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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登时代  作者:伊坂幸太郎

我坐在新干线上。为了去盛冈。是不是去了盛冈,最近发生在自己身上的麻烦,还有让人毛骨悚然的事,统统会得到解决?我怀着期盼,更多的却是前往未知之地的恐惧。而且,我平时很少休假,这次请了长达一星期的带薪休假,出发时在公司被人指指点点,这样的旅行让人忐忑。而旅伴只有朋友写的小说稿,让我更加不安。

此刻的感觉就像内心深处被揭开,无奈之下,我摊开座位的简易桌,开始读书稿。开篇第一页印着一行小字“别了草莓田”。这就是标题吧。这标题有些冰冷,有些感伤,不像他的风格。我这样想着,翻过一页。

他踩过修剪整齐的草坪,体会着鞋底的愉悦触感,往公园深处走去。鞋底抚过草叶竖立如小针的尖梢。公园里耸立着好几株雪松。雪松们有着悠然的姿态,仿佛从太古时代就扎根在此。强烈的日光从南面的天空洒下来。阳光炙烤着他的脖子。日光穿过热空气产生折射,在他的右边,大象模样的滑梯以及秋千等玩具在光线中摇曳着,轮廓仿佛在油里溶化了。路上有道小台阶。他正要迈过台阶,一列爬行的蚂蚁映入眼帘。盘腹蚁从左往右前进。他蹲下来定睛细看,原来也有从右往左返回的蚂蚁,向左走的蚂蚁都举着白色的碎屑。向右走的则没有举东西,大概是去搬碎屑的队伍吧。蚂蚁匆忙晃动的触角,像试图触摸裸体的手那样摇曳着。他思索了一会儿:盘腹蚁的个体有多少自我意识呢?他又想,也许它们不过是重复着既定的生活,那甚至不能称之为生活,而是类似于运动的行为。蚂蚁们仅仅是遵循着庞大而宏伟的系统。

有人从后面喊他的名字,他蹲在原地回过头。有个人。那人背对着太阳,只能看到一道黑影。他看不清来人,却看到一个母亲带着一个小女孩在公园入口处,女孩看着天空,右手笔直地举在空中。看起来就像在等着某个东西从空中落下,其实正好相反。

被她不小心放开的气球。惋惜地目送气球飞远的年幼双眸。女孩似乎第一次体验到无可挽回的别离。

“因为我不想让自己的人生完蛋。”刚出现的委托人站在他面前说道。有股男性气息飘过来。不自然的水果香味钻进他的鼻腔,或许对方嚼过口香糖。

“你能说详细点吗?”

大概眼睛习惯了光线,委托人的模样逐渐变得清晰。比面部轮廓和五官先浮现的是西装。他觉得在哪儿见过那身西装,接着意识到那西装和自己身上的一样。就连撞衫的窘迫也被炎夏的阳光炙烤殆尽。“乔治•阿玛尼的西装。”他微微翕动嘴唇,说道。气球在高空中垂下绳子,飘飘荡荡。那根绳子透出类似遗憾的情绪:希望谁能抓住我,早点抓住我。

“你是莓吧?”委托人说。

“嗯,是我。”他语调平板地说。

“你有时间吗?”

在车厢内兜售食品的推车经过一旁,我停下阅读,向女售货员要了啤酒。我喜欢在旅行的时候喝列车上的啤酒,甚至觉得不喝酒就不算旅行。

我接过啤酒罐,按下顶部的突起,盖子开了个洞。我喝下一口,啤酒如同清冽的河流,一下子流下喉管,这让我有种幸福感。我低头注视面前的书稿,心想:好像有点不对劲。

我读过好几本井坂好太郎的小说。当然不是因为我喜欢他的小说,也不是出于朋友的道义,仅仅是因为嫌麻烦。他会问我:“你有没有看我的新书?怎么样?”他会问个不停,直到我说出意见为止。所以每当他的新书出版,我都会读。虽然动机是当他问我感想时至少能说个大概,但我也算是热心读者。好在他的小说很容易读,在我看来,这是唯一的优点。

因此,我虽然不是他的知音,但好歹也算是他的读者。而我不由得感到,自己正在读的这部小说,和他以往的作品有些不一样。

究竟有什么不一样呢?我略加思考之后想道:用名词结句?(在和歌、俳句中,有时用名词结句,整句话是前缀加名词的结构,以体现余韵。)我刚开始读这部书稿就注意到了,有若干处直接用名词结句。

“我讨厌名词结句。那是装腔作势,所以用名词结句我会觉得特别窘。本来就很少有什么地方适合用名词结句。”这是井坂好太郎从前对我说过的观点。他显得一本正经,一如他提出女性最抵挡不住宿命的时候。“所以呢,每当我读到下意识地用了名词结句的小说,就会起一身鸡皮疙瘩。”他轻蔑地说出这番自以为是的话。当然他原本就是自以为是的典型。

“那我就找找看,你在哪儿用了名词结句。”我挖苦道。

他若无其事地断言:“我说了我不用。”

然而,我手上这部新作连续使用了名词结句,尽管并不特别显眼。他是一时兴起用的吗?他本来是那么讨厌名词结句。

再说,他的小说的特征就是情景描写很少——也许该称作贫乏。他的小说大部分由对话构成,描写穿插其间,仿佛是衔接对话与对话的黏合剂。说是描写,大多是不自然的比喻或是无聊的例子,就像把没内容的漫画写成了文章。他本人挂在嘴边的理由听起来根本是将错就错:“描写这玩意儿会降低阅读速度吧?小说嘛,能够一口气读下去就好。”

“你不是不描写,而是写不好描写吧?所谓小说,就是用文字营造某个场面的情景、气味、声音以及空气的感觉吧?如果没有这一层,小说和剧本或者背景幕布有什么区别?”只有一次,大概是气不过,我改变态度,明确指出他的小说的缺点。

他愤然说:“你懂什么小说!”我知道,他只有在着慌的时候才会有这种表情。我的指责大概说到了他的痛处。我这人善良,所以没再指责他。

这部新作用了名词结句,而且有大篇幅的描写。开头的描写并不多,但到了后面,光是云朵流动的情状就写了两页。

这种变化究竟是怎么回事?

海外报纸造成的那场风波可说是祸从口出,那之后,他的小说绝版,人气似乎也受了影响,难道他是为了打破这一局面而改变了创作风格?但这种做法应该行不通。

他,也就是莓,在公园见到的委托人自称名叫间壁敏朗。间壁敏朗每说一句话,鼻子下面的皮肤就凹凸不平地鼓起来,莓努力移开视线不往那里看。间壁敏朗说,我刚去了你的办公室,负责接电话的佐藤民子小姐说:如果找莓先生,就去公园。所以我来了这里。走到这儿真够呛。莓问他,佐藤民子在涂脚趾甲吗?间壁敏朗回答,是啊,是在涂。莓嘲讽地说,我出门的时候她就在涂,到底有几个脚趾啊。

间壁敏朗开始自我介绍。虽然是自我介绍,但他说出来的只有年龄二十一岁这点事,没什么有用的信息。没办法,莓仔细观察他。他脑袋两侧到后脑勺的头发短得露出头皮,方形脸,宽脑门,短短的眉毛仿佛在脸上画出一条淡淡的线,眼睑厚重,右眼略小,窄长的鼻子只在鼻孔周围隆起,下唇较饱满,身高是一米七左右,个头一般,但体格不错,隆起的胸肌在淡黄色衬衫底下若隐若现。

“我看到了。”间壁敏朗说,“看到了,可我保持了沉默。”

蚂蚁的行军,融入天际的小小气球,从西面吹来的风,火辣辣的、让人乏力的暑气,空中飘浮的蒲公英的绒毛,间壁敏朗身上那件沾有蒲公英绒毛的乔治•阿玛尼西装。这一切映入了莓的眼帘。莓下意识地察看自己的西装上有没有绒毛。间壁敏朗的自白连珠炮般地开始,说个没完。

“五年前,那会儿我是个高中生,晚上八点,我从补习班回家,走在一条小路上。当时天色昏暗,我听到了脚步声。有人在飞奔。我以前不知道夜里响起的脚步声有那么可怕。脚步声是两个人的。在他们跑过来之前,我好像听到了他们粗重的呼吸。喏,野兽奔跑的呼吸声会摇撼地面。听起来就是那种感觉。我觉得他们正朝我冲过来,但那两个人从我面前跑了过去,这时我看清了,两个都是男的,一个在逃,一个在追。后面的男人喊:等一等。所以他是在追。这很容易推理。逃跑的男人又往前跑了一小段路,摔了一跤。他在水泥地上滑倒了,看起来很痛。他的膝盖破皮了,慢慢地渗出了血。一开始没多少血,他擦掉之后,血又不断地流出来,我开始感到不安,不知道他会不会这样一直流血。”

“你的话真长。请你简要归纳一下。”

“一做归纳,重要的部分就会消失。喏,就在几年前,就像学校的数学课把圆周率教成‘约等于三’,而不是三点一四重要的明明是零点一四的部分。”

“圆周率和你讲的事情是两码事。”

“是一回事。我的心情很复杂,这件事也包含各种因素,要是把这一切粗略概括成‘约等于悲伤’,那我可受不了。”

虽然听在耳里,莓却完全没有产生好奇心,只是嘀咕了一句:约等于悲伤。

我举起易拉罐,喝下最后一滴啤酒,环顾车厢。车窗很大,两侧的墙壁几乎全部由窗玻璃构成。车窗以外的墙壁呈现有光泽的白色,窗框和行李架带有弧度。进站时的列车看上去有些土气,像个又大又扁的勺子,和外部形成鲜明对照,列车内部则有种妖艳而优雅的美感。

井坂的书稿右上角用长尾夹夹住,和书店里装帧精良的书籍相比,显得十分廉价,而且书稿的内容也显得稚拙。

“你真幸福,能够第一个读到我直接打印出来的书稿。你可真幸福。”在我搭乘新干线之前,井坂好太郎来东京站检票口送我,他咚的一声把那沓纸递给我。大概是睡眠不足,他双眼通红,一遍又一遍地说着“你真幸福”。还说:“你如果是我的粉丝,这会儿就幸福得晕过去了。”

“我没晕过去,正说明我不是你的粉丝。”我问他,“你要不要一起来?”我原以为他既然熟悉岩手县的安藤商会,当然会和我一起去。

“我不去。”

“因为那里没有女人?”

“也有这层原因。”他答道,又加了句,“还因为截稿期。”我心想,这话听着有点假。他现在应该没有连载的工作。“你有我的书稿。而且,这是你自己的问题。”

“我的问题?”我重复道。与其说是反问他,不如说是说给自己听。

“你被莫名其妙的外遇对象下套,说不定就因为你是安藤的亲戚,是吧?”

“我外婆的旧姓确实是安藤。”尽管我忘得一干二净。“难道她的姓和安藤润也有关?所以别人才设法让我有外遇?”

“不要凡事都来问我。总之,你在火车上读一下我的书。”

“读过之后就会明白一切?”

“不会。”他若无其事地说。

“啊?”

“如果读了我的书就会明白,那多危险。”他说,却没指明会有哪方面的危险,又是怎样的危险。

我越往下读,越觉得这部书稿和井坂好太郎一直以来的作品截然不同。他以前从来不会絮絮叨叨地描写出场人物的外表。他写不好,所以他不会尝试写。他为什么非要做自己不擅长的描写呢?

还有一点,这部书稿显然比他一贯的风格要平实。或许因为他认定花哨的胡编乱造能够吸引读者的兴趣,他写的小说大都一开篇就是荒谬绝伦的情节。大象从天而降,或是孩子用绳子绑住巨人。“这样写就好。”他曾经满怀自信地说道。我手边的书稿却相当平实,也可以说是“不浮夸”,但我不清楚他这样写的原因。

我知道,这是个名叫莓的私家侦探的故事。

委托人间壁敏朗的自白继续着,然而主人公莓不为所动,既没有表现出兴趣,似乎也没有产生好奇心。

间壁敏朗冗长的自白内容如下:

有两个人在夜晚的小路上奔跑。逃跑的那个人跌倒了。间壁正纳闷,摔倒的男人试图站起来,嘴里喊着“救命”。追上来的男人举着手枪,是柯尔特政府型。日本警察什么时候开始用这种枪了?我心存疑问,往下读。间壁敏朗觉得事情不妙,上前制止。结果拿枪的男人说:“我是警察。”他一手举枪,一手摊开警察手册。间壁敏朗没法再多说什么。

摔倒的男人终于支起身体,向前举起右手,又喊了一声“救命”。他神色惊恐地看向间壁敏朗,向他求救。话音未落,枪声响起,刚直起上半身的男人猛然倒下,仿佛身体装了弹簧似的。

发生在眼前的枪击吓坏了间壁敏朗,他怕极了。男人收起枪,走近他解释道:“这人是强盗团伙的成员。”

“可是他并没有抵抗啊。”间壁敏朗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说道。男人冷淡地说:“等他抵抗就晚了。”被他的势头一压,间壁敏朗只能点头,可就在这时,他的视线游移,发现有个东西落在倒下的男人身旁。

“是警察手册。”间壁敏朗的声音颤抖。太阳在公园正上方移动,散发出几乎要把草坪烤焦的热量。周围闪着光,仿佛有面镜子反射着阳光,不管朝哪里看都令人目眩。草坪绿色的生命力发出肉眼看不到的光。天空中淡云舒展。云的缓慢移动显示出风的方向。“被枪打中的男人有警察手册,开枪的男人也有。我当然一片混乱。我不知道他们谁是假警察,还是两个人都是真警察。男人注意到我的视线,但他没有解释,只是拿出手机,对着我的脸拍了照。拍照声在夜晚响起,就像把纸揉成一团的声音。他拍完照之后说:‘关于这件事,明天报纸上登的消息就是全部的真相,你看看报纸。不许多加探究。’接着他又说了一句话。只有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声音低沉,充满压迫感。‘如果你敢泄露什么,我会用这张照片把你找出来。找到你之后呢?你的人生大概会完蛋吧。’”说话间,间壁敏朗鼻子下方的皮肤凹凸不平地鼓起来,莓因此又只能盯着他看。

在小说里,间壁敏朗最终对男人的话点头称是,回了家。等他看到第二天的报纸,上面确实登了该事件的报道。强盗团伙的成员之一犯案时被警察发现,逃窜时对追赶的警察持刀相向,在警察的再三警告下仍未放弃抵抗,因此警察开了枪。嫌犯当场死亡。警方对开枪的说法是:“我们认为这是合理的判断。”看过这篇报道,间壁敏朗感到震惊。这并非事实。接着,他开始害怕。至少被枪杀的男人没有抵抗,而且还哀求“救命”。那人是在毫无抵抗的情况下被枪杀的。

“我不想让自己的人生完蛋,所以,我没把这件事告诉过任何人。”间壁敏朗仿佛在忏悔, “可是,我觉得不能这样下去。我决定了,你能帮我调查那次的事件吗?”

他,也就是莓,再次看向脚边。盘腹蚁的队列不知何时消失了。之前有那么多蚂蚁,它们究竟上哪儿去了呢?是回巢了吗?还是它们觉醒了,拥有了某种自我意识,对于遵从既定的系统感到厌烦?

他看向游乐设施区域,只见有个小孩从大象形滑梯的鼻子下逆着滑梯往上跑。他还看见带孩子的大人们的身影,他们正在长椅上谈笑。他又看向间壁敏朗扬起短眉、闭紧嘴巴的脸。从西面吹来的风摇曳着雪松树叶。眼前的天空上淡淡的云层消散了,露出一片蓝,一朵飞机尾迹云被吹到那片蓝色之中。接下调查的莓,向俨然松了口气的间壁敏朗告别,回到办公室,只见佐藤民子正在涂脚趾甲。他忍不住说:“你有几根脚趾啊?”

“约等于十。”他仿佛听到佐藤民子说。

“接下来得忙调查了。”

小说中的侦探莓嘴上说要忙,却没有对事件进行调查。他仿佛对五年前的警察开枪事件毫无兴趣,反倒开始摸查委托人间壁敏朗的情况。我心想,真是个古怪的故事。我还没搞懂这个故事究竟有什么含意。

但我隐约知道井坂好太郎为什么这么写。他舍弃从前的风格,不断进行不熟悉的人物和情景描写,甚至把故事写成平实的风格。说不定是因为井坂好太郎领悟到,不能用他一贯的小说风格写作。难道他是认真地想让人了解这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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