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后面是风 3

柒  作者:文珍

照常上班下班。照常和要好的同事们相约出去聚餐。初春的好天气照常在胡同遛弯,用手机拍刚绽出新芽的迎春和玉兰,照常在办公室贫嘴,哈哈哈笑出眼泪。需要大刀阔斧调整的只是独处时间。我以前很少看电视剧,一有时间就会打电话、旅行和约会。现在则花钱租了个超大网盘一部接一部下载当季美剧日剧英剧。实在看不动剧了,就把床底下这些年忙于谈恋爱没来得及看的DVD一箱箱拖出来,打扑克一样抽牌,抽到哪张看哪张。因为也都是以前自己一张张挑的,真看不下去的电影很少。一个晚上最多能看三张碟,通常看到第二部中间的时候,基本就已经饥肠辘辘得不能忍受,只能踅进厨房多少给自己弄点东西果腹。


等看碟也终于恶心了,有那么几个礼拜我开始热衷于每天照着一本《美味中西食谱》的书炮制各种匪夷所思的介乎于“茄鲞”和宇宙黑暗料理之间的古怪菜品,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就是书里最常用到的蔬菜食材居然是高丽菜、苏子叶和朝鲜蓟。高丽菜就是卷心菜,苏子叶就是紫苏,朝鲜蓟还要更罕见一点,长得酷似榨菜头,是一种类似加肥版霸王花的地中海地区蔬菜。我一直很好奇本书的作者到底是什么来头——虽然名字叫苏西黄,但也极有可能是河北某县城的苏西黄呀——但书里信手拈来的食材中国普通超市里压根买不着。


照这食谱做饭永远缺这少那。甚至于三缺二。鉴于我手头机缘巧合恰好也就只有这么一本菜谱,与其下单重找一本新的还不知道是不是依然有这样那样的陷阱,不如随遇而安应对各种不可能的挑战。


比如说一个牛油果樱桃西红柿煎羽衣甘蓝,不是买不到牛油果,就是勉强能找到甘蓝但并非羽衣甘蓝……最终只得凑合着拿生菜炒碎西红柿拉倒。新鲜百里香上穷碧落下黄泉京城茫茫皆不见,最多只能勉强找到包装好的干粉末。九层塔炒蛋里的九层塔也就是罗勒,只有麦德龙欧尚或者望京三里屯少数几家进口超市能找到,再有就是花鸟市场。然而自己亲手种的香草总是舍不得拿来做菜,何况分量也不够。台湾经典菜式“苍蝇头”必放之物韭苔,并非每个菜场都有,只得改用春韭——说到韭菜就想起一个笑话,某留法学生惊喜地发现巴黎超市里居然也有韭菜出售,然而标签上的商品名译成中文,是“异国风味的草”。


也许每个国家最常见的食材,到其他国家的人眼里都会变成“异国风味的草”。我们每个人都站在个体认知的局限里。——那么,恋爱是不是也是如此?我们向对方索取的,往往是对方同样无法从我们身上获得的。比如坚定,信任和设身处地的体谅。以及因爱之名提出种种要求的荒谬,和一本菜谱需要古怪食材的荒谬,也是一样的——

我猛然发现自己正在为他开脱。时值一个周日的中午。阴天。厨房日光灯静静地亮着,一只不知何处飞来的小飞虫停在电饭煲边缘,翅膀仿佛被出口的水汽濡湿了一动不动。也许是被烫伤了。我用筷子轻轻挑起它送到窗外,又担心它无法张开翅膀摔死,神经质地探身望出窗外,小虫早已径直落到我看不到的虚空。又怔怔等了很久,突然一只很像它的小虫奇迹般飞过眼前,再次经过我的窗台,略一顿足,振翅往上飞去。

是它吗?它得救了吗?

小虫飞往江湖河海。而我却还困在厨房,和种种不可名状忧伤情绪中。


小时候看港片,里面常有前辈规劝后生:做人就系咁啦。好又一餐,唔好又一餐。大意就是说,人生起落寻常,一切都会过去的。我喜欢这句话,做饭时默念数次,就好像真的可以什么都不想。头脑里一片空茫,只有眼前的案板。以及正在拣择、洗净和切碎的肉菜。


北京颇有一些专供外国友人采办食材的市场,但不知为何离我家都极其遥远,去一次殊难成行。因此七拼八凑——毋宁说缺这少那——弄出的饭菜,和菜谱实际要求的成品相去千里。然而这也没有办法,只能把它们凑合着弄熟,下咽,果腹。

但有时连最基础的需求同样也难以满足。有一次我突发奇想做了椰奶香茅西米露布丁当甜品,吃后却腹泻不止,在床上疼痛辗转了十多个小时。每当这种时候,孤独感就会比平时更强烈地侵袭肉身。每当这时,也自然不能去深想某人曾专门来北京陪我去医院看胃病的往事。虽然只是不久之前,但好像已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中文里没有过去完成时是奇怪的事。一切都过去了。早就过去了。


事实上,他陪我去看过病的医院就在我家附近,甚至是每天上下班去地铁站的必经之路。前阵子我去附近超市采购食物,还曾进去借了个厕所。

看病是在去年十二月底某个傍晚。分手在二月。而再进那医院是三月初的一天晚上。我走进医院时急诊挂号收费处窗口早已空无一人,大厅也只剩下零星几个不知是病人还是家属的人在游荡,连天花板的白炽灯都灭了一多半,光线昏暗得很凄凉。从厕所出来,我突然注意到门诊楼的入口上方左侧用醒目红色大字写着那行著名的南丁格尔誓约:


余谨于上帝及公众前宣誓,愿吾一生纯洁忠诚服务,勿为有损无益之事,勿取服或故用有害之药,当尽予力以增高吾职业之程度,凡服务时所知所闻之个人私事及一切家务均当谨守秘密,予将以忠诚勉助医生行事,并专心致志以注意授予护理者之幸福。


在它的右边并排,又用更大一点的黑色楷体写着希波克拉底誓言:


1、请允许我行医,我要终生奉行人道主义。

2、向恩师表达尊敬与感谢之意。

3、在行医过程中严守良心与尊严。

4、以患者的健康与生命为第一位。

5、严格为患者保守秘密。


看完两段誓言我只记住了同一个词:秘密。谨守和保守毫无区别,不同的,只是每个人的秘密。独自站在这四面来风的医院大厅里,仿佛许许多多人世间看不见的秘密正探头探脑地向我靠拢,走近,争相发出窸窸窣窣的叹息声。病痛、恐惧和情感都是秘密。是谁说的,世界上有三种东西永远无法向人隐瞒?

咳嗽。贫穷。爱。

那么我最大的秘密到底是什么呢。是依然无法止息的爱,还是无法继续自欺欺人的不爱?突然间我感到精力衰竭,累得没办法直起腰来,只能很慢很慢地蹲下身子,把头埋在双膝中间——

不到三十秒,有人走过来好心地问:你怎么了?

我还并没有真正流出眼泪。一切都来不及酝酿。来不及等待。来不及遗忘。我缓缓抬起的脸神色想必不大友善:没啥,就是肚子有点痛。

起身太快,一阵晕眩。并不是偶像剧的情节——偶染小恙深夜急诊的富二代偶遇失恋女青年,天雷勾动地火,互救彼此于倒悬中——来者不过是一个圆脸的夜班护士。

也许因为我脸色不佳,护士的表情甚是关切:急性肠胃炎?你挂急诊号了吗?

我随口说,挂了。

孙医生的号?现在肠胃科就他一个人在。要不要我扶你上去?

不用。我再上个厕所。


狼狈地在充满不可描述气味的厕所隔断站了五分钟后,料想护士小姐走了,刚打开门把头伸出去,但见那张圆脸站在正中间一脸忧色: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我这就上去。

确定不用我送你?护士大概新分配来不久,仍然充满南丁格尔谆谆教诲的职业热情,决心对这大厅唯一一个急诊病人负责到底。

我自己走没问题。我飞快地从她身边闪出厕所,简直慌不择路。

喂,你走错方向啦!她紧跟在后面大喊。

我不再回答,逃出了医院大门。


外面空气凛冽,天上甚至出现了久违的星星。几近完美的华北春季星空图,大熊和仙女在广阔遥远的苍穹清晰可见,也许过分明晰因此显得过分冷漠。天大地大,我却找不到一个地方自由自在地展示软弱。在家里是自己不允许。在外面,是所有其他人不让。

眼泪终于还是适时流了下来。在阴险的小刀也似的风里缓缓滑过脸颊,很长时间都不干,风吹过,冰凉,刺痛。因为有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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