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车 5

柒  作者:文珍

我们原本说好一直走到大兴安岭深处的雪乡去。最好能摘到几朵野生雪莲,再抓只野鸡,炖了给老宋补补身体。自从在报纸上看到大兴安岭最后一个伐木人也行将转业、无数间小木屋废弃在冰天雪地里的新闻,他就魔怔了,老说想去森林,挖松茸,抓野兔,自己烧篝火,住小木屋,当野人。也许能从此跳出三界轮回,长生不老。

所以我们才会在这么冷的天气跑出来。我和家里人说是出差,和单位上是说请年假回家。他压根没告诉他家里人生病的事,但把病情诊断书给部门小领导看了,回来笑着对我说:你肯定猜都猜不到,他看我的眼神就好像已经参加了我的追悼会。


老宋对生死如此洒脱是我意想不到的。这说明我自以为很了解他,其实对他了解还是不够。知道那件事之后我们冷战了半年多,病情初现征兆乃至于迅速恶化也差不多是这半年的事。老宋说这是报应,是因为对不起我,立马就现世报。他笑着说,死在你手里也算值吧。谁让我们一开始老赌咒发誓呢。

真的,大学时压根没遇到什么事,就老爱赌生咒死。刚谈恋爱时我就喜欢问他,如果我死了你怎么办?他起初说,你死了我当然就只能跑到教学楼顶上一跃而下。过几年又问,说,最多大哭一场,守两年后再找一个,告诉她自己有多喜欢前面那位,你永垂不朽。再后来,再问,就说,烦不烦啊,老说这个。

为最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大喊大叫。摔过东西。离家出走。我是一结婚就觉得从此完蛋了,永远陷落到婚姻的泥沼里去不能自拔了,恐惧庸常恐惧得浑身发抖。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对他要求特别特别高,也特别特别容易失望。也是为了气他,让他难受,故意说一些有的没的,又老嚷着要出国读书。其实也就是在地铁里背背托福做样子。哪来那么大的劲头,突破万难跑到别人的国当二等公民?除非是遇到天大的,过不了的坎儿。和平时代,又哪来那么多天塌地陷的事?


但也真就是遇到了过不了的坎儿。还不是老宋生病,是老宋出轨。


我还记得那一年事特别多。开头还挺好的,继续一起开车上下班——我俩单位就隔五站地铁,不算远——节假日还时不时琢磨着团购点什么好吃的改善生活。但还是老吵架。那是结婚的第四年,谈恋爱后的第七年。所以也算某种意义上的七年之痒。他从某一天开始指责我的缺点就是脾气太硬,要强,又不懂服软。我说奇了怪了,你以前也不是这么一个直男癌患者,什么时候好饭好菜养得你这么大男子主义了?

出去遛弯的时候他拉着我的手也发谬论。真奇怪,拉着你的手,就像拉着自己的。

我刚开始以为他是说熟悉亲切,后来才知道是说没感觉。

以前是我老挑他,那一年他特别挑我,各种看不上,习惯,爱好,甚至见识脾气。我真生气了也不哄,打开车门跑下去了,他就自顾自开走。包还留在车上,口袋里就买菜剩的五块零钱,打不起车,只能流着眼泪一路转三趟公交车回家。当时就以为恐怕真得离婚了,但又死活想不通,都提过,但每次总有个人不接招。就这么一直耗着。每天早上醒来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他这么对我,凭什么?恨得咬牙切齿,说实话咒他早死也不是没有。

有时候偶尔两个人都在家,兴致来了做一桌子菜,他也不好好吃,没说几句又呛呛上了,我拉开门请他出去,当他面把没动过的饭菜全扣地上。他就真出去了,我也不打电话。最滑稽的一次,是两个人先后离家出走,结果在市图书馆外狭路相逢。他看见我有点喜悦,说,我准备还完书就到外地去,让你今晚独守空房,悔恨万分这样对我。我说,奇了怪了,你为什么不后悔这么对我?

就这么别别扭扭冷战了一年。过春节时他家里人都看出来他对我不像从前,言不听计不从,甚至于处处针锋相对。忍着过完年我对他说,要不就离了吧。他说,为什么?

我说,这样耗下去,我们对自己的评价越来越低,对彼此的不满越来越多,对未来越来越灰心失望,何必呢。趁没有孩子早点儿离,也算是放彼此一条生路。

摊牌那天正好是情人节。他在灯下注视我良久,我穿的正好是谈恋爱时他给我买的一件睡衣,上面有两只小熊亲亲热热地闻着花,拉着手。老宋表情多少也有点触动。又过了一会儿他说,我怀疑你在外面有人。

我说,神经病。

我去年偷看了你的日记。他像是下了决心,“咻”地甩出一张王牌。

我一震。日记里是有那么个人,可那基本上是个文学形象。我没当成作家,但爱好了文学那么多年,一直还保留了点小资情调,婚姻生活多么平淡,就想象了有那么一个初恋男友对我恋恋不忘。其实我早忘了他,也就是写日记时作为意淫对象发泄发泄对现实生活的不满。

你那么深情款款地怀念他……往事,时间,地点,氛围,都那么真切。我才知道你其实不爱我,一点也不。老宋伤心地说。所以我也在外边找了个人,我觉得她是真喜欢我。我也……挺喜欢她。


后来的事就都不用说了。那个情人节的夜晚基本上就被这一句话给彻底毁了。我日记里那个人是文学形象,这么多年从没联系过。老宋这个“她”可是个实实在在的活人,工作客户,隔几礼拜总有机会见一面。我抢过他手机,发现就在当晚他们还偷偷摸摸发了几条短信,就是那种,故意不直说但留有无限暧昧余地的短信。我看完顺手就把手机从窗户扔出去了。十二楼。还在正月里,正好有人在窗外放烟花,手机掉下去的时候,一大朵烟花轰然升起,配得正好,挺壮观的。


我咬他,踢他,扇他耳光,歇斯底里地尖叫。他架住我,被打急了也回击我,但是手不重。我没想到自己会哭那么惨,那一刻真觉得天塌地陷。跑下去把他手机捡回来,拼命翻他手机里那个人的电话号码,未遂,那个支离破碎的手机被一把夺去,我没有老宋力气大。我质问他:你怎么不继续给她发信息?情人节啊,你发啊,发啊。你怎么不继续发?发一整夜?

老宋简单地说,你疯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看到他眼中面露喜色。也许他才是真疯了。

闹了一整夜之后他第二天还得继续去上班。我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哭,哭得蹲在厕所的地上直不起身,照镜子的时候发现眼睛红得像兔子。冷战后他一直嫌我心思不在家务上,这次我把家里收拾得特别井井有条,拖地、洗衣服、换床单、刷马桶,目的大概也只是让他回来以后悔断肝肠。不知道为什么,这段关系里我们都发了疯一样想要对方后悔,谈恋爱、结婚全为了这么个目的,为此目的可以不择一切手段,这个目的就是一切结果。

等痛哭流涕地把马桶刷得像刚出厂,我收拾好东西,也就是换洗的几身衣服,几本书,洗漱用品,出了门。和单位请了假,把手机的芯片取出来扔在包里,买了张新卡换上,坐火车到天津,又从塘沽坐船去了蓬莱半岛。渡海的时候我望着茫茫水面流泪,想好了一靠岸找个没人的礁岸就跳下去。

结果上岸我饿了。听说那里的海鲜特别特别好吃。我找了个小馆子,继续流着眼泪一个人自斟自饮,喝了两大瓶青岛生啤,又干掉一大堆海鲜:笔筒鱼、生蚝、海兔子。总共才二百块钱不到。喝醉了摇摇晃晃回到旅馆,一觉醒来觉得好像没那么想死了。为了个渣男,凭什么?但仍然一直躺着流眼泪,无论如何想不明白这七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两个人的关系会不可救药至此。


那顿海鲜是我的最后一顿晚餐,此后我在旅馆里整整待了一礼拜没出门。除了偶尔下去吃顿免费早餐之外,一直睡,睡醒以后就哭,哭累了打开电视看一会新闻又睡。七天之后我终于腻歪了这种悲痛的仪式感,忿然决定涅槃重生,再战江湖。换回以前的芯卡,准备回去上班,和这个该死的渣男离婚,迅速回到旧日的秩序。把芯片装上的那一刻收到无数条未读短信。一条条看过去,大部分都是广告信息,也有工作上的事。老宋也发了几十条,无非就是你在哪,快回来,回来以后再说。诸如此类。没说我错了。没说我爱你。

我一条都没回复。


离岛那天再渡海,我异常平静地望着灰蓝色的茫茫海面。这次没有死,将来大概也就不会想死了。我人生的某个分身大概已经死在了岛上,但是新的又开始重生。生生死死,周而复始。不那么恨,也不再相信爱情。或者说,不再相信自己曾以为的爱情。


回北京后我在单位附近租了个小房子。老宋偶尔给我打电话,我不接,他也就算了。过几天再给我打一个,有时候神经质起来,一连打两三个,也都统统不理。他也打我办公室的电话,听出来是他声音,就挂断。

后来也发过短信给我,说对不起。知道自己无法被宽恕,但是希望能够再见一面,好好谈谈。

我删掉信息,从来不回。又过几日,给他寄去了离婚协议书。他那边终于消停了。


消停了八个多月,十月份的时候,我终于可以不吃安眠药安稳入睡、也不会在噩梦中泪流满面地醒来,突然收到了老宋的一条新信息:我马上就要死了。希望死前能再见一面。

还是以前赌生咒死的那一套。我不禁鄙夷地想。


但是过了两天他突然在下班后出现在我单位门口。一看他脸色我就吓了一跳:瘦得像个鬼,而且是个脸色蜡黄的鬼。我好歹也瘦了一些,但他看上去掉的斤两显然更多。如果比拼冷战受折磨程度,那么他这次又赢了。

他站在门口看着我,目不转睛地,像很多年没有见过似的,需要仔细辨认清楚到底是不是眼前这个人。他手里拿着一张纸,远远冲我扬了扬。神情仿佛还有点得意。

我浑身颤抖,走过去,保持尊严地接过那张我以为是离婚协议书的纸:签好了?低头看完以后却笑了:老宋你从哪个医院搞来这么张鬼东西。为了吓我你也真是蛮拼的。

他不答,说,你瘦多了。

不是因为心疼他,只是因为他心疼我,我的眼泪立刻猝不及防地流出来。但表情还是笑着的。抬头看他,泪眼中只见他嘴唇不停哆嗦。

大哥你的戏未免也太足了,不参加奥斯卡角逐影帝实在是可惜了。我说,我服了,你赢了,成不?

他不说话,继续呆呆地看着我,脸色特别难看。

我脸上还依然保持着一个僵硬的笑,但是渐渐笑不动了,变成了哆嗦。哆嗦剧烈得让自己都害怕起来,两个膝盖互相碰撞,像筛糠。拿着那张纸的手也开始抑制不住地抖。我俩一起在十月底深秋的黄昏里比赛发抖,就好像两个害了帕金森病的病人,面对面地站着犯病,说不出话。

那瞬间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我后来对老宋说:生离死别这种事,还真是不能乱赌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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