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导寺信辅的前半生——一种思想的画面

罗生门  作者:芥川龙之介

一 本所[本所原为东京市三十五区之一,今属于东京都墨田区,系隅田川东岸的洼地。]

大导寺信辅生在本所的回向院[回向院是佛寺,在本所元町。回向是佛语,意为死者祈求冥福。]附近。在他的记忆里,这儿没有一条街给他留下美丽的印象,也没有一所漂亮的房子,特别是在他家附近,都是些专做地窖保险柜的木匠啦,粗点心铺子啦,旧家具店啦什么的。这些人家前边的道路,终年泥泞不堪,再加上这条道路尽头就是御竹仓[御竹仓,也作御竹藏,靠近本所隅田川。]的大水沟。漂浮着绿藻的这个大水沟,经常是臭气熏天。他自然不能不对这些街道感到郁闷。然而,本所以外的街道就更使他不快。从多属非商业户的山之手[山之手即高岗之意,此处指东京文京、新宿区一带,明治时代是官吏、知识分子居住区。]开始,直到那整洁的店铺栉比鳞次,从江户时代沿袭下来的下町[下町即低处街道之意,此处指东京台东、千代田、中央、港区一带,江户时代以来的商业区。]一带,都使他感到某种压抑。比起本乡和日本桥[日本桥原是东京市三十五区之一,现在属于东京都中央区,系金融、商业的中心。这里有一座同名的桥。]来,他毋宁是更爱寂静的本所,爱本所的回向院、驹止桥、横网、排水渠、榛木马场、御竹仓的大水沟。这与其说是爱,也许莫如说更接近于怜悯。但是,即便是怜悯吧,时至三十年后的今天,每每出现在他梦境里的仍然是这些地方……

从信辅懂事的那天起,他就一直爱着本所的街道。连街道树都没有的本所的街道,经常是尘土飞扬。然而,教给幼小的信辅认识自然美的,仍然是本所的街道。他是在路窄人杂的街道上,吃着粗点心成长起来的少年。对于受过这种培育的他来说,农村——特别是稻田很多的、位于本所东边的农村,并没有引起他多大的兴趣。这是由于他在周围所看到的,与其说是自然美,不如说是自然丑。然而本所的街道哪怕是缺乏自然景色,那些点缀在屋顶上的草和辉映在水洼里的春天的云,也都给他显示出出众的美。他由于这些美而不知不觉地爱上了自然。可是使他对自然美逐渐打开眼界的并不限于本所的街道。书本——他在小学时代就爱不释手的德富芦花[德富芦花(1868—1927),日本作家。]的《自然与人生》,以及拉波克[拉波克(1834—1913),英国考古学家、人类学家。]的《论自然美》的译本,当然都使他受到了启发。但是,在认识自然方面给予他最大影响的,仍然是本所的街道。人家也罢,树木也罢,往来通行也罢,都是非常寒碜的街道啊!

实际上,在认识自然方面给予他最大影响的,仍然是本所非常寒碜的街道。他在后来常常到本州各地去作短期旅行。然而粗犷的木曾[木曾,也作木曾谷,位于日本本州长野县西南部木曾川上游的溪谷地区。]的自然常常使他心神不宁。优美的濑户内海[濑户内海是由日本本州、四国和九州环绕的内海,散布着大小岛屿三千余。]的自然也常常使他倦怠发闷。比起这些自然来,他更爱寒碜的自然。特别是爱那些在人工文明里残喘幸存下来的自然。三十年前的本所到处还残存着这种美——排水渠的柳树,回向院的广场,御竹仓的杂木林。他没有像他的朋友那样去日光[日光是日本木县的城市,有日光国立公园。]和镰仓[镰仓是日本神奈川县东南部的城市,镰仓幕府遗址及寺庙等所在地,风景区。],而是每天早晨,和父亲一起在他家附近散步。这对当时的信辅来说,真是莫大的幸福,但是他却不好意思洋洋得意地把这种幸福讲给朋友听。

朝晖将要消逝的一个早晨,父亲和他像往常一样到百木杭去散步。大川[大川是隅田川下游的别称,流过东京。]河岸的百木杭是钓鱼人最喜欢的地方。然而这一天举目四望,看不到一个钓鱼人。广阔河岸的石垣问,只有小船在微微荡动着。他想问父亲,今天早晨为什么看不见钓鱼人。但是,还没等开口,就忽然发现了答案。在摇动着朝晖的波浪里,有一具秃头的尸体,漂浮在河边恶臭的水草和积着垃圾的参差不齐的木头桩子中间——那天早晨的百木杭,至今他仍然历历在目。三十年前的本所在多情善感的信辅的内心里残留着无数值得怀念的画面。而这天早晨的百木杭的这个画面,就成为投向本所街道精神阴影的全部!

二 牛奶

信辅是个一点也没有吃过母亲奶汁的少年。原来身体很弱的母亲,就连生育了独生子的他之后,也没有给他一滴奶汁吃。不仅这样,由于家境贫寒,请乳母也是徒费商量的一个问题。因此从他生下时开始,就是靠吃牛奶养育起来的。这对当时的信辅来说,不能不说是一种值得憎恨的命运。他很看不起每天早晨送到厨房里来的牛奶。他羡慕那些就算是什么也不懂,至少懂得吃妈妈奶汁的朋友们。当他进了小学的时候,年轻的叔母也许是为了拜年还是干什么来了,乳房胀得难受。把奶汁往黄铜漱口杯里挤,却怎么挤也挤不出来。叔母皱着眉头,半开玩笑地对他说:“奶给信娃吃吧?”然而,靠吃牛奶长大起来的他,当然不知道这奶怎么个吃法。叔母最后找来邻居的孩子——一个专做地窖保险柜的木匠的女孩儿,吮她发硬的乳房。叔母的乳房,在丰满的半个圆球上,布满了青色的静脉脉络。非常腼腆的信辅,就算是能吸奶吧,他也决不肯去吸叔母的奶的。但是,不管怎么样,他仍然憎恨邻居家的女孩子。同时也憎恨给邻居家女孩子吸奶的叔母。这件小事在他的记忆里留下了极为难堪的嫉妒。但是,除了这个之外,他的Vita sexualis[拉丁文:性欲生活。]在当时也许已经开始了……

信辅除了瓶装牛奶之外不知道什么是母亲的奶,这一点他深以为耻。这是他的秘密。是绝不能向任何人透露的他的一生的秘密。这个秘密还和他当时的某种迷信结合在一起。他是个大脑袋的、瘦得可怕的少年。不但腼腆,他还是个连看到肉铺子雪亮的砍刀都发抖的少年。这一点——特别是这一点,和穿越伏见鸟羽战役[伏见鸟羽战役,也作鸟羽伏见战役,1868年初德川幕府保守派同萨摩、长州藩倒幕派在京都郊外鸟羽、伏见地方发生冲突,以萨长藩为主力的新政府军击败了三倍于己的敌人,结束了幕府的统治。]的枪弹、平时以骁勇自负的父亲,毫无相似之处。总之不记得是从几岁开始,也不知道是根据什么理论,他确信他不像父亲是由于牛奶的缘故。唔,他还确信身体弱,也是由于牛奶的缘故。假如是由于牛奶的缘故,在关键时刻稍一示弱,他的秘密必然会被他的朋友们看破。为了这件事,他时时刻刻准备接受他的朋友们的挑战。不用说这种挑战一次也没有发生。有时候他不用竿子也跳过了御竹仓的大水沟。有时候不用梯子,他也爬上了回向院高大的银杏树。有时候他也会和他的朋友中的某个人,相互出手打起架来。当信辅走到水沟跟前的时候,不由地就觉得膝头发抖。可是一横心全当看不见,使尽全身力气一跳,就跳过漂浮着绿藻的水面。当他往回向院高大的银杏树上爬的时候,当他和他的朋友中的某个人要打起来的时候,这种恐怖和踌躇也会向他袭来。但是他在这时候勇敢地把这些征服了。这也许是产生于迷信吧,不过肯定是由于斯巴达式的训练。这个斯巴达式的训练,在他的右膝盖留下了一生也不会消失的伤痕。他的性格也许是——信辅至今记得盛气凌人的父亲责备他的话:“你这个人就是不争气,不管干什么都没有毅力。”

但可庆幸的是他的迷信逐渐地消逝了。不单是这样,他还在欧洲史里发现了对他的迷信近似反证的东西。书里的一节说,给罗马国家创始人罗慕路斯[罗慕路斯,也译作罗慕洛,传说中罗马城的建立者。据说他和孪生兄弟勒莫斯都是战神马尔斯之子,被其篡夺了王位的叔叔扔到河里,后被一只母狼所救,并把他们喂养成人。]喂奶的是一只狼。打那以后他对不知道母亲的奶是什么这件事,进一步淡薄了。而且他还为吃牛奶这件事骄傲起来了。信辅仍然记得他进中学那年春天,他和上了年纪的叔父一起,到当时叔父经营的牧场去的事。他清楚地记得他好不容易爬上牛栏,把穿着学生制服的胸脯靠在栏杆上,给走到跟前的白牛喂干草。牛往上看着他的脸,安静温和地向干草伸出了鼻子。他看着牛的面孔,突然发现那牛的瞳孔里有什么接近人的东西。这是胡思乱想吗?——也许是胡思乱想。但是,在他的记忆里总有一头大白牛,在仰头看着花儿盛开的杏树枝下倚着栏杆的他。亲切、依恋地看着……

三 贫困

信辅的家庭是贫困的。可是他们的贫困并不是住在连檐房里的下层阶级的那种贫困,而是为了保持体面不得不忍受更多的痛苦的中下层的贫困。他的退休官吏的父亲,除了一点点存款利息之外,一年有五百元的养老金,加上女仆在内的全家五口人只能靠这个糊口。因此,必须节俭而又节俭。他们住在包括门厅在内共五间房的住宅里——是个有着小小庭院并有街门的家。然而很少有谁做上一件新衣服。父亲常以晚酌自娱,但那只是不足以待客的劣酒。母亲也在和服外褂下边遮掩着满是补丁的腰带。至于信辅——他仍然记得经常散发着假漆味儿的他的桌子。桌子虽是买的旧货,但上面铺着绿色的呢绒,闪着银光的抽斗的金属拉手,乍一看还显得蛮漂亮。但是,事实上呢绒已经很薄了,抽斗从来也没有顺利地开合过。这与其说是他的桌子,还不如说是他家的象征!是不得不经常修饰体面的他家生活的象征!

信辅憎恶这种贫困。哦,时至今日当时的憎恶在他内心的深处,仍然残留着难以消失的反响。他买不起书,也上不了暑期进修学校,也穿不上新大衣。可是,他的朋友们却总是享用着这些。他羡慕他们,有时候也嫉妒他们。可是他不肯承认他的这种嫉妒和羡慕。这是因为他瞧不起他们的才能。然而对于贫困的憎恶,并没有因此而有多少改变。他对旧铺席、对暗淡的洋灯、对常春藤画快剥落了的纸隔扇、对家里的一切寒碜相,都憎恶。但是,这还算好的。因为寒碜,他甚至对生了他的双亲也憎恶。特别是憎恶比他身材矮、秃了头的父亲。父亲经常参加学校保证人会议。信辅耻于在他朋友面前看到这样的父亲。同时对看不起生身之父的他本人内心的卑鄙也感到憎恶。他模仿国木田独步写作的《勿自欺记》,在发黄的一张格纸上留下这样一段话:“我不能爱我之父母。否,并非不能爱之。我虽爱父母本人,却不爱父母之外表。常云以貌取人,君子所耻,况父母之貌乎!然无论如何,我终不能爱父母之外表……”

然而比这种寒碜更引起他憎恶的,是由于贫困而产生的虚伪。母亲在“风月”[“风月”是日本明治时期东京的一家名糕点铺,现仍营业。]点心盒里装进蛋糕,当礼品送亲戚。可是,那里边装的东西哪是什么“风月”的,那是附近点心铺的蛋糕啊!父亲——也俨乎其然地教育他要“勤俭尚武”。根据父亲的教导,除了一本陈旧的《玉篇》[《玉篇》是一部文字学著述,中国南朝梁陈之间顾野王撰,共三十卷。]之外,就是买《汉和辞典》也仍然是一种“奢侈文弱”!不单单是这样,信辅本人之善于谎言,也不亚于他的父母。每月有五角零用钱,他总想额外弄到一些,哪怕是多一分钱也好,以便买比什么都渴求的书和杂志。他时而说找回来的钱丢了,时而说要去买笔记本,时而说要交学友会的会费——在一切行之有效的口实之下,骗父母的钱。即便是这样,钱还是不够用的时候,就巧妙地骗取双亲的欢心,好把下个月的零用钱弄到手。他尤其谄媚溺爱他的老母亲。当然,他对自己的谎话和对双亲的谎话一样,是很不喜欢的。但是他说了谎。大胆地、狡猾地说谎。这对他来说,比什么都特别需要,但同时又使他得了病态的愉快——好像杀了什么天神似的愉快。在这一点上他确实和品行不端的少年差不多了。他的《勿自欺记》的最后一页,记载着这样几行字:

独步谓彼恋眷恋爱,吾则厌恶憎恶。对于贫困,对于虚伪,对于一切之憎恶均厌恶之……

这道出了信辅的衷曲,不知什么时候他产生了厌恶那种憎恶贫困的心情。这种双重的憎恶,使他在满二十四岁之前一直苦恼。当然他也不是全然没有一点幸福的。每次考试他都取得第三名或第四名的成绩。还有一个低年级的美少年,主动地向他表示了情爱。可是这些对信辅来说,只是阴沉的天空露出的一丝阳光。憎恶比什么感情都沉重地压在他的心上。不仅如此,憎恶不知什么时候在他的心上留下了难以消除的痕迹。他在摆脱了贫困之后,仍然不能不憎恶贫困。同时,也和对待贫困一样,不能不憎恶奢侈。——对这种奢侈的憎恶是中流下层阶级的贫困给打下的烙印。或者说仅仅是中流下层阶级给打下的烙印。他直到今天仍然感觉到他内心的这种憎恶,感到必须同这种贫困作斗争的小资产阶级的道德的恐惧……

正好在大学毕业的秋天,信辅去看望法律系的一位同学。他们在墙壁和纸隔扇都陈旧了的八铺席的客室里谈话。从身后进来一位六十来岁的老人,信辅从他的面孔——酒精中毒的老人的面孔,直感到是个退休的官吏。

“我的父亲。”

他的同学向他作了简单的介绍。老人以置若罔闻的傲岸态度对待信辅的问候,便向里屋走去,并说:“请慢慢谈吧。那边还有椅子。”诚然有两把带扶手的椅子,放在黑暗的廊下。但是,这是坐背很高的、红椅垫已经褪色的半个世纪前的旧椅子。信辅从这两把椅子看到了整个中流下层阶级。同时他也感觉到,他的朋友也和他一样,以父亲为羞耻。这件小事刻骨铭心般地保留在他的记忆之中。这种思想在今后的他的内心之中说不定还会留下许多杂乱的阴影。但是,总而言之,他首先是一个退休官吏的儿子啊!是比起下层阶级的贫困,而更情愿追逐虚伪的中流下层阶级的贫困生活中生下来的一个人啊!

四 学校

学校给信辅留下的也只是暗淡的记忆。他在大学学习期间,除去不要作笔记的两三门课程之外,对学校的任何课程从来也没有产生兴趣。但是,从中学到高等学校,从高等学校到大学,通过这样几级学校,是摆脱贫困的唯一出路。不过信辅在中学时代是不承认这种事实的,至少是没有明确地承认过。可是从中学毕业的时候开始,贫困像乌云似的压在信辅的心上。他在大学和高等学校的时候,有好几次想要辍学。然而,贫困的威胁正预示着暗淡的将来,轻率之举便作罢了。当然他憎恶学校。特别是憎恶约束很多的中学。门卫的喇叭传来的声响是多么苛刻呀!体育场上的白杨,忧郁的颜色是多么浓重呀!信辅在那儿学到的是:欧洲历史的年代,没搞过试验的化学公式,欧美某城市的居民数——都是些没用的小知识。这些只要稍微努力的话,当然算不得是苦事。但是,将这是无用的小知识这一事实忘掉,却是困难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死屋手记》里说过,要是迫使囚犯从事无谓的劳动,诸如把第一个桶里的水往第二个桶里倒,再把第二个桶里的水往第一个桶里倒,他就会自杀。信辅在灰色的校舍里——在树干很高的白杨树的婆娑中,体验了这些囚徒体验过的精神痛苦。不仅此也……

不仅此也,他最憎恨的是中学时的老师。老师作为个人当然并不是坏人。但是“教育上的责任”——特别是对学生的处罚的权利,使他们自然而然成了暴君。他们为了把他们的偏见移植到学生的心灵里,而不择一切手段。另外他们之中,有一个老师——一个诨名叫不倒翁的英语老师,经常以“傲慢”为由对信辅课以体罚。可是“傲慢”的原由,归根结蒂只因为信辅读了独步和花袋[花袋即田山花袋(1871—1930),日本作家。]。他们之中还有一个人——是左眼装着义眼的国语汉文老师。这个老师对他不喜欢武术和运动竞赛很不满意。因此多次嘲笑信辅说:“你是女人吗?”信辅有时也用咄咄逼人的调子说:“先生是男人吗?”老师对他的傲慢不逊不加惩罚当然不会了事的。重读他那本纸色变黄的《勿自欺记》,这种使他蒙受屈辱的事情是不胜枚举的。自尊心很强的信辅,为了倔强地保护他自己,总是抗拒这种屈辱。否则他也就会像品行不端的少年那样轻侮他自己了。他的自强之术,当然求之于《勿自欺记》……

予蒙恶名虽多,可分为三:

其一文弱也。所谓文弱者,重视精神力量甚于肉体力量也。

其二轻佻浮薄也。所谓轻佻浮薄者,不爱功利,但求善美之谓也。

其三傲慢也。所谓傲慢者是在他人面前坚持自己之所信。

然而并不是所有的老师都迫害他。他们之中有的人,曾招待他和全家人一起喝过茶。他们之中还有人借给他英文小说看过。他还记得他在四年级毕业的时候,从借来的这些小说里看到了《猎人笔记》[《猎人笔记》是俄国作家屠格涅夫(1818—1883)的著名作品,内容描写沙皇俄国农奴制度下农民的悲惨生活。]的英译本,很高兴地读完了。但是,“教育上的责任”常常妨碍他们和一般人的亲切交往。这是因为在得到他们的好意的同时,还潜藏着某种对他们的权力的谦卑谄媚。不然的话就是由于潜藏着对他们的同性恋的丑恶谄媚。每当他来到他们面前,总是举止拘谨。不仅这样,有时或者笨拙地向纸烟盒伸出手去,或者信口吹嘘买站票看戏的事。他们当然把这种粗鲁行为解释为不逊的结果。这样解释也诚然合情合理啊!事实上他从来就不是招人喜欢的学生。他在箱子底藏着的旧照片,照的是一个身体和大脑袋不相称的、只是眼睛炯炯有神的、病弱的少年。而这个气色不好的少年却不断提出刁钻的质问,以折磨为人很好的老师作为无上的愉快!

信辅每次考试成绩都是最高分数。然而在操行分数上,他没有一次超过六分[日本战前学校实行操行分数制,分为十级(一至十分),六分刚刚及格。]。他想象得到,六这个数字在教员办公室里引起的冷笑。实际上以教师给的操行分数作挡箭牌,对他加以嘲笑那也是事实。由于这个六分,他的成绩从来也没有使他能超过第三名。他憎恨这种报复。憎恨进行这种报复的老师。现在——不,现在他不知不觉地已经忘记了当时的憎恨。中学对他来说是一场噩梦。然而噩梦未必就是不幸的。至少他由于这个原因养成了忍受孤独的性情。不然的话他前半生的道路会比今天更苦啊!他像做梦似的也成了几本书的作者。但是带给他的东西,毕竟还是落寞的孤独。已经安于这种孤独的今天——或者自知除了安于这种孤独之外别无他法的今天,回想起二十年前的往昔,使他遭受痛苦折磨的中学的校舍,毋宁是展现在美丽的蔷薇色的曙光中。诚然,运动场上的白杨树,那郁郁苍苍的树梢上的寂寞的风声,依旧响在他的耳边……

五 书

信辅对书的热情,是从小学时代开始的。引起他的这种热情的东西,是藏在父亲的书箱箱底的帝国文库[帝国文库是明治时期由博文馆出版的日本中世、近世的文学作品丛书,共五十卷。]本《水浒传》。这个大脑袋的小学生在暗淡的灯光下,把《水浒传》反复读过好多遍。不仅这样,当他合上书本时,他就想象替天行道的旗帜啦,景阳冈上的老虎啦,还有菜园子张青房梁上挂着的人腿啦。这是想象吗?——然而这个想象比现实还要真实。他不知多少次手持木剑,对着院子里挂着的晒干菜,和《水浒传》里的人物——一丈青扈三娘、花和尚鲁智深格斗。三十年来,这种激情一直在支配着他。他清楚记得他曾经多次把书放在面前而彻夜不眠。哎,岂止这样,在桌上,车上,厕所里——有时候在路上,他也热心地耽读着。当然,打《水浒传》以后,他没有再操过木剑,但他不止一次,为书上的事时而笑,时而哭,进入了“移入”忘我的境界,也就是说变成书里的人物了。他就像天竺的佛那样超脱了无数的人生前世,变成了伊凡·卡拉马佐夫[伊凡·卡拉马佐夫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著长篇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的主人公。],变成了哈姆莱特,变成了公爵安德烈[安德烈是俄国作家列夫·托尔斯泰所著长篇小说《战争与和平》的主人公之一。],变成了唐璜[唐璜是西班牙传说里的放荡人物,为西欧文学创作的重要题材,莫里哀的喜剧、莫扎特的歌剧、拜伦的长诗都曾以唐璜作主人公。],变成了靡非斯特[靡非斯特是德国作家歌德(1749—1832)的诗剧《浮士德》中的魔鬼。],变成了列那狐[列那狐是中世纪欧洲传说中的狡猾的狐狸。]——并且这之中有的人物也并不是兴至一时的忘我。在一个秋天的午后,他为了要零花钱,去访问过叔父。叔父是长州萩[长州藩领有周防、长门二国,在今山口县。萩在山口县中部,曾是长州藩的政治中心,明治维新的很多志士出生于此地。]这地方的人。他就特意在叔父面前,滔滔不绝地论起维新的伟业,对上至村田清风[村田清风(1783—1855),日本德川幕府末期的长州藩士,主张日本维新。],下至山县有朋[山县有朋(1838—1922),长州藩出身的日本军人、政治家。]的长州人才都加以赞扬。然而这个充满了虚伪的感激、脸色苍白的高等学校的学生,与其说是当时的大导寺信辅,还不如说是比他小的于连·索黑尔——《红与黑》的主人公。

这样的信辅,当然一切都是从书本里学来的。至少可以说不依赖书本的事,他一件也不曾做过。实际上他为了理解人生,并没有去观察街头的行人。倒可以说,为了观察行人,他才去了解书本里的人生。或者说不定这也是通晓人生的迂回之策。但是街头的行人,对他来说也只是行人而已。他为了了解他们——为了了解他们的爱,他们的憎,他们的虚荣心,就是读书。读书——特别是读世纪末欧洲产生的小说和戏剧[指十九世纪末叶欧洲资本主义国家的文学所产生的颓废、没落的倾向。]。他在这冰冷的光辉中总算发现了在他面前展开的人间喜剧。或者说吧,发现了善恶不分的他自身的灵魂。这也不只限于人生。他发现了本所许多街道上的自然美,可是,靠了几本爱读的书——特别是元禄的俳谐,他观察自然的眼光才变得尖锐了一些。由于读了这些,他发现了“京都附近的山势”[见《续猿蓑》,全句是:“松蕈哟,京都附近的山势!”俳人广濑惟然(?—1710)作。],“郁金香地里的秋风”[见《猿蓑》,全句是:“早晨的露水哟,和郁金香地里的秋风。”俳人凡兆(?—1714)作。],“海上阵雨里的主帆和偏帆”[见《猿蓑》,全句是:“忙匆匆呀,海上阵雨里的主帆和偏帆!”俳人向井去来(1661—1704)作。],“黑夜里飞过的苍鹭的叫声”[见《续猿蓑》,全句是:“闪电伴着黑夜里飞过的苍鹭的叫声。”俳人松尾芭蕉(1644—1694)作。]——发现了本所的街道末曾使他懂得的自然美。这种“从书本到现实”,常常是信辅的真理。他在自己的半生中也曾对几个女性产生过爱情。然而她们却没有一个使他懂得女性的美。至少没有使他懂得书本以外的女性美。“透过阳光的耳朵”和“落在面颊上的睫毛的影子”,他都是从戈蒂耶[戈蒂耶(1811—1872),法国诗人、小说家。]、巴尔扎克、托尔斯泰那里学来的。正是由于这些,信辅今天才懂得女性的美,不然的话,他也许只能懂得女性的性……

可是贫穷的信辅却没有办法随心所欲地买他要读的书。他想方设法来摆脱这种困难,第一是依靠图书馆,第二是依靠借书铺,第三是依靠招来吝啬之讥的他的节俭。他清楚地记得面对大水沟的借书铺,为人很好的借书铺的老婆婆,以及老婆婆所从事的做花簪的家庭副业。老婆婆很信任好容易上了小学的“哥儿”的诚实。但是,这个“哥儿”却神不知鬼不觉地发明了装扮成找书的样子,偷偷地读书。他也还清楚地记得旧书店一家挨一家的二十年前的神保町大街,旧书店的屋顶后面,可以看到阳光照射着的九段坂[九段坂是从市谷经靖国神社至神田的长坡,在东京千代田区。]的斜坡。当然那时的神保町大街既不通电车,也不通马车。他——十二岁的小学生,胳肢窝下夹着饭盒和笔记本,为了上大桥图书馆[大桥图书馆是博文馆负责人大桥新太郎创建的私立图书馆,在东京千代田区。],多次在这条大街上往复。往复路程一里半。从大桥图书馆又上帝国图书馆[帝国图书馆是日本国立国会图书馆的分馆,上野图书馆的旧称。]。他仍然记得帝国图书馆给他的第一个印象。——对高高的图书馆大厅顶棚的恐惧,对高大的窗子的恐惧,对坐满无数椅子的无数的人们的恐惧。但是,恐惧幸而在去过两三次之后就消失了。他很快地就对阅览室、对铁的阶梯、对目录箱、对地下食堂有了亲密的感情。这之后他又到了大学图书馆和高等学校图书馆。他在这些图书馆里不知道借过几百册书。而在这些书里,也不知道爱上了几十本书。然而——

然而他爱的——几乎不管内容如何都爱的,还是他自己买的书。信辅为了买书,连咖啡馆也不去。可是,他的零用钱总是不够用。他为了解决零用钱,每周三次给一个亲戚家的中学生教数学(!)。即便是这样钱仍不够用的时候,就不得不去卖书了。然而卖书的价钱,还不到买新书的一半价。不仅如此,把长年保存的书卖给旧书店,常常是他的悲剧。他曾在一个细雪飘落的夜晚,浏览神保町大街的一家又一家的旧书店。他在一家旧书店里发现了《查拉图斯特拉》[查拉图斯特拉生于公元前七世纪,七十七岁时死去,据说是古代波斯拜火教的始祖。此处指德国唯心主义哲学家、唯意志论者尼采(1844—1900)的哲学著作《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1883—1891)。此书采用散文叙事诗的体裁,假托查拉图斯特拉作为预言家,下山向大众宣扬“超人”思想。]。这不是一本普通的《查拉图斯特拉》。这是两个多月之前,他卖掉的沾满手垢的《查拉图斯特拉》。他伫立在店头,东一段西一段地读这本旧的《查拉图斯特拉》。重读起来爱不释手,渐渐产生了怀念之情。

“这本书多少钱?”

站立了十几分钟后,他把《查拉图斯特拉》拿到旧书店女老板那儿问。

“一元六角钱,您如果喜欢,那就给一元五角钱吧!”

信辅记得这本书只卖了七角钱。然而,讨价还价的结果,好容易以卖价的两倍——一元四角钱,终于又一次把它买了下来。雪夜的路上,房屋和电车都笼罩在一种说不上来的微妙的寂静中。他在这条大路上回到很远的本所的途中,不时感觉出他衣袋里铁青色封面的《查拉图斯特拉》。而同时他喃喃自语,几次嘲笑着自己……

六 朋友们

信辅从来不能不问才能怎样就去交朋友。譬如说哪怕是什么样的君子也好,除品行之外简直毫无长处的青年,对他来说就是没有用的路人——不,还不如说是每次见面他都少不了要予以揶揄的丑角。这对操行是六分的他来说,是理所当然的态度。他从中学到高等学校,从高等学校到大学,在经历几个学校的过程中,不断地对他们加以嘲笑。当然他们之中有人对他的嘲笑很气愤。但其中也有人是十足的模范君子,对他的嘲笑浑然不觉。他在被斥之为“讨厌的家伙”时,常常略感到愉快。然而,不论怎么嘲笑也没有任何反响,就只能使他愤恨。另外还有这样一个君子——某高等学校文科的学生,利文斯通[利文斯通(1813—1873),英国传教士,横越非洲的探险家,著有《南非传教旅行考察记》等书。]的崇拜者。住在同一个宿舍里的信辅,有一次对他信口开河地说,连拜伦读利文古斯顿的传记时都感动得哭泣不止。尔来已历二十年的今天,这位利文斯通的崇拜者在某基督教会的机关杂志上,照旧歌颂利文斯通。而他的文章是用这样一行文字开始的:“连恶魔诗人拜伦读了利文斯通的传记都竟然流泪,这教给了我们什么呢?”

信辅从来不能不问才能怎样就去交朋友。即使不是君子,如果他是没有强烈求知欲的青年,对他来说仍是陌生的路人。他并不希求他的朋友们都那么温文尔雅,他的朋友们是没有青年人的热情的青年人也未始不可。唔,他对亲密的朋友倒是畏惧的,然而他的朋友们应该具有头脑。应该有头脑——有极其聪明的头脑。不管是多么漂亮的年轻人,都不如拥有这种头脑的人更为他所喜爱。同时也不管是什么样的君子,都不如拥有这种头脑的人更为他所憎恶。实际上他的友情总是在某些爱中孕育着憎恶的情感。信辅至今还坚信,在这种情感之外没有友情。至少他相信在这种情感之外,没有不带Herr und Knecht[德语:主人与侍从。]气味的友情。况且当时的朋友们,在另一方面正是互不相容的死敌。他以自己的头脑为武器不断不息地同他们格斗。惠特曼[惠特曼(1819—1892),美国诗人,著有《草叶集》等。],自由诗,创造的进化[法国哲学家柏格森(1859—1941),著有《创造进化论》一书。]——几乎到处都是战场。他在这些战场上,或者打倒他的朋友们,或者被他的朋友们打倒。这种精神上的格斗,简直是由于他最嗜好屠杀而挑起来的。然而在这个过程中自然而然表现出新的观念和新的美的格调,那也是事实。午夜三点的蜡烛的火焰怎样照耀着他们的争论,武者小路实笃的作品又是怎样支配了他们的争论。……信辅非常清楚地记得九月的一个夜晚,有几只很大的灯蛾向蜡烛飞来。灯蛾是在深夜里突然灿烂华丽地诞生出来的。可是,一触到火焰上,就过早地、令人难以置信地扑拉拉死去了。就是到了现在这也许是并没有什么稀奇价值的事。然而信辅直到现在每当想起这件小事——每当想起这个不可思议的美丽的灯蛾的生死,不知为什么他的内心深处就多少感到凄凉……

信辅从来不能不问才能怎样就去交朋友。标准不过如此而已。但是这个标准也并不是完全没有例外。这就是把他的朋友们和他之间的关系截断的社会的阶级的差别。对和他出身差不多的中产阶级的青年,信辅没有什么抵触。但是,对他所熟悉的少数上流阶级的青年——有时甚至对中流上层阶级的青年,却多少感到格格不入,像陌生人般的憎恶。他们当中有的怠惰,有的懦怯,有的是肉欲的奴隶。然而他并不只是由于这些原因才憎恶他们。不,和这些相比,毋宁说是由于某种说不清的原因。其实他们当中的某些人连自己也意识不到地憎恶着这种说不清的“什么”。由于这个原因,对下层阶级——对他们的社会的对立面感到病态的失望。他对他们是同情的。然而他的同情毕竟是没有用的。每当这个某种说不清的“什么”和他在一起时,总是像针似的刺伤了他的手。记得是一个有风的寒冷的四月的午后,当时是高等学校的学生的他和他们之中的一个人——某男爵的长子,站立在江之岛[江之岛,也叫绘之岛,日本神奈川县藤泽市片濑海岸附近的小岛,名胜地。]的悬崖上。眼下就是波涛汹涌的海岸。他们为“潜水”的少年们扔出去不少铜币。每当铜币落下去,少年们就扑通扑通跳到海里去。但是有一个潜水采贝的渔家女,在悬崖下燃烧着海草的火堆旁只是看着笑。

“这次也让这个家伙跳进去!”

他的朋友把一枚铜币,用烟卷盒里的锡纸包起来。于是猛向后转身,用尽全身力气把铜币扔了出去。铜币闪闪发光,向风大浪高的海里飞去。在那一刹那,渔家女也抢先跳进海里。信辅至今还历历在目地记得他的朋友嘴边浮现出的残酷的微笑。他的朋友具有超众过人的外语才能,可是也确实具有超众过人的锋利的犬齿……


附记:此篇小说另拟续写这个的三四倍长。此次发表者仅《大导寺信辅的前半生》,其题并不吻合,然亦无他题可代,是为不得已而用之。《大导寺信辅的前半生》以之为第一篇幸甚也。大正十三年十二月九日,作者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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