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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登时代  作者:伊坂幸太郎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我感到,更恰当的说法是,接下来有谁死了?但我实在不想这么问。

“杀死老师的小林辉秋看到眼前的状况,完全慌了神。母亲和老师的尸体躺在眼前,他陷入崩溃也很正常。这是当然的。”

平心细想,小林辉秋是初中一年级学生,不久前还是个小学生。虽然此时正是自我意识增强、渐渐学会圆滑和逞强的年纪,但他无疑还是个孩子,很难认为念初一的他会冷静沉着地面对母亲突然死亡以及他本人杀害老师的事实。

“那之后,小林辉秋怎么样了?”我问道,永岛丈耸耸肩,仿佛在说:“你自己稍微动动脑筋好不好?”在这个瞬间,我感到自己又扑进了五年前的播磨崎中学的现场。围绕着我的家具和人都像鳞片剥落般簌簌地掉落消失,另一景象将我围住。那是宛如医院内部的雪白的走廊。我在走廊上奔跑。准确地说,奔跑的不是我本人,而是一个身穿藏青底色、红白条纹运动服的男孩。那是个带着稚气的纤瘦少年,留着扫帚模样的倒竖头发。是小林辉秋。他粗重地喘息着,竭力移动不听使唤的双腿,在走廊上奔跑。我紧跟在他身后,看着他。

这是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他像说胡话似的边跑边反复念叨。他摇了好几次头,仿佛要从脑海里甩掉自己杀害的女老师的遗容。他跑到走廊左拐弯的时候滑了一跤,撞到膝盖。他慌忙站起来,又开始跑。

我可以想象他要去哪里。我嘴里答道:“去自己的班级。”初中生被逼入绝境的时候,能够依赖的人只有朋友。“他要把刚才发生的事告诉同学们。”

小林辉秋来到自己的班级,用力打开教室后方的门。他凭着激昂的劲头,完全没顾轻重,门发出剧烈的嘎吱声,整个儿掉了下来,朝着走廊那边倒下,发出一声巨响。

班级的全体学生朝小林辉秋——也是朝我——转过头。这会儿正在上课,正面的显示屏一侧站着一位长发及肩的高个子男老师。

“辉秋,”有个朋友喊他。“怎么啦?”“你发什么呆啊?”“小林君,你怎么了?”“对了,你手上是什么?”“血?”

小林辉秋抬起右手,查看沾在手上的红色东西。透明的部分和深红色部分混在一起,黏糊糊的。他意识到这是血。这时,他想起刚才睁着眼睛倒在自己面前的女老师的样子,顿时按捺不住,当场吐了。但吐出的只有泛着酸味的胃液。

“辉秋,你怎么啦?没事吧?你怎么吐了!”几个朋友从座位起身,担心地靠近他。

“喂,小林,怎么了?出什么事了?”高个子老师迈着强有力的步伐,从他的前方走过来。

小林辉秋低头看着自己刚吐在脚边的液体,只是呜咽,说不出话。

“喂,小林,怎么了?出什么事了?”老师用略微强硬的语气重复了一遍,“告诉我,你身上的血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

老师长得像双眼睛外扩、两腮鼓着的鱼,他此刻担心的不是小林辉秋,而是别的问题。

“小室老师,”小林辉秋先说了一句,但声音太轻微,他努力加大声音,“妈妈——”接着喊了出来,“小室老师和妈妈死了!”忽然有股寒气袭向他的身体。他开始颤抖,几乎站立不稳。

不知何时,同学们全都离开了座位,围住小林辉秋。“出什么事啦?”“喂!”所有人都显得不安。

“小室老师开枪打死了我妈。”小林辉秋握紧拳头,忍住恶心说道。某个多愁善感又有想象力的女生当即惊叫一声。

“小室老师怎么样了?小室老师她——”老师抓住小林辉秋的胳膊晃动着。他像是害怕沾到血,手在运动衫上挪了一下。

小林辉秋说了声“小室老师”,但他很快说不下去了。他的身体颤抖着,随着他的颤抖,地板开始震动,教室的玻璃窗开始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永岛丈,你可别说玻璃因为超能力碎掉了。”五反田正臣提防地插嘴道。

我心想,玻璃就是因为超能力碎掉的。但永岛丈同样没有肯定这一点。“你相信自己能够相信的就行了。从结论来说,教室的玻璃窗在那个时候全部碎了。对此可以做出各种解释,譬如当时突然有阵强风从校舍的西面吹来。”

“真的吗?”

“我的意思是,也可以这样考虑。”永岛丈的语气越来越随便,我感到我们和他的距离拉近了。“那阵突然的强风弄破了玻璃窗。或者你问问气象局,马上就能知道我没说谎。如果你觉得强风比超能力更加现实,那就这样想吧。我并不是在这里宣称超能力的存在。总之,玻璃碎了,学生们一片惊恐,有些人发出惨叫,另外有些人变得亢奋。而恐慌是会传染的。”

“这时候,学生们哇哇乱叫,可喜可贺的是,有几个人一下子爆发了超能力,然后全班死光光。不至于是这样的结局吧?”

“你可以放心。”永岛丈嘴一撇,“不是这样的结局。”

这时,我又一次来到播磨崎中学事件的现场,成为贴在小林辉秋身后的旁观者。尽管我目睹的情景不过是来自永岛丈的讲述,但仍充满强烈的现实感。

正当玻璃窗碎裂,学生们惊慌失措的时候,有几个大人冲进了教室。领头的是满脸皱纹的短发老教师。另外又有几名老师赶来,纷纷说道:“究竟怎么了?”

“你去隔壁班。”老教师环顾教室,语调坚决地对身旁的一名男老师说道,“别让隔壁班的学生过来,让混乱扩散可不好。”

“出什么事了?”老教师问长发老师,同时瞥了一眼旁边的小林辉秋。他看到了地板上的胃液和运动服上的血,但神色自若。

“等一下。”有个学生在老师回答之前说,“辉秋,发生了这种事,赶紧叫警察。”

老教师用冰冷的视线瞪着那个学生。“情况在我们的掌握之中。请安静。”他言辞沉稳,却充满不由分说的力量。

学生们一时间沉默下来。可就在这时,小林辉秋做出了反应。他伸出双臂,用力一推面前的老教师。老教师整个人向后飞出去,撞到桌子,摔了个屁股蹲儿。

就在这时,另一伙人吵吵嚷嚷地进了屋。那是以间壁俊一郎为首的监护人以及他们的孩子,他们原本在各个房间会面。这群人变了脸色,瞪大眼睛。“这是在闹腾什么啊?”

学生们来劲了。或许是一直以来被压抑的欲望在这时释放出来,他们因为顶撞老师而情绪激昂,叫喊着,散发出肉眼看不到的团结的热气。不知什么时候,演变成学生与监护人联合对抗老师的局面,教室内充满一触即发的狂乱气氛。

“接着,就爆发了。”永岛丈说。

我再次回过神,看向房间的墙,以及天花板的枝形吊灯。

他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把小刀和一个黄色水果。他在讲述的同时优雅地剥开果皮。

“爆发?是超、超能力?”大石仓之助大概是忍不住开了口,尽管他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有这种事?”

我在这时看到了学生们齐齐凝视老师的模样,他们的眼睛炯炯闪亮。这一幕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其清晰程度远超我刚才看到的所有情景。

学生们体温上升,汗腺张开,热气和汗水一起涌出。小林辉秋又呕出混合着唾液的胃液,这当然并不是暗号,但就在这时,教室里刮起一股热风,灼烂了老师们的皮肤。空气扭曲了,我眼前的景象开始变得粗糙,就像用锉刀锉过似的。学生们潜藏的特殊能力迸发出来。

原来这就是五年前的播磨崎中学发生的事。我正要信服,然而永岛丈接下来的话否定了我的想象。

“如果说超能力爆发,实在太荒唐。当然,也许有过超能力的爆发,我认为这种事不奇怪。但还是想象一下更有可能发生的事好了,譬如爆发的不是学生们的超能力。”

“是手枪?”

“爆发的是老师们的恐惧。”

“老师们的恐惧。”

“那所学校做的是对特殊能力的研究。对学生做实验,进行研究。所以,老师们大概对超能力有些神经质。他们很可能害怕学生们突然释放出可怕的力量,一直为此紧张。”

对啊。我几乎要使劲点头。如果在紧迫的情况下被人用枪指着,人肯定会恐惧得惊慌失措。在播磨崎中学,老师们面对的不是枪,而是不知道有何种效果的特殊力量,等于看不到枪口。老师们完全不知道学生们会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攻击自己,他们当然会因此感到非同寻常的恐惧。

“我猜有一个老师,也可能是多个老师,因为无法承受恐惧而开了枪。”

“老师开枪?”

“开枪打死了学生。”永岛丈把切完水果的刀静静地放在桌上。

“然后?”

“结果一团乱。”他说着把水果含进嘴里。嚓的一声,果肉破裂,果汁四溅。那声音听起来很响,带着回声。“有枪声,还有人的喊声和惨叫声,总之闹腾极了。我在杂役室当然也注意到了异常,发现不是给吸尘器除尘的时候。”他自嘲地微笑,半开玩笑地说,“这时,我终于出场了,慌慌张张地从杂役室去了教室。”

“从天花板顶上的管道孔?”记得纪录片是这样描述的。永岛丈不过是一介不起眼的耿直杂役,他觉察到危险,鼓起勇气在昏暗的管道孔匍匐前进,接着一举变成肩负国家未来希望的英雄。就是这样一个过程。

“怎么可能!”永岛丈耸耸肩,“我经过走廊,然后走楼梯,平平常常地往教室走。管道孔的事是改编的。”

“改编?”

“我赶到教室那会儿,被小林辉秋野蛮地弄倒在走廊的门还横在那儿,我一眼就能看到屋里的情况,吓得呆在原地。”永岛丈露出痛苦之色,似乎不是在哀叹自己当时没用,而是因为那经过五年仍无法忘怀的恐怖场景。“老师和学生们重重叠叠地倒在教室里。四处倒着桌椅,地板被水淹了。仔细一看,地上的水带有厚度、光泽和黏性,是血。站在教室里的就两个人,姓绪方的老师和一名矮个子学生。除他们两人以外的所有人都倒在地上。绪方正用手枪抵住学生的头。”

“学生的头?”

永岛丈点头。“接着,他开了枪。我恰好就在他开枪的时候走进教室。我心想,糟了,我来了不该来的地方。绪方看到我,把枪口转过来对准我,但他没开枪。”

“因为你是议员?”

“我当时是杂役。”永岛丈笑了,看起来全无防备。

刚用枪杀害学生的绪方老师神色不惊,甚至浮现出总算完成工作的舒爽神态,对永岛丈说:“你也帮我一下。”

这之后的情况是永岛丈本人的经历,他不再谈论猜测和想象,而只是讲述自己的见闻和行动。我也根据他的说明身临其境,感觉就像我紧贴在永岛丈身后,站在播磨崎中学事件的现场。

绪方站得笔挺,他的模样不能称之为“矍铄老者”,倘若没有皱纹,他根本不像个老人。他看了一眼慌乱的永岛丈,眼神就像在探究永岛丈的内心,然后用强硬的命令语气说:“你和我一起到隔壁班。”永岛丈平时就对这位老教师究竟多少岁感到好奇,这会儿困惑更深。

“隔壁班?”

“我们必须对这场骚乱做出解释。”老教师绪方把手枪放入衣兜,走出教室,看都不看倒在地上的尸体。永岛丈不由自主地跟在后面,差点因地上的血滑倒。

“解释?这样的状况能解释吗?”永岛丈回望躺着一堆尸体的教室,质问道。他用尽全力才忍住想吐的恶心劲。

“那个姓绪方的究竟是什么人?应该不是个普普通通的老教师吧?”与其说五反田正臣在找碴儿,不如说他正拨开充满脑海的浓雾,挣扎着想要看清脑中的景象。也许对他来说,大脑中的景象模糊,比丧失视力更难以忍受。

“我也不清楚绪方那个人的具体情况,不过,你们也见过他。”永岛丈轻快地说。

我们自然惊得往后一仰。“什么时候?在哪儿?”

“刚才,在机场的停车场。”

那么他是刚才永岛丈身边的亲信之一?

“总之,绪方把之前的情况对我讲了一遍,包括从小林辉秋那儿问出的情况,以及他本人目睹的发生在教室的事。然后他对我说:‘要收拾这个局面,有两个选择。’”

“两个?”只有两个选择?竟然会有两个选择?两种说法都成立。

“要么杀光所有人,要么堵上大家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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