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邻人之妻  作者:盖伊·特立斯

约翰·威廉森成为朱迪斯·布拉洛的情人之后不久,就辞去了电子公司合伙人的职务,以15万美元售出了股票,付了山中一处隐居地的首付款,作为他情爱小组的活动场所。这地方比太平洋面高1700英尺,在圣莫妮卡山的山脊上,离马里布海滩8英里,从洛杉矶市区开车过来要一小时;要从太平洋海岸高速公路直接过来,开车的人需要开过狭窄、弯曲的小路,沿途是震慑人心的、险峻的美丽景色,这条可怕的路蜿蜒而上,越过山谷中盘旋的雾霭和倾斜的树顶,直延伸到陡峭的悬崖边上,然后突然调转方向,伸进山腰黄色的乱石中间,又曲折地转出来,冲向无遮无拦的公路边,它一忽儿猛地扎进山里,一忽儿又回到开阔的天空下,让司机有不小心会坠崖的危险——这是段横冲直撞、令人头晕目眩的路,只有想到旅途尽头性爱的快乐,才能勉强忍受。

“砂岩隐居地”建在山南,通往这里的私人道路有两根石柱标记;主建筑离大门有1.25英里远,是一栋很大的白色两层房子,坐落在宽阔的混凝土台基上,周围是桉树和蕨类植物,还有个带小瀑布的池塘,房前的草坪修剪得特别整齐,可以作高尔夫球场用。从二楼的红木露台上,可以看到太平洋海岸线,点点白色的帆船,还有卡塔特莱岛雾气弥漫的轮廓。庭院后面,岩石嶙峋的地面升得更高,盖着小些的灰泥房子,门口都有木头台阶,还有一座很大的、有玻璃门的建筑,宽阔的屋顶下是奥运会规格的游泳池,供人们在里面裸泳。

“砂岩”占地有15英亩,周围的土地在山腰上延伸出去几英里远,这片地方原来归富裕的农场主和莱娜·特纳这样的好莱坞明星所有;可是1968年,威廉森随着房产经纪人第一次来这地方时,看到的只有荒凉破败,建筑都灰头土脸,土路颠簸不平,山上滚下来的石头、被太阳晒硬了的土块,都挡在路上。最近的杂货店在下面的山谷里,有几英里远,托潘加的购物中心又土得掉渣,是嬉皮士交易毒品、穿皮夹克的摩托飙车族聚会的地方,主路上总有十几条皮包骨头的野狗无精打采地晃悠,开车的人得使劲按喇叭,它们才不情愿地躲开。

威廉森第一次对小组成员展示“砂岩”活动场地的时候,大家一点儿也不满意;这地方太偏远、太破旧,要把房子收拾得能住人、把损毁的道路修好,还需要做上几个月的苦工。

可威廉森还是买下了这块地方;他想方设法激发成员们的冒险精神,唤起他们远离城市中狂怒、屏障和限制的愿望,慢慢地说服他们,这就是建立性感乌托邦的理想之地。威廉森很顽固,说服力超强。他和过去建立乌托邦的人一样,不满于周围的世界。他认为美国的现代城市生活会摧毁人的精神,宗教组织就是诈骗的天堂,联邦政府组织累赘、人员腐败,挣工资的普通人税负沉重、很容易被替代,只是计算机化社会里互不相干的一员而已。

威廉森的追随者中,除了几个人,都有这种悲观的态度。像他一样,他们也在体系里工作过,发现了体系的局限之处,而且也都想从个人生活和婚姻的乏味无聊中逃离出去。大多数人都至少离过一次婚,都是在压抑或不稳定的家庭中长大。奥拉利亚·利尔是七个孩子里最大的,出生在得克萨斯州南部一个墨西哥裔家庭,她努力逃脱贫困和家里年长男亲戚的性骚扰,打工在洛杉矶念完了专科,结果只是陷入了不幸的婚姻,和一连串公司秘书、前台接待一类的无聊工作。阿琳·高夫出生在华盛顿州的斯波坎,父亲是职业军人,她是个“随军小鬼”,从小就随着父母辗转于各个军事基地,16岁时怀孕,30岁前结了两次婚。红头发的盖尔是在中西部一个信奉苦行的爱尔兰天主教家庭长大的,27岁时第一次和未婚夫有了性体验,之后母亲就送她去神父那祈求宽恕。工程师戴维·施温登,在道格拉斯飞机公司做着不满意的工作,父母住在俄亥俄州的小镇上,疏远而保守,他单调生活中的唯一安慰在《花花公子》的拉页里,或者晚上溜到邻居家的窗户外面,偷看那家年长的漂亮女人。

威廉森小集团里的其他人也都有着相似的卑微背景:他们大多二十多岁或三十出头,在以年轻人为中心的60年代过得无声无息,对伴侣也并不忠诚尽心,生活从没有太多的意义,也不抱自我提升的希望,直到遇见威廉森,被引诱进他的情爱大网。在妻子的帮助下,威廉森将性自由作为联结自己和他人生活的手段,将他们囊括进团体婚姻,认为这样可以有效满足他们对爱意、情感支持、献身于更高存在的需求,还能给予他们之前缺少的家庭温暖。

“砂岩”里有居住区,环境比他们在城里能负担起的要奢华不少;每个人都有各自的职责,不过威廉森鼓励男人和女人抛弃传统观念,分担厨房里的杂活和户外更偏男性的活计。晚上,完成了白天的工作之后,威廉森会带着关注和耐心,听成员们诉说自己的经历和焦虑;他是心理医生和教师的结合,对男人是领导者,对女人则是情人。

现在圈子里的五六个女人,他全都追求过,他也将自己的妻子分享给其他男人,营造彼此宽容、认可的气氛,从而在小组内实现性开放,他坚信自己正在建立一种小众文化,很快就会吸引更多相信平等关系的夫妇前来加入。

约翰·布拉洛则不然,他对威廉森的计划一直不甚看好;他继续与威廉森的小团体来往,主要是因为他的妻子朱迪斯拒绝离开。她敬畏威廉森,坚持要经常与他做爱;她支持威廉森的计划,因为这计划主张给女人更多自由,而且谴责双重标准。朱迪斯多年来在圣费尔南多谷做郁郁寡欢的主妇,现在终于找到了身体和意志都愿意参与的事业,约翰·布拉洛也看出,要是还想挽救自己的婚姻——他的这种愿望现在格外强烈,一半是因为需要自我满足,那他别无选择,只好和小组保持关系,指望朱迪斯对威廉森的迷恋只是一时头脑发热,是情绪多变、性格不安定的症状。

同时,布拉洛与小组交往也有自己的方式:他很享受威廉森周围的女人们愿意与他做爱——芭芭拉、阿琳、盖尔,后来他终于也和异域风情的奥拉利亚做了爱,可是同时他也不觉得自己需要回应威廉森的期望。其他男人有的辞职、有的不再上班,全天和威廉森一起在“砂岩”生活、工作,可布拉洛每天还继续去纽约人寿办公,每天晚上才回到主屋里,与朱迪斯和其他人一起吃晚餐或喝酒,而白天里众人已经擦过地板、粉刷过墙壁、劈好木头、修剪过篱笆,威廉森和戴维·施温登也已经开着两台推土机碾过车道,挪开石块土堆,把路基推平。

虽然砂岩建好后,布拉洛把谷里的房子租了出去,却没有跟其他夫妇一起把家当搬进来,他租下了附近托潘加山谷里的一个牧场,对威廉森夫妇解释说孩子们还太小,不能接触砂岩这种成人的自由;虽然他和朱迪斯也请了建筑师,准备设计不久后在砂岩高地上盖的房子,布拉洛心底里却从没打算做到这个地步。现在,他计算着时间,暂时放纵妻子新学来的女性主义,参与主屋里小组的裸体集会和享乐,试图隐藏他对威廉森日渐加深的敌意和妒忌,这个安静、结实的金发男人正掌握着朱迪斯,作为他自己情爱的人质。

可是有一天晚上,经过一天酷暑天气里的重体力劳动,众人正在主屋里裸身休息,布拉洛再也按捺不住怒火。他傍晚从办公室开车上山,心里不断琢磨着威廉森对小组成员的控制力,认为这不是因为他有什么了不起的智慧和活力,而是他利用了这些人生命中巨大的空虚感。

布拉洛想到,大多数人天生就要服从,迷茫的人想受人指引,任何理论家、神学家、独裁者、毒品贩子,或是好莱坞精神领袖只要许诺给他们即时见效的药方和办法,他们就会轻易上当、听信这些人的话。加州这个时髦、无根的地方尤其容易接受新鲜的观点,一个有些远见的人,有强劲的意志和决心,又能聪明地保持自身形象模糊神秘,就很容易让其他人把心目中理想和美好的品质加在他身上,早晚都能吸引到一票追随者。布拉洛认为,威廉森就是这类人,支持无视罪恶、拥护享乐。威廉森赞美自己的追随者,管他们叫“改变的人”,说他们有改变他人的能力,他们自己也已经成了威廉森性理论最早的一批实践者。布拉洛不情愿地承认,目前威廉森确实改变了朱迪斯,可他怀疑这种忘忧果式的生活对深山外面广大的市场能有多大吸引力——而威廉森恰恰打算要将其推而广之;他的终极目标是贩卖自己的哲学,在媒体上宣传砂岩项目,吸引某些夫妻付一定的费用,拜访“改变的人”,分享他们的快乐,并可能转变想法。威廉森就是肉身的古鲁[古鲁(guru),本指印度教、锡克教中的精神导师、圣人。]。

布拉洛也知道,威廉森不会同意他把砂岩的目标说得这样低俗,可这个炎热的晚上,他才不在乎威廉森想什么。他把车停好,走进主屋,看到朱迪斯裸体在露台上斜躺着,靠着威廉森,裸体小组其他的人正静静地在客厅里聊天,没人注意他。

他脱下衣服,挂在前门附近的衣柜里,走向露台,却又停下脚步,因为他听到芭芭拉正含讥带讽地说,他每次都能恰好赶在白天的活儿都完了的时候来,真是神秘——他便突兀地大声回敬:“能不能闭上你的臭嘴,芭芭拉?今晚我不想听你废话!”

芭芭拉微笑起来,好像很高兴能轻易激怒他;可露台上仰卧着的约翰·威廉森翻了个身,用胳膊撑着半坐起来,看着布拉洛不快地问:“你为什么从不肯抛开膨胀的自我,好好听她说话呢?”

“因为,”布拉洛说,“我不相信她 是什么识人专家。她该花时间解决自己那一大堆问题,别来唠叨我。”

威廉森默默地摇了摇头,好像在说这问题太傻了,不值得讨论;可布拉洛朝下死盯着威廉森,愤怒地继续说:“你怎么不让她自己说话?没了你伟大的支持和指引,她就站不起来了是吧?”

威廉森站了起来,客厅里的所有人似乎都很不安,从来没见过有人这样无礼地对威廉森说话;朱迪斯也站了起来,手抓着威廉森的胳膊,与他站在一起,反对自己的丈夫。

“芭芭拉能照料自己,比你强太多了,”威廉森坚定地宣告,脸气得通红,“你无时无刻不担心失败,根本不知道周围发生了什么。大家已经辛苦工作了几个月,打理这块地方,这样才能开始赚钱、支持我们认为重要的东西,可你只会操心自己那点可怜的、狗屁不如的自尊。”

“你真他妈说对了,我还就是操心自尊,”布拉洛喊道,“因为在你的专业指导下,这个倒霉的小组在全天候努力毁掉我的自尊——还有家庭。你人生中最大的刺激恐怕就是干别人的老婆吧。好像干你自己的老婆没什么乐趣是吧!”

威廉森严厉地看着布拉洛,说道:“你只是不能忍受自己的妻子与其他人交流,不能忍受她个人的成长。你宁愿把她锁在柜子里,自己继续在外面做些偷偷摸摸的勾当。这不就是你困境的源头吗?”

没等布拉洛说话,威廉森就大跨步地从他身边走开了,朱迪斯紧随其后,留下布拉洛自己站在露台的玻璃拉门处。他感到心跳得厉害,恐惧又有些自得。他挑战了威廉森,之前他没有勇气这么做,可现在,他看着夜空,感到踏实了一些。他走到露台上,有微微的凉风,坐在帆布椅子上。他能看到远处海岸边的灯光,听到草地边上蟋蟀的鸣声。他知道,他已经失去了朱迪斯,至少现在是这样,她对威廉森那样忠诚,确实让他意外,不过他坚信,只要自己愿意,一定能赢回她,如果 自己还愿意的话。这一刻,他也不确定自己的想法。

坐了一会儿后,他听到身后有人来,转过身来,看到是药剂师布鲁斯的妻子,一个意志坚决的女人,胸部小而坚挺。他以为她是来安慰自己的,可她用几乎是耳语的声音问道:“约翰为我们做了这么多,你怎么能对他说这种话?”

布拉洛强压怒火,没有答话。他知道,不能继续在威廉森这群荒唐的隐居者中间待下去了。他站起身,走到衣柜旁,开始穿衣服。他注意到威廉森卧室的门关着,能听见屋里有人说话,可他没有和朱迪斯说自己要走了;今晚她得搭别人的车回家了。

他到家时,孩子们和保姆都已经睡了,他累极了,很快躺倒在床上。第二天是星期五,他早早醒来,发现朱迪斯还是没有回家。他有些烦躁,不过并不惊慌。早饭的时候,他对孩子们和年轻的女佣说朱迪斯今天回家,他们毫无疑心地相信了。他开车到公司,一天都在忙公事;到了5点钟,他心血来潮地决定,今天要一个人 在外面过夜,留朱迪斯在家担心他去了哪里。

他驱车驶过谷里蜿蜒的公路,开到太平洋海岸高速路上,右转开往马里布海滩。等红灯的时候,他看着晒成棕黑色的年轻男人,与穿着比基尼和冲浪装的女人,他们走在一辆辆汽车面前,穿过马路——他们把颜色鲜艳的冲浪板顶在头上,冲着排成长队的汽车无忧无虑地微笑。布拉洛继续沿着海滩开车,经过了路边搭车的嬉皮士,开下主路,停在汽车旅馆的停车场,走下了车。他看到不远处站着一个留金色长发的年轻女人,她很可爱,可是蓬头垢面,似乎疲惫不堪。他走近前去,问她愿不愿一起去旅馆的咖啡店吃点东西。她点点头,跟在他后面。

他坐在隔间里,帮她点了汉堡和可乐,这时她去了洗手间,回来时虽然精神好了一些,他还是能闻到她身上一股臭味,估计有几周没洗澡了,他便打消了邀请她去旅馆房间的想法。那晚他独自睡下,想着朱迪斯的事,也享受着离开威廉森追随者之后的独立和孤寂。可是,早上一回到家,看到朱迪斯还没有回来,他第一次觉得有点发慌了。

按照日程表,他下午要去海滩,同戴维·施温登和药剂师布鲁斯一起上潜水课;周末保姆要放假,他带上了孩子,因为朱迪斯肯定很想见孩子,会坐布鲁斯和戴维的车从砂岩过来。布拉洛早早到了海滩,把潜水用具从车里拿出来,与孩子们在海边玩。

很快,他看到戴维·施温登的凯迪拉克开进了停车带;车前面坐着三个人,其中没有朱迪斯。除了戴维和布鲁斯,车里还有前天在露台上责备他的那个女人,布鲁斯那不怕人的妻子。两个男人加入了潜水课的学员队伍,对他点了点头,可布鲁斯的妻子一看到他,就转过脸去;布拉洛只能推测,这次肯定是受威廉森的派遣,来阻止男人们与他交谈的,因为她从没上过潜水课。戴维和她丈夫不潜水的时候,她一直待在两人身边,课程一结束,她就提议马上回车里,于是几个人走了。布拉洛看着他们的车开远,越来越挫败,又一次地开始考虑杀掉威廉森。用来复枪应该很容易,只要藏在树林里,等他开着挖掘机上下山的时候动手就行。

他带着孩子们开车回家,还是没有朱迪斯的影子,他忍不住打电话去砂岩找她,虽然根本不知该说什么;他心怀怨恨,觉得她背叛了自己,可又想同她说话。听着电话里嘟嘟的响声,他真想挂掉,却听到了芭芭拉的声音。他说要找朱迪斯,芭芭拉却说:“我去问问她愿不愿意和你说话。”

“你去问呀!”他尖锐地说。

没一会儿,芭芭拉回来了。

“她不想和你说话。”

“和她说,我要谈孩子的事情。”

又停了一会儿,芭芭拉再一次说道:“她不想和你说话。”

他想尖叫,想威胁她,可是会吓到隔壁的孩子,于是他挂了电话,努力平息怒气。

傍晚,他做好晚餐,之后与孩子们玩了一阵,送他们上床睡觉,然后又拨通了砂岩的电话,芭芭拉一听是他,就语带不快地解释道:“听着,约翰,朱迪不想和你说话。她正安排照顾孩子的事,大家都希望你别再打电话了。我们今天很忙,都累坏了。”

芭芭拉挂断了。布拉洛呆站着,手里拿着没声音的电话,他浑身发抖,愤怒极了,他感到无助。整个城市都没人能帮他——保险公司的人、家人和朋友都不行。这些年来与他有亲密关系的每个人都受到威廉森的影响,他们会觉得他被戴了绿帽子还得看孩子,男人的尊严和自信都没了。可是,正如威廉森在露台上说的那样,布拉洛陷入这种窘境,只能怪自己不好;他已经享用了不少女人的身体,只是在朱迪斯主张自我独立之后才开始痛苦。

不过在布拉洛看来,朱迪斯的所作所为和自己并不一样;对他来说,与芭芭拉、阿琳、盖尔和奥拉利亚做爱只是为了消遣、找乐子,不牵涉复杂的情感,也不威胁婚姻,而朱迪斯显然对威廉森有了爱慕和依恋——她对这个男人比对自己丈夫还要坚定、忠诚,那天在阳台上对峙的时候,她站在威廉森一边,这也证实了这一点,自打威廉森成为她的情人,她几乎整天要黏在他身边。芭芭拉好像并不在意,布拉洛对此却越来越气恼——其实,光看到那晚他们俩在露台上裸体躺在一起,这一对情侣如胶似漆的样子就让布拉洛痛苦不已,远远超出他愿意承认的程度。开始时,这只是小组里消除双重标准的实验,可现在对于朱迪斯来说,这已经是严肃的恋爱关系。仅仅与威廉森有性关系对她显然不够了;她一定得用浪漫的幻想来美化这关系,让威廉森成为她生活的中心,而这危及了婚姻和孩子们的成长。

朱迪斯这种传统女人总是这样,布拉洛苦涩地想;她们就不能够单纯享受婚外性爱,非得让情感插一脚进来不可,这就是这些女人和他这样的男人的区别。普通的已婚男人只要有精力,可以同几个女人做爱,而不缩减对妻子的爱和欲望。可朱迪斯这样的女人——不像芭芭拉和阿琳这样真正解放的女性——就是不能把男人当作临时的取乐工具;她们想要柔和的灯光和承诺,只有阳具还不够,还要掌握它后面的男人。

可是明白了这一点,朱迪斯也不会回来;布拉洛明白,除非与威廉森和好,重新被砂岩接受,否则连和朱迪斯说句话的机会都很渺茫。他不确定是否还爱她,她给他带来了这么多痛苦和羞辱,他想了想,觉得自己还是需要她,不想失去她,特别是不想把她输给威廉森。布拉洛也怀念还是小组成员的时光,虽然小组有这么多缺点,却是他目前唯一的亲密人际圈子——童年对于隔绝和拒绝的恐惧还萦绕在他身上;他决定了,必须压下骄傲和愤怒,亲自去砂岩乞求原谅。这代表他要全面投降,可是除了暴力手段,他看不出还有另外什么选择。

布拉洛给还没结婚的妹妹打电话,着急地问她能不能晚上过来看孩子。快到11点,她到了以后,他便开上去砂岩的上坡路,重重踩下油门,感到旅行车庞大的身躯斜靠在山路上。对现在做的事,他还是觉得有点丢人,可是狭窄的道路不允许他回头,于是他毫不犹豫地前行,直到停在主屋前面的院落里。房屋四周的灯几乎都关了,宽阔的窗帘也紧紧拉着。他敲敲门,等了一会儿,听到了脚步声和芭芭拉的声音:“你有什么事?”

“我想和约翰说话。”布拉洛说。

那边停了一下;然后门打开了一半。布拉洛看到威廉森站在芭芭拉身后昏暗的客厅里,他没等人开口,就小声说:“约翰,我想为那晚的事道歉。”

威廉森冷冰冰地沉默着,好像不愿接受布拉洛的道歉。终于,芭芭拉问道:“你是真心的吗?”

“是。”布拉洛说。

威廉森说话了,声音轻柔而坚定。

“你确定不是为了见到朱迪才这样说?”

“不是,”布拉洛回答道,“我真的 很抱歉……我想回到你们中间。”

布拉洛垂头在门口等着,几乎要相信自己说的话。然后他感到威廉森的手搭上了他的肩,芭芭拉则敞开了门,让他进去。在威廉森身后,昏暗的起居室中间,聚着很多人在听他们讲话,只有朱迪斯不在。众人走上前来,拥抱了他,布拉洛听见威廉森警告说:“朱迪再也不愿忍受你的敌意了。”

“我不怪她。”布拉洛回答。

不久,美丽的金发朱迪斯出现在布拉洛面前,既熟悉又疏远,她试探着张开双臂,走上前迎接他。他们的臂膀环绕着彼此,拥抱了几分钟,布拉洛感到了她的亲吻,也感到自己的欲望。其他人一个接一个离开了,只留他们两人在大屋中间。朱迪斯拉住他的手,陪他进了一间卧室;她慢慢地帮他脱掉衣服,那天晚上,她带着激情和爱意同他做爱,他已经很多年没见过她这样有热情。

第二天早上,他们起得很晚,一起吃了早饭——就像假日一样;大家都很放松,很高兴,布拉洛见到威廉森时,好像之前什么龃龉也没有过似的。真是厉害,布拉洛暗想,威廉森的这种风度——前一天他好像很邪恶,第二天又像个圣人,不用花多大力气,他的情绪就能改变整栋房子里的气氛,影响里面的每个人。这天早上,威廉森尤其慷慨大度,没有让布拉洛感到自己是个悔罪者,也不是需要重新赢回小组信任和接纳的叛徒。布拉洛感到与人交往异常轻松——同芭芭拉、奥拉利亚,甚至药剂师的老婆也好。接下来的日子里,他虽然不感到背负了义务,却自愿待在砂岩,开始分担工作。

他在纽约人寿办公室里的时间减少了,他很自信,觉得自己挑选、培养的销售代表不需要时时监督,他还决定今后的生活要更加自主。公司没有他照样能运转,他没有公司也能活;大概他当上班族太久了,现在他断然决定,要在自己的内心多花时间,全盘测试自己能否融入这个不寻常的地方。

白天留在砂岩,让他更清楚地看到了这块地方令人瞩目的进步。不光是主屋,连山坡上的小房子也油漆一新,布置得舒舒服服。庭院美化也快完成了,路面光洁,虽然还没全铺上柏油,从前的电线和水管也该修的修、该换的换。那个玻璃门的大游泳房,池水加热至体温,凉爽的夜晚,小组成员最喜欢聚在这里,主屋后面的高地也是人们爱去的,黄昏时能看到绝妙的太平洋风景。夜晚静谧,安宁——砂岩最近的邻居也在两英里外,晚上仅有的访客就是几只找食的浣熊,爬过砂岩西边的篱笆,不辞辛苦地攀上紧紧盖着的金属垃圾箱,设法爬上楼梯进入厨房。

一天傍晚,小组成员吃过晚饭,正在客厅休息,布拉洛突然很想说说回到砂岩给他带来的积极影响;他很满意地宣布,自己已经克服了防范心,现在已经脱离了山下城市的束缚。威廉森静静地听着,然后建议布拉洛测试一下自己的情绪,开车到沙漠里,在绝对的孤独中待一段时间。

“哦,我肯定能做到。”布拉洛很快回答说,几乎有些自满。

“那就去做。”威廉森坚定地说。

“这周末我就去。”布拉洛说。

“为什么不趁现在 ?”威廉森问。布拉洛被他的挑战惊呆了,他望向四周,每一个人都看着他,等他做出反应。这时将近晚上11点,开车去沙漠简直荒唐;可布拉洛没有不去的理由。他努力做出轻松的样子,说:“好吧,我去。”

威廉森拿起壁炉上的一串车钥匙,递给布拉洛。是威廉森的捷豹敞篷车的钥匙。布拉洛没说话,接过钥匙,心里琢磨这没准是威廉森确保他不能睡在自己的旅行车而必须睡在沙漠的办法。

布拉洛穿上短裤、衬衫和登山靴,在跑车里放了一个睡袋、一些罐装食品和水、木柴和一把大弹簧折刀。朱迪斯帮着他,其他人则站在院子附近的阳台上看。布拉洛成了大家注意的中心,他感到一阵刺痒的兴奋,而且,出于一些莫名的理由,他也有些期待这次旅行。他少年时就经常幻想自己是个冒险家,像堂吉诃德那样探险,可现实生活中,遇到威廉森之前,他都是受小心和习惯的驱使。他吻别了朱迪斯,爬进车里,发动了引擎。踩下油门之前,他转过脸,冲威廉森周围的小组成员挥手,注意到威廉森满面笑容。

布拉洛开车出了峡谷,一路往北,朝着兰开斯特市驶去,两小时后,他便向东进入了莫哈韦沙漠。刚开始,夜晚的空气还很炎热,不过没多久便冷了下来,他停下车,拉起了车篷。路上没有别的车,两边都是寸草不生的平地,黑暗而荒芜。他又开了一个小时,想着朱迪斯和孩子们,以及砂岩的人们,他在黑夜中游荡着,提醒自己现在正坐在汽车的方向盘后面,脑中却没有明确的目的地;这是通往内心的未知旅行。

他继续开车,直到困倦得低头打瞌睡;他放慢速度,打开远光灯,小心地开下了公路,从比较结实的沙地开向一座很大的沙丘。他决定今晚就让这座沙丘来挡风。他铺开睡袋,躺了下来,几乎是立刻就睡着了。

早上7点钟,耀眼的阳光把他晒醒了,他环顾四周,只有延伸至远方的空茫沙地、灌木丛、石块和暗淡的蓝天。他从未这样孤独过,周围无边的澄澈和静谧让他兴奋不已;他休息得很好,精神放松,期待着开始新的一天,对他毫无索取的一天,对这样的一天,他也没有要求。

他从水罐里喝了些水,打开了一罐食物,然后走到离车一百码远的地方,挖了一个洞准备大便。虽然他离公路很远,离有人的地方也不知多少英里,在明亮的户外解开腰带、脱下短裤时,他还是觉得很怪异,要是周围有个树丛,他一定会躲一躲。不过他还是蹲在了洞上方,伸出胳膊保持平衡,刚刚找到个舒服的姿势,却突然听到远处传来轰鸣声。他转过身,什么也看不见。可是那声音继续响着,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布拉洛抬头看,才看到一架小飞机正朝他落下来,飞行员肯定是觉得他迷路了,或是想不开。布拉洛尴尬得要命,赶紧站起来穿上短裤。飞机嗖地从他上方飞过,又掉头飞了回来。布拉洛轻松地朝它挥了挥手。很快,飞机离开了,静默又重新降临,布拉洛脱下裤子,继续蹲着。

上午,布拉洛又开上主路,进到沙漠更深处,停在一个摇摇欲坠的路边加油站,加了油,继续开往死亡谷方向。现在路上渐渐有了车,基本都是大型卡车,沿着混凝土公路呼啸而过,沙子都扬进了他的挡风玻璃。到中午,气温升至一百华氏度,他感到衬衫黏在了身上,皮肤也发痒,他想起了最近在马里布的汽车旅馆外碰到的那个金发搭车客,自己现在肯定和她一样臭。他真想到砂岩的游泳池里泡一泡,看看朱迪斯、奥拉利亚和其他人的裸体。他考虑着,要不要在夜幕降临前回砂岩去,不过还是决定要在沙漠里再过一晚,即便他现在有些焦躁。他已经回应了威廉森的挑战,所以才会来这片荒原里挨晒,这又是被自尊害的,可他愿意证明自己依然能接受挑战、能大胆体验新事物,而非像大多数这个年纪的男人一样拒绝变化。

布拉洛整个下午都在思考威廉森和小组,快到傍晚,他靠着死亡谷的西边,在离“中国湖”不远的一块没人的地面上扎营。今天比前一天晚上更冷,他收集了一些被风从沙漠里吹来的木头和枯枝,生起一堆火,躺在睡袋里,看着天上的星星。远远地,他能听到郊狼的呼号,声声催人胆寒。他记得在哪里看过,郊狼群体行动时十分勇猛,落单便胆小如鼠,他疑心自己也是如此。他需要与人相互依存,在人群里意志坚定,独自一人就心里发虚,像是孤零零的一根木头,不够把火烧旺。他整夜没合眼,凌晨便把东西都打包进后备厢,开长途返回砂岩。

他回到山顶,经过石柱门,环绕主屋的树都是那么熟悉,他第一次惊叹这地方的美,欢喜能成为它的一部分。他把车停下,拿出行李,看到戴维·施温登开着挖掘机、从上方的路面朝他招手;一转身,微笑的约翰·威廉森正走来迎接他。

威廉森伸开双臂,布拉洛也这样做了,然后,威廉森以一种城市人绝不会用的方式拥抱了他。他们站在一起,交谈了几分钟,布拉洛讲了自己的旅行,告诉威廉森他去过的地方、体会到的情感,最后他坦承,在孤独中度过的时间让他看清了,也加深了对威廉森的忠实感情,他愿意全心建设情爱公社。

威廉森点点头,没说话;可是他转身朝房子走去之前,布拉洛震惊地发现,威廉森的眼里含着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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