨噘嘴抱怨。

“不遵守约定可不好。”

“哥,你真是太善良了。”

过了一会儿,良夫耸耸肩说:“不行,他不接电话,转到人工留言了。”

“真的吗?你真的给他打电话了吗?”

“玉田先生不接手机是常事吧,因为他要经常采访什么的。总之,今天我一个人去见他。”

亨似乎终于死心了。“那我把作战计划传授给你。”

“作战计划?”

“我仔细想过了,现在咱们家面临着两个问题。”

“有两个问题吗?”

居然有两个问题?紧接着,另一个念头一闪而过,才两个问题?以前,停在投币停车场时,旁边的一辆普锐斯(Prius)告诉我:“地球正受到温室效应的侵害。”堵在四五号国道上时,前面的一辆Tiara[两款均为日本丰田旗下的车型。]对我说:“消费税可能要提高了。”

我曾遇到过一辆轻型汽车,他忧心忡忡地说:“这个国家有数千兆日元的负债。”我还碰到过一辆马自达RX-8,他说的话更加让我心惊胆寒。“宇宙中有那么多小行星,说不定哪天就会与地球相撞。”这个世界所存在的问题数不胜数,一思及此我就情绪低落。不过,豁达开朗的黑尼克曾笑着说:“就算你担心也无济于事,所以就不要担心啦。”他的安慰让我心里轻松了一些。

“一件是圆香的事,对吧?”良夫说。

“没错。也就是江口问题。”

“是户狩问题吧?”

“嗯。”亨点点头,“还有一件,是隧道事故问题。”

“这个问题和咱们家没关吧。”

“可小玉都打电话找你了。”

“那又怎样?”

“我们可以反其道行之,既然有两个问题,那也可以利用这两个问题之间的矛盾,让它们自相残杀。”

“让两个问题自相残杀?”

“就是让自己的敌人互相斗争。像夏亚那样,利用吉恩军和联邦军的斗争使自己获利。”

“啊,原来如此。”良夫强烈赞同,然后自言自语道,“就像最后一集里,夏亚用火箭炮击败基西莉亚时那样的吧……”[兄弟俩在聊日本知名机战动画《机动战士高达》里的剧情,夏亚和基西莉亚均为里面的人物,基西莉亚隶属上文提到的吉恩国。]

他在说些什么啊?我完全搞不懂状况。良夫又说:“那么,具体应该怎么做呢?”

“你看,小玉是记者,他最喜欢那些可能成为话题的事件。所以,如果把户狩的事告诉他,他一定会很感兴趣。”

“户狩的事?”

“户狩是个危险人物,如果进一步调查的话,应该能挖出很多骇人听闻的事件。把孩子扔进河里那件事就够轰动的了。”

“是啊。不过,玉田先生说他只写那些‘能吸引大众关注的事’。户狩的事似乎还不到这个程度吧。”

喂喂,良夫,你在说什么呢!我吃惊得前灯都要亮了。户狩和他女朋友杀人埋尸的事足够写成报道了吧。这种事记者都不写,那还要记者干什么啊!不过,我随即意识到,良夫还不知道事件的真相,他根本不曾想到户狩还干过杀人的勾当。

“你可以稍微夸张一点儿嘛。”

“怎么夸张?”

“荒木翠坐过我们家的车是事实,对吧?所以,你就说,其实荒木翠在车上时曾经怯生生地告诉我们:‘我受到一个叫户狩的男人的胁迫。’这样,就把户狩和荒木翠硬扯到一起了。”

“这不是撒谎吗?”

“但是你这样说,小玉肯定会感兴趣。你假装要和他商量,巧妙地把这个情报传达给他。”

“亨,你觉得你哥能完成这种高难度任务吗?”

亨生硬地避开哥哥的视线,支支吾吾地回答:“嗯……嗯,我觉得能。”

我还是第一次听亨说出如此容易被识破的谎言。然而,已然丧失冷静的良夫却轻信了弟弟的话,他英勇地说:“好嘞,交给我吧。”

亨下车后,良夫启动引擎。出发喽!疾驰的快感和期待从车子底部不断涌起,我浑身充满干劲。

“小心啊。”身后传来扎帕的叮嘱。

酒店前站着好久不见的玉田宪吾,他愁眉苦脸地对良夫说:“这么晚了把你叫出来,实在抱歉。但是有一件事无论如何都要找你确认一下。”

他那略显粗鲁的讲话方式一点儿都没变。

“其实,我也有话想说。”良夫像勇敢出击的战士一样,开门见山地说。看来他准备按照弟弟的计划,把户狩的事说出来了。

“那你把车停在那里,我们去酒吧里说吧。”

啊?我大惊,如果他们去别处谈话,我不就听不到了吗?

“啊?”良夫也大惊。不过他只是因为要进入对手阵地而惊慌失措,所以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嗓门吧。

“你能喝酒吧?”玉田宪吾指指酒店楼上。

“不能。我开车来的。”

“什么嘛!真没劲。算了,那就喝乌龙茶吧。”

“车怎么办?”

“那边是酒店的停车场,停在那里没问题。”

数米见方的停车场里已经停了好几辆车。如果我停过去,后面的车显然就出不来了。良夫好像也有同样的疑惑,他向玉田宪吾确认:“停在那里真的没问题?”

“没问题。不过,你把车钥匙交给酒店前台比较好。如果后面有车要出来,他们可以帮忙移车子。”

“哦,是这样啊。”

良夫立刻启动引擎。也许是不想让玉田宪吾知道自己是新手,或者说他不想露怯,因此虽然停车位前所未有的狭小,但良夫尝试倒车时的表情却是前所未有的镇定。当然,这对他来说相当困难,他不慌不忙打方向盘的双手已渗出细密的汗水。刚后退了一点儿,他便咕噜咕噜地转动方向盘,继续后退,把方向盘打死。我能感觉到他的动作非比寻常地粗暴。拜托你轻一点儿啊,我能做的只有默默祈祷。

“啊,我看不到前面了。”一个沉稳又颇具威严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我一惊,随即意识到是我正后方的普锐斯在说话。

“对不起。”在被誉为站在汽车进化分岔路口的混合动力车面前,我心生敬畏。

“没关系,德米欧,这又不是你的错。”普锐斯派头十足地说。

这种从容不迫的气质就是来自于优质的燃料吧。

“你的主人不是要在这里住宿吧?”普锐斯旁边的白色塞瑞纳(Serena)[日产(Nissan)旗下的一款车型。]插嘴。

“不是,我的主人好像去酒吧了。”我看看他的车牌,那上面写着关东某地的地名。

“喂,他不会喝完酒,还要开着你回去吧?”

“怎么可能!”我立刻反驳。对我们来说,酒后驾驶是最不能原谅的行为。

白色塞瑞纳开始讲起他从关东到仙台的北上旅行,他没走高速公路,一路停停走走。炫耀路途辛苦是汽车们在聊天时必不可少的话题,不过,当他讲起在野生动物园被长颈鹿舔来舔去的经历时,我们都听得很开心。“有时好像还有狮子趴在我的车顶上。你说是不是很恐怖?”

我想象一只大型动物趴在我身上的压迫感,的确有些害怕。而且,动物还会在我身上大小便吧。

“主人还没给我洗澡,我浑身都是长颈鹿的味道。”白色塞瑞纳叹道。

“没关系,并没有奇怪的味道。”普锐斯优雅地说。

过了五分钟左右,一个男人从酒店走出来。他体型瘦削,身穿帽衫,帽子戴得很严实。他微微低着头,快步走过来。这人死气沉沉的,不知是哪辆车的主人。不像是会开普锐斯的那种类型,也不像是会去野生动物园游玩的那种人。

虽然我实在想不出具体哪款车与他相配,但肯定是我身后的某辆车吧。

然而,他冲我来了。

身穿纯黑帽衫,与黑夜融为一体的男人快步走到我的驾驶席前,停住了脚步。怎么回事儿?我正纳闷,只听咔嚓一声,车锁开了。怎么回事儿!我不禁喊出声。

“出什么事了?”后面的普锐斯担心地呼唤。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我一时说不出话来,直到那个男人坐上驾驶席,发动引擎,我才高喊:“这个人不是我的主人!”

“真的吗!”普锐斯大惊。

旁边的白色塞瑞纳却苦笑道:“喂喂,这个玩笑可不好笑。我来给你说一个怎么样?上回狮子趴在我身上时我咬了它一口。”

“不是开玩笑!这个人真的不是望月家的人。”

“但是他有钥匙啊。”白色塞瑞纳显得很冷静。这时我才意识到,对啊,这个人有钥匙。我想起来了,刚才良夫把车钥匙交给了玉田宪吾,让他放到酒店前台寄存。

“那么,这个人可能是酒店的工作人员。”普锐斯稍微放下心来,“大概是为了给后面的车让路吧。”

我再次仔细打量驾驶席上的男人,他正探身摆弄导航仪。他穿着黑色帽衫,把帽衫的帽子戴在头上,还架着一副有色太阳镜,很难说打扮得很有品位。“不对。”我不禁发出沮丧的叹息,“他怎么看都不像酒店工作人员,穿着太随便了。”

“那他是谁?”白色塞瑞纳终于开始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偷车贼?”

“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我叹道。

“什么吉利不吉利的,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话音未落,随着油门被踩下,我冲出了停车场。

糟糕!我被人偷了。

大事不妙!我被偷车贼开跑了。

沿县道一路向北,途中,我向擦肩而过的车辆求救。有的车把我的话当作无聊的笑话,有的车则替我担忧,“这可麻烦了!”然而,他们都无能为力,留下一句“希望你平安”就跑远了。

警车的警笛声从后面逐渐接近时,我心里松了口气,“总算得救了”。然而,他们出动并不是为了我,而是有其他任务。驾驶我的男人咂咂嘴,遵照交通规则靠到路边,放慢速度。亮着红色警灯的警车从我身边疾驰而过。

“喂,救救我。我被人偷了。司机不是我主人,我根本不认识他。”我向靠近的警车求救。

“可是我也帮不了你。不好意思,我现在没空,我在追一个向北逃窜的强盗。”

“什么颜色的车?什么牌子?”我立刻发问。

“不知道。目击者是几个孩子,他们打电话报案的。现在的孩子真能干啊。”

“但是,我现在也很危险啊。”

“但是,你的司机很守规矩,知道靠边给警车让路。也就是说,这个人具有一定的常识,不是吗?也许他并不是偷车的坏人吧。”

“我觉得他是怕被警察盯上才守规矩的。”

“原来如此。那他可真是十恶不赦的大坏蛋啊。”警车调侃道。说完他提高速度,愉快地奔向远方。

很快,我也回到超车线,继续前进。十恶不赦的大坏蛋?由此,我的心中萌生了一个推理。

这个男人不会是户狩吧?

绝对没错!

他为什么会找上我呢?

我能想到的理由只有一个。

就是和江口先生有关。江口先生不服从他的命令,他终于恼羞成怒了。

我想起之前面包车说过的话。户狩一旦发怒,会用大锤砸塌车顶,敲碎玻璃,用刀把座椅划成碎片,把轮胎放气。最后,整辆车只剩一堆破铜烂铁。我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可能会变成一堆破铜烂铁。

我被自己的想象吓坏了,抖动身体想把驾驶席上的男人甩下去,但这是不可能做到的。啊,是这么回事吧。我试图推理出一套合理的说法让自己信服。户狩他们命令江口先生周日,即明天,去运货。“明天不去就有你好看的!”为了威胁江口先生,他们就盯上我了吗?

“你敢不听话,我们就收拾你女朋友。在此之前,收拾你女朋友家的车大概也能起到震慑效果。”

不久后,这个被我认定为户狩的男人开始摸索我的导航仪。他到底要去哪里啊?如果他设定好目的地,我心里就有数了。

“什么破玩意儿!”男人咒骂道。我能猜到他发怒的原因。仪器上肯定是出现了这样的提示:“汽车行驶过程中不能操作导航仪。”一般情况下,出于安全考虑,在没有拉起手刹的情况下是不能操作导航仪的。一边驾驶一边操作导航仪,发生事故的可能性会大大增加,所以导航仪都被设计为只有在停稳、拉起手刹时,才能操作。

这是正确的。

人类无法一心二用。

不,确切地说,人类可以一心二用,但是同时做两件事时,如果第三件事突然发生,人类就无法及时应对了。

一辆车曾经告诉我:“美国心理学家做实验证明了这件事。”其实根本用不着做实验,这是我们私家车都明白的事实。

人类可以打手机,也可以一边打手机一边开车。但是,一边打手机一边开车时,如果旁边突然冲出一辆自行车的话,司机就来不及反应了。

“人类的注意力一分为二就已经接近极限了。”扎帕曾经说过,“他们可以同时做两件事,但是对于其他事物的注意力就会大幅度减弱。而重要的是,开车时,一瞬间的疏忽都有可能是致命的。”

驾驶过程中不能使用导航仪肯定也是基于这个理由。司机可以一边开车一边操作导航仪,但是如果这时出现意外状况,比如前车紧急刹车,那就万事休矣。咣当,追尾,引擎盖撞瘪,人类面临的是赔礼道歉和协商赔偿之类的麻烦事,车子则会因担心报废而浑身发抖。

“所以,即使是可以语音操作的导航仪也不安全。”扎帕还曾这样说,“开车和操作导航仪是两件不同的事,都需要人类的意识加以控制。这样一来,他们就很难再应对第三件事了。这样很危险。”

在一个大型十字路口,我向右转。到达一个家庭餐厅后继续转弯,开上一条一路向东的宽敞车道,然后放慢速度,停在路边。

那个男人像要为亲人报仇似的猛地拉起手刹。居然能把手刹拉到这种角度,他的力气之大让我惊讶。“不拉起手刹就不能用导航仪。这玩意儿肯定是从来不用导航仪的人设计出来的。”他嘟嘟囔囔地咒骂。

听他那颇具攻击性的语气,我更加确信他就是户狩。他的自言自语让我心惊胆战,不由得讨好似的附和道:“嗯嗯,是啊是啊。”

“而且这个破东西怎么用啊。”男人把手伸进帽子,抓抓头发,明显烦躁不安。不知他是真不会操作,还是有意为之,总之他把导航仪上的导航记录全部删掉了,然后按下目的地设定键。好了,到底要去哪儿呢?我正想着,他却拿出手机,按下接听键,放在耳边。“喂,是我。我这就回去。”

对方是女人。“我现在就去你那里。”男人说着甜言蜜语,嘴唇几乎贴在手机上。我感到一阵恶寒。他毫不顾忌别人的目光,面不改色地讲出各种肉麻话来哄对方开心。不过,他在车里,周围也没有别人,只有我。

电话那头的恐怕就是他女朋友吧。就是那个爱财如命、不惜威胁自己祖父的那个女人!

我感觉车体表面要裂开了。虽然没开空调,我却浑身发冷,强烈的厌恶感让我止不住地颤抖。

“嗯嗯,好的,我马上回去。”男人终于挂断电话,重启引擎,向前开去。向东直行一段后,我进入一条小路。到底要去哪儿呢?我心里七上八下的。

后来,我数次向擦肩而过的车辆求救。“我被人偷了!”然而大家都没什么反应。

途中,我又遇到刚才见过的警车。我询问案情,对方回答:“ATM出事了。”

“ATM?”

“好像是银行的ATM被偷了。”

“那个也能偷走?”我想象着一个巨大无比的人类弯腰把那个大箱子连根拔起的画面,与其说“偷”,不如说“拔”更加贴切。

“强盗好像是开着铲车去偷的。那台ATM在大学医院后面的一家小超市里,强盗用铲车撞坏了机器,然后抢走了里面的纸币。”

这确实是一起重大事件。我再次向警车求救。“实际上我也被偷了。”对我来说,这也是重大事件啊。“而且,偷车贼是个大坏蛋!”为了引起对方的关注,我补充道。

“大坏蛋?”

“他杀了一个老爷爷,还把尸体埋起来了。”

“知道了,知道了。”显然,警车认为我在胡说八道。

“是真的。这个叫户狩的男人为了钱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就算你跟我说了,我也很伤脑筋啊。你得向警察说明情况才行。”警车留下这句话,瞬间就跑得没影儿了。

正当我沮丧失落之际,一辆从后面赶上的蓝色日产Cube出声发问:“户狩?那个户狩怎么了?”

“你知道他?”

“算知道吧。我经常听人说起这个人的种种劣迹。几个月前,站前的立体停车场里有几十辆车被砸了,这事你知道吗?”

“知道。罪犯好像是那个停车场的所有者,对吧?”人类还不知道罪犯的身份,但是在私家车圈子里,这早已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了。

“他也是受到户狩的威胁,被迫那么做的。这是停车场所有者的车子说的。户狩用他主人的独生女威胁他。不仅如此……”

“还有后续吗?”

“停车场所有者的独生女也受到胁迫,户狩逼她去做不太好的工作。总之,户狩一方面对父亲说:‘不给钱,你女儿就完了。’一方面又对女儿说:‘赚不到钱,你爸就完了。’最后,那个女儿精神崩溃,住进了医院。”

“呃……”

“户狩真厉害!对吧?”蓝色日产Cube讽刺道。

“如果我跟你说,现在驾驶着我的就是那个户狩,你会不会很同情我啊?”

“呃……”这次发出呻吟的是蓝色日产Cube。

“他不是我的主人。我被他偷了。”

“如果这是真的……”

“这就是真的。”

“那我只能说‘加油,祝你好运’了。”

不知何时,我开始向南前进。

离车站越来越近,堵车也越来越厉害。交通堵塞带来的焦躁感从每辆车中向外渗透。那个男人唉声叹气地抱怨:“搞什么鬼啊!”并用力捶打方向盘。我尖叫出声,干吗打我!反对暴力!

男人又咒骂一句:“真是烦死老子了!”

反对烦躁!

然后,他又使劲儿地砸了方向盘一拳。

好疼!我发出悲鸣,火冒三丈。你居然打了我两次!望月家的人一下都没打过我!

我不由得开始想家。也许,那个家我再也回不去了。户狩会这样开着我,把我带到他那个罪恶的老巢去吧。

我们无法按照自己的意志停下,我对自己身为汽车而深感绝望。然而,我并不想就此丧失意识,在昏迷中走向生命的终点。虽然明知是徒劳,但有些感情还是不吐不快。

啊,不知前方的道路会伸向何方。别了,我的小镇。别了,望月家。别了,扎帕。和你聊天,虽然有意义的内容不算多,但是我很开心。我相信,我们一定会有再会的那一天。到那时,我再把这段冒险传奇讲给你听吧。

排气管是不是在滴水?如果是人的话,此刻一定会忍不住泪如泉涌。

“后来呢,你很快就回来了?”扎帕说。

“是啊。”我努力掩藏羞愧,尽量摆出一副冷静的模样。

“平安无事就好。”扎帕强忍笑意,严肃地说,“最后到底怎么样了?”

“也没怎么样。我毫发未损地回到了酒店。”

我回到酒店停车场时,白色塞瑞纳已经不见了,普锐斯还留在原处。

“嗨,绿德米,真没想到你还能回来。”他由衷地为我高兴,“你是不是安装了什么防盗功能啊?”

那个男人把我停在普锐斯前面,戴上帽子遮住面孔,下车离开了。看着他的背影,我很想生气,不过还是平安归来的欣喜占了上风。而且我忙着平复激动的心情,实在无暇生气。

“以前,我曾听说有些人会特意在钱包里放一个古怪的护身符。”普锐斯派头十足地说。不可思议的是,无论何种话题,他一说出来就显得有板有眼的。

“古怪的护身符?”

“如果钱包丢失,捡到的人看到那个护身符就会心里发毛,觉得‘不归还失主的话,会受到诅咒吧’。”

“啊,原来如此。”我明白他的意思了,“我的方向盘上刻着好多古怪的咒语,所以即使被偷,我也不怎么害怕。”

也许听出我是在开玩笑,普锐斯笑了。

说着说着,我开始寻思,自己内部该不会真的装了什么防范被户狩偷走的东西吧?正因如此我才能平安回来。

到底是什么东西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不久后良夫从酒店出来,坐上驾驶席。感激与愤怒同时涌上我的心头,一方面是看到主人倍感亲切,另一方面又不禁怒火中烧。你倒是逍遥自在,你知道我这一晚上多么担惊受怕吗?!

“那家伙到底有什么目的啊?”扎帕不可思议地说,“他总不会是想试驾一下德米欧吧?”

“谁知道呢。”

“他是不是想偷车里的东西?”

“应该没有偷走东西。”我当时很慌乱,没有特意留意座椅和仪表板,但并没有物品失踪的感觉。

“那他就是留下了什么吧。”

“啊?”

“他没有偷东西,说不定是在你里面留下了什么。比如,那个……”

“哪个呀?”

“比如尸体之类的。也许户狩嫌手下动作太慢,决定自己把尸体运走。”

我一时语塞。怎么可能!转念一想又大惊失色,难道真有这回事?不过,若有一具尸体在我车内,我不可能毫无察觉吧。

“也许他把赃款藏在你的后备厢里了。以前我听其他车说过这种事。一个警察偷偷搞到一大笔钱,并把钱藏在一辆车的后备厢里。结果,阴差阳错,那辆车被偷了,需要接受警方的盘检,而负责检查车子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警察自己。”[想知道这个故事的细节,可以去读《余生皆假期》。]

“接受警方盘检不知是一种怎样的体验,有机会真想感觉一下。”

“先不说这个了。良夫和那个记者谈得怎么样啊?”

“不知道,我没听到他们的谈话内容。”良夫肯定和玉田宪吾说了些什么,不过他没在驾驶席上自言自语,我也就无从得知。

我想,良夫一定遵从了出发前亨传授的策略吧。

周日早晨,风和日丽,朵朵白云也遮不住明媚的阳光。我和扎帕的前窗都被照得闪闪发亮,然而我的心情却很沉重,阳光再灿烂也无法让我感到轻松。

根据亨在快餐店里偷听到的谈话内容,周日晚上,也就是今天晚上,江口先生就要去帮忙“运货”了。

“晚上是几点啊?”我问。

“大概就是日落以后吧。”扎帕说,“不过,如果江口先生听从命令去了那里,恐怕也不会只是帮个忙就完事。”

“怎么说?”

“就算真的要搬运尸体,三个男人还不够吗?需要车的话,随便从哪里找一辆就是了。多江口一个人,并不会显著地提高工作效率。”

“那他们为什么还要费尽心机地找江口先生呢?”

“小绿,这就是问题所在啊。”

“因为他们不想自己蹚浑水?”

“也许他们是想让江口先生顶罪吧。”

“顶罪?”

“他们让江口开车把尸体运到海边丢弃,说不定在路程沿线安装了监视摄像头。总之,就是留下江口运尸的证据,然后把全部罪行都推给他。”

“这也太过分了!”

“户狩那帮人就是这么过分啊!”

“不过运尸体的事好像和户狩无关,这都是他手下想出的馊主意啊。”

“户狩学校的学生肯定要遵从老师的教导吧。”

户狩学校的学生?这个说法再正确不过了。“但是,这样的话,江口先生可以向警察坦白一切啊。我是被栽赃的,真凶是户狩!”

“你之前不也说过吗,不能贸然报警,因为不知道户狩会采取什么报复手段。如果江口对警察说出真相,那么户狩就会以此为理由盯上他,他母亲也会成为户狩报复的目标。”

“不光人会遭殃,车也会跟着倒霉。”

“江口那辆睿翼肯定会粉身碎骨的。”

“但可能不会牵连望月家。”我试图垂死挣扎。

“如果江口不忤逆户狩,老老实实顶罪的话,有可能吧。”

“挺住啊,江口先生!”

“如果江口受到牵连,你家长女肯定不会袖手旁观,那样就麻烦了。”

时间流逝,太阳越升越高,路上的车流也逐渐增多。送快递的黑尼克来了。他身材庞大,每天不知疲倦地东奔西跑,浑身都散发出劳动者特有的气场,强大而值得信赖。

“绿德米、扎帕,你们好啊。”他向我们打招呼。

“嗨,黑尼克。”

“是有我家的快递,还是望月家的快递啊?”

“我也不知道呀。”

黑尼克话音未落,司机兼快递员已从驾驶席下来,从后备厢拿出一个大信封,然后又关上后备厢的门。

“要不要赌一把,是望月家的快递,还是细见家的快递?”我灵机一动,提议道。

“好啊。”扎帕立刻回答。

快递员正好站在我和扎帕中间,操作着手中的移动设备。接下来,他会朝哪家走呢?结果他选择的是细见家。

快递员朝对讲机说了几句话,很快细见先生就开门走出来。他手里拿着印章。

细见先生头发略长,体态瘦削,腹部稍显松弛。西装革履的细见先生完全是一副“为人师表”的样子,虽说我并不知道“为人师表”到底是什么样子,只是借用扎帕的说法而已。不过今天是休息日,一身运动装的细见先生看起来就是个沉稳悠闲的大叔。

“每次都麻烦你,非常感谢。”细见先生向快递员道谢,盖上印章。快递员递出的物品不是纸箱,而像是打包好的杂志。“最近给您送过好几次了,这本《防身术杂志》好看吗?”

“现在才第三期,还没出现厉害的大招呢。”细见先生笑道。

快递员也被逗笑了。他欢快地向细见先生告别,然后向黑尼克走去。

圆香从家里出来时天已过午。她攥着手机,趿拉着鞋,头发比平时更凌乱,表情很僵硬。

“看,你家长女要去做傻事了。”扎帕苦涩地说。

“没事,圆香很冷静的,绝不会乱来。”

说着,只见圆香在我面前脱下鞋,把左右脚调换过来,又重新穿好。看来她刚才跑出来时把鞋穿反了。

“真是超乎想象的冷静啊。”扎帕揶揄道。

圆香把手机贴近嘴边,走到我旁边,藏起身体。她大概是不想让家里的其他人听到她打电话,我却能听得一清二楚。

“江口先生,你绝对不能去,这不是运货那么简单的事。”“你现在在哪儿?”“我怎么可能不担心啊。”

她果然是在给江口先生打电话,我想。然而,紧接着圆香就语气惊讶地问:“啊?喂喂,什么?你是谁啊?”

电话那边好像换人了。“喂,你要把江口先生怎么样?你等等。”

“事情有变啊。”扎帕也很担心。

“好像非常不妙。”江口先生的电话似乎被人夺去了,现在是其他人在跟圆香讲话,而且并不是普通的寒暄。

“那人是户狩?”

“不是,是户狩的手下。这次移尸的事与其说是户狩的命令,倒不如说是他的手下在瞎折腾。户狩就是自己捅出篓子让手下收场的那种人。”

圆香把手机贴在耳边,低头看看手表,又抬头看向自己家。“我现在就过去。请你们放过江口先生。”她说着便朝右奔去,那边有大马路,估计她想打车吧。

“喂,你家长女走了。不会有事吗?”

“当然会有事啊。可我能怎么办呢?这就是咱们私家车的宿命吧。”

望月家的其他三人从屋里奔出来,已经是一个小时之后的事了。

郁子打头,良夫和亨跟在后面,慌慌张张地朝我跑过来。

“为什么没有注意到圆香不在家呢!”郁子似乎并没有责怪之意。

“我以为她肯定在厕所里。便秘什么的。”亨镇定地回答。

“在厕所里的是我!我肚子不太舒服,大概是妈妈昨天做的菜不太对劲。”良夫接口。

“冤枉啊,我做的菜哪里不好了?”郁子一口否认,“先不说这个了。圆香肯定是和江口君一起出去了吧?”

我的门被打开。要出发了。

“因为今天就是那个‘运货’的日子啊。姐姐不在家,肯定是和江口先生一起去辰之丘那个倒闭的小钢珠店了。户狩的手下让江口先生去那里碰头的。”

然而事态发展已不止如此。我想告诉他们,却无能为力。江口已经和户狩的手下在一起了,然后他打电话给圆香,把她也叫去了。赶快行动啊!望月家。

“你路上小心啊。”扎帕看着我的引擎发动,开口叮嘱道。

“希望一切平安。”

“对了,小绿,如果你回不来,我该怎么办呢?”

听到扎帕的话,我才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并不是旁观车,而是被卷进大麻烦的当事车。

再也不能回到这个停车场了,会有这种事吗?

“就算万一你运了尸体,我也不会不理你的,放心吧。又不是你把人弄死的,我绝不会从此疏远你。”

“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我反驳道。不过这的确很有可能。我一阵心慌,那种恐怖感就像机油蒸发、各处零件都生锈了一样。我去插手江口先生的事,户狩的手下看到我,很有可能就让我去运尸体了。“干脆用那辆绿色的德米欧算了。颜色那么显眼,正好方便顶罪!”即使被吓得四轮发软,一旦主人松开手刹、踩下油门,我还是必须前进。这就是我们的命运。

待我从恐怖的想象中回过神来时,已经一路向东奔驰在单行的国道上了。

驾驶席上的郁子紧握方向盘,手心的出汗量不是一般的多。她一点点加大油门。通往利府的国道一到休息日就堵车,其中也有路口信号灯和仙山线道口的原因,但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开车的人太多了吧。

“我说,还是应该报警吧。你们觉得呢?”郁子说,“怎么会堵成这样啊!”她还低声抱怨了一句。

“我觉得还不到报警的时候。”说话的是亨,“首先,不知道姐姐怎么样了,也不知道江口先生的差事到底是什么。如果贸然报警,说不定会激怒户狩军团,带来更多的麻烦。”

亨,你不要悠闲地讲大道理了!江口先生要运的是尸体,是被户狩他们杀害的老爷爷的尸体!我想朝他们大叫,甚至想动用讨厌的喇叭提醒他们。

“啊,对了,昨天聊天时,玉田先生也说不要报警。”良夫突然冒出一句。

“哦?”亨说。

哦?我也说。

“什么?良夫,你跟那个记者说了圆香的事?”郁子很吃惊,她似乎刚知道这件事,不过眼下无暇追问详情。

在酒店的酒吧里,良夫把户狩的事告诉了玉田宪吾。他听完显得很有兴趣。“有意思,可以调查一下。”接着,他又提出忠告,“那帮家伙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所以不要轻易报警,除非你能百分之百确保人身安全。”

“警察就那么没用吗?”郁子问。

“玉田先生以前取材的事件中,曾有罪犯因为被举报而恼羞成怒,后果十分严重。而且不止一件,有好几件类似事件。所以,他说要有万全的准备才能报警。”

“那个记者只是不想让警察破坏了他的独家新闻才这么说的吧?”

“妈,你真敏锐!”亨说。

“但我认为在搞清楚状况之前还是先不要报警,玉田先生的意见也有道理。”良夫继续主张。郁子和亨也没有反对。

不,不行!我很想大声疾呼。现在就给警察打电话,并且尽快赶到江口先生和黑睿翼那里拯救圆香。

当然,说不害怕户狩他们的报复肯定是假的。黑睿翼和面包车都像害怕报废那样害怕户狩的报复。然而,现在没工夫瞻前顾后,拯救圆香的事迫在眉睫。

导航仪的目的地设定在辰之丘一带。在通往利府的路上左转,又向北开了一段。这里就是之前亨在快餐店偷听到的地方吧。

“啊,接通了。”过了不久,良夫说。我也注意到他一直在摆弄手机。

“你给谁打电话啊?”

亨话音未落,良夫就说:“啊,圆香吗?圆香,你现在在哪里?”

郁子忧心忡忡地看向后视镜,她踩下刹车,把我停在与前车距离很远的地方。怎么回事?转念间我便回过神来,红灯了。小学生按下人行信号灯的按键,正穿过人行横道。

“圆香,即便你说‘不要担心’,我也不会傻到点头接受,说‘嗯,好,我不担心了’。”良夫大声说。

郁子笑道:“没错。良夫,说得好!”

望月家还没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原因很简单,虽然他们有一定的警惕性,却低估了户狩那帮人穷凶极恶的程度。至于江口先生要运的货物,他们最坏也只能想到危险药物这种程度吧。他们肯定不会想到,户狩一伙还杀了人。

只有我心急如焚。

“圆香,江口也和你在一起吧?这事我当然知道。你不要小看望月家长男的直觉哦。我现在正在去那个破烂小钢珠店的路上呢。”

“没错,次男也在哦。”亨在副驾驶席上发言。

郁子也在驾驶席上气势十足地补充:“妈妈也在哦。”

这时良夫突然怒气冲冲地朝电话吼道:“你是谁?江口吗?”

电话那边好像换人了,就和一小时前圆香给江口打电话时的情形一样。

先是本人接听电话,然后就换成一个可疑的声音。“喂,你是谁?我?我是圆香的哥哥。我们全家现在正要去你那里,就是什么破烂小钢珠店对吧?我们正在利府街道呢。什么?你什么意思?”说着说着,良夫开始慌乱起来。“为什么我们要帮忙啊?我们才不会乖乖听你们的指示呢。”他强硬地拒绝。但不知对方说了些什么,良夫语气一转。“啊,好,知道了,我们马上就到,不许伤害圆香!”驾驶席上的郁子表情僵硬起来。

接着,对方好像又威胁良夫说“这就是你求人的态度吗”?于是,良夫痛苦地皱起脸,重新请求道:“请你们不要伤害圆香。”虽然屈辱,却不得不照做,他的语气明显地传达出这一信息。

车内气氛骤然变冷,沉重得透不过气来。我真想打开车窗,吹吹风。

“哥,怎么回事?”良夫一挂断电话,亨就发问。

“事情不妙。”

“我知道事情不妙。”

“可能非常不妙。”良夫攥紧手机,整理思路,“那帮家伙很危险。”

“圆香怎么样了?”

“那帮家伙中的一个人接过电话,说让我们也去帮忙,他让我们赶快到那个破烂小钢珠店去。”

“他们觉得我们会乖乖听话吗?”郁子说。这句话刚才良夫已经跟对方说过了。

“如果我们不听话,圆香就会遭殃。”

“什么?”

“我也不清楚,总之,他们好像想让我们帮忙运货。”

“我们?全家吗?”亨说,“为什么?”

“他们说既然我们插手了这件事,就要全家负责。”连转达户狩手下的话都让良夫非常痛苦,“他们好像改变计划了,原本全都要让江口做的。”

“现在准备让我们望月家做了?”

“他们威胁说如果报警,就让圆香挂彩。我觉得他们不会手下留情的。”

“哥,我们赶快报警吧。”亨也失去了冷静,表现出少有的孩子气。

“刚才不是说了嘛,贸然报警后果很严重。而且圆香还在他们手里。”良夫已然六神无主。

“哥,那你给小玉打个电话怎么样?他不是也对户狩的事感兴趣吗?你跟他商量一下,说不定他能提一些建议呢。他前两天还在仙台,也许现在还没走。”

“亨,真是个好主意!”良夫和我都说。良夫立刻拨打电话。

“不过,他好像经常不接电话呢。”亨担心地说。

应该说果然不出所料吗?对方没接电话。

“转到电话留言了。要手机有什么用啊!”良夫愤怒地挂断手机。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因为过于慌乱,他也没有留言。

“该不会是小玉去找户狩取材,结果连他也被抓住了吧?”亨嘀咕道。

蓦然,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一起大马路上的交通事故。我只亲眼目击过一次发生在对面车道的车祸。大型卡车、面包车、轻型卡车接连追尾,被撞坏的车子动弹不得,悲鸣阵阵,场面极为惨烈。由此,我不由得想到户狩的手下、江口先生、圆香、望月家其他三人,再加上记者玉田宪吾,像叠罗汉一样摔成一团的画面。在那次追尾事故中,后面的车辆接连受到牵连被卷入车祸,而本次事件似乎也是类似的情况。

“连玉田先生都被抓了?”良夫一脸紧张地盯着手机,“不会吧。”

我目击的那起车祸是第一辆车为了躲避一只突然从旁边蹿出的白猫而造成的。然而车祸发生后,身为罪魁祸首的白猫却满不在乎地在一旁冷眼观望。烙印在我脑海中的那张猫脸渐渐幻化成一张冷漠呆板的人脸——我知道,那是户狩的脸。

事情究竟为何会发展到这一步啊?

不远处,郁子和良夫与户狩的手下们相对而立。看着郁子和良夫紧绷的神情,我有一种仿佛置身梦中的感觉。

只有亨还在车里。郁子他们也觉得带小学生一起去太危险,叮嘱了一句“你自己藏好”,就把亨留下了。

不知是因为太阳西斜,还是阴云蔽日,周围一片昏暗。我很想打开前灯,但从时间上看,现在还不到傍晚,恐怕是我阴郁的心情导致视野也变得暗淡无光。从在广岛工厂诞生以来,这种感觉我还是头一次有。

大约十五分钟前,我到达倒闭的小钢珠店。在停车场,良夫接到户狩手下的电话,指示他跟上一辆黑车。

领路的黑车就是江口先生的黑睿翼。我长叹一声:“果然还是走到这一步了。”进而发问,“开车的是江口先生吗?”

“不是,现在开车的是户狩的一个手下,董事之一。这家伙光是坐在驾驶席上就让我浑身难受,但我也无可奈何。这家伙开车特别野蛮,我真想把他甩下去。他踩刹车的方式也让我不能忍。”黑睿翼悲叹。

“江口先生和圆香都安全吗?”

“大概暂时没事吧。”

“说得好没底气啊。”

“他们俩在刚才那个小钢珠店里。”

“那个店不是停业了吗?”

“那个店破破烂烂的,玻璃全碎了,所以可以自由出入。江口先生和你家长女被绑在一起,关在那里面。你还记得以前踢我的那个大块头吧?他在店里负责监视。”

“这样啊。”我越发感到自己无能为力。圆香就在刚才那座房子里,我都到旁边了,为什么不能把她救出来!“接下来会怎么样呢?”

“他们大概会逼迫你的主人把尸体挖出来运走。‘不听话,你家小丫头就要倒霉了。’他们这样一威胁,亲人们也只好乖乖服从。”这话听起来就像个低劣的笑话,然而黑睿翼严肃的语气让我觉得这大概不是个笑话。“江口先生也一样。如果他们威胁他:‘不听话,你女朋友就完蛋了。’‘不听话,你妈就惨了。’他也没有办法。”

我们到达一片宽阔的空地。近处杂草丛生,远处则是残留的杂木林。也许是因为旁边高耸的岩壁遮挡了阳光,这里十分昏暗。空地上,郁子和良夫与两个男人相对而立。我看不清男人的相貌,不过应该就是前几天在快餐店停车场里碰到的那几个人。

“尸体就埋在这里吗?”我问停在前面的黑睿翼。

“好像是。树林深处有一块地面塌陷的地方。前面与公路相连,据说明天还是后天就要开始施工维修了。是当地有关部门提出的要求。”

“修好塌陷的路面可以造福大众啊。”

“除了那些想隐藏尸体的家伙。”黑睿翼苦笑,“所以,他们才让你家主人带着铁锹来挖掘尸体。”

“他们要让哪辆车运尸体呢?”我心无城府地脱口问道。黑睿翼没有立刻回答,我明白了。

“哦,这样啊。”

是我吧。

“一开始,他们想让江口先生干。但后来你家长女打来电话,他们就打算让他们俩一起干了。”

“现在望月家全来了。”

“于是那帮家伙就决定,‘干脆就让那一家子来干吧’。”

“他们这计划也太乱来了吧。”

“他们也抓狂了。如果放任不管,埋藏的尸体就会暴露,怕惹户狩发怒,其实他们也是走投无路。”

“他们自己做不就行了嘛。这样更安全,也不用担心走漏风声。”虽然这并不是黑睿翼的错,但我还是忍不住出口责备。

“他们对户狩言听计从,所以也想找到对自己言听计从的人,这样才能放心吧。”

“太过分了。”

“这大概就是人类的心理。据说,公司里的中层管理人员最容易发飙。因为他们想把老板给的压力发泄到更弱势的员工身上。我邻居的主人就是这样。他开了一辆宝马,那辆宝马常对我说中层管理人员有多么悲惨之类的。”

“这么说来,小喽啰也好,董事也好,都是中层管理人员了?”

我对这个无关痛痒的问题有些在意,就随口问出来了。然而,黑睿翼没有回答。

杂木林前,郁子和良夫把手机交给其中的一个男人。

这是对方的命令。

被剥夺了通讯手段的两个人被迫拿起地上的工具——不知是铁锹还是铲子——开始挖土。我惊愕地看着老老实实听命行事的郁子和良夫,放声大叫:“帮他们就糟了!”不管怎么想,现在若按对方所说的去做,事情就会越发不可收拾。“打个比方,就像在雪道上打滑时,越踩油门,车轮空转就越厉害,想离开那里也就越困难。同样,现在他们就要做绝对不能去做的事。”我说。

“就是这样啊。”黑睿翼说。

“什么就是这样?”

“人类就是这样啊。无论我们怎么提醒‘这样做不行’,他们还是会去做。开车时东张西望,酒后驾车什么的,怎么想都很危险吧?但人类还是毫不在意地照做不误。”

“人类真不可思议。”

“他们大概以为自己这样做是安全的。人类的危机意识实在很特别。”黑睿翼自暴自弃似的深深叹息,“比起坐车,他们更害怕坐飞机,其实汽车出事的概率比飞机高多了。”

“原来如此。”

“所以,你的主人可能也在乐观地想‘应该没问题吧’,因为他们还不知道自己挖的是什么东西。”

太阳西沉,天色越发昏暗。郁子他们所在的地方渐渐没入黑暗的树影中。

我突然注意到,那个在远处盯梢的户狩的手下拿出了摄像机准备拍摄。

“他要干什么?要拍他们有没有好好干活儿吗?”

“应该是准备拍下挖出尸体的瞬间,作为证据吧。说不定会以此为把柄继续威胁他们。这是户狩的必胜战术。逼别人帮忙,再用这件事进行要挟。这样一来,大家都和他成为一伙了。”黑睿翼回答。

我的心沉重得像陷入柏油路中不可自拔一般。

“可现在户狩并不在啊。”话一出口,我就想起扎帕说过的——户狩学校出来的学生当然会遵循老师的教诲。

“啊。”这时,亨从车里探出身来,发出惊异的低吟。

我也朝同样的方向望去。

良夫逼近那个拿摄像机的男人,质问:“为什么要录像!”

好样的,良夫!我忍不住为他叫好。在陷入泥沼,不,在陷入万劫不复之前,依然不忘试图反抗,真是了不起,不愧是我的主人,我心中不由得充满自豪感。

我异常激动,别说雨刷了,这时候就是活塞上下激烈地运动也不奇怪。

良夫这番突如其来的顶撞,把那个男人惊得将手里的摄像机掉在了地上。男人暴怒,朝良夫撞去。良夫向后飞出,摔了个四脚朝天。

紧接着,郁子带着我前所未见的坚毅表情,张开双臂护在良夫身前。

另一个男人逼近郁子,我以为他会用暴力把郁子甩开,没想到他脸上挂着下流的狞笑,一把抱住了郁子。我大惊失色。

郁子表情扭曲,奋力挣扎却无济于事。从地上爬起来的良夫脸色大变,冲上前去拉扯那个男人,试图解救母亲,然而徒劳无功。

男人与郁子年龄差距很大,然而他似乎并不在意,不顾郁子的厌恶,伸出舌头去舔她的脸。他明显非常享受这种把对方玩弄于股掌间的感觉。

另一个男人捡起摄像机,开始录像。

与拼命抵抗的郁子他们形成鲜明对照,两个男人显得游刃有余,甚至以此为乐。一方是惯于犯罪、无恶不作的小混混,一方是循规蹈矩、生活安稳的望月家的人。胜负立判。

如果我是克里斯汀该有多好!这个念头从未如此强烈过。如果我是克里斯汀,就可以自己启动引擎,追击那两个坏蛋,用引擎盖把他们碾死。

就在此时,车里的亨开始轻手轻脚地行动起来。他悄悄伸出手,打开驾驶席上方的遮阳板。短暂停车时,望月家的人经常把车钥匙放在那里,亨似乎也知道这件事。当然,我也知道。

车钥匙掉在坐椅上,弹起,又掉落到驾驶席下面。亨蜷起小小的身体,低下头去捡钥匙。

“怎么了?”黑睿翼问。

“我家次男躲在车里,他好像有什么计划。”

“他还是个小孩子吧。”

“不把小孩子放在眼里可是会吃大亏的。”我想起以前扎帕说过的话,“虽然孩子身材小,但不一定就比大人笨。大人往往忽视了孩子朴素的直觉所拥有的巨大力量。”那个叫弗兰克·扎帕的音乐家似乎曾经说过这样的话。

“那你家不容小觑的二少爷有什么妙计呢?”

“我估计他会用钥匙打开我的引擎。”

亨蜷紧身体,努力伸手去够座位下面的钥匙。亨,加油!快把钥匙捡起来!

“发动了引擎又能怎样?”黑睿翼依然半信半疑,一个孩子能干什么呢?

空地那边,郁子还没有挣脱男人的纠缠。我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事,只看到良夫倒在地上,拿着摄像机的男人正朝他猛踢。

你干什么!我大吼。同时我想,喇叭就应该用在这种时候啊!

我们的喇叭不就是为了表达愤怒、震慑对方才存在的吗?不就是为了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才存在的吗?

然后,我的喇叭真的响了。

怎么回事?我吓了一跳,接着狂喜涌上心头,难道我终于能够按照自己的意志行动了吗?我惊喜交加,整个身体都在不停地颤抖。

扎帕,我成功地用自己的愤怒鸣响了喇叭!我找到自动变身机器人的方法了!我要成为梦想中的汽车人了!

当然,是我想多了。

其实只是亨直起身体时不小心碰到了喇叭而已。他捡起钥匙,起身时正好撞到了方向盘。

男人们被喇叭声吸引,朝这边看过来。

瞬间,他们就发现了亨,把他拽出汽车。

万事休矣。

一个叫汽车报废厂的地方存在于世界的某处。我们私家车都知道,气数已尽的车会被送去那里处理掉。不知道是全国只有一个,还是每个地区各有一个,但报废厂的数量应该不会和加油站一样多。关于这个地方,在我们的圈子里盛传这样的说法。

在一片辽阔的红土地上,汽车排成一列。

队列前方是一辆巨型吊车。

每辆车上都有一个司机。这些身穿灰色制服、面无表情的男人手握方向盘,一辆接一辆地朝前开。当打头车辆开到吊车近前时,就会被吊车轻而易举地吊起,在半空中移动,然后投入一个巨大、细长,宛如玻璃烟囱的透明圆筒中。那里面充满了红色的液体,落下的汽车会缓缓下沉,逐渐溶解,最后变成破碎的薄片堆积在圆筒底部。

这个地方是否真的存在,其实尚有争议。因为去过那里的车都回不来了。我们早晚有一天会报废,这是不争的事实。然而,若问我们有没有意识到这就是我们所面临的、具有现实性的未来?那倒也未必。想到报废,充其量就和听说其他车辆出事了的感觉差不多。

眼下望月家的处境让我想起了报废厂里的那排汽车。

前面是绝望的深渊,他们正一步一步朝万劫不复的境地迈进。

连亨都被抓了,郁子和良夫行动起来的顾忌就更多了。

望月家的三个人对户狩手下的两个人。也许在人数上是望月家占优势,但实际情形却截然相反。

拿摄像机的男人突然抬脚朝亨踢去。啊!我大惊失色。然而,那只脚却在亨的头旁停住了。亨条件反射地用手抱住头,郁子脸色惨白,这一切都被男人得意扬扬地录了下来。

“不过,那个叫户狩的男人比他们更坏吧?真的还会有人比他们更坏吗?”我提出朴素的疑问。这帮家伙嗜虐成性,在我眼里,他们已经坏到无可救药的程度了。

“说到底,他们只不过是在模仿户狩对他们做过的事而已。”黑睿翼淡然地说,“户狩才是最坏的。”

“他父母是怎么教育他的啊?”

“哦,户狩的父母很有钱。”

“那他还为钱发愁?”连女朋友爷爷的钱都不放过,还把老人逼上绝路,是字面意思的“绝路”。

“他父母对他娇生惯养,结果就是,他成了一个没有正经工作的浪荡子,并觉得无论干什么都应该一路绿灯。最近他父母也觉得这样不行,于是就不再惯着他了。”

“现在才觉得不行?”我惊呆了,同时又觉得这番话好像有些耳熟。听谁说过来着?我努力搜寻记忆,对了,玉田宪吾说过类似的话。“啊,我也听说过这种事,讲的是牙医的儿子。”

黑睿翼说:“没错,户狩家就是当牙医的。”

“咦?真的吗?”难道是同一个人?我在心里纳闷。可是望月家的情况也让我放心不下,我的注意力又转向空地那边。

此时,郁子和良夫拿起铁锹,终于开始“帮忙”了。

啊啊,该怎么办呢!

一直坚持安全驾驶的望月家为什么会遇到这种事呢?虽然他们很少洗车,但我十分清楚望月家个个都是大好人。真希望有人出手相救。

这样对待望月家也太过分了!比起祈祷,我现在更想痛诉命运的不公。

背后有车驶近。天色已晚,那辆车开着前灯,我感受到越来越亮的光线,引擎声也越发清晰。

起初,我以为只是一辆陌生的车碰巧路过。这个地方离车道稍微有些远,如果那辆车只是经过,就肯定不会注意到这里的情况。

黑睿翼突然冒出一句:“难道是户狩来了?”把我吓得魂飞魄散。我顿时想起前几天被盗的经历。野蛮驾驶,方向盘还被打了好几拳。户狩终于要在望月家面前现身了吗?

我确信,一切都完了。在那个传说中的报废厂,排在车队第一位,被吊车牢牢抓住的时候,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我觉得自己的身体正被渐渐吊起……

那辆亮着前灯的车开了过去。

不是户狩吗?我长舒一口气。然而,车在不远处停下了——

然后绕到离我和黑睿翼很近的地方,停好。

空地上的两个男人注意到引擎声和灯光,转头观望。他们目光闪烁,面露惊慌,应该不是害怕被人看到通报警察,而是担心“户狩来了”。

引擎熄灭,四周重归寂静。“嗨。”这时,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咦?”

“嗨,小绿,真是巧遇啊。”

我绝不会听错,这个不紧不慢、带着笑意呼唤我名字的,就是那辆历经无数次保养、通过了无数次车检的老款卡罗拉GT。

“扎帕!”

“小绿,你在这种地方干什么呢?”

“听我说,出大事了!”我奋力抓住这根救命稻草,总觉得如果不赶快解释清楚,扎帕就会马上从我眼前消失。瞬间,我的脑海中闪过各种念头,一定是我的机能发生了异常,没有故障的话,眼前怎么会出现这种如迷雾般梦幻的景象?扎帕碰巧路过?我不相信会有这样的奇迹。

这时停在前面的黑睿翼也惊道:“啊,这不是那辆卡罗拉吗?你怎么会在这里?”

“出大事了?爆胎了?还是电量用光了?”扎帕悠然地说。

“不是!”我心头冒火,“你看,我家郁子和良夫在那边。”

不过扎帕显然已经掌握了全部情况。我正要开始说明的时候,一个男人从扎帕的驾驶席上走下来,微长的白发向后梳理得整整齐齐。那不是别人,正是细见先生。他绕到扎帕后面,打开后备厢,像要钻进去似的深深探入身体,迅速拿出几样物品。

细见先生拿出一件类似于黑外套的东西,穿在身上。然后戴上一顶大概是棒球选手所用的那种有帽檐的头盔。穿戴完毕后,他大步走向空地,手上不知何时还戴上了一副黑手套。

“细见先生到底要干什么啊?”我一头雾水。

“你看着好了。对付这些人,细见先生可是老手了。”

看到细见先生过来,两个男人从望月家身边走开几步,可能是想看看来者何人。当他们看清细见先生的长相,发现来人只是一个身材矮小、普普通通的中年男人时,两人脸上都露出露骨的嫌弃,对细见先生粗鲁地说了些什么。想必是“大叔你干吗!”“走错地方了吧!”这种话。

郁子和良夫也震惊万分。发现凭空冒出的奇怪男人是细见先生就已经够吃惊的了,那个头盔恐怕让他们更加不知所措。

细见先生伸出手掌,好像在说“没事,没事,请放心吧”。不,有可能他真的这么说了,并做出安抚的手势。

长发男人见细见先生靠近,大吼一声,气势汹汹地伸手去抓对方的衣领。然而片刻之后,他已倒地不起。

望月家的三个人目瞪口呆。

“就这两下子,细见先生根本不放在眼里。上来就伸手抓胸的小混混,细见先生不知对付过多少个了。”扎帕自豪地说,连消音器都在呼哧呼哧地冒气,“不过,再厉害也只是防御术。”

“咦?”

“老师对学生稍微一动手,就会遭到责难。拍拍小学生的肩膀都可能被说成性骚扰。真是太过分了!这就像绑住双手,再让你打败敌人似的。一般人遇到这种事,抱怨两句‘这可怎么办’就放弃了,但是,细见先生无论何时都很乐观,他会去思考如何在现有的条件下打破现状。最后,他想出了这套只防守的战术。”

“还有这种战术?”黑睿翼惊奇地问。

“自己不出手进攻,只佩戴防护道具,借用对方攻击的力道打倒对方。细见先生掌握了好几种这样的技巧。”

“他订阅了《防身术杂志》。”我想起来了。

“那个才出到第三期。”

另一个男人挥拳朝细见先生打来。细见先生不慌不忙,用头盔挡下这一击。男人痛得皱起脸,抽回手。细见先生摆好架势,动动肩膀,仿佛在说“有种就放马过来”!

“啊,不好!”黑睿翼低声说,“快看,倒在地上的男人。”

只见刚才还躺在地上的男人悄悄爬了起来,捡起了掉落的铁锹。叶片型的铁锹前端相当尖锐,男人对准细见先生的后背,用力刺去。

坏了!我吓得闭上眼睛。郁子也用手捂住嘴。

背后受袭的细见先生向前一倾,但是并没有摔倒。他平衡身体,转身面向拿铁锹的男人。

“我之前说过吧?那件外套里藏着铁板呢。”扎帕说。

“还藏着铁板?”

“这是晚上在城里巡视时的必需品。他手上戴的是防刃手套。细见先生常说‘不能轻敌’,所以他总会做好万全的准备。”

“细见先生太厉害了!”我唯有赞叹。

“另外,他口袋里还有遛狗用的绳子和项圈。”

“是为了把迷路的可怜小狗捡回家吗?”

“那东西的绳子上有金属部件,挥舞起来可以当武器,也可以把小混混暂时绑起来。你知道吗?乱用防身工具也是犯法的,这对校长来说很不利。但是,用狗项圈的话就可以找借口开脱了。”

“虽然他不养狗。”

空地那边,细见先生跨骑在男人身上,让对手动弹不得。

细见先生没有揍他,只是压住他,说了些什么。大概是像老师训话那样进行说教吧。良夫、亨,以及郁子,齐心协力用绳子把另一个男人的双手绑在身后。

“你看,就这样搞定了。那两个人就是传说中户狩的手下吧?”

“没错。对了,江口先生和圆香被关在途中那个小钢珠店里。”说到这里,我又着急起来,得赶快把他们救出来啊!

“哦,他们已经得救了。”扎帕立刻接口,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更换机油似的。

“什么?”

“来这里之前,我们先到那个小钢珠店去了一趟。”

“你怎么知道圆香在那里?”

“不管你在哪里,我的导航仪都能探测到。”

“真的假的?”

“假的。”

这时,又一辆车从后面驶近,前灯照亮了周围。

“喂,别把车停在马路上啊!很碍事的。”一听到那个神气活现的声音,我就知道是出租车。“我还拉着客人呢。”出租车在我们附近停下,很快,一个男人走下车。难道这次是户狩来了?我正胡思乱想的时候,扎帕说:“总算赶上来了啊。”

“谁呀?熟人吗?”

“小绿,这个人你应该更熟悉。就是那个叫什么玉田的杂志记者。”

扎帕给我讲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我刚刚载着望月家的三个人出发,玉田宪吾就坐着出租车找上门了。他按了半天门铃,当然,没人给他开门。扎帕告诉他:“望月家全家都出去了。”当然,他也听不到。于是,玉田宪吾打算转身离开。

如果照这样发展下去,故事就到此结束了。玉田宪吾离开望月家,然后就不会再有下文了吧。

“但是,玉田宪吾被绊倒了。”扎帕说。

“啊?被什么绊倒了?”我并不想讲冷笑话,但还是不由自主地接了一句,“被人生吗?”

“不是。是被青蛙绊倒了。”

“被青蛙?”

“就是那个摆设。你家门口那个挺吓人的东西。”

“是良夫买的那个青蛙!”

“对。他被那个青蛙绊了一跤,把它碰碎了。”

“啥?”

“然后,咣啷一声。”

响声被院子里的细见先生听到了。大概就是这么回事。

“你找望月家有什么事吗?”细见先生开口询问,既是出于关心,同时大概也有盘问可疑分子的意图。

“我是找望月家的人有事,我不知道他们在哪儿。”玉田宪吾直言不讳地说。

“真是个脸皮厚、自来熟的家伙。”扎帕如此评价玉田宪吾,“玉田的手机上有良夫的来电记录,他估计良夫想找他商量今天的事,还说要是良夫在语音信箱留个言就好了。他打回去,对方却一直不接电话,所以他担心良夫会不会出事了。”

“他这么担心良夫,真是好人。”我脱口而出,“我对他的印象改观了。”

同时,我惊异地意识到,那个青蛙摆设这次立了大功啊!

“然后,我家细见先生立刻做出决定。他的直觉就是这么敏锐。他认为望月家可能被卷进什么麻烦了。于是,他对玉田说……”

“说什么?”

“‘坐我的卡罗拉!’”

玉田宪吾把良夫说过的话,也就是“江口先生被叫到辰之丘的小钢珠店”这件事告诉了细见先生。细见先生灵光一闪,立刻猜到了那家店的方位。“细见先生夜晚巡查时曾开着我到这里来过。不良少年可能聚集的地方他基本都跑遍了,像废墟一样的店面是他们最爱去的地方。”

然后,他们就来到了那个小钢珠店。细见先生像现在这样披挂好防护装备,进入店内。不到五分钟,就把江口先生和圆香救出来了。接着,细见先生和玉田一起返回店里,又把五花大绑,瘫倒在地的户狩手下拖出来。也就是说,细见先生一进去就瞬间制服了对手。

“这点儿事对细见先生来说根本不在话下。为谨慎起见,玉田打车把江口和圆香送去了医院。我和细见先生担心望月家其他人的安危,便直接赶往这里。事情就是这样的。”

“户狩的手下呢?”

“扔在停车场了。”

“但是,你是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黑睿翼问。

“小混混们最爱在这种离大路不远,但光线昏暗、人迹稀少的地方行凶作恶。细见先生很擅长搜索这种地方。我估计,即使在初次到达的小行星上,细见先生也能一眼锁定不良少年聚集的场所。”

“小行星上也有不良少年?”

“哪儿都有。”

若是以往,我肯定会笑话他“你瞎神气什么呀”,然而,今天亲眼见识到细见先生瞬间制服两人、解除其武装的场面之后,我只能老老实实地点头称是了。

“玉田宪吾把圆香他们送到医院后,这才赶到这里来了。”

望月家的三个人回来了。折腾了半天,再加上可能还没从惊吓中恢复,无论何时都镇定自若的亨也是一副筋疲力尽的样子。

随后,戴着头盔的细见先生和玉田宪吾把户狩的一名手下抬过来,往车道上一扔。接着返回空地,又抬来一个,一扔。就像在做装货前的准备似的。

两个男人的神态还算清醒,然而双手被绑、无精打采、斗志全无。“赶快报警吧。”玉田宪吾说。两个男人闻言条件反射地面露威胁,但似乎突然意识到自己此时已无力反击,又蔫了。随后他们抬起头,这次脸上挂着恳求的表情,坦言道:“没用的。把我们交给警察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警察救不了我们,也救不了你们。”

细见先生叹息。“你们俩好像还很精神嘛。”

“这不是威胁。你以为我们喜欢这样做吗?”另一个男人申辩道。

“显然很喜欢啊。”郁子吃惊地说。

“你假装踢我的时候可是非常开心呢。”亨也接口。

“你们会倒霉的。你们不知道户狩先生有多可怕,所以才能这样若无其事。”

望月家的三个人一愣,接着不禁失笑,以为男人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哎呀哎呀。”细见先生也眯起眼睛,仿佛正看着一个不听话的学生。

但是,我很清楚男人的话不能一笑置之。据黑睿翼和面包车所说,户狩的恐怖程度无人能及,寻常手法根本制服不了他。如果报警就能解决问题的话,他的手下也不会这么烦恼了。

“被抓起来,我们无所谓,可怕的是这事会触怒户狩先生。”男人们声称。

“户狩君拥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吗?”也许是他们语气中的紧张感过于强烈,细见先生的玩笑话中也夹杂着一丝疑惑。

“不,他们说的话可能并非夸张。户狩的确很难对付,这毋庸置疑。”讲话的是玉田宪吾。什么?良夫他们把视线转向他,他耸耸肩,继续说:“我越调查户狩的事越吃惊。这种人居然能堂而皇之地活在世上,真是服了。”

是啊是啊,那两个男人也连连点头。

“有那么恐怖?”亨问。

“非常恐怖。”

“小玉,短短几天你调查了很多嘛。”

“其实,在听你们说起户狩之前,我就知道这个人。你还记得第一次见面时我说的话吗?一个牙医的儿子,在父母的百般宠爱中长大,满脑子只想着通过邪门歪道赚钱。”

“啊,我想起来了,你是说过。”亨提高嗓门。

“那个人就是户狩。”

刚才听到黑睿翼的介绍时我已有所预感,所以此时并没有太吃惊,只是稍微有点儿惊讶,甚至还有几分愉悦,就像掉落的螺丝被装回到正确的位置。哦,那个是和那里连在一起的呀。

“今天,你们让他们挖的也是很糟糕的东西吧?”神情严峻的玉田宪吾指向良夫和郁子,瞪着两个男人发问。

两人沉默不语,面面相觑。

“很糟糕的东西?难道是尸体?”亨显然是在开玩笑。怎么可能!郁子和良夫也露出明显难以置信的表情。

“有可能。大概就是尸体吧。”所以,玉田宪吾话一出口,全场顿时一片死寂。

望月家的三个人僵立当场,细见先生也双目圆睁,惊疑地质问:“尸体?这是怎么回事?到底是谁干的?”

“户狩先生好可怕!”其中一个男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像害怕幽灵的小朋友。接着他脸色一变,好像抱定了破罐子破摔的打算,威胁道:“听好了,你们以后将永远生活在户狩先生的阴影下,一辈子不得安宁!”

望月家的三个人再次面面相觑。他们很想一笑置之,但也许是看出那两个男人真的吓破了胆,一时之间也不知该作何反应。一阵风吹过,树枝沙沙摇曳,男人的恐惧在幽暗的树林中扩散,望月家三个人脸上的阴影越发浓重。“户狩真有那么可怕吗?”良夫按捺不住内心的惶恐,小声嘟囔道。

这时,一个清晰的声音斩钉截铁地说:“没事,户狩不会在你们面前出现的。”说话的是玉田宪吾。

啊?突如其来的发言让我大惑不解。望月家的人也不可思议地看向他。

“你是知道什么吗?”良夫问。

“没错。我知道很多。我掌握了惊天内幕。”玉田宪吾挺起胸膛,鼻翼翕张,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

接着,玉田宪吾不知从哪儿掏出手机,迅速开始操作,只有平日靠写“惊天内幕”换钱的男人才能摆出这种架势。

“惊天内幕?”“什么内幕啊?”“和户狩有关的吗?”

“是一则稍早之前的新闻。”

停在旁边的扎帕说:“玉田好像有重大新闻要爆料。”

黑睿翼说:“如果是好消息就好了。”

然而,玉田宪吾接下来说的却是一则远远超出期待、完全出乎意料的消息。

“你们知道一架飞机在非洲的一个小村子里坠毁的事吗?”他说。

什么?

非洲?我不由得惊叫出声,完全不明白他的意思。非洲我听说过,但是我不懂,为什么会在夜晚的小树林里突然提到这个地名。

“一架小型飞机坠毁,飞机上的人被带到神秘村落。”

“啊,那个,新闻杂志上登过。”亨回忆起来。

郁子也附和道:“没错,杂志上的确登过。还说飞机坠毁的事是有人在网上发现的。”

是那件事啊。亨在车里读杂志时曾经提过这则新闻。

“玉田先生,那件事怎么了?”良夫问。

“那是一起卫星照片引发的骚动。简单来说,就是卫星拍到疑似日本人的身影出现在那个神秘村庄里。这则情报本身就很可疑,而且也不能确定照片上的人到底是不是日本人。大多数人认为这只是一个都市传说,但是,经我调查……”

“经你调查怎么样?”良夫恰到好处地接口。

“经我调查,发现了这样一张照片。”

在场的全体人员——望月家的人、细见先生,以及户狩的两个手下,还有在场的全体车辆——我、扎帕和黑睿翼,全都齐刷刷地将视线集中在玉田宪吾身上。

手机的液晶屏在黑夜中闪闪发光,我看不到屏幕上的画面。玉田宪吾先把手机伸到那两个五花大绑、跪坐在地的男人面前。

“啊!这是户狩先生。”一个男人立刻发出惊叫。旁边的男人伸长脖子看向屏幕,他也惊呆了。“真的,是户狩先生。”

不理会一头雾水的我们,玉田宪吾说:“没错。简而言之,坠落在那个神秘村庄的人,就是你们所害怕的户狩。”

“怎么可能!”两个男人异口同声地喊道。

“不管你们相不相信,这张照片上的人就是户狩和他的女朋友。你看,被迫坐在那群上身赤裸、肤色呈小麦色的村民面前的,不就是他们俩吗?这两个人最近都没露过面,你们不觉得奇怪吗?”

两个男人对视一眼,说:“因为户狩先生经常出门旅行,联络不到是常有的事。”

“这次应该也是旅行吧。刚捞到一大笔钱,想出门找找乐子什么的。可惜,飞机出了故障,只好迫降在那个神秘村庄里。并不是坠毁哦。但那个地方肯定没有大使馆吧?”

“也就是说……”

良夫说到一半,亨接了下去:“会怎么样呢?”

“也就是说,户狩和那个女人要在那个村子里度过余生了。因为他们没有回国的途径。既没有翻译,也没有机场。日本和那个国家甚至没有建交,大家连世界上存在那样一个村子都不知道。”

“哦。”两个男人茫然地附和。

“户狩再也不会回来了。所以,你们就安心地被警察逮捕吧。”安心地被警察逮捕?这个说法好奇怪,不过我能明白他的言外之意。“反正你们只是负责处理尸体,对吧?人其实不是你们杀的,对吧?”

“对,对,你说得太对了。”两个男人点头如捣蒜。

“那么,你们就把实情全都告诉警察好了。警方可能会通缉户狩和那个女人,但是……”玉田宪吾指指手机,“不可能追到那个村子里去。”

“真、真的吗?”

“日本警察连邻县的事都说不在管辖范围之内,那么偏僻的村子,谁管啊?就算你们告诉警察户狩在非洲,他们也不会搜查到那里去的。”玉田宪吾微微一笑,“好了,你们俩去警局好好蹲着吧。望月家继续过平静的生活。校长呢,应该会继续在早会上给孩子训话吧。至于我,接着报道明星八卦。而户狩他们,就在那个未开化的村子里自求多福吧。就这样。”

不久后,红光闪烁,夜晚的树林和民宅的屋顶像被红色玻璃纸拂过似的。伴随着惊心动魄的警笛声,两辆警车呼啸着驶近。都不知道细见先生什么时候联络警方的。望月家的三个人露出安心的表情,户狩的手下也露出安心的表情。

细见先生向警察简明扼要地说明了事情的经过。

留在小钢珠店的那个小混混也被警察逮捕了。

“扎帕,望月家的人也要被警察带走吗?”

“警方肯定有很多事要问他们。不过应该很快就会被释放的。毕竟有个上小学的孩子呢,而且他们也没什么可隐瞒的。”

“江口先生不会有事吧?”黑睿翼担忧地问。的确,对他来说,主人的安危最重要。“尚子肯定也很担心。”主人的母亲也让黑睿翼放心不下。

又过了一会儿,一辆警车跟我搭话。“啊,是你吧,绿德米?就是你最近告诉我你被人偷了,是吧?”

“哦,是你呀。”前几天,我被陌生男人偷走,在县道上行驶时,从后面追上来的就是这辆警车。当时他好像在追抢劫ATM的罪犯,不知那件案子后来怎么样了。“上次多谢了。”我脱口而出。上次你虽然没帮上忙,但还是多谢了。

“上回的偷车事件和这次的事件有关系吗?”不愧是警车,提问都那么尖锐。

“说有也有,说没有也没有。不,应该说还是有的。”如果户狩在那个神秘村庄的话,那么当时偷车的男人是谁啊?我心生疑云。当我再次观察玉田宪吾时,一个恐怖的念头如电流般通过全身。

户狩会不会其实就在国内呢?

“话说,我昨晚忘了问,你家邻居到底是何方神圣啊?”在我的后座上,玉田宪吾呆愣愣地问,“就是那位细见先生。”

辰之丘事件发生的第二天。

昨天,在警局说明完情况后,郁子就赶去圆香所在的医院,并陪了一晚。良夫、亨,还有我,则在站前的酒店待到天亮。因为玉田宪吾说:“这种事件发生之后,当事人经常会被媒体围追堵截,暂时不回家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回家的话,被媒体围攻的可能性很高。”这是作为“围攻”一方的老手给出的忠告。

虽然事件全貌尚未明朗,但仙台市内发生的杀人案本来就很少,而且还是普通人家也被卷入案件中,差点儿在小混混的威胁下帮忙搬运尸体,这种事完全可以写成以前玉田宪吾所说的那种“有趣又吸引眼球”的报道。因此,可能确实会成为舆论关注的焦点。

“细见先生就是一个普通的校长。”亨回答,“小学校长。不过他那个学校和我的学校不太一样。”

“有那么混乱的学校吗?”玉田宪吾似乎认为是因为学校太乱,校长才会那样全副武装的,“不对呀,有他这种校长,学生应该很老实吧。”

“怎么说呢,反正细见先生被誉为超级校长。”亨说。

良夫也笑道:“就算记者去采访,估计他也只会说一句‘你去听听弗兰克·扎帕吧’,就把人家打发了。”

“不过这次真是多亏了小玉和细见先生,我们才能得救。”亨诚恳地说,“光是我们几个的话,就只能举手投降了。”

“说起来,麻烦你们送我去机场,真是不好意思。”

“不,我们要先去医院,所以需要绕远路,非常抱歉。”良夫说。

由于工作关系,玉田宪吾要坐飞机前往九州,良夫提议:“如果你不介意要先去医院接我母亲的话,之后我可以送你去机场。”

我已从他们的对话中得知,圆香只受了一点擦伤,便也放心了。

良夫把我停在医院的停车场,下车走进医院。此时,车上只有亨和玉田宪吾两个人了。

“我说,小玉,这次的事你也会写成报道吗?”亨探头问后座上的玉田宪吾。

“这个嘛,虽然也没什么不能写的,可要是真写的话,就要把我自己的事也写进去了。”

“写别人时从不手下留情,到自己这里,就瞻前顾后了。”

“大概吧。所以我这种人会招人嫌弃啊。”玉田宪吾鼻翼翕张,嘴边胡楂丛生。

“我好像有点儿明白了。记者也好,媒体也好,都有各种各样的人。其中有好人,也有坏人,不能一概而论。”

“为什么突然转变看法了?”

“因为小玉其实是个好人啊。”

说着,亨站起来,从副驾驶席与驾驶席之间的空当钻到后座,坐在玉田宪吾旁边。“在哥哥他们回来之前,先这么坐吧。这样比较容易谈秘密。”

“秘密?”

“我说,其实户狩已经不在了,对吧?”亨盯着玉田宪吾的眼睛发问。

“对啊,因为他被困在那个村子里,再也回不来了。”

亨微笑道:“小玉,没关系啦。”

“什么没关系?”

“那是假的,对吧?”

“你说什么呢?”

“那张照片是假的。户狩在非洲的小村子里,这种事连小孩子都不相信。”

啊?假的?这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亨到底要说什么。

“可你哥哥和你妈妈就相信了啊。啊,我服了。”玉田宪吾认命地往椅背上一靠,“其实我有预感,果然骗不过你啊。”

“户狩根本不在非洲的村子里,飞机迫降什么的也太扯了吧,充其量也就是都市传说级别的。我真不敢相信,居然会有人相信这个。”

“就是有人会信啊。不过,你可以放心,户狩不会出现了。”

“因为他已经死了?”

玉田宪吾显然被亨的话吓了一跳。

户狩死了?我更糊涂了。这是怎么回事?他什么时候死的?如果我能自主行动,我真想啪嗒啪嗒开关几次后备厢门,发泄一下混乱的情绪。

“你到底知道多少?”玉田宪吾沉重地问,语气与先前截然不同。

“我只是想象而已。因为根据常识考虑,户狩不可能在非洲,可玉田先生一口咬定他在非洲,所以,我有种感觉,这个人肯定是回不来了。于是,我又进一步想到,他不会是死了吧?”

“你的脑细胞是灰色的吗?”玉田宪吾说。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不过亨当然明白。

“正是,黑斯廷斯。”[“动一动灰色的脑细胞”,是阿加莎·克里斯蒂笔下的名侦探波洛的口头禅,黑斯廷斯则是波洛的密友兼助手。]他威严地回答,“户狩死了。而且大家都不知道,只有小玉你知道。我想,事情大概就是这样。”

所以呢?我问。

“所以呢?”玉田宪吾也问,不过他仿佛已经预计到亨会给出正确答案。

“所以,出现了一个只有你才知道的死人。不仅如此,你还掌握了大家都不知道的真相。要说只有小玉知道的事,就只有那一件了。”

“那一件是?”

“就是隧道事故啊。荒木翠遇难的那起车祸。”

“啊!”

“小玉是那起事故唯一的目击者。”

没错,但这又如何呢?我猛轰油门试图追上亨的思路,然而距离丝毫不见缩小。这种焦躁感在我的全身蔓延。

户狩和隧道事故到底有什么关系呢?

无视百思不得其解的我,亨干脆地给出答案:“死于事故的,其实是户狩和他的女朋友吧?”

玉田宪吾没有立刻作答。

“在隧道事故中死在丹羽先生车里的,其实是户狩他们。但你把车祸伪装成荒木翠死亡的样子。真相就是这样吧?”

实在太出乎意料了,就像引擎平白无故突然启动了似的。死于隧道事故的是户狩他们?那荒木翠他们呢?

“户狩他们死于车祸,尸体被大火烧毁。”亨镇定自若地说,“而荒木翠他们,现在大概还活在这个世上。小玉,是这样的吧?”

玉田宪吾沉默半晌。他眨巴眨巴眼睛,又摸摸下巴上的胡楂,仿佛在考虑自己的处境。

“给你一朵小红花。”最后,玉田宪吾模仿阅卷老师的口吻,讲出这样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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