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哦!爸爸  作者:伊坂幸太郎

来的不是洪水,而是一群女高中生。总共五十多人,争先恐后地从那条狭窄的小道跑来,转眼之间就占领了半个停车场。

“什么情况?”由纪夫张大了嘴。

突然出现的女高中生们上气不接下气,其中还有人弯下了腰,试图调匀呼吸。

“怎么回事?”多惠子也目瞪口呆。

领头的高大壮硕的女生留着一头茶色长发,喘着粗气问由纪夫:“喂,哪儿呢?”

“哪儿?”由纪夫环视左右,看了看被沙子覆盖的拉绳,指向里面的看板说道,“这里是山田包月制停车场。”

“不是问你这个!”女生怒吼道,迫力扑面而来。接着各种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果然是谣言吧?”“就说不可能在这儿了。”“什么嘛——”“亏大了!”

“田村麻吕在哪儿?”领头的壮硕女生问由纪夫。

由纪夫看向牛蒡男,他看起来也因这起突发事件震惊不已,呆呆地站在由纪夫前方。

“田村麻吕?”由纪夫鹦鹉学舌般地问道,随即咽下了那句差点儿反射性说出口的“那个征夷大将军?”,而是换成,“是那个偶像?”

“废话!”女生盛气凌人地说。

“偶像怎么可能跑到这种地方来啊。”开口的是鳟二。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已经不知何时站了起来,还拍了拍腿上的土。牛蒡一伙对此并没有追究,他们也被眼前的事态吓傻了。

“我们也不知道啊。原本听说田村麻吕要来,我们打算去车站的,结果有个奇怪的男人对我们说,他看见田村麻吕跑到这个停车场了,所以我们就赶紧跑过来了。我已经很久没这么拼命地跑步了。”壮硕女高中生说道。

“这么多人一起?”面对这么一大群人,多惠子也有些畏缩。

“一开始只有我们五个人,后来在跑来的路上被其他人看见了。”说到这里,她像是刚发现似的转过头,瞪大了眼睛,“哎哟,又多了不少啊。”

“我这一生都从来没有这么跑过。”不知是谁呻吟着说道。

原来如此,由纪夫想着,这一大群人就像铁砂被磁铁吸引一般误信了谣言,被耍了一通。先是有人看到几个像是田村麻吕的歌迷的女高中生在奔跑,就以为她们肯定知道田村麻吕的去向,便迅速跟在了后面。后来其他歌迷看到后,又把错误信息散播给了其他人。最后就结成了这多达数十人的队伍。

“到底是谁散播了这种谣言啊?那个偶像根本不可能出现在这里嘛。”牛蒡男气得青筋暴起。

“谁知道那人叫什么啊!”女高中生们完全不惧怕牛蒡男,“是个鼻子很大,眼神锐利,看着像是个小混混的男人。”

“我就说那人很奇怪嘛,长得跟鸟似的。”

不会是我爸吧,由纪夫立刻意识到,脸色发青地想要问个究竟。然而就算对方回答“没错”,自己除了伤脑筋以外也别无他法,还是趁这个机会逃掉才是上策。于是由纪夫一把拉住多惠子和鳟二,向出口跑去。

他们冲进不停抱怨的女高中生集团,像冲浪手冲破巨浪一样拨开人群前进。牛蒡男发出了怒吼,却为时已晚。

由纪夫和鳟二一边留心着落在后面的多惠子,一边撒腿狂奔。直到眼前出现了恐龙桥,鳟二才开口说道:“跑到这里应该没事了。”

鳟二把手放在栏杆上,俯瞰着恐龙川调整着呼吸。多惠子弯下腰,把手放在膝盖上大口地喘着气。至于由纪夫,刚才那段狂奔的运动量和他平时的篮球训练相比根本是小巫见大巫,所以他连呼吸都没有乱一下。倒是镇静下来后的鳟二像没事人一样地对他说的这句“说起来,由纪夫,咱们好久不见了”令他有些火大。

“现在不是说什么‘好久不见’的时候吧?”他提高音量说道,“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把我也牵扯进去?”

“我实在是没办法了嘛。他们威胁我,说要是不把朋友叫来就不放我走啊。好啦,你也知道我家的情况。我家只有我爸,他又那么靠不住。”

由纪夫立刻想起了小学时曾见过一面的鳟二爸爸,当时他爸在车站前或超市的停车场里摆摊卖今川烧[今川烧是以面粉和红豆为材料的日式点心,形状为圆形,又名“大判烧”、“车轮饼”等。]。鳟二的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因乳腺癌去世,之后由父亲一手把他带大。由纪夫记得鳟二的爸爸虽然体格很好,却总是脸色灰暗,一副身体不太好的样子。

“你爸爸还在卖今川烧吗?”

“还在干呢。”

“今川烧啊,我很爱吃哦。”多惠子插嘴说道。

“他以前是个运动员,还小有名气呢。不过到底还是老了。”

“他为什么瞒着这件事不说呢?”由纪夫问道。鳟二的父亲以前似乎是位很有名的运动员,但他本人却对此避而不提。“对亲生儿子都不交代清楚,到底是为什么啊?”

“估计是很难说出口的运动吧。”

“哪有那种运动啊?”不只是阿勋,就连由纪夫的其他几个父亲都知道鳟二父亲的事。然而,或许是考虑到不该随便议论别人家避讳的话题,他们也都没有对由纪夫细说。

“唉,不管怎样,你爸做的今川烧真的很好吃。”这不是奉承话,由纪夫真的曾被那味道感动过,所以不自觉地说出了口。

“等我告诉他,他一定会很高兴的。我爸一直很喜欢你。”

无论如何,要是那队牛蒡军团真上门去找鳟二他爸,想必鳟二也不会轻饶他们。“但我还是不能原谅你把我的学校告诉那帮人,估计他们还会跑到我学校来的。”由纪夫说道。

“不会去的啦,那帮人也没那么闲。”

“喂,鳟二,那帮人唯一的长处就是有够闲啊。”

“由纪夫还是老样子,什么都懂。”鳟二毫无恶意地说着。他果然和中学时一模一样。单眼皮让他的眼神显得有些凶恶,加上他的和尚头,比起健全的运动员,他看上去更像是混黑道的。虽然鳟二的品行确实没那么优良,但为人直率,令人讨厌不起来。他平静地掸了掸被牛蒡一伙弄脏的制服外套。

“那个,你叫鳟二?你把我也牵扯进来了哦。”多惠子抱怨道。

“你是谁啊?”

“你问我是谁?我是由纪夫的女朋友。”

“不是吧?”鳟二语调上扬。

“不是。”由纪夫立即否定,“她是我同学,叫多惠子,是个可怜的爱说谎的孩子。”

“我怎么就爱说谎了?”

“先不说这个了,鳟二,你打算怎么办啊?”

“你不用管了,反正那群人不知道我家在哪儿。他们也不会特地再去找你的,毕竟这事和你又没有直接关系。但是啊,真是的,偷东西被抓的小偷竟然还反咬一口,这叫什么事啊?这个国家真是要完了。”

“早就完了。”由纪夫经常听阿悟聊起日本的经济和政治动向。虽然他无法判断阿悟的分析、猜测和批判到底说中了几分,但每次听在耳里,由纪夫都完全想不出该采取怎样的方法才能使这个国家的经济或治安得到恢复,每次都会陷入绝望。连身为高中生的我都为暗淡的未来忧郁不已、坐立不安,那些政治家们背负着沉重的责任,每天都要绞尽脑汁,想必过得很辛苦吧,由纪夫曾经很同情他们。每次看到出现在电视上的他们红光满面的,由纪夫都想对他们说一句“看您这么有精神,我就放心了”。

“不过,我记得鳟二你上初中时不也偷过东西吗?”由纪夫突然想起这事,连忙说了出来。那时鳟二对班上的同学夸下海口:“要是想要CD或漫画就跟我说,我便宜卖给你们。”令由纪夫纳闷不已。后来才知道他是从店里偷来,再私下抛售的。

从恐龙桥看下去,一条带篷顶的小型游船正从上游驶来。一阵强风吹过栏杆,吹上由纪夫的脸颊。

“我是一个人偷的,相比之下,他们可有四个人呢。那么多人合伙作案,无论是紧张感还是恐惧度都会减弱,就连罪恶感都会变淡,不是吗?他们也太娇气了。更何况我在被你说教之后就没再干了。”

“由纪夫还会对人说教啊?”多惠子一脸意外地说道。

“我才没有说教。”

“明明说了我一顿啊。什么‘你站在被你偷的那家店的店长的立场上想想看,要弥补那些损失,他需要卖出多少本书啊’,说的一套一套的。还有‘你想象一下,拼命工作了一天的店长回到家,对孩子说今天因为店里被偷而赔了钱的样子,该有多么沮丧’什么的。”

由纪夫想起自己确实说过这些。倒不是因为他很有正义感,也不是出于道德,只是气愤。即使对方不是鳟二,由纪夫也不能原谅给别人添了麻烦还扬扬自得的浅薄之人。明明是仗着有“即使被抓住,只要装作反省就好了”这一层保护网而为所欲为,还摆出一副得意的样子,这种人让由纪夫无法忍受。

“那时鳟二听了我的话后哭得稀里哗啦,反而把我吓了一跳。”

“因为我试着想象了一下书店老爹的心情,觉得实在是太难过了。拼死拼活地搬运沉重的书本,满头大汗,平生从没做过坏事,却因为我偷了漫画,最后连一文钱都没得赚,还要倒贴钱。真是太惨了,对不对?就因为被我偷了漫画,书店老板的儿子连书包都买不起,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在学校饱受欺凌,觉得自己活得了无生趣。我越想越惨,当然忍不住要哭了。”

“你想象得太投入了。”

“只要一想象,画面就自动出现了啊。”鳟二说到这里,眼中已半含热泪。

“鳟二真是个怪人啊。”多惠子毫不顾忌当事人就在现场,皱着眉对由纪夫说道。

“确实挺怪的。”由纪夫也点了点头。只能说鳟二的感受器官异于常人。

“不过,今天我还挺期待由纪夫你会把那帮人打飞的呢。”

“打飞?由纪夫吗?”多惠子一脸不可思议地看向由纪夫。

“咦?你不知道吗?由纪夫打架可厉害了。”

“才不厉害呢。”

“这家伙有个叫阿勋的老爸,是个运动万能的壮汉,把自己的打架技巧手把手地传授给了由纪夫。”

“原来你不只会打篮球啊。”多惠子兴致勃勃地“哎——”了一声。

“鳟二,你别多嘴。”

“以前上初中的时候我曾经被不良学长围住,那次由纪夫还救了我呢,对吧?”

“好像确实有这么回事。”原本已忘得精光的往事又突然从记忆的壁橱深处跳了出来,并迅速在脑海中扩散开来。

那时学校的棒球部要和隔壁地区的中学进行交流赛,需要组建啦啦队。学长们明明平常对仪式和活动毫无兴趣,却单单对交流赛格外上心,跑到各班强行拉人。由于普通学生对啦啦队既不关心也不感兴趣,所以一般都要靠抽签选人。那年,由纪夫他们班不幸抽中了下下签的,就是鳟二。

鳟二心中一万个不情愿,然而也没能从严厉的学长们的手下逃脱,只得哭丧着脸参加练习。后来一天清晨,他给由纪夫打了个电话,用走投无路般的悲惨声音说:“由纪夫,我完了,要被宰了。”

“啊?怎么了?”由纪夫问道。

“我起晚了。”他说,“这已经是我连续第三天在啦啦队的训练日迟到了。但我真是不明白,有什么必要非得在大早上练习给别人加油啊?我还希望有人先为我加油,让我早起呢。”

“你只能去道歉了。”

“昨天他们威胁我,说要是我再迟到就把我宰了,我还回答‘我明白,我做好准备了’。”

“那为什么还迟到啊?”

“我满脑子都想着不能睡过头,绝对不能睡过头,结果没睡好,直到早上才睡着。”

“谁管你啊。”由纪夫觉得鳟二简直蠢透了。

然而鳟二十分缠人。“拜托了,跟我一起去吧。要是我死了,可都是因为你见死不救啊。”听着鳟二没完没了地蹦出莫名其妙的话语,由纪夫很纳闷,心想有这工夫给我打电话还不如赶紧去学校呢。纳闷的同时,由纪夫又感到有些不耐烦,最终应承了下来。

“好吧,我现在就过去。”

“后来怎么样了?”多惠子一脸期待地问道。

“前辈们在学校后面一字排开,准备好好收拾迟到的我。不就是迟个到嘛,根本犯不着那样啊。他们还向由纪夫找碴,问‘你干什么来了’?”

“我觉得人家那不是找碴,而是合理的质疑。”

“突然,有个前辈作势要打由纪夫,由纪夫‘唰’地躲开,还打了回去。然而,就在马上要打中前辈时,他停下了拳头。没错吧?没错吧?”

“没错。”

那时,由纪夫反射性地试图反击前辈,却想起阿勋曾经说过“打倒对手只会惹怒对方,尽快逃走才是上策”,便中途停了手。

“前辈们也觉得有说不过去的地方,最后这事就不了了之了。”

“我记得当时正好有老师过来。”

“咦?原来由纪夫打架很厉害啊。”多惠子不断地重复着“咦?是嘛”“咦?是嘛”。

“一点也不厉害。”由纪夫厌烦地说道。

过了恐龙桥就到了三岔路口,鳟二的家在西边。“那我走了,由纪夫。”鳟二挥了挥手,准备离开,“好久不见你了,我很高兴。”鳟二的语气仿佛这次见面是偶然发生的一样。

“今天之所以会见面,不就是因为你吗?”

“下次再见啦。万一那帮像牛蒡一样的家伙再跑到你们学校去找你,你就跟我说,我会想出作战策略的。”

“什么作战策略啊。”由纪夫说完又觉得好笑,原来鳟二也觉得那群男人像“牛蒡”。

鳟二又开了个把“金平牛蒡”说成是“小流氓牛蒡”[“金平牛蒡”是一道以牛蒡与胡萝卜为原料的日本料理,而日语中的“金平(キソピラ)”和“小流氓(チンピラ)”的发音相似。]的无聊玩笑,挥手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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