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霹雳队长  作者:伊坂幸太郎

二〇一三年七月十五日~七月十六日

在褪色又破烂的银幕上,出现了一辆引擎盖上印着火鸟图案的白色汽车。跟相叶时之的爱车是同年生产的同款,一模一样的庞蒂亚克火鸟。

他把身子深深地陷进第三排左侧的座位里,一手拿着乌龙茶,嘴里塞满了爆米花,仰着头,紧紧地盯着银幕。这就是相叶时之看电影时经常摆出的姿势。虽然每天都和实物在一起,但当目光捕捉到那辆火鸟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画面深处竖着一块“二手车”的招牌,停车场里还有几辆其他的车子。年轻时的杰夫·布里吉斯从后方走近这辆火鸟,和戴着牛仔帽的经销商交谈了起来。

关上车门、发动引擎以后,立刻透过银幕传来紧张的气息。虽然已经看过几百遍了,但他还是会被电影开场的这一幕所吸引。

在他逃亡的目的地仙台,竟然有一家电影院在深夜放映《霹雳炮与飞毛腿》,真是幸运。直到午夜零点,他都可以忘记那些麻烦的追兵,专心栖身于此处。他知道现在并不是悠闲享乐的时候,可相比毫无目的的逃窜,说不定还是在室内待着不动更好些。

更何况,这部电影是绝对不能错过的。

现在正在播放的这一幕,就是让他喜欢上庞蒂亚克火鸟这辆美国车的契机。对他来说,这是最钟爱的电影。

银幕上已经转到杰夫·布里吉斯开着火鸟逃跑的场景。头戴牛仔帽的经销商大声咒骂着,但车子的身影已消失在扬起的尘埃里。就在克林特·伊斯特伍德登场的这一刻,相叶时之的身子震了一下。是保龄球衫胸口口袋里的那只手机突然震了起来。

虽然只是在震动,但在电影院里还是造成了噪音。坐在同一排正中间的中年男性立刻向他投来谴责的目光。那个男人身材微胖,穿着一件印着“黄色潜水艇”字样的T恤衫,头发梳成整齐的三七开,整个人身上都散发出一种“电影狂热粉丝”的气息。好好好,相叶时之动了动嘴,但没有发出声音。他把乌龙茶和爆米花放在旁边的座位上,从口袋里掏出震动着的手机。

正准备关掉手机电源的相叶时之突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那是因为震动的并非他自己的手机,而是从络腮胡那边抢来的那只。如果接起电话,说不定就能获得关于宝贝的线索。想到这里,相叶时之几乎想马上按下通话键,可就在他犹豫的这几秒钟里,手机停止了震动。

电影里的场面愈加热烈起来,从教堂内的枪战发展到草原上的追击。

相叶时之的视线紧紧地盯在那只手机上。

他的脑海里掠过“七月底前拿不出钱的话,家就会被拆除”这个残酷的事实。

可恶,相叶时之想要狠狠地摇头。从很早以前开始,他就总是像条件反射一般,忍不住去插手一些与自己无关的事,最后把妈妈也卷了进来,现在连家里的房子都要失去了。

那个姑娘来找他商量并没什么问题,拍AV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连那家事务所会采取的手段,他也做好了心理准备。但他没想到的是,那个女人竟然躲了起来,而那帮讨债人的速度竟然又如此之快。这次确实是我太天真,判断失误了,这是无法否认的。

他对那个姑娘还有一丝的担心。在那个时候突然失踪,可能并非出自本人的意愿,也许是又被人骗了,无法回到自己的家乡。或者,难道说像之前角山说的那样,她从一开始就是跟事务所的人合谋,一起来骗老家的人的吗?不管怎么说,现在不是担心别人的时候,总之要搞到钱,钱才是最重要的。

他紧紧地捏住了那只手机,这里面肯定有能变成金钱的信息。看着伊斯特伍德一脸严肃的表情,他的心情又变得焦躁起来。于是,他输入了解锁的密码。

在到达仙台市区前的那段路上,相叶时之已经简单地查看了一下手机里的内容,但并没有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通讯录和日程表都是空白的,邮箱里倒是保存了不少东西,可全是英文的,暂时无法理解,不确定里面是否有值得关注的信息。

除了这些地方以外,如果说还有什么与宝贝相关的东西,他就只能想到图片和视频了。

在红灯前停下的时候,相叶时之打开了手机里的相册,出现了几张照片,好像是从某处俯瞰山峰的风景照,还有郁郁葱葱的山间景色,看起来就跟明信片差不多。这里也没有啊,他立刻下了结论,都没再仔细看剩下的照片。

为保险起见,再检查一次吧,相叶时之这么想着,又趁一次停车,打开了手机相册。

可不管看多少次,明信片依然只是明信片。不过,这次他凝视着那张俯瞰山峰的照片时,突然发现自己对照片里的地方好像有些印象。

这是从游客可以进入的观光区拍摄的藏王山火山湖,也就是御釜的照片。

相叶时之感觉有些不对劲,但其中的理由他并未立刻察觉出来。

相册里有好几张从不同角度拍摄的御釜的照片,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张似乎是在山里徒步时拍的风景照,并没有什么藏有沙金的河床的照片。他继续往后翻看照片,这时,画面里突然出现了不同的东西。

不是人像或风景照,而是一份地图的扫描件。相叶时之的心脏猛然间剧烈地跳动了起来。

那张地图,粗看起来像是通往御釜的旅游线路指示图。

相叶时之又有种不对劲的感觉。

这次,他察觉到了觉得不对劲的原因。这条路通往的地方,很明显在被划为禁区的区域里。

作为防止村上链球菌传染措施中的一环,那块区域在一九五二年被划为禁区。现在那里在国家的管理之下,普通百姓是无法得知其中的情况的。通往这样一个危险地区的指引图,可不会是普通商务人士所需要的。

这张地图是用来进行非法入侵的,所以肯定与地下交易有关。照片的一角还写着“1868年”,无法判断这个年份和地图之间有什么关系。“1868年”就是明治元年,相叶时之用网络检索后也没发现什么特别的地方。难道说从那个时候起,那里就埋下了隐秘的宝藏吗?

相叶时之突然有种兴奋的感觉。虽然依然谜团重重,但离突破口确实越来越近了。趁这个机会再前进一步吧,相叶时之这么想着,继续用右手拇指在屏幕上滑动着。

他打开了地图软件,开始查看其中的搜索记录。这时,手机突然又震动了起来,相叶时之吓了一跳,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又有电话打进来。他猛地回过神来,拇指暗暗用力,准备按下通话键。就在这时,右边传来了很刻意的咳嗽声。

穿着“黄色潜水艇”T恤的电影迷正使出全身的力气瞪着他。好好好,相叶时之依然没有出声,只是立刻离开了座位。什么黄色潜水艇啊,明明长得跟斗牛犬一样。

即使走到了外面的通道上,依然能听到电影里嘈杂的声音。

相叶时之把手机贴在左耳上,朝着电影院深处的后门方向走去。

电话那边的人压低了声音,却带有一种不容反抗的威严。是那个络腮胡,他提出了交换的条件。

“我们就长话短说吧。你觉得那个手机能变成钱,而且你认为自己倒了很大的霉,所以想从中赚一笔,是这样没错吧?”

相叶时之没有回答,但他发出了一声咽口水的声音。没错,他很需要钱。

“听好了,你手里的那个东西,确实可以变成钱,但光凭你是做不到的。手机本身并不值钱,如果你不知道里面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就找不到买家。所以,你的钱包并不会鼓起来。”

听到对方的话,相叶时之啧了啧嘴,他想知道对方说的话到底有几分是真实的。

“不过你放心吧,我会直接把钱付给你的。”

“你?”

“嗯,没错。用现金,这样一来你就很轻松了,我也能从中赚到钱,对双方来说都是好事,也就是俗话说的双赢,你觉得怎么样?”

相叶时之的脑中开起了会议,这家伙说的都是真的吗?不对,如果跟他做交易,肯定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但如果继续这样下去,也确实没办法搞到钱。和他交易无疑风险非常大,可还是只能拼一把,因为自己太需要钱了。

“你在听吗?我可不是在跟你讨价还价,所以老实地听我把话说完。你应该已经感觉到了吧?那不是你能驾驭的东西。你也看到我的雇主那帮人了,他们的交易对象可是更恐怖的家伙。”

相叶时之还是没有回答,络腮胡采取了胡萝卜加大棒的方法。“你的所在之处我们已经掌握了,再逃跑也是徒劳。”对方的口气里增添了几分威胁意味。

所在之处已经被掌握了?怎么可能呢!相叶时之轻轻推开电影院的后门,从缝隙里窥视外面的情况。

日落剧场位于一栋综合大厦的二楼和三楼,从三楼的后门出来后,可以俯瞰到大楼后方的投币式停车场。

停在空地一角的火鸟旁边并没出现什么可疑的人影,周围也没什么人徘徊。停车场旁的昏暗工地里也是一片寂静。

那家伙应该不可能在附近埋伏着吧。

推开后门,是一段金属的屋外楼梯,可以直接走到投币式停车场。如果想跑的话,现在就可以逃走。

不过……相叶时之不认为那家伙是在虚张声势,他也许正在哪辆停着的车里偷偷地监视着。

“如果你不是虚张声势,就说出我现在的位置。”

“仙台市的商店街。就在一番街,苹果专卖店旁边的那幢楼里。”对方马上回答道。

虽然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相叶时之还是吓了一跳。对方难道在用侦察卫星监视吗?他一下子紧张了起来。

这么胡思乱想的时候,相叶时之突然明白了其中的玄机。说到底很简单,对方是在利用他手里的这部手机,用GPS进行定位而已。

“你在附近吗?”

“差不多吧。”

对方已经知道了自己的位置,自己却完全看不见对方,这就是“身处不利状况”的典型案例啊。

先假装答应对方的要求,再伺机寻找逃跑的机会,现在只剩下这种战术了吧。

“喂,藏在那座山里的,是什么可怕的东西吗?那边可是禁区啊。”这种时候就应该把手里的牌全部打出去吧,相叶时之等待着对方的回答。

对方很不高兴地叹了口气。因为地图被发现了,他变得更焦躁了吧。“你这家伙,也不想特地跑到那种地方去吧?”

确实如此,一般人都不会想跑到那种可怕病菌的传染源去。不过,小时候接种的疫苗应该还没有丧失功效吧。虽说那里是传染病基地,也许接种并非能给予百分之百的保障,可应该也不至于完全没有作用。所以,应该没必要担心被感染。

“御釜那里到底有什么?”

“你想知道吗?”

“想啊。”

“这么说来,我们见面的时候你也说过‘德川家的宝藏’之类的话,你是觉得那里有金银财宝什么的吗,那可就大错特错了。那里的东西,可不是谁都想买的。即使得到了那些东西,一般人也发挥不出它的价值。藏在那里的就是那种东西。”

“你觉得你这么说,我就会回答‘好好好’了吗?一开始你不是说过吗,那里的水很有价值什么的。”

“你听好了,如果想把那个手机换成钱,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把它交给我。”

到底该怎么办?相叶时之找不到答案。他思考着是否该提出更多问题,试着从对方那里再套出一些信息。就在这时,对方突然抓住这个空隙,问道:“你想要多少钱?”

对方用直球来一决胜负了。要多少钱,这个问题让相叶时之的内心出现了动摇。对方让他开价,反而让他觉得有些不知所措。

“怎么说也要上百万。”百万级的金额还远远不够,如果想把房子买回来,这点钱可能连定金都不够。可是,到底要多少才合适呢?目前确实很难判断。

“怎么说?怎么说是什么意思?”

“怎么说,就是那个,啊,就是最低要求。”这场蹊跷的交易让他越来越不安。眼下的情形,跟他以前经历过的单纯的地下交易完全不同,已经有人死了,不是简单地用气势之类的东西能解决的事。不过,现在绝对不能逃避,相叶时之下定了决心。

不管怎么说,现在自己太需要钱了。自出生以后,不知给母亲添了多少麻烦,这次又因为自己的胡闹,竟然把事情搞到要卖掉那幢充满回忆的房子的地步。房子马上就要被拆除,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一定要把它夺回来。

“也就是要一百万吗?”

“不,三百万。”听到对方的反应,相叶时之又往上加了一把。

络腮胡沉默了一会儿。“那好吧。”他回答道,“我们会去准备的,准备好钱后就联络你,你就在那里等着。不会太久的。”

对方挂断了电话。相叶时之把沾满汗水的手机从耳边拿开,抱着头蹲了下来。要是再多要一点就好了,他感觉有些后悔。

大脑冷静下来以后,相叶时之在通往厕所的路上继续思索刚才的对话。自己开价以后,对方立刻就答应了,这说明一件事。那就是对方一旦拿回这只手机,从御釜把什么东西取出来以后,就能赚到一笔不小的钱。了解到这一点后,再以区区三百万就把这张藏宝图交还,就变得非常不明智了。

这也许是最后的机会。

应该更好地抓住这个机会。

难道我又失策了吗?

他这么想着,推开了厕所门,里面传出一阵欢快的口哨声。有位身穿深灰色西服的男人,正站在小便池前方便。

相叶时之跟他隔开一个位置,拉开了短裤上的拉链。

那人并没在意,继续吹着口哨。听着口哨声,相叶时之突然有种怀念的感觉。

不只是怀念,他的心里涌出了旋律。

连歌词也知道哦。他记起来了,这是自己曾经经常哼唱的歌。这时他察觉到,那个人吹的口哨是以前自己看过无数遍的一档电视节目的主题曲。

孩童时期满满的关于英雄战队的回忆开始逐渐苏醒。那时,每年电视上都会播出新的系列,但在播放这个系列的时候,学校里的同学已经都不看这个节目了。

不过,只有那家伙不一样。相叶时之想起那位很久未见的老友。和怀念的感觉一同涌上心头的还有一阵负罪感。十二年前偶然重逢的时候,他把那位朋友卷入了一场麻烦的争端中,让对方受了很严重的伤。他到现在还很自责。

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噘起嘴,和对方吹出了同样的旋律。

吹到高潮部分的时候,他的身子还兴奋地微微晃动了起来。对方转过身来,像是在斗气一般加大了音量。

方便完以后,相叶时之拉上拉链,对对方说:“真令人怀念啊,《鸣神霹雳战队》的主题曲。”

对方没有回答,但也没有离开,只是一脸惊讶地看着相叶时之。

什么啊,碰上了个麻烦的家伙吗?相叶时之抬起头,立刻惊得张大了嘴巴。和对方的视线交汇后,他便也无法再移开自己的目光。一阵沉默之后,对方带着深邃的目光开口说道:“真没想到,果然是你。”

对方的话验证了相叶时之的猜想。

“太巧了,连你都能遇见。”

“还有谁也来看电影了吗?”

“不是,是说我今天的遭遇,简直就像在开同学会一样。”

哼着令人怀念的曲子,呼唤记忆中的故人,也就是正站在他面前的井之原悠。他的眼角放松下来后,面容便和相叶时之记忆里那位老朋友的样子重合到了一起。井之原悠的脸上露出了注册商标般的招牌笑容,看起来他也愉快地接受了这次重逢。

因为内心残存的愧疚,一阵寒意突然爬上了相叶时之的后背。十二年前,高中时代的那次偶遇,最后演变成了可怕的回忆。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期望着对方已经忘记那件事了。

“相叶,你的样子真是一点都没变啊。”

“这么说来你也是一样啊,是被冷冻保存了吗?”话虽这么说,井之原悠的面容看上去多了几分理性。相比小时候,还多了一丝阴沉和疲惫,不过整体来说还是很对女性的口味。

“你说像同学会一样,是还遇见谁了吗?”

“还有富樫和福士他们。徹,田中徹。那家伙现在在酒店当门童。”

“我知道。去年因为工作去那边的时候,也和今天这样似的碰巧遇见了志贺,我听他说过。”

“什么啊,你见过死神博士了?他肯定也说起我了吧?我跟志贺还有仇没报呢。”

“难道是小时候集训时的那件事?”

“就是那个。关于青叶城址的伊达政宗像,那家伙竟然那样骗我。”

“那么久以前的事你还记得吗?看来你的怨念相当深啊。”井之原苦笑着说。

相叶时之感到肚子里一阵翻腾,他在心里想道:井之原悠是不是也觉得对我有仇还没报?这一疑虑逐渐强烈起来。他自己也知道,应该马上为十二年前的那件事道歉。可因为时间过去太久,一下子也找不到合适的方式。一旦开口道歉,好像就承认了自己的愚蠢,这种感觉让他有些踌躇。

“那个,井之原,你在这里干什么?”相叶时之想要岔开话题,便这样问道。

“除了看电影之外,到电影院来还能干什么吗?”井之原笑着回答。

看着对方的样子,相叶时之也扬起了一侧的嘴角。

“是啊。看到在放《霹雳炮和飞毛腿》,是不可能过门而不入的吧。”

“就是这样。”

这时,突然有手机的震动声响起,但二人都没有要中止对话的意思。

相叶时之笑着问道:“你还记得吗?”

“什么?”

“因为《霹雳炮和飞毛腿》吵架的事。”

“谁和谁吵架?”

“我们两个。”

“有这回事吗?”

“在我家看录像的时候。”

“在相叶家?啊,就是那个外国电影剧场的录像带吧。”

“看完之后就争执了起来。”

“那次啊,好像是呢。”

“对吧?”

“然后就决定我是霹雳炮,你是飞毛腿。”

“傻瓜,你说反了。明明是我当霹雳炮,你当飞毛腿。”

“不对不对,我们都冷静下来后讨论的结果,还是决定我才是霹雳炮,你是飞毛腿。”

“才不是。不管怎么想飞毛腿都是你吧。你的速度那么快,一直都是盗垒王。”

“会那么胡来的人是你吧。”

“不对,是你。那时候你还穿过女装。”“那是你穿的吧。”“你也穿了,我妈妈的衣服。感觉比我穿更合适。”

二人的脸上都露出了轻松的笑容。笑声仿佛也和少年时代的声音重合在了一起,像是自然而然地打开了隔开过去和现在的那道大门。

“相叶,你真的没变呢。”

“不,其实我……”相叶时之立刻从内心里否认道。人不可能就这样停留在少年时代。而且,相比走上正确道路的人,成长后身陷泥潭的人反而更多,我也是这样的。他很想诉说出来,但最后只说道:“发生了很多事,现在也只是勉勉强强。”

“勉勉强强?”

“要是小时候的我知道自己未来会是什么样,应该会很失望吧。没想到会变成这个样子。”

“嗯。”井之原悠静静地眨了几下眼睛,脸上浮现出了奇妙的神色,“我大概也是一样吧。”

“你也是?”相叶时之凝视着对方的脸。

井之原悠有些落寞地歪了歪头。

他们两人忽然意识到不应该就这样一直站在小便池前说话,于是走到了洗手池边。他们并肩站着,一起打开了水龙头,把手浸在水里。

“对了,井之原。”相叶时之考虑了一会儿,突然冒出这句话。

“什么事?”

“想不想赚点钱?”

关上水龙头后,正用千鸟格图案的手帕擦拭双手的井之原悠突然愣了一下,相叶时之的眼睛没有漏过这个瞬间。

应该有戏,相叶时之等待着老朋友的反应。

当然,他也在犹豫,是不是又要把这位多年未见的朋友拉进来。十二年前,还没从高中退学的时候,他在七夕前夜祭上偶然遇到了井之原悠,当时自己的举动简直可以说是恩将仇报,这件事直到现在他都在反省。可现在又好了伤疤忘了疼,要把井之原再一次卷入麻烦中吗?他在心里不断自责着,但已经没有退路了,他没法收回那句话——怎么样,井之原,你想要钱吗?

没想到在这个时候竟然能遇上小学时候的同学,还是最信赖的伙伴。和井之原偶遇后的喜悦在他身上助推了一把。自己一个人很难做到的事,如果有这位老朋友帮忙,也许就有可能做到,他忍不住这么想。

“钱吗?”井之原悠轻声地自言自语道,好像是在确认这个词在心中产生的共鸣。

“如果你说不需要钱的话,我就不再说下去了。但是,如果万一你正好想要那么一点点钱的话……”

“怎么样?”

“那就助我一臂之力吧。”相叶时之瞄准这个时机,把手搭在了井之原的肩上,“说实话,现在我有个赚大钱的机会。不过我自己一个人想全部搞定好像有点困难,如果你能帮我的话,就没问题了。”

井之原悠只是默默地看着他,并没有回答。

仿佛想要增强说服力一般,相叶时之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了那只手机,用右手举了起来。“你先听我说。”话里的劝诱意味变得强烈起来,“这里面有张藏宝图。”

井之原悠有些怜悯地看着他,说:“相叶,如果都沦落到寻找宝藏的地步的话,那可真算完了。”

“这是真的,而且目的地不远。值大钱的东西就在那里等着我们。”

“值大钱?哦,是吗?到底是什么东西?”

相叶时之一时语塞了。答案他尚未探明。但一定得先说些什么,于是他脱口而出:“是明治元年埋下的宝藏。”这是从手机里储存的那张照片上的那几个字“1868年”所联想到的。说完他又补充了一句:“就是某些人埋下的金银财宝之类的东西。”

井之原悠有些惊讶地回答说:“听说明治政府刚建立时,用的就是德川家留下的宝藏。”

相叶时之的脸上瞬间泛出了光芒。“没错,”他用手指着井之原,“就是那些宝藏。”

“在哪里?”

藏王的御釜——他忍住了没有说出口。“如果你肯帮我,我就告诉你,怎么样?如果能一起找到那些宝贝,我一定会分一半给你。”

井之原悠叹了口气,打开厕所门后回答说:“算了。因为你说出的那些事,从来就没有一次是安全的。”

“确实如此。”相叶时之也在心里表示赞同。不过,在说服井之原的同时,他心中对探宝的渴望也越来越强烈,他忍不住又开口说道:“你说的是哪件事?”

幸运的是,井之原悠想到的并非是十二年前的那件事,而是小学时恶作剧的一幕。“就是投球机那次。”

“那次啊……”

“你可能已经忘了吧。快回忆一下最后是什么结果。我和你可是同罪,被教练罚跑操场一百圈了啊。”

“最后根本没跑到一百圈吧。”

厕所位于电影院通道上中间的位置。相叶时之背对电影院的正门,井之原背对后门,两人面对面交谈着。旁边没有其他人,电影里的声音不断地传到这里。

“为什么啊,真的不想和我联手吗?”

“我也是很忙的。”

“别吹牛了。”

井之原悠无力地叹了口气,说:“现在的我,可是超乎寻常地忙碌。除了吃饭睡觉以外,所有的时间都排满了工作。”

“你这家伙,结婚了吗?”

“都有孩子了,在上幼儿园。”

“真的假的!”孩子都已经上幼儿园了,这说明他还很年轻的时候就有孩子了。在自己还游手好闲、为所欲为的二十多岁时,这家伙就已经当了很久的父亲了吗?这么一想,井之原悠好像突然变得离自己很遥远了。“孩子,那个,肯定很可爱吧?”

听到相叶时之的这个问题,井之原悠的眼角挤出了皱纹,脸上浮现出自然的笑容。“孩子很可爱。不对,与其说可爱……嗯,有点难解释。”

“什么啊,说得这么不明不白的。”

“不是这个意思。”

“井之原,你说你忙得不可开交,可不是也来看电影了吗?”

“不,要真的说起来,这也是工作。”

“什么啊?”

“我找这里的经理有点事,已经电话跟他约好了。”

“那是已经办完事了,接着来看电影了吗?”相叶时之想说的是,如果是这样,那也算是还有空闲了。

“不是这样的。我在接待处找那个经理的时候,被告知经理正在里面看电影,我便只能在办公室等他。那位经理好像经常滥用职权,偷偷跑去看电影。他跟那个打工的姑娘说了,差不多看到一半就会出来的。员工们也都不敢去叫他,怕扰了经理的兴致会被骂,所以我就这样被晾在一边了。”

“忘记了和别人的约定,还跑去看电影,这还算是经理吗?”

“所以,我的事还没办完呢。我正觉得差不多该去把电影院的主电闸给拉掉了呢。”

“这是个好主意。要是一片漆黑的话,经理也会吓一跳跑出来的吧。要不我去拉好了。”相叶时之正想继续说下去,右手里的手机又震动了起来。

钱已经准备好了,对方告诉他。

络腮胡好像已经赶到后门的投币式停车场了。他指定了日落剧院后门外的楼梯平台作为交易地点。

相叶时之突然想到,GPS应该是无法判定手机现在到底在大楼里的哪一层的。于是他问对方为什么知道他身处电影院,对方冷笑了一声,回答说是从电话里都能听见电影的声音。

“那再见了。”看到相叶时之接起电话,井之原悠挥了挥手,转身想往正门那边的办公室走去。这时相叶时之赶紧伸出空着的左手,一把抓住了井之原。

相叶时之扣住他的肩膀,做出“等一下”的姿势。

挂断电话后,相叶时之的眼神变得比刚才更认真了,他对井之原说:“我明白你现在很忙。非常清楚。所以,你可以把刚才的话都忘了,我说的是‘刚才的那些’。不过,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不用你跑到其他地方去,只要站在这里,在这个电影院里就行。差不多三分钟就可以了,一点都不危险。总之,你先听我说一下。”

井之原悠默默地点了点头,相叶时之告诉了他自己的计划。

首先,他要把这只藏有宝藏图的手机交给井之原。

接着,井之原躲到厕所里,透过门缝观察后门的状况,等待相叶时之的信号。

一旦相叶时之给他发出信号,井之原悠就过去把手机交给他。给他之后便可以转身离开,之后就没事了。

“只是这样而已吗?”“对,就是这样。”“没有其他的了?”“没有了。”“之后我可绝对不再奉陪了啊。”“啊,那当然,就算你想再陪我,我也会拒绝的。”

“无论说什么我都不管了啊。”井之原无奈地伸出了右手。

相叶时之从保龄球衫的胸口口袋里掏出手机,他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于是又把手伸进了牛仔短裤的口袋。

“两部?”

“还有一部是我的。为了以防万一,这个也交给你。”

“那么,信号是什么?”

“这样就行了吧。”相叶时之用右手比画了一下招手的姿势。

“不发信号的话呢?”

“那你就什么也不做。”

“你真的没问题吧?”

“什么意思?”

“你是要把藏宝地图交出去吧?”

相叶时之点了点头,马上又补充道:“一样也能拿到钱,虽然数字会差一点,但也没办法了。如果你肯帮忙的话,我就能甩开那些家伙,自己去找那些宝藏了。唉,现在这种情况,只能先把确定的钱搞到手了。”

井之原悠叹了口气。

“你叹什么气啊,井之原?”

“没什么,我一直在想,钱还真的是很重要呢。”

“既然如此……”相叶时之条件反射般地说,“那你不如就和我联手,一起去寻找宝藏吧。”

“算了,和你在一起实在太危险,还是不了。”井之原悠说,“对了相叶,你现在要干的事情也很危险吧?你刚刚说一点都不危险,可事实上到底怎样呢?”

“不可能有什么危险的啦。”相叶时之生硬地笑了笑,“没事的,不用担心。”他又补上一句,便朝着后门飞奔而去。

也许是因为没把话说清楚吧,相叶时之仿佛还能听到身后传来井之原悠的喊声。但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脚步。

他打开了电影院的后门,没有发现络腮胡的身影。

这扇门安装了定门器,可以保持打开的状态。

相叶时之把打开的门固定住,然后把视线投向外面的楼梯。他听到了嗒嗒的脚步声,正在慢慢接近。

脚步声的主人已经通过了楼梯平台。

相叶时之现在正处于上一层的楼梯平台,从他的位置已经可以看到穿着破破烂烂的机车夹克的络腮胡正在慢慢往上爬。

看到他那副凶猛的样子,相叶时之又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

之前竟然和这样的家伙交手,我们还真是挺莽撞的呢。因为某些地方出了岔子,事情竟发展成这样。大体上应该就是徹这家伙给错了房间号码吧,总之,这一天实在是太疯狂了。

“这次你愿意老老实实地按我说的做了吗?还真是明智呢。之前我说过要把你的手臂折断,不过,放过你好了。”络腮胡一边说着,一边慢慢地爬上了楼梯。

“我都说过了,我是那美克星人,所以那样是没用的。惹怒我的话,我可是会从眼睛里射出激光的,你给我当心点!”相叶时之随口说道,视线追随着对方的行动。

眼看着络腮胡就要踏上最后那级楼梯了——就在迈出脚步的瞬间,他的身子砰地倒了下去。

“咦?!”相叶时之惊讶得喊出了声。

那不是简单的踩空,而是整个人的力量都在一刹那被夺走了。他无法支撑自己的身体,虽然想用手去抓旁边的栏杆,但完全使不上劲,只能像个婴儿一样在空中挥动双手。马上,络腮胡就摔了下去,楼梯下方传来咚咚咚的巨响。

络腮胡头朝下摔了下去,头部和金属制的楼梯板撞击了无数次。但即使撞到了楼梯转弯处的栏杆也没有停下来,他就这样一直坠落下去。看来只有身体砸到地面上,才能结束他悲惨的命运。

相叶时之只能呆呆地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切。

他把手掌放到自己眼前,确认着有没有激光射出。

最下层的楼梯正好处于他的视野死角,所以他往下跑了一层,察看下面的情况。此时,相叶时之看到了令人惊讶的场景。

从楼梯上摔下去的络腮胡在水泥地面上躺成了一个大字,身体连抽动都没有抽动一下。他的头发已经完全被血染成了红色,嘴里还冒出不少白沫。

别说两只手臂了,连脖子都扭成了诡异的角度。

更让人吃惊的是,有个人若无其事地跨过了那具尸体,朝着楼梯这边跑来。虽然现在是夏天,可那个诡异的银发怪人却穿着风衣。他的体型看起来非常庞大,脚下的速度却不慢,随着哒哒哒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他已经逼近到转弯处的楼梯平台了。

由于事情的发展过于突然,相叶时之的反应慢了一拍。

他意识到自己必须马上逃跑,于是赶忙转过身子。这时他突然注意到,逼近他的是个外国人。

络腮胡和危险的外国人,他们会一起出现肯定不是偶然,这家伙绝对与酒店那边的事有关,应该就是络腮胡所说的“危险的家伙”里的一个。

相叶时之感受到了一阵强烈的恐惧感,他想立刻从后门退回到电影院里。可是,就在他爬上三楼前的那一刻,那个彪形大汉追上了他。

相叶时之的肩膀被人从身后抓住,下一秒,身体就砸在了开着的那扇门上,动弹不得。

他感受到了一股巨大的力量,好像连脸都要被压扁了。对方像在搜身一样,摸索着他的口袋和衣服。搜完之后,大汉又把相叶时之整个儿翻了过来,以面对面的姿势,把一颗糖球硬塞到了相叶时之的嘴里。之后,对方又顺势用膝盖给了相叶时之的胸口一记重击,在巨大的疼痛的冲击下,相叶时之把那颗糖球吞了下去。

对方的力量太强大,相叶时之根本没有思考的余地,只能任凭对方摆布。就像身处龙卷风中心一样,什么都做不了。那人就像一头怪兽,在使用柔道之类的技艺,力量之大实在令人难以想象。这一切都是从未有过的体验。这样下去,用不了一秒钟就会断气的,眼前这个怪人的每一个动作都让相叶时之觉得万分恐怖。

“请问,水在你手上吗?”

突然,对方通过手机的语音翻译软件提出了这个问题,相叶时之一下子愣住了。怪兽都会用手机了吗?那种如超人一般的暴力,与手机的亲切语调之间的落差过大,更让人有种恍惚的感觉。

“请问,水在你手上吗?”

同样的问题。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真正含义是什么,相叶时之只是摇了摇头。

“杯子里的水在你手上吗?”

还是这个问题,只是问法稍微有了些变化。“杯子里的水”是指什么呢?

“不知道。”相叶时之摇了摇头。

“五色沼的水在你手上吗?”

问题又有一些改动,相叶时之此时突然想到了什么。

“五色沼的水”?莫非说的是那个“池沼里的水”吗?那个络腮胡好像说过,“杯子里”装着“池沼里的水”。再往深里想,记忆里络腮胡当时似乎还提到过“五色沼”这个词。

“五色沼是什么,那里的水是什么水?”

银发怪人像在解析相叶时之的话语一般,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又传来了语言翻译软件的声音:“能弄干净,能够净化。”

这个回答令人摸不着头脑,相叶时之无法理解其中的意思。“你说的杯子,是络腮胡拿的那个吗?”他反问道,“如果是那个的话,并不在我手里。杯子里的水已经全部倒掉了。”他如实回答道。

对方稍微顿了一下,不过并没有动摇。大汉的脸色没有丝毫改变,在准备提出下一个问题,看上去他早就知道水已经没有了。

“那个中间人的手机在你手上吗?”

这个问题的意思太明显了,对方是想夺走那部存有藏宝图的手机。相叶时之迅速地摇了摇头。

于是,那位大汉又对着手机说了一长串话,语音翻译软件将那段话转成了这样的声音。

“你刚才吞下的是一颗智能药丸。智能药丸是一种超小型药剂控制装置,可以进行遥控。那颗药丸可以将毒素排到你的身体里。如果你没有那个中间人的手机,我就马上用电话发出信号,智能药丸便会自动释放其中的生化剧毒杆菌,你马上就会中毒而死。就像刚刚那位中间人那样。”

这个威胁有种电影般的不真实感,但刚刚自己确实吞下了一颗糖球般的东西,之前也目睹了“中间人”暴毙的情形。也就是说,对方在虚张声势的可能性趋近于零。

相叶时之非常想把药丸吐出来。他简直想把自己胃里的所有东西都立刻、全部掏出来。可是,对方并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

“那个中间人的手机在你手上吗?”

对方又问了一遍。到底该怎么办呢?相叶时之思索着。果然!果然那个手机里藏着非常重要的信息,这个男人也想要那张藏宝图。

如果不想死的话,就只能回答“YES”,可一旦把手机交给对方,自己还是很可能马上就被杀掉。想要得救的话,就必须抢在这个机械怪兽般的怪人前面,找到其他的办法。

相叶时之终于点了点头,但马上又补上了一句话:“但是不在这里。”

听到语音软件的翻译之后,银发怪人又对着手机不停地说了起来。

相叶时之朝电影院里的厕所方向扫了一眼,看见井之原悠正通过半开着的门注视着这边的情况。他好像不想和自己扯上太大的关系,可还是有些担心的样子。那家伙还是那么善良啊,相叶时之有些感慨。他就是那种虽然很优秀,却经常会吃亏的人。

赶紧跑,别再牵扯进来了,相叶时之在心里默默念道。就在此时,他突然想到,能不能让井之原悠知道自己的意思,从而寻找到扭转形势的方法呢?

可是,到底该怎么做?

相叶时之很焦急,一时也想不到什么好主意。他又扫了一眼厕所的方向,发现井之原正不断地挥动着右手。

相叶时之歪着头看了看他。

井之原的动作更夸张了,他不断地重复着用手触碰自己额头的动作。

原来如此,相叶时之一下子反应了过来。他终于理解了井之原的想法。

那并不是在触碰额头,而是以捏住棒球帽帽檐的方式向对方示意——赶快给我信号,那家伙在这么说。

“你必须把我带到手机所在的地方。”

听到手机里发出这句机械音的时候,相叶时之装作很自然地挥了挥左手,向井之原发出了“再等一下”的暗号。

看到他的动作,井之原悠做出了放开帽檐的动作。明白了——他回答。

真是的,相叶时之想道。当年为了让我记住暗号而发了无数次脾气的教练还真是厉害啊,简直想跑过去感谢他了。

“智能药丸随时都可以放出毒素,你必须听从我的命令,你必须马上带我去那里。”银发怪人把手机放到相叶时之的胸前,好像是在威胁他说,一旦用这部手机发出信号,随时都可以启动那个超小型智能装置。“就算你想吐出来,我也可以排出毒素的。”他说。

自己的体内被安装了一枚定时炸弹,到底该怎样做才能骗过这个大家伙的眼睛,从这里平安无事地逃出去呢?

这位大汉用监狱看守般的目光俯视着他,等待着相叶时之带自己去寻找那部手机。不容分说的态度是显而易见的,但对方并没有催促,这就是超脱于常人的强者的自信吧。对自己来说,这种自信的态度也算是一种缓刑吧,相叶时之想道。

这时,相叶时之突然想到了一个对策。虽然不知道是不是最好的方案,但现在已经没有其他办法,只能试试看了。他下定决心,走进了电影院,银发怪人把双手插进风衣口袋,跟在他的身后。

身处厕所内的井之原悠把门关到只剩一条缝,从那条缝窥视相叶时之可能发出的信号。

差不多走到电影院的出入口时,相叶时之用双手依次向井之原做出了“向右侧击球”和“双重盗垒”的暗号。这一系列动作从他背后应该是看不到的。但自己的意思究竟有几分传达到了井之原那里,现在相叶时之也无法确认。

这是一场赌博,现在只能听天由命了。相叶时之下定了决心,带着银发怪人慢慢地走进了《霹雳炮与飞毛腿》的放映厅。

银幕上,克林特·伊斯特伍德正举着点二口径的机关枪,试着轰开存放巨款的金库。电影的气氛应该会从这里变得愈发热烈起来,但自己可能没办法再看下去了。

“手机就藏在那边。”相叶时之指了指影院中央的观众席。当然手机并不在那里,他只是想把身后的大汉尽量带到远离出入口的地方。相叶时之感觉背上又被推了一把,于是他穿过观众席,向那边走去。

虽然是三连休最后一天的深夜剧场,但二百五十个座位还是有大约四成的上座率。还在放暑假的学生占了大半,也有稀稀拉拉的几个中老年人混杂其中。不知是不是因为电影正渐入佳境,当出口处的门被打开时,从第三排中间的座位飞来了一道锐利的目光。

因为不想让对方心生怀疑,因此不能用太缓慢的步伐来拖延时间。越来越接近影院中央,相叶时之的心跳也越来越剧烈,心脏正因不安而飞速膨胀着。

想全身而退,恐怕连万分之一的机会都没有。虽然已经发出了暗号来表达自己的意思,但无法确定井之原理解了多少。而且,井之原悠会出多少力来帮助自己,现在也无从得知。说不定他还记恨着十二年前的那件事呢。他不是这样的人,相叶时之想道,可是,真是这样的吗?他的心里又传来反问。他们都已经那么多年没见面了。悲观和不安的情绪一下子涌了上来,可事到如今,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怀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情,相叶时之停下脚步,站在了观众席中。

此时他差不多是在电影院中央,身边有五六个连续空着的座位。相叶时之瞪着那位大汉,像是在表明自己并没有被对方的气势所压倒。“就是这里。”他用手指着一个座位,“手机就在这里。”

当然,这是他信口开河的。

大汉看了一眼那个座位,又看了相叶时之一眼,用下巴示意了一下。

这时,从两排后的座位上传来抱怨的声音。有两个年轻男子忍不住嚷嚷起来:“快让开啊!”“看不见了!”

明白自己挡住了后面观众的相叶时之马上蹲了下来,可那个大汉却做出了出人意料的举动。他从风衣里掏出一把自动手枪,毫不犹豫地朝那两个男人开枪了。

相叶时之被这突发的一幕惊呆了,他立刻朝那两个年轻人那边望去。

虽然电影院里很暗,有些看不清楚,但那两个人好像还在动,他稍稍地松了口气。

接着相叶时之察觉到,从那把枪里射出的并不是子弹,而是大号的钉子。大汉手里拿的不是手枪,而是一把射钉枪。

有的钉子射在了座椅的靠背上,右边座位上的那个家伙没事。但左边的那个人右肩被钉子射中,正在小声地呻吟着。

相叶时之愣住了。身边的大汉默默地俯视着他,对方的眼神好像在说,你为什么那么惊讶。快一点儿!大汉又用下巴示意了一下。相叶时之从对方的自信里感受到了一丝焦躁,看来没办法再拖下去了,他也变得急躁起来。

但是,就在一瞬间,情况突然发生了改变。射钉枪的威胁起到了相反的效果。

那两个人带着满腔的怒气开始了反击。他们猛地越过前排座椅,扑到了大汉的身上。两人恐怕都认为对方的武器只是普通的工具而已,觉得是在侮辱他们,于是丝毫没有害怕的样子。

这可不妙,相叶时之马上站了起来,想把那两个人从大汉的身边拉开,但已经晚了一步。

大汉把射钉枪扔在了地上,双手分别扼住了那两个人的喉咙。两个人的身子立刻扭成大虾一般,几乎要被按在地上了。

由于动静越来越大,周围的观众也都把目光投向了这边,其中也包括那个穿着“黄色潜水艇”T恤的男人。

穿着“黄色潜水艇”T恤的男人果断地介入到他们中间。不过想扮演调停角色的,在那群人里也就只有他一个。那人侧身走近了他们。“客人们,请都住手吧。”他说出了一句很让人意外的话。

就在这时,剧场内又发生了出人意料的变化。

银幕上的画面突然消失了,场内的照明也全灭了,周围一瞬间被浓浓的黑暗所笼罩。

终于来了,看到周围一下子没有了光亮,相叶时之非常兴奋。这就是他所设想的场面。不能浪费时间,必须马上行动,相叶时之马上按计划行动了起来。

“停电,停电了!”场内传来这样的声音。在一片漆黑中,相叶时之首先跨过两个座位,移动到比较容易行动的那一排。然后他又横向移动起来,慌张地朝出口方向走去。

看来井之原悠完全理解了自己的意思。明白到这一点后,相叶时之有种拨云见日的兴奋感。

触碰到出口处大门的时候,他听到从影厅中央传来那两个年轻人的吼声。看来他们确实拖住了那个大汉。可就在他打开门的时候,那两个年轻人的声音忽然变得战栗起来。剧场内回荡起凄惨的呻吟声,这种变化让他感觉到了巨大的压力,相叶时之一下子无法动弹了。

就这样独自逃跑真的好吗?相叶时之开始犹豫起来。可是,已经无法再回头了,时间变得越来越紧迫了。

只要灯光重新亮起,与井之原悠配合出的效果便会化为泡影。现在不是光说漂亮话的时候。

银发怪人的目标是自己。

那两个人虽然会吃点苦头,但应该还不至于被杀吧,相叶时之这样对自己说道。他摇了摇头,想要驱散内心的迷茫,然后他飞快地打开了那扇门。

走到外面的走廊上,相叶时之感受到些许被解放的心情。他看了看走廊深处、后门的方向,井之原悠正开着门,向他招手。

相叶时之全速跑了过去,接着他和老朋友一起跑下了楼梯,向火鸟那边冲去。虽然很在意自己肚子里的东西,但他还是决定先离开这里。

“井之原,干得好。”

“什么干得好啊……都是因为你,才搞成现在这样。”井之原悠的脸上挂着愤怒之情。

“先不说这个了,赶紧上来。”

“我就到这里为止了,相叶,我不会再跟你一起行动了。”说完,他便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相叶时之试图叫住他,可井之原悠继续匆匆向前。

不管怎样,必须要把井之原留住,相叶时之立刻意识到了这一点。在这里和十二年未见的朋友相遇,一定是有什么意义的。要是没有这家伙的帮忙,想从那个怪物手里脱身,是百分之百不可能的。对我来说,现在这个家伙是必不可少的。

就在他这么思索着的时候,相反的念头也在他的脑中浮现了出来。不要再把井之原牵扯进来了,不要给他增加更多的麻烦了。于是相叶时之又开始犹豫了起来,他停下了脚步。

“喂,相叶,这是什么玩意?”

井之原也停住了脚步,用颤抖的声音大声喊着。他身前有东西挡住了他,是一只伸展开身体的黑色长毛动物,井之原露出了狼狈的恐惧。

“啊啊——”相叶时之弯下了腰,往火鸟的车身下面看了看。接着他直起身,说道:“什么啊,你跑到外面来了吗?”

“相叶,这到底……”

“是狗。”

“这个我知道。”

“是卷毛寻回犬。”

“这个我不用知道。”

“它的毛就像姑娘的卷发一样,很漂亮吧?都是卷卷的,是天然卷。天然卷的意思就是天生的卷发。”

“这个我知道。它的名字呢?”

“巴斯。”相叶时之刚说完又马上改正道,“或者是庞塞。”

寻回犬哈哈地吐着气,还在跟井之原悠玩闹着,它那动作好像在说:“这位小哥的味道真好闻啊。”

“名字我有点忘了,因为是别人放在我这边寄养的。总之应该是某个棒球队以前某个外援的名字。”

“别闹了,庞塞。”井之原悠说完,寻回犬便以轻快的叫声回应,它想表达的意思大概是“我很喜欢你啊”。

现在可不能再在这里磨磨蹭蹭的了,相叶时之又开始焦急起来。“快点,你也先上车。”他招了招手。

“你在跟谁说话啊?”

“嗯,既是在跟你,也是在跟庞塞。”

“真的叫庞塞吗?”

“反正不是巨人队的选手,这是肯定的。”

井之原悠想了一下,尝试性地呼喊道:“克罗马蒂。”寻回犬把头扭向了旁边。

相叶时之打开了火鸟副驾驶席那边的车门。井之原悠虽然还没有完全搞清楚状况,但还是勉勉强强地坐了进来。同时,寻回犬跑进了车子的后座。

在驾驶席上坐好后,相叶时之突然想起了什么。“什么啊,怎么一下子就看上你了。”

“什么意思?”

“那条笨狗,从来都不愿意靠近我。”相叶时之发动了引擎,车身开始抖动起来。他调节了一下后视镜,看了看后面的情形,只见寻回犬已经在后座上蜷成了一团。

“先跟你说好了,相叶,我马上就会下车的。”井之原悠说。相叶时之像是要把这句话从车上甩下去一般,狠狠地踩下了油门。引擎的声音响起,《霹雳炮与飞毛腿》里杰夫·布里吉斯的身影在相叶时之的脑海里和自己重叠在了一起。飞毛腿好像也不赖,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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