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怅然若失

梦里花落知多少  作者:郭敬明

在下午四点钟的时候,我做了一个决定,在做这个决定之前,我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坐在别墅的阳台上,看着外面车水马龙的世界,内心充满了怅然若失的烟雾。我一直在回忆自己这一段时间以来浑浑噩噩的生活,我像梦游一样从北京晃到了上海,然后在上海继续梦游。我每天躲在那些面孔麻木的人群里面,像是蜗牛始终喜欢躲在自己的壳里。我知道自己特别的懦弱,每次遇到什么让我伤心的事情我就只想逃避,为了姚姗姗我逃避到上海来,现在又为了她我逃回北京去,别人不说我自己都觉得丢人。可是我没办法,就像以前顾小北说的那样,我看上去是个挺牛的人,可是内心却特别软弱,永远不知道怎么去面对那些自己不愿意面对的问题,所以他才这么一直呆在我的身边,我不想去面对的,他会去。当时我觉得特别幸福,我靠在顾小北背上觉得特别安全。可是现在,我是一个人。我想到这里觉得很悲伤。其实我有点痛恨自己,每次出点儿什么事情都是像个鸵鸟一样把脑袋埋进沙里,然后看不见就当不存在。微微以前就骂我,她说你丫以为把脑袋埋进去就没事儿了?把屁股肉最多的地儿留给别人啃,你丫不是傻B你丫是一大傻B!

四点的时候我决定了我要回北京去。我做出了这个决定之后就回房间开始打辞职信。当打印机咔咔作响的时候,我觉得一切都像一场梦。梦醒了,我要回到属于自己的世界。

我把辞职信放在张浩面前,张浩明显看起来比较心虚。其实他不用这么心虚,因为我压根儿就没想过要和他算账。我没心情也没这个能力,我林岚是什么屁角色啊,是谁都可以鱼肉的鱼肉。

张浩站起来,在我面前特语重心长地说,林岚,姚姗姗只是暂时代替你一段时间,你在家养病,根本不需要辞职,而且姚姗姗的能力还不错,肯定不会把这个项目给你办砸了,你就放心。

来之前我就决定了不生气,可是我还是生气了。我记得白松有次评价我说我是IQ满分EQ零分,压根儿就不知道控制自己的情绪。说得真他妈对极了!我本来听什么都不想发火,可是丫居然说姚姗姗能力不错!我豁地站起来,猛拍了一下桌子,说实话我有点儿后悔,我的手被震得特别疼,可是我还是得装大头蒜,要疼也要等我把该骂丫的骂完了我再自个儿疼去。我说,陆叙脑子发热你丫脑子也跟着进水是不是?能力?姚姗姗在学校每年被关掉的科目多得够吓死你丫的。你丫觉得她漂亮觉得她看着舒坦你尽管用,我没意见,我乖乖地把辞职信递上来再吧嗒吧嗒悄悄地走,我屁都不放一个。找这么个丧尽天良的理由来压我,你大爷的!我一冲动,把火柴说话的操行给弄出来了。我心里想我今儿个反正就这么着了,你丫有种叫保安进来把我放平了。

张浩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到后来整张脸都绿了。估计他还没被人在公司里这么骂过呢。可是几分钟之后张浩变得很平静,就是那种很无奈很无奈的平静。我当时有点儿不相信这样的表情会出现在这样的人的脸上。就如同要我相信大风车里金龟子一脸天真灿烂的表情出现在新闻联播里一样,难点儿!

张浩站在他办公室高大的落地窗玻璃前,看着下面的芸芸众生。他说,林岚,你觉得他们生活得辛苦吗?我觉得很辛苦。每个人都很辛苦。这个世界不会符合你所有的想象,甚至连一个你的想象也不符合,可是我们还是得生存下去。其实我知道你的能力,当初陈老板介绍你进来我也挺看不起你的,觉得你和那些子弟们一样,游手好闲,脑子里什么材料都没有却整天讲着漫无边际的大话,我最讨厌那种人。不过这几个月来你的工作让我觉得我开始的看法错了。可是姚姗姗是那个大客户介绍过来的,这里面的事情我不讲你也明白。那个客户和你的陈伯伯一样,我们公司每年的利润差不多都是这几个大客户提供的。所以开罪不起。这是我的无奈,也是这个世界上每一个人的无奈,你懂吗?

我看着张浩,我觉得他变了个人。我终于发现自己看人的眼光太过简单,我从来没有去想面具下面是一张怎样的面容,我总是直接把面具当做面孔来对待,却忘记了笑脸面具下往往都是一张流着泪的脸。

我突然释然了,我觉得特轻松。我说JIMMY没事儿,我说反正我也要回北京去了,我到明年六月就正式毕业了,希望有机会我还可以和你一起工作。

JIMMY笑了,我发现一般成功的男人笑起来都特别好看,没了平时的严肃和圆滑,像孩子,特纯真。他说,林岚我随时欢迎你到上海来,下次不用陈伯伯介绍我也直接用你。

我对他告别后就转身离开,当我刚要开门的时候张浩叫住了我。他说,其实当初我要姚姗姗代替你的工作的时候陆叙一直不同意,他一直反对,可是姚姗姗认识的后台太硬。当时也是我逼他的,我说他要不答应我就把你辞了。他不知道我和你的关系,当真了,就答应了。其实当时他和我闹得比你都凶。你不该说他脑子发热的。

我伸出去开门的手僵在空气里,我突然又觉得自己是傻B。我想起陆叙看我离开公司时那张忧伤的脸,我觉得心里有点儿酸。原来我一直以为最对不起我的人其实一直在帮我,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他在我看不见的地方走在前面帮我挡风挡雨挡刀枪,当他没力气再站立下去了,我被风雨淋到了我被刀枪刺到了,于是我望着陆叙的方向以为是他给我的风雨给我的利刃,于是我对他破口大骂,可是他蹲在地上一声不吭地望着我,眼里充满了忧伤。

我真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把自个儿吊起来鞭打一顿!我抽不死你丫个祸害。

回家的路上下起了雨。冬天的雨总是这样的寒冷。可是我觉得很温暖。街上的人都撑起了伞,而我很悠闲地走在雨里走成一个白毛女。我回到家才发现手机没有带出去,我拿起手机就看到五个未接电话,一水儿的陆叙的号码。然后还有一条短消息。陆叙的,他说出来谈谈,我下午四点半在人民广场等你。我一看时间,已经七点了。我知道陆叙这人,特执著,一般等不到你不会罢休。上次在我家楼下,等得头破血流的也不肯离开。我看看窗外的雨,我想陆叙肯定这会儿在雨里淋着呢。他和我一样,从来不带伞的。于是我马上出了门。

当我看到陆叙的时候,他站在喷泉旁边一个卖小吃和饮料的小亭子里,他买了一杯热橙汁,他捧着那杯橙汁,嘴里哈着气,那些白气让他的脸变得格外的不真实。我看到他全身的雨水,头发上,衣服上,一滴一滴地往下滴,跟一个小岩洞似的吧嗒吧嗒往下滴水。我站在远处,我本来想喊他,可是我觉得喉咙特别堵,我怕我一嗓子把自个儿给喊哭了。我要酝酿一下情绪,等我不想哭了我再喊他。

可是在我情绪还没稳定的时候,陆叙就看到我了。他刚好把橙汁喝完。他朝我跑过来,站在我面前,低下头看我。他一句话都没说,我也不敢看他。夜晚上海的苍穹是一种血红色,可是今天的苍穹却特别地黑。那些雨水从上面飘下来,在灯光下变得亮闪闪的。不知道为什么,我听到鸽子扇动翅膀的声音。尽管我知道这个时候了鸽子早跟窝里睡觉了,而且就算没睡,哪只鸽子会傻到下雨天出来溜达呢?可是我就是感觉到有无数的鸽子从陆叙背后飞起又落下。那种感觉特别好,我甚至感觉有很多羽毛落下来覆盖在我们身上。

我还是决定说点儿什么,尽管这样的气氛我实在不是太想说话。我刚想告诉陆叙说我辞职了,可是陆叙却突然告诉我:“我辞职了。”我看着陆叙我并不惊讶。其实我可以预想得到的。本来他就不应该来上海,他就应该回北京。他是那么有艺术气质的一个人,我不希望他呆在上海这个物质的城市被一点一点消磨。我觉得在上海陆叙的笑容都变少了。以前的陆叙老是和我打架,老是笑得露出一整排牙齿,可是来上海的陆叙让我觉得有点儿像顾小北。不再爱说话爱笑,只有和我在一起的时候还看得到他开心的样子。我想他在北京肯定飞翔得更自由。

于是我也笑了,我说我也辞职了。

然后我看到陆叙的笑容,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觉得他的笑容里有一些我看不见的忧伤在荡来荡去,这让我觉得很恍惚。我甚至觉得眼前的人是那个爱了我六年离开了我六个月的顾小北。

我说,回去吧,再呆这儿要感冒了。他突然反应过来,然后指着我开始骂,他说你怎么这么就跑出来了,伞也不撑一把,你别忘记你手上是绷带呢。还有脚上,那石膏,那石膏要后天才拆呢。给我回去!说完就过来牵我的胳膊。

我突然很想哭,我靠在他肩膀上,也没动,可是眼泪一直流。流的时候我还格外小心,我在想他回去要是发现肩膀上突然有块特别湿会不会因为他宝贝的西装揍我一顿呢?

我回家后洗澡,换了身干净的衣服躺在床上跟火柴打电话。我觉得我最牛的地方是我根本不像一个刚刚失业的人。我在电话里对火柴讲我要回北京去了。火柴挺惊讶的,她说,干吗回去啊。跟上海呆着不是挺好的吗,有姐姐我照顾你,上海哪个地儿玩不转啊?我告诉了她关于姚姗姗和公司里的一些事情。我讲得挺简单,可是意思还是表达清楚了的,再怎么说我也是一作家。火柴听完后挺有感触的,说没看出来陆叙那孙子挺有感情的。我本来都打算要挂电话了,火柴又提出要和我一起回去。这下轮到我惊讶了。火柴说她本来也打算再过一两个月回去的,上海呆久了,挺怀念北京的,既然我要回去那么她就提前。她问我什么时候走,我告诉她我后天去医院拆石膏,拆完就走。她说好,让我安排一下,我再给你电话。

拆掉石膏那天我感觉自己特矫健,身轻如燕飞檐走壁都没什么问题。我在医院蹦来蹦去的,陆叙一直拿眼横我。我管你的,我现在挺欢畅的。我发现人总是要失去了一样东西之后才发现那样东西的可贵,于是玩儿命似的补偿。

陆叙问我,他说飞机票是明天的,你东西收拾好了没?

我说都收拾好了,没问题,明天就可以走了,陈伯伯那边我也说清楚了。

陆叙说那就好。

正说着,电话响了,刘编辑的。我接起来,他在电话里对我说,林岚啊,你那本新书卖得特好,北京都卖疯啦!你什么时候回来一趟啊,我帮你组织几场签售。

我一听签售就头大,可是还得硬扛着,我说我明儿就回来了,回来后给您打电话。那边一直说好好好,然后把电话挂了。

说到签售我真的特头疼。其实我倒不是怕签售,有时候看看喜欢自己书的那些年轻人觉得挺开心的,我总是在想那些挺牛B的作家在签售的时候一副跟太上皇似的表情,肯定内心畸形。我觉得你能写点东西还不是因为有人喜欢你,你的衣食父母来跟你要个签名你架子摆得跟皇帝似的,是不是晕严重了?所以我每次出去都挺和蔼的,还时不时地跟编辑撒撒小谎然后出去和我的读者一块在城市里四处溜达。可是我有点怕应付记者的那些问题,跟鸡似的一直点头点头,要在我跟前撒把米,那绝对是只鸡。我记得上次有一小姑娘挺有意思的,估计也就十五六岁,不过打扮得比我都成熟,我坐在她旁边跟她妹妹似的,这让我觉得特丢人。见面会一开始就是主办方要那个小姑娘讲点儿她怎么走上文学道路的,那小姑娘讲得是排山倒海,讲自己从小是单亲的孩子,长大了也很叛逆,比较个性,后来在朋友和社会的感化下开始找寻自己的理想和爱情。一通话讲得特溜。还声情并茂的。有个迟到的估计是孩子他妈的进来了,我看到她听得特感动,还说了句“这失足小青年的报告做得真好啊”。我差点儿直接趴嘉宾台上。后来有个记者来问问题,那记者看了看我俩,然后开场白随便对那个小姑娘说了句,嗯,小姐,我发现您特别深沉。结果那女孩子想也没想,吧唧丢一句过去,得了哥哥,您别骂我,我知道我傻。我看那记者都快哭出来了,我在旁边听了也是一动都不敢动,跟那儿装蒙娜丽莎。

我挂了编辑的电话后又给闻婧打了个电话,我特兴奋地告儿她我要回来了,跟胡汉三一个口气。闻婧也挺激动的,冲我说,林岚,你丫快点儿回来,我想死你了。回来后我领你见我的男朋友!

我一听就觉得天旋地转,我有点迟疑地看看旁边一言不发地走着的陆叙,觉得这个世界又要开始闹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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