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末日之书  作者:康妮·威利斯

“唉,好吧,”玛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我得去喝一杯。”

“我觉得你应该去接你的侄孙了。”丹沃斯说,他仍然盯着绮芙琳刚才待过的地方。防护罩内的空气凝结成了冰晶,闪着寒光,薄薄的玻璃幕墙靠近地面的部分结了一层霜。

中世纪研究组那三个讨厌的人还在盯着屏幕看,尽管屏幕上只显示着一根表示穿越状态的直线。“我3点钟之前去接他就行,”玛丽说道,“看样子你应该喝一杯提提神,附近有一家‘羔羊和十字架’酒吧还不错。”

“我想在这儿等着巴特利完成定位。”丹沃斯看着巴特利说道。

屏幕上仍然没有显示任何数据,巴特利皱起了眉头。蒙托娅不耐烦地瞥了一眼她的电子表,然后对吉尔克里斯特说了些什么。吉尔克里斯特点了点头。于是蒙托娅拽起塞在控制台下一半露在外面的包,向拉提默挥了挥手表示告别,然后从侧门走了出去。

“我跟蒙托娅不一样,她显然迫不及待想要回到她的发掘点去,而我想待在这儿,直到确定绮芙琳安全抵达。”丹沃斯说。

“我不是说让你回贝列尔学院去,”玛丽一边说着,一边挤过去拿她的外套,“但定位至少需要一小时,甚至两个小时,你在这儿盯着也不会让获取定位的速度变快。越是心急,水越难烧开。那家酒吧就在街对面,小巧别致,环境也好。那里不会到处挂满圣诞装饰或是播放人工合成的钟琴音乐。”她说着又递来丹沃斯的大衣,“我们去喝一杯,吃点东西,然后你就可以回到这里,继续踱来踱去,直到定位结果出来。”

“我想在这儿等。”丹沃斯回答,他仍然看着空荡荡的时空传送网。“为什么没人给巴辛盖姆的手腕上植入一个定位仪?历史系主任竟然在度假期间对工作不闻不问,甚至连能联系上他的电话都没留下。”

吉尔克里斯特从半天都没有变化的屏幕前直起身来,拍了拍巴特利的肩膀。拉提默眨了眨眼睛,好像不知道自己在哪儿。吉尔克里斯特眉开眼笑,握了握拉提默的手,然后得意扬扬地走向嵌着控制面板的墙。

“我们走吧。”丹沃斯说着,从玛丽手里抢过大衣,打开了门。他们刚出门,就遭到一首《牧羊人看守羊群的夜》歌曲的轰炸。玛丽就像是逃跑一样迅速走了出去,丹沃斯紧随其后带上了门,跟着玛丽穿过庭院,走出了布雷齐诺斯学院的大门。

天气很冷,但没下雨,不过看天色好像随时会下起雨来。布雷齐诺斯学院门前的街道上,人们显然都做好了准备,至少有一半人已经撑起了伞。一个撑着一把大红伞、两只胳膊抱满了礼物的女人,一头撞向丹沃斯。“看着点路!”她抱怨了一句,然后急匆匆地走了。

“圣诞精神都去哪儿了!”玛丽说道。她一只手抓紧了外套,另一只手牢牢提着她的购物袋。“那家酒吧就在药店的前面。”她说着,用下巴朝街对面点了点。“这些电子钟琴乐真可怕,不管是谁,再好的心情也被破坏了。”

玛丽走下人行道,在迷宫般的伞阵中穿行。丹沃斯还在纠结要不要穿上外套,最终决定没有必要在这么短的距离折腾两次。他避开那些能戳死人的伞追向玛丽,一路上辨认着又是哪首圣诞乐曲被电子钟琴乐的声音毁了。这首曲子听起来像是战歌和挽歌杂糅在一起的,但实际上它最有可能是《铃儿响叮当》。

玛丽站在药店对面的路边,再次翻起她的购物袋来。“那阵可怕的声音是什么?”玛丽问道,说着从袋子里翻出来一把折叠伞。“是《伯利恒小镇》吗?”

“是《铃儿响叮当》。”说着,丹沃斯往街道上走去。

“詹姆斯!”玛丽惊叫了一声,抓住了丹沃斯的袖子。

一辆自行车从丹沃斯面前擦过,前轮离他只有几厘米,脚踏板撞到了他的腿。骑车的人转过身,大喊道:“你这老家伙不知道怎么过马路吗?”

丹沃斯向后退了一步,撞到了一个抱着毛绒圣诞老人玩偶的6岁小孩,孩子的母亲气呼呼地看着他。

“小心点。”玛丽说。

他们开始过马路,玛丽一路走在前面。才走到一半,天就下起雨来。玛丽躲在药店的屋檐下,试图把伞撑开。药店的窗户上装饰着绿色和金色的金属箔片,玻璃窗展示的香水样品中间贴着一个标志,上面写着:

拯救马斯顿教区教堂大钟

募集维修基金

电子钟琴乐糟蹋完了《铃儿响叮当》或是《伯利恒小镇》,又开始糟蹋起《东方三贤王》来。丹沃斯听出了这支曲子的小调部分。

玛丽的伞始终没撑起来,于是她又把伞塞回了购物袋,走上了人行道。丹沃斯跟着她,尽量避开路上的行人,经过一间文具店和一间挂着红绿色霓虹灯的烟草店,走进玛丽为他拉开的门里。

一进门,丹沃斯的眼镜就蒙上了一层雾。他把眼镜取下来,用外套领子擦了擦。玛丽一关上门,两人立即沉浸在一片昏黄朦胧而祥和的宁静中。

“哦,亲爱的,”玛丽道,“我告诉过你吧,这儿是那种不会到处挂满圣诞装饰的酒吧。”

丹沃斯重新戴上眼镜。吧台后面的架子上挂着小灯,散发着淡淡的浅绿色、粉红色和淡蓝色的灯光。酒吧的一角摆着一棵大大的圣诞树,是人造纤维制成的,搁在一个旋转架上。

除了吧台后面的一个壮硕男子外,狭窄的酒吧里没有其他人。玛丽挤过两张空桌子,在一个角落里坐了下来。

“至少我们不用再听那些可怕的钟琴乐了,”她一边说,一边把购物袋放在空位上。“我请你吧,让我来点些喝的。你坐下,那个骑自行车的人差点把你撞飞了。”

她从购物袋里翻出几张皱巴巴的钞票,然后往吧台走去。“两品脱苦啤酒。”她对酒保说完,然后又问丹沃斯,“你想吃点东西吗?他们这儿有三明治和奶酪卷。”

“你看到吉尔克里斯特盯着控制台笑得嘴都合不拢的样子了吗?就像《爱丽丝梦游仙境》里那只柴郡猫。他甚至没有看看绮芙琳是传送走了还是半死不活地躺在那里。”

“两品脱苦啤酒和一杯上好的威士忌。”玛丽说。

丹沃斯坐了下来,桌子上放着几个塑料摆件,是一个躺着半裸婴儿的马槽、圣母马利亚、牧羊人和一群塑料绵羊。“吉尔克里斯特应该从发掘点传送她,”丹沃斯说,“远程传送的计算比现场传送要复杂得多。我想我应该感谢他没有搞成延时传送,那个一年级的实习生根本不会进行延时传送的计算。当我提出让巴特利负责操作的时候,一直担心吉尔克里斯特决定使用延时传送而不是实时传送,如果他了解这两者之间的差异的话。”丹沃斯将其中一只绵羊往牧羊人身旁靠了靠。“我告诉他至少应该进行一次无人传送时,你知道他说什么吗?他说:‘如果发生了不幸的意外,我们可以及时将恩格尔小姐拉回来,你说呢?’那家伙根本不知道时空传送网是怎么运作的,也根本不知道时间悖论原理。他不明白,绮芙琳是在另一条时间线上。她身上发生的事都是真实的,不可逆转的。”

玛丽在桌子之间穿梭着,一只手拿着威士忌,另一只手艰难地举着两品脱啤酒。她把威士忌放在丹沃斯面前,说:“这就是我为你开的药方,专治‘自行车车祸受害者’和‘保护欲过度的父亲’这两种病。你的腿被撞到了吗?”

“没有。”丹沃斯回答。

“上个星期我就被自行车撞了一次。那天我刚好完成了一次20世纪历史调研,从第一次世界大战回来。我在‘贝洛伍德 ’号航空母舰上待了两个星期都没受伤,却在宽街上被一个嗨过头的自行车手给撞伤了。”说完玛丽起身回到吧台去取奶酪卷。

“我讨厌《圣经》故事。”丹沃斯说,然后拿起摆件中的塑料圣母。塑料圣母穿着蓝色的衣服,披着白色的斗篷。“不过如果他用延时传送,至少绮芙琳不会有被冻死的危险。她应该穿些比兔毛衬里更暖和点的东西,也许吉尔克里斯特根本不知道1320年是小冰河时代的开始。”

“你这个样子突然让我想起了一个人,”玛丽说着,放下了盘子和一张餐巾纸,“威廉·加德森的母亲。”

这么说有点夸张。威廉·加德森是丹沃斯教的一名大一新生,他母亲这个学期已经来过学校6次,其中第一次来是为了给威廉送一副耳罩。

“如果他不戴上耳罩就会受风寒的,”加德森太太对丹沃斯说,“小威威总是怕冷,现在他又背井离乡的,他的辅导员根本没有好好照顾他,尽管我已经跟辅导员谈过很多次了。”

事实上,她口中的小威威长得就像一棵橡树那么高大,也跟橡树一样结实强壮。“我确信他可以照顾好自己。”丹沃斯只能这么回答加德森太太。事实证明这么回答真是大错特错。加德森太太迅速将丹沃斯划到拒绝照顾威廉的人员名单中,而且这并没有阻止她每两个星期给丹沃斯寄一次维生素,让他转交给威廉,并且她坚持认为威廉应该退出学院的赛艇队,因为训练强度太大。

“我绝不会将我对绮芙琳的担忧与加德森太太的过度保护相提并论。”丹沃斯说,“14世纪暴徒和强盗四处横行,更糟糕的是……”

“加德森太太也是这么说牛津大学的。”玛丽呷了一口啤酒,平静地说,“那时候我告诉她,她不能将威廉从社会中隔离。同样你也无法将绮芙琳保护起来。你自己也不是通过安全地待在家里而成为一名历史调研员的。你必须放手让她出去,即使那很危险。对一个新人来说,每个世纪的危险度其实都是十级。”

“至少我们这个世纪没有黑死病。”

“我们这个世纪出现过世界大流感,导致了6 500万人死亡。而1320年黑死病还没有蔓延到英格兰,”玛丽说道,“直到1348年黑死病才传过来。”她把杯子往桌上一放,碰倒了塑料的圣母马利亚雕像。“不过即使这种病传到了英格兰,绮芙琳也不会感染上,我已经给她接种了疫苗,她不会感染上瘟疫的。”她对丹沃斯笑了笑,笑容中带着一丝怜悯。“我自己有时候也会像加德森太太那样担心过度,再说,绮芙琳绝不会感染瘟疫的,因为我们都过于担心这一点了。被盯着的地方从来不会出问题,而没人关注的地方反而容易出事。”

“你这话很能安慰人啊。”丹沃斯把蓝裙白斗篷的圣母马利亚放在约瑟夫身边,但它还是站不住,于是他又小心翼翼地把雕像放回原位。

“我的确是在安慰你,詹姆斯,”玛丽轻快地说,“因为显然你已经设想过了所有可能发生在绮芙琳身上的可怕意外,这就意味着她完全没问题。她可能已经坐在一个城堡里,吃着孔雀肉馅饼作为午餐了。当然她那边的时间可能跟我们这儿不一样。”

丹沃斯摇了摇头。“传送中会出现时间滑移,天知道滑移量是多少,因为吉尔克里斯特没有做参数检查。巴特利认为时间滑移可能是好几天。”

或者几个星期,丹沃斯心想。如果绮芙琳抵达的时间是1月中旬,那将没有任何圣日作为她返回的参考日期。即使是几个小时的差异也可能让她半夜出现在从牛津到巴斯的路上。

“我希望时间滑移不会让她错过圣诞节,”玛丽说,“她对中世纪的圣诞弥撒简直无比狂热。”

“按旧历离圣诞节还有两个星期呢,”丹沃斯说,“那时的人们仍在使用儒略历,格列高利历直到1752年才被采用。”

“我知道,吉尔克里斯特先生在演讲中专门讲解了儒略历法。他对日历改革的历史,以及旧历和格列高利日历之间的日期差异进行了相当长的研究,他要是能做一张图表示两者的差异就更好了,今天那边是什么日期?”

“12月13日。”

“或许我们不知道确切的时间也挺好。黛尔德和科林在美国待过一年,我总是非常担心他们,但我跟他们总是有时差。我有时早上会担心科林在去学校的路上被车子撞到,但其实他们那边是半夜。除非你能详细地想到灾难发生的一切环节,包括天气和时间,否则就算想焦虑也焦虑不起来。有一段时间我很焦虑,不知道该担心他们什么,然后我就根本不担心了。也许你对绮芙琳的焦虑也会慢慢消散的。”

这倒是真的。他脑海中仍然是绮芙琳离开前的样子,躺在散架的马车部件中,太阳穴鲜血直流。但这种印象很可能完全错了,她应该在差不多一个小时前就已经起身离开了。即使没有旅行者路过带走她,大路上的温度也会把她冻得不得不起来,而且丹沃斯了解的绮芙琳可不会闭着眼睛温顺地一直在中世纪躺着。

丹沃斯第一次被传送到过去时,也有过一段小插曲。他在技术员们校准定位期时偷偷溜走了。技术员们半夜让他穿越到了1956年牛津的四方庭院。他本应该站在原地,等待技术员们对定位数据进行计算,然后把他接回来。但他估计定位计算至少需要10分钟,于是就沿着宽街狂奔了4个街区,就为了看一眼牛津大学的老博德里安图书馆。当技术员们打开时空传送网没看到他时差点吓出心脏病来。

当整个中世纪的世界在绮芙琳面前铺展开时,她绝不会仅仅闭着眼睛躺在那里的。丹沃斯突然好像看到了绮芙琳,她正站在那里,披着那件可笑的白色斗篷,警惕地扫视着从牛津到巴斯的路上的行人。只要有人注意到她,她就会立马倒在地上,全身心地投入到自己的角色中。她会将植入记录仪的双手交叠成祈祷的样子,急不可耐而又满心欢喜。想到这里,丹沃斯不由得释然了。

她会平安无事的,她会在两个星期后通过时空传送网返回。她那件白色的斗篷会脏得令人不敢相信。那上面的每一处污渍都讲述着可怕的冒险和让人头皮发麻的死里逃生的经历,每一道血痕所代表的故事都会让丹沃斯听后几个星期都睡不安稳,噩梦连连。

“她会没事的,你知道的,詹姆斯。”玛丽皱着眉头看着丹沃斯说。

“我知道,”丹沃斯回答,然后又去吧台给他们俩每人点了半品脱啤酒。“你刚刚说你侄孙什么时候来?”

“3点,科林要在这儿待上一个星期,我不知道除了焦虑之外该拿什么招待他。我想我可以把他带到阿什莫林博物馆去,孩子们都喜欢博物馆,不是吗?去看看宝嘉康蒂公主的长袍之类的东西?”

丹沃斯想了想,宝嘉康蒂公主的长袍是一片无聊透顶、硬邦邦的灰布,就像玛丽打算送给科林的那条围巾一样。于是他说:“我建议你带他去自然历史博物馆。”

这时,忽然一阵叮当乱响,《叮咚,圣诞钟声高处响》的乐曲声传来,丹沃斯不安地看向门口,他的秘书正站在门槛那儿,眯着眼睛朝酒吧里张望。

“也许我该将科林带到卡尔法克斯钟楼去,好让他毁掉那个钟琴。”玛丽说。

“是芬奇。”丹沃斯说着,举起手来向他示意。不过芬奇已经朝他们的桌子走过来。“我一直在找您,先生,”他说,“出了点事。”

“是不是定位?”

他的秘书看起来一脸茫然。“什么定位?不,先生,是美国人,她们提前到了。”

“什么美国人?”玛丽问。

“钟琴演奏乐队,她们是从科罗拉多州来的,全称是美国西部女子转调鸣钟及手铃演奏乐队。”

“别告诉我你们又弄来了更多的圣诞铃铛。”玛丽道。

“我以为她们22号才会过来。”丹沃斯对芬奇说。

“今天就是22号,”芬奇说,“她们本来是今天下午到的,但她们在埃克塞特的音乐会被取消了,所以她们提前到了。我给中世纪研究组打了个电话。吉尔克里斯特先生告诉我他看见您出去庆祝了。”他看了一眼丹沃斯面前的空酒杯。

“我不是在庆祝,”丹沃斯说,“我是在等一个学生的定位结果。”他看了看手表。“结果至少需要一个小时才能出来。”

“您答应过带乐队成员参观本地的大钟的,先生。”

“你真的没有必要待在这儿,”玛丽说,“一旦定位完毕,我就打电话到贝列尔学院通知你。”

“获取定位结果以后,我就来。”丹沃斯瞪了玛丽一眼,对芬奇说,“你先带她们参观学院,然后安排她们吃午餐,那应该会花上一个小时了。”

芬奇看起来很不高兴,答道:“她们只能在这里待到4点钟,今晚乐队在伊利有一场手摇铃音乐会,并且她们非常渴望看一看基督教堂学院的大钟。”

“那你就带她们去基督教堂学院,让她们看看汤姆钟,然后再去参观参观圣马丁教堂的钟楼,或者带她们去新学院转一转。我这边的事情一处理完就过去。”

芬奇好像还想问些别的,不过他话还没说出口就改变了主意。“我会告诉她们,您将在一小时内过去,先生。”说着,他朝门口走去。半路上,他又折返回来,说:“我差点忘了,先生,教区牧师打电话询问您是否愿意在平安夜的教派联合庆典上诵读经文,今年诵读的经文是圣母马利亚的那部分。”

“告诉他可以。”丹沃斯说。他很庆幸芬奇没有继续追问他具体什么时候去见乐队。“另外,告诉牧师,我们今天下午要带那些美国人参观大钟。”

“好的,”芬奇说,“伊夫利村怎么样?您觉得我应该带她们去伊夫利村吗?那里有一尊建造于11世纪的非常漂亮的大钟。”

“当然可以,”丹沃斯说,“就带她们去伊夫利村吧,我这边一忙完就过去。”

芬奇张了张嘴,又闭上了,最后回答道:“好的,先生。”说完,他在《冬青和常春藤》的钟琴乐声中走了出去。

“你对他有点凶,你不觉得吗?”玛丽问道,“毕竟那些美国人可能会让他感到紧张。”

“他会在5分钟后回来,问我是否应该先把她们带到基督教堂学院去,”丹沃斯说,“这孩子完全没有主见。”

“我还以为你巴不得年轻人都唯命是从呢。”玛丽讥讽地说,“无论如何,芬奇至少不会自作主张地跑到中世纪去。”

门开了,《冬青和常春藤》的音乐再次响起。“肯定是他来问我午餐应该给她们安排些什么。”

“就给她们吃煮过的牛肉和烂熟的蔬菜,”玛丽说,“美国人最喜欢把我们的菜式描述成难以下咽的样子,哦,天哪!”

丹沃斯望向门口。吉尔克里斯特和拉提默站在那儿。在门外灰色的光线下,两人的身影模糊不清。吉尔克里斯特笑得很开心,大声说着什么,声音盖过了钟琴乐,拉提默则费力地收着一把大黑伞。

“我想我们得表现出风度,邀请他们过来坐。”玛丽说。

丹沃斯伸手去拿自己的外套。“如果你想表现出风度,那你就邀请吧。我可没心思听这两个人因为将一个年幼无知的小女孩送入险境而相互庆贺。”

“你这语气又像是那个谁了。”玛丽说,“如果出了问题,他们就不会来这儿了,也许巴特利已经获取了定位数据。”

“不会这么早,”丹沃斯说,不过他还是坐了下来。“更有可能的情况是,巴特利把他们俩赶了出来,这样他就能安心地工作了。”

显然,刚才丹沃斯站起来时,吉尔克里斯特已经看到他了。吉尔克里斯特半转过身,像是打算出去,但是拉提默已经快走到丹沃斯和玛丽的餐桌旁了。吉尔克里斯特跟了上来,不过他脸上的笑容不见了。

“定位结果出来了吗?”丹沃斯问道。

“什么定位?”吉尔克里斯特一脸茫然地说道。

“定位!”丹沃斯说,“就是确定绮芙琳在什么时间到了什么地方,从而确保我们可以再次通过时空传送网将她接回来。”

“您的技术员说确定坐标需要至少一个小时。”吉尔克里斯特板着脸说,“他总是要花那么长的时间吗?他说完成后会通知我们。不过,初步读数表明这次传送十分顺利,并且时间滑移量很小。”

“真是个好消息!”玛丽说道,听起来她像是松了一口气。“过来坐下吧。我们一直在等着定位结果,还喝了点。你们也喝点什么吗?”她问拉提默。拉提默终于把雨伞收拢了,正在绑着雨伞的束带。

“为什么不呢,我一定得喝上一杯。”拉提默说,“毕竟,今天是值得纪念的一天,我觉得应该来杯白兰地。多么甘醇的玉液,让我们开怀痛饮。”他摸索着束带,把它缠在伞骨上。“我们终于有机会看到形容词变位的消失以及主格变换的一手资料了。”

好个值得纪念的一天,丹沃斯想。不过他自己也放松了下来。时间滑移一直是他最担心的问题。即使使用参数检查,这也是传送中最难以预测的部分。

从理论上看,这是时空传送网络自身的安全和中止机制,时间有保护自己免受连续性悖论影响的方式。时间滑移应该是为了防止影响历史进程的会面或行为出现。所以它让历史调研员整体滑过关键时刻,从而避免做出射杀希特勒或救出溺水的孩子这样会改变历史的行为。

但时空传送理论从来没有弄清楚那些关键时刻是什么,也不能确定每次传送的时间滑移量是多少。参数检查能计算出概率,但是吉尔克里斯特却没有做任何参数检查。绮芙琳的传送可能会出现两个星期的延时,甚至是一个月。吉尔克里斯特并没有考虑过,绮芙琳很可能身上穿着皮毛缝制的斗篷和冬天的厚衣裙在四月份抵达。

不过巴特利曾提过这次穿越的最小时间滑移量。这意味着绮芙琳抵达的时间只会推移几天,这样她就有足够的时间搞清楚确切的日期,确保顺利返回。

“吉尔克里斯特先生?”玛丽问道,“给您来一杯白兰地吗?”

“不了,谢谢。”他答道。

玛丽又翻出一张皱巴巴的钞票,走向吧台。

“您的技术员似乎工作很出色,”吉尔克里斯特转向丹沃斯说,“中世纪研究组想再借调他一次,我们计划将恩格尔女士送到1355年,以观察黑死病的影响。古代的记录完全不可靠,特别是在死亡率方面。学界认可的5 000万人死亡人数显然不准确。人们认为黑死病杀死了三分之一到一半的欧洲人口,这显然是夸张。我非常想让恩格尔女士进行专门的实地观察。”

“现在说这话是不是太早了?”丹沃斯道,“或许你可以再等等,看看绮芙琳能否从这次传送中活着回来,或者至少等她安全抵达1320年后再说。”

吉尔克里斯特的脸绷了起来,说:“您这话有失公允。您一直主观断定中世纪研究组没有能力进行一次成功的时间穿越。我向您保证,我们已经仔细考虑过各方面的问题,绮芙琳抵达的方式已经在每个细节上都进行了研究。根据概率计算,在牛津到巴斯的路上出现旅行者的频率为1.6小时一个人。这表明她遭到洗劫的故事被人相信的可能性为92%,这是按抢劫发生的概率来计算的。牛津郡的徒步旅行者在冬天遭到打劫的概率是42.5%,夏季是58.6%。当然,这是一个平均值。在奥特姆和威奇伍德的部分地区以及小路上,这个概率会大大增加。”

丹沃斯想知道概率学是如何计算出这些数字的,征服者威廉一世命人编写的《土地税赋调查书》(或者叫《末日之书》)并没有收录偷盗抢劫的数据。国王派出去的人口普查员除了开展人口普查工作,自己本身也会干点别的非法勾当。而当时的匪徒自然更不会记录他们抢劫了谁,谋杀了谁,并在地图上清楚地标出来。确认某人是否在外死亡只能靠事实——这个人一直没有回来。有多少尸体躺在树林里,没人发现,没人认领?

“我向您保证,我们已经做好了一切措施,尽可能地保护绮芙琳。”吉尔克里斯特说。

“比如参数检查?还有无人传送和对称测试?”丹沃斯反问道。

玛丽终于回来了。“给您,拉提默先生。”说着,她把一杯白兰地放在拉提默面前,然后把拉提默湿漉漉的雨伞挂在椅背上,坐在他旁边。

“我刚刚正在向丹沃斯先生保证,这一次传送的每个方面都进行了详尽的研究。”吉尔克里斯特说着拿起一个带着镀金盒子的贤王塑料雕像把玩起来。“她的装备中的黄铜包边首饰匣是阿什莫林博物馆里的一个珠宝盒的高仿复制品。”他把贤王雕像放在桌上。“甚至她的名字也经过了精心研究,伊莎贝尔是1295年至1320年间民事卷宗和官方档案中最常出现的女性名字。”

“它实际上是伊丽莎白的一种简写形式。”拉提默补充说。他的语气就像是在课堂上讲课。“这个名字于12世纪在英格兰被广泛使用,人们认为这个名字可以追溯到昂古莱姆的伊萨维尔,即约翰国王的妻子。”

“绮芙琳告诉我,她已被赋予了一个历史上实际存在的身份,伊莎贝尔·德·博弗尔是某个约克郡贵族的女儿。”丹沃斯说。

“她是这样设计的,”吉尔克里斯特说,“吉尔伯特·德·博弗尔有四个适龄女儿,但是她们的教名并未列入卷宗。这是当时常见的做法。人们通常只记录女性的姓氏和亲缘关系,即使是在教区的登记册和墓碑上也是这样。”

玛丽把一只手按在丹沃斯的手臂上,示意他克制一下,接着迅速转移话题问道:“您为什么选择约克郡?这样一来绮芙琳出现在牛津不是意味着她远离家乡吗?”

她距离家乡有700年那么远呢,丹沃斯心想。她正处在一个完全不重视女性,甚至去世时连女性的名字都不做记录的世纪。

“是恩格尔女士建议我们这样做的,”吉尔克里斯特说,“她觉得这么远的距离可以确保不会有人试图与她的‘家人’联系。”

或者驾车送她回去,那样她就会远离传送点了。这是绮芙琳建议的,很可能整件事情都是她想出来的。她一定是翻遍了卷宗档案和教堂登记来寻找一个合适的家庭。这家人恰好有她这么大的女儿,跟宫廷没有关联,并且住在遥远的约克郡东区。这样一来,降雪和难以通行的道路将导致信使无法骑马送信给那个家庭,告诉他们“失踪的女儿”的消息。

“中世纪研究组对这次传送的每一个细节都给予了同样的关注,”吉尔克里斯特说,“连她出远门的借口都想好了——她哥哥生病了。我们非常谨慎地确认过1319年格洛斯特郡的某个地区暴发了流感。当然,中世纪各种疾病很流行,他也很可能感染霍乱或败血症。”

“詹姆斯!”玛丽带着警告的语气阻止丹沃斯开口。

“恩格尔女士的服装是手工缝制的,她衣服的蓝色布料是用中世纪的配方进行手工染色的。蒙托娅女士已经详尽地研究了斯坎德门村的情况,绮芙琳将在那个村子里待上两个星期。”

“如果她平安抵达的话。”丹沃斯说。

“詹姆斯!”玛丽制止道。

“你采取了哪些预防措施来确保那些每1.6小时路过的善良旅行者不将她送到戈斯托的女修道院,或是伦敦的妓院?你怎么确保看到她传送过来的人不会认为她是女巫?你采取了哪些预防措施来确保善良的旅行者一定亲切友好,而不是那些抢劫了42.5%旅行者的匪徒之一?”

“概率表明,她穿越过去的时候,路上恰好有人的可能性不超过0.04%。”

“哦,看,是巴特利来了!”玛丽说着站了起来,走到丹沃斯和吉尔克里斯特之间。“进展很快啊,你已经得到定位结果了吗?”

巴特利没穿外套就出来了,他的实验室制服湿淋淋的,脸也冻得缩成一团。“你看起来快冻僵了,快来坐下吧。”玛丽说着,指了指拉提默旁边空着的椅子。“我给你点一杯白兰地。”

“你得到定位结果了吗?”丹沃斯问。

巴特利不仅仅淋湿了衣服,他整个人都湿透了。“是的。”他牙齿打着战说。

“好样的!”吉尔克里斯特说着,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记得你刚才还说得一个小时,这值得我们一起干一杯,你们这儿有香槟吗?”他把酒保喊了出来,又拍了拍巴特利的肩膀,然后走到吧台前。

巴特利站在那里看着他的背影,揉搓着自己的双臂,瑟瑟发抖,他似乎集中不了精神,神情茫然无措。

“你有没有得到定位结果?”丹沃斯再次问道。

“得到了。”巴特利说着,但他的眼睛仍然看向吉尔克里斯特。

玛丽拿着白兰地回到桌边。“这应该会让你暖和点。”她把酒递给巴特利。“拿好,喝下去,这是医生的命令。”

巴特利皱着眉头看着杯子,好像不知道杯子里是什么,他的牙齿还在打战。

“怎么了?”丹沃斯疑惑地问,“绮芙琳没事吧?”

“绮芙琳……”巴特利仍然盯着玻璃杯,嘴中喃喃道。突然,他像是回过神来了。他把杯子放到桌上,说:“我需要您去实验室一趟,出问题了。”说着,他推开桌子就往门口走去。

“发生了什么事?”丹沃斯也站了起来,塑料雕像也随之翻倒,其中一只绵羊滚过桌面,掉到了地上。

巴特利打开了门,《好教徒快乐》的钟琴乐声传了进来。

“巴特利,等等,我们来干一杯!”吉尔克里斯特道,他拎着瓶子和几个高脚杯回到桌边。

丹沃斯伸手去拿自己的外套。

“怎么了?”玛丽站了起来,去拿她的购物袋。“他不是得到定位结果了吗?”

丹沃斯没有作声。他抓起大衣,跟着巴特利走了出去。巴特利已经走到了街上,他将路上采购圣诞礼物的人一个个推开,完全不顾人们的大呼小叫。雨下得很大,但巴特利似乎对此毫不在意。丹沃斯勉强套上外套,挤进了人群。

出事了!要么是出现了大量时间滑移,或者那个一年级的实习生在计算中出错了?或许时空传送网本身出了问题。但时空传送网有安全、分层和中止装置。假如是时空传送网本身出了问题,绮芙琳就不可能被传送过去。而巴特利刚刚说他得到了定位结果。

一定是时间滑移问题,这是唯一在出错的状态下传送仍然会完成的情况。

巴特利过了马路,费力地避开一辆自行车。丹沃斯从两个女人之间费力地挤过。她们的购物袋比玛丽的还大。紧接着他又跨过一只皮绳牵着的白色小猎犬。他终于看到巴特利了,就在前面,离他两个门远的地方。

“巴特利!”丹沃斯喊道。巴特利半转过身,直接撞到一名手持一柄大花伞的中年妇女身上。

那个女人正弯着腰避雨,把伞稳稳地撑在面前。显然,她没有注意到巴特利。那把印着紫色薰衣草图案的大伞,在一撞之下似乎像是被炸飞了,最终落在了人行道上。不管不顾地向前冲的巴特利差点摔倒在地。

“看好路,行吗?”那个女人一把抓住伞的边缘,气愤地说道,“这里不是跑步的地方,懂吗?”

巴特利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雨伞,脸上又浮现出在酒吧里那种茫然的表情。“对不起。”巴特利道了歉,手忙脚乱地弯腰想把伞捡起来,和女人折腾了好一阵子才总算抓住了紫色的大花伞的手柄,把伞弄好递给了那个女人。女人的脸很红,可能是因为愤怒,也可能是因为淋了冰冷的雨水,或两者兼而有之。

“抱歉!”她说着,举起了手柄,好像要用伞来打巴特利一样。“这就是你要说的吗?”

巴特利不知所措地举起手放在额头上,然后,就像在酒吧里一样,他似乎突然记起他在哪里,再次迈步往前走去。这次他几乎是跑了起来,拐进了布雷齐诺斯学院。丹沃斯跟着他,穿过庭院,进了实验室的侧门。他们沿着一条通道进入时空传送网区域。巴特利已经来到了控制台前。他弯腰看了看控制台,又皱着眉头看了看屏幕。丹沃斯一直担心显示屏堆满了无效数据,或者更糟,一片空白。但实际上,它显示着整齐的数字栏和定位矩阵。

“你得出定位了?”丹沃斯喘着气问道。

“是的。”巴特利转身看着丹沃斯说。他不再皱眉了,但他脸上呈现出一种奇怪的、扭曲的表情,就好像在努力地集中精神。

“穿越到了什么时间……”话没说完,丹沃斯就发起抖来,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仿佛忘记了自己想要说的话。

薄薄的玻璃门被砰地推开了,吉尔克里斯特和玛丽走了进来,拉提默跟在两人后面,笨拙地摸索着伞。“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玛丽问道。

“穿越到了什么时间,巴特利?”丹沃斯问道。

“我得出了定位。”巴特利说,回过身看着屏幕。

“是这个吗?”吉尔克里斯特说着,探头越过巴特利的肩膀望向屏幕。“这些符号是什么意思?你得给我们这些门外汉翻译一下。”

“你刚刚说什么?”丹沃斯继续问道。

巴特利用手按着额头说:“出问题了。”

“你说什么?”丹沃斯大声喊道,“是时间滑移吗?是不是时间滑移?”

“时间滑移?”巴特利疑惑地说,他抖得厉害,连说话都困难。

“巴特利,”玛丽问道,“你还好吗?”

巴特利脸上再次呈现出奇怪而扭曲的神色,仿佛正在思考答案。

“不太好。”说完,他一头倒在控制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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