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怪癖

邻居  作者:雫井脩介

翌日,寻惠一早就忙得脚打后脑勺。

勋在学法会还有点事,得傍晚才能到家。俊郎也去图书馆学习了。虽然论述考试的结果还没出来,他已经在准备口试了。

寻惠送走父子俩,一边看着円香,一边准备起了明天的法事。她擦拭了佛龛,收集了家里的所有坐垫。要是亲戚都来了,坐垫就还差两个,她决定下午再去买。扫墓用的花得准备好,茶点也要今天买好。对了,得把留作纪念的遗物准备好。她翻找着婆婆的衣箱,就这么耗掉了一个上午。

临近中午,门铃响了。她接了门禁一看,是送花的快递员。

“叮咚——有您的快递。”

她领着一个劲模仿大人的円香,到门口开了门。

“相田满喜子女士给您的快递。”

她在快递单上盖了章,接过打包好的花篮。

“是川越的姨婆寄来的哟。”

她给円香看了看花篮,转身回到走廊上。边走边仔细打量手上的花篮,寻惠不禁想,这花还挺小呢。按照满喜子的性格,寻惠还以为她会选让人误以为这不是做法事的豪华鲜花,没想到这篮花如此低调,仿佛反映了她本人的低落。老实说,这跟昨天她自己插的花相比,也落了几分下风。

摆到和式房一看,寻惠觉得果然不太妥当。也许应该把她那瓶花抽几枝出来,放到门口去。

没过多久,门铃又响了。

“叮咚——有您的快递。”円香得意地说。

这回是礼品公司寄来的东西。她特意订购了一些香菇和海苔的礼包,准备送给明天参加法事的满喜子和登他们。能在出门前收到真是太好了。

她把东西拿到起居室,正准备吃午饭,门铃再次响起。

“叮咚——有您的快递。”

应该没有法事需要的东西了……寻惠想着,走过去接了门禁。

“您好,我们是警察。”

寻惠听了那句话,心跳漏了半拍。

“稍等……”

寻惠紧张地应了一声,强迫自己迈开发软的双腿。

“这回不是快递员,到那边去玩吧。”

她把円香赶到起居室,接着打开了玄关门。

门外的小径上站着两个身穿白衬衫的高大中年男性。他们不像快递员那样轻快,而是脚步沉重地缓缓走了过来。二人身上都散发着强势的气场。

走在前面的寸头刑警亮出了证件。

“我们是警视厅搜查课的,想跟您询问一些事情。”

他微妙地回避着寻惠的视线,这样开口道。后面那个皮肤黝黑的刑警则一直盯着寻惠。

“我们正在调查一起案子……而被害人正好认识您的邻居武内先生。刚才我们去找他谈话了。您认识武内先生吗?”

“嗯,当然……”她的回答只有短短几个字,却说得格外艰难。

“听说您经常跟他在外面碰面,聊聊闲话?”

“嗯,是的。”

“请问您最近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啊……?”寻惠被问了个措手不及,脑子一片空白。

她还以为警察会问自己前天傍晚几点碰到了武内。现在这个问题,简直就像在问他们是否有机会对口供啊。她实在不知该如何回答。

“那个……”寻惠慌了一会儿神,最后咬咬牙说道,“应该是……前天吧。”

“嗯。”寸头的刑警面无表情地看着寻惠,但仅仅是这样,就让她感到了巨大的压力。“昨天呢?听武内先生说,他好像送了一个放在院子里的花架给您啊。”

“哦哦。”寻惠夸张地惊呼道,那完全是她慌慌张张想要掩饰谎言的条件反射,“对了对了,应该是昨天。”

“大概几点钟?”寸头的刑警平淡地问道。

“嗯……应该快中午的时候……”

只听那刑警深吸了一口气,寻惠不由得一惊,暗想自己是不是又说错了话。不过那好像只是平时的习惯,他面不改色地继续提出了问题。

“那个时候……武内先生眼睛底下有没有发青肿胀?”

寻惠很疑惑,不明白他的意图何在。

“您没发现吗?”

“嗯……”

“没什么,那就够了。跟武内先生说的一样。”寸头的刑警不知怎的好像就明白过来了,又问了最后一个问题,“那么您跟他前天也见过,是吧?请问是几点钟?”

“嗯……”寻惠一手捧着脸颊,用假装思考的动作让自己冷静下来,“应该还没到傍晚……”她挤出了沙哑的声音。

“三点,还是四点?”

“四点那时我还在外面买菜。”

“没到五点吗?”

“嗯……因为是买菜刚回来……应该是四点半左右吧。”

她有种很不舒服的感觉,仿佛嘴巴在违背自己的意志说话。

刑警又深吸了一口气。

“原来如此,是这样啊。真是太感谢您了。净问一些琐碎的问题,实在不好意思。但我们毕竟要通过琐碎的细节拼凑起整体啊。”

刑警的表情刚柔和下来,突然又用诧异的目光看向了寻惠。

“您没事吧?喘得有点急啊。”

这时寻惠才发现自己呼吸过速症状又发作了。

“有点不舒服……”她勉强挤出笑容,继而掩住了嘴。

“是吗,那真是打扰了。就这样,我们先告辞吧。”

两名刑警低头行礼,头也不回地走了。

寻惠回到厨房,对着塑料袋调整了一会儿呼吸。

那样就可以了吧……人家会不会觉得很不自然呢?她始终放不下心来。

不过,那只是区区一个小时的误差,警察不可能发现。她前天买菜没碰到过熟人,印着四点四十六分的购物小票也已经撕碎扔掉了。她不是包庇罪犯,只是在帮助有困难的人。等警察抓到凶手了,这点小谎言就会变得不值一提。

尽管她一直这样安慰自己,还是无法隐藏内心的疑惑。昨天听完武内的话,她专门看了报纸。那位关孝之助律师家住稻城,跟这里是相邻的两个行政区。不管开车还是坐电车,路程都不到二十分钟。她先是感叹武内的熟人离这里好近,但是转念一想,又觉得有点不太对劲。她总觉得好像有个看不透的地方,若是关律师家住千叶,也许就不会让她产生这种感觉了。

应该是我想太多了吧……

寻惠振作精神,吃了午饭。她在冰箱里找了点现成的东西下饭,又像雪见那样给円香捏了小小的饭团。

雪见打算什么时候回来呢?与其等到明天,她更希望儿媳今天能回来帮忙。家里事情一多,带孩子就变得很困难。要不等会儿打电话给她吧……

吃完午饭,带円香洗了手,刚把餐具放进水槽,门铃又响了。

“叮咚——”

円香好像很喜欢听门铃声,但寻惠听了只觉得烦躁。

如果又是警察该怎么办……她这么想着,接通了门禁电话,发现是送花的。

满喜子的已经送过来了……莫非是登……

她走出去看了看。

“这是武内先生送的。”

快递员手上捧着一个大得惊人的花篮,足足有满喜子送来的那个花篮的两倍大。花的颜色虽然控制在白、黄、紫三色,但是中间插满了大朵的兰花,周围还有好几朵大菊,绽放着水灵灵的色彩。这个季节的菊花可不便宜。花朵之间还有藤蔓向四周延伸,一看就是十分精致的手工。满喜子的花篮满打满算能值三千日元,肯定没有五千。可是这个花篮说它值两万也毫不奇怪。

寻惠把武内的花篮拿进和式房,跟满喜子的花篮放在一起,顿时又为难起来。她脑中闪过了必须跟武内道谢的念头,但马上决定过后再说。现在得先想想怎么平衡这两篮花。

满喜子只是订了花,应该没看过实物。寻惠从自己插的那瓶花里拿了几枝菊花出来,插进满喜子的花篮。尽管如此,大小的差异还是太明显了。实在没办法,她只好把自己的花跟满喜子的花挨着摆放,构成一个整体。再把武内的花分开放,大小就能平衡了。

接着,插在花束后面的名牌又成了问题。也许因为订花的店不一样,“武内”的牌子明显比“相田家”的牌子大了许多,看着更显眼。那牌子虽然跟花朵的大小相配,可这样看就实在太奇怪了。也许得趁勋他们看见之前,做一块小牌子替换上去。

寻惠拔掉“武内”的牌子,拿到了餐桌上。接着,她从柜子里拿出厚纸,剪了个合适的大小,用马克笔描边,再用便携毛笔写上了“武内”二字。她刚要拆下原来名牌上的棍子,门铃又响了。

“您的快递!”

她顾不上円香,拿起了门禁听筒。

“我是武内。”

“啊……来啦……”

寻惠不明就里地走出去开了门。

她心里想着得谢谢他的花篮,可是一开口,别的话却冒了出来。

“哎,你的脸怎么了?”

武内左眼下方肿了一大片,又青又黑,连睁开眼睛恐怕都很困难。

“没什么没什么。”武内咧着嘴笑了,“说来真不好意思。昨天我在家摔了一跤,正好磕在桌子边上了。”

“哎呀……那可真是太不走运了……”

原来刑警说的就是这个吗?昨天跟武内见面时,他脸上的确还没有伤。

话说回来,昨天傍晚她听见隔壁传出了挺大的声音和响动,他恐怕就是那时跌倒的吧。日落时分,她还瞥见了武内走出院子,心里就想应该没什么大事。当时円香也在院子里,然而寻惠不太想跟他见面,就只在窗边匆匆看见了他的剪影而已。今天早晨她再到院子里,发现隔壁的兰花架子移到了露台另一头,应该就是昨天傍晚弄的。

“明天就是尾七了吧?”武内说。

“是的。哦对了,您也真是的,送了这么漂亮的花篮……”

“不,那没什么。”武内满不在乎地说,“我能先进去吊唁吗?”

“请进,请进。”

寻惠拿出拖鞋,让到一旁看着武内进屋……这时,她突然想起名牌还没插回去,便径自转身跑进了厨房。她用旁边的报纸盖住自己做的名牌,拿了原来的牌子,用手挡着穿过起居室走进了和式房,飞快地插回武内的花篮。再转过头,武内已经进来了。

“这花真漂亮啊……”寻惠挤出微笑说。

武内先是满意地看了看自己送的花,随后走到祭坛前跪坐下来,在骨灰盒旁边放下奠仪,轻摇佛铃,双手合十。

但愿那信封里没有吓人的金额……寻惠不禁想。

“日子过得真快啊,这就尾七了。”武内注视着老人的遗像说。

“是啊,过得真快。”

“尾七过后,您也能稍微放心一些了吧。不如干脆好好放松放松,如果不嫌弃,我可以带夫人到处去玩。”

寻惠礼貌地笑了笑,武内又继续道:

“还可以带上円香小朋友。可以去日光走走,要是不想走太远,也可以去镰仓。我挺熟悉那里的。”

武内的神情看起来格外认真,寻惠不知该如何回答。

“那个……俊郎下个星期要带我去朋友的别墅。我打算在那里放松几天……”

“哦,原来是这样啊。”武内有点尴尬又有点羞涩地笑了,“那挺好啊。原来如此,那太好了。”

随后,他收敛了笑容,略显寂寥地嘀咕道:“我最近也遇上挺多事,要不还是自己去走走吧。”

寻惠感到有些心痛,但又不敢轻易接话,只能忍受着尴尬的氛围。

“您把花架移走了呀。之前不是在做花坛吗?”寻惠随便找了个新的话题。

“是啊,那样夫人不也能赏花了吗?”

她确实半开玩笑地说过这种话,没想到武内竟然当真了。可她实在是高兴不起来。

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好了。”武内站起身,简单回应着寻惠感谢的话语,走向了玄关。

“哦,对了。”他穿鞋时,侧过脸问道,“警察来过了吗?”

“嗯……大约三十分钟前来过了。”

“这样啊。真不好意思,我又麻烦到您了……他们说什么了?”

“说了您脸上的伤……”

寻惠不太想提对口供的事情,就只说了刑警最先问的问题。

“我脸上的伤?”

“问我昨天见到你时看没看见这个伤。”

“原来如此。”武内垂着目光,冷笑一声,“他们肯定怀疑这跟关老师的案子有关吧。警察就是这样,爱把毫无关系的两件事硬扯到一块儿。唉,还好昨天碰到了您,否则可能要惹大麻烦了。”

寻惠也觉得,如果没有她的证词,警方很可能会怀疑武内。这么想来,武内正因为孤身一人,才没有证明自身清白的机会,也难怪他会选择对口供的手段。

关于对口供这件事,武内也没有主动提起。

“真是承蒙您的帮助了。”武内觑着眼睛看了一眼寻惠。他似乎认为没有必要专门确认寻惠是否按照他的请求提供了证词。

“没关系的,请相信我。”

他补充了一句,嘴角勾起微笑。

这句话有点多余了,寻惠暗想。

她不知道武内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是那几个字让她感到了别样的腻味。

出门买菜前,寻惠给雪见打了个电话。

“你在哪里呀?”

雪见听了没有马上回答,像是有些为难。

“我……”

寻惠猜想她可能一整天都在无所事事,就没有逼她回答。

“你准备什么时候回来?”

“嗯……反正能赶上法事的。”

“别这么说,今天就回来吧。”

“可是……”雪见还是有点为难。虽然已经过了好几天,但她似乎没什么精神。

“我有好多事情等着你帮忙呢。”

“是吗……那我傍晚前回去吧。”

“嗯,早点回。你什么都不用在意……”

寻惠又劝了她两三句,然后挂了电话。

雪见和俊郎之间的矛盾似乎比她想的更深。她本想趁这个机会让小夫妻俩再谈谈,现在看来也许没那么容易。

打完电话,寻惠就带着円香去了大型商城,一次性买齐了坐垫、扫墓的花、茶点和做晚饭的食材。除此之外,她还买了旅行要用的东西和到那边玩的烟花。那天正好是星期六,她就没法像平常那样在咖啡厅或者汉堡店坐一坐,只能用食品区买的小零食应付了円香,领着她早早回家去了。

回到家中还不到四点。她让円香在起居室玩,自己则收拾好了采购的东西,然后用洗手间的桶接了点水,把花养在里面。

因为旅行开车时间较长,为了方便円香睡觉,她买了一条毛巾被。她拿了毛巾被打算暂时放在二楼,顺便上去收衣服。

走进二楼和式房,她将装毛巾被的纸袋放在了衣箱旁边。

然后……

寻惠猛地僵住了。

她觉得屋里有人。

怎么会……她一边安慰自己,一边判断着背后那股凉意的真相。

对了,阳台窗户开着半边,只关上了纱窗。上次武内和池本正面对峙,她听了二人互相指责对方闯入这里打探的言辞,从此就非常小心,出门时自不必说,连二楼长时间没人的时候,她也会关窗上锁。然而习惯很难改变,一忙起来就容易忘,今天她根本没顾得上二楼。

寻惠缓缓转向落地窗,果然只关着纱窗。不过她正好要出去收衣服……

下一个瞬间,寻惠又僵住了。

有人躲在窗帘后面!

雪见?她正要询问,但把话咽了回去。显然不是雪见。因为她不会躲在那种地方,而且从窗帘鼓起的大小来看,那应该是个男人。

寻惠愣愣地站着,心跳越来越快。

突然……

窗帘悄无声息地膨胀起来,直逼到眼前。

尖叫的同时,寻惠感到胸口一闷,仰天倒了下去。

*

这天上午,勋因为昨天的约定,给东京地方检察院八王子分院的野见山打了电话。

“鸟越果然回日本了。”

“在老家那边吗?”

“不,没在。您运气好,他住得很近,就在神奈川的秦野。最近的车站是小田急线的东海大学前车站。”

秦野说起来离他的住处也不算近,不过考虑到他有可能身在日本的任何一个角落,那应该算挺近了。

“他在那儿开了一家二手乐器店,做大学生的生意。店名叫‘杂音堂’,具体地址是……”

勋记下了野见山给的地址。

“那……这个鸟越已经跟武内没有联系了吗?”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只是管他母亲要了联系方式。”

“能不能麻烦你打电话问问他?昨天也说了,我是武内的邻居。万一让武内知道我在打探他的过去,那实在不太好。”

“荒唐。”野见山的声音有些愠怒,“您叫他别说不就完事了,凭什么要我帮您打听。”

“啊,不是……”

“您应该先改改那公家的臭毛病。”

勋正要反驳,电话却挂断了。

至于这么生气吗……勋悻悻地放下了听筒。

这个鸟越胜彦只是跟武内相识多年,见了他并不能保证可以打听到新线索。老实说,完全看心情的话,他并不想去找鸟越。

不过他的确很在意检方没有找过鸟越这件事,甚至有点轻微的强迫症,觉得不去问问情况也许会漏掉很重要的信息。

他对寻惠说学法会有事,步行离开了家。但其实学法会昨天已经正式放暑假了。他就这么漫无目的地边走边思考,不知不觉走到了神田的旧书店,一直在那里闲逛到下午。他并非没有自己到底在这种地方干什么的疑问,不过能在书海漫游,他还是感到心情平静,而且乐在其中。

等到逛热了,他就找了一间看着挺低调的荞麦面店,坐进去点了捞凉面。吃面时,他开始犹豫接下来该去哪儿。从这里坐车到东海大学前好像挺远的。

他怎么会选择了法官这份工作呢……辞去工作后,勋不时会烦恼这个问题。进了高校当老师,他觉得自己一开始就该选择这条道路。做学问靠的是自己的头脑,而高校就是尊重知识的地方。如果每天做研究带学生,日子应该会很精彩,也能获得稳定的充实感吧。

他本以为法官的工作也是脑力劳动,能确保精神上的安宁,是个神圣的职能。正因如此,他才去了法院。

可是现实中也有例外。对勋而言,死刑判决就是那个例外。唯独死刑判决这种工作,他无法用平常心来应对。别的领域是否存在不得不做出如此沉重决定的职位呢?他的一念之差,就能决定人的生死。他对此保持慎重有什么不对吗?

现在想来,勋也觉得自己没把握好辞去工作的时机。退休是他再三思考后做出的决定。他能做出这个决定,应该是值得赞叹的,只可惜到最后下定决心还是花了将近一年时间。虽说这个决定会影响他的人生,花点时间也是情有可原的,但他还是应该在的场一家遇害案的审判开始之前辞职。

他并不后悔自己做的无罪判决。在审判层面,那是无可颠覆的判断。

但事实上,他受到了那场审判的影响。此时此刻,他感到自己的生活渐渐发生了变化,就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他究竟走错了哪一步……

勋走出荞麦面店,进了新御茶水站乘坐千代田线。虽然很不情愿,但他只要坐在上面,电车就会带着他前进。换乘小田急线后,他又坐了好久,脑子开始发蒙时,总算到了东海大学前车站。

杂音堂开在一栋相对比较新的瓷砖外墙大楼底层。

橱窗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吉他,旁边都贴了手写的价格牌。其中一些颜色刺眼、形状怪异的吉他可能比较稀罕,附带的价格牌尤其大,数字下面还画了横线。

橱窗里还放着宣传告示,显然店铺里屋还有出租用的录音棚。

勋推开玻璃门走进去,一阵大音量的音乐扑面而来。那首曲子他几乎听不出旋律,就是一个年轻的男声懒洋洋地唱歌。他忍不住想捂上耳朵,全然无法接受这种艺术。

店铺里也摆着吉他、小号、鼓、小提琴等各式乐器,俨然一个玩具之家。几个年轻人正在专注地挑选。

勋穿过了狭窄的通道。

收银台在店铺深处,里面站着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似乎正在打理吉他。

对于这人的年龄,勋是仔细打量他的长相后做出的判断。因为他的打扮异常怪异。他把头发和眉毛都染成了金色,鼻子上穿着鼻环,上身是夏威夷衬衫,下身是半截短裤。

对方可能也很少看见勋这个年纪的客人,把他从脚到头慢慢打量了一遍。

“你是鸟越先生吧?”

跟他对上目光后,勋问了一句。

“你哪位?”

鸟越眯起一只眼睛反问道。他的眼角有点下垂,给人以平易近人的印象,但又看不出一点破绽。

勋报上姓名,并表示自己是大学教授。

“教授?”鸟越露出了更诧异的表情。

“我听说你跟武内真伍先生有很多年的交情……想向你请教几个关于他的问题。”

“武内?”他尖着嗓子说,“你跟武内是什么关系?”

“那个……我在大学里研究冤罪问题,你应该知道,武内先生他……”

“哦,那我知道。”鸟越压低声音打断了勋的话,“照这么说,你应该也知道我去年之前在哪儿吧。是武内告诉你这个地方的?”

“不,我没有向武内先生打听你的所在地。”

“那就行……你突然提起他,吓我一跳。”

鸟越苦笑着打开了柜台背后的门。里面是个不足七平方米的小房间,看样子像是办公室兼仓库。

“你帮我看着。”

鸟越对店里貌似零工的年轻人说了一句,接着就关上了房门。吵闹的音乐声稍微小了一些。勋按照鸟越的指引,坐在一张折叠椅上。屋里除了办公器具,还有堆积成山的乐器,显得比较凌乱。两个人落座后,已经没有什么空间了。

“武内啊……我可不是怕他,不过跟他打交道,总让人觉得不舒服。”

鸟越大咧咧地说了起来。

“我跟那家伙交情真的很长,得有四十年了吧。要是让他喜欢上了,你就别想轻易摆脱他。我进了法国的大牢,那也算是因祸得福。就在我被抓之前,他那个英国老婆逃回英国后还搬了好几次家,因为武内一直对她纠缠不休,后来好像是终于甩掉了。那位夫人毕竟来自女士优先的国家,最初看武内可能觉得他特别绅士吧,但是在一起生活一段时间,就发现了他的本性。事情发展到那个地步,要么逃到天涯海角,要么只能被他干掉,所以人家也算是拼了命了。”

鸟越说了一大段令人胆寒的话,又点燃了第二根香烟。狭窄的屋子里渐渐充满了烟雾。

“不过要是知道怎么跟他相处,那也算是捡了个大便宜。我之所以能跟他有这么多年的交情,就是打定了主意要利用他。只要我做事够讲情义,他就会比狗还听话。跟他合作也特别轻松。当然了,能这样利用他的人,恐怕也只有我而已。”

鸟越说完好像并不觉得自豪,反倒轻笑了几声。

“照你这么说,要是不够讲情义,就会惹他生气?”

“那可是会惹大麻烦的。”鸟越的神情瞬间变严肃了,“一家灭门,这就是后果。”

“可是……他在那起案子被判了无罪……”

“呵。”鸟越哼笑一声,“审判算什么。那玩意儿就是一场传话游戏而已。说穿了,就是一帮没到过现场的人靠别人告诉他的证据做出判断,不是吗?简直岂有此理。他那个大恶人得到无罪释放了,像我这种普通市民却要被关好几年。不过我也不是无辜的,这可以理解。但是话虽如此,他们也不能放过一个杀人狂魔吧。所以说法院啊,屁用都没有。”

勋控制住皱眉的冲动,轻咳了一声。

“不过鸟越先生,你也只是回国后看新闻或者听传闻知道那起案子的吧。就凭这个断言是他干的,会不会不太妥当?”

“你不也是怀疑他,才来找我的吗?”鸟越漫不经心地看着勋,“一个研究冤罪的人打探那家伙的人际关系,除了怀疑还能是什么?我就是很了解武内,才能看得出里面的蹊跷。如果你是研究冤罪的人,肯定会带着同情去接触他吧。你这样啊,他会蹬鼻子上脸,一个劲往你怀里蹭。反正我从来都是利用他,要么就躲开他,如果一直跟他这么打交道,肯定会变成那家人一样吧。”

鸟越说到这里,向他投来了询问的目光。

“我猜,你也是跟他来往了一段时间,觉得有点奇怪了对不对?于是,你就瞒着他来找我了。我就猜到是这样,才跟你讲这些。”

“且不论是不是这样……”勋搪塞道,“我想问的是,你为何这么确信他就是凶手?”

“还要什么确信,那家伙不都自己说了吗?”

“不,现在认为他是受到了调查方的强迫和诱导式讯问。”

鸟越笑着摇了摇头。“那家伙才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崩溃呢。我都能猜到,肯定是刑警对他很亲切,把他当成了自己人,他就忍不住招供了。总而言之,那家伙就吃这一套。”

他的话虽然带着点玩笑性质,可勋却无法一笑置之,甚至有种被戳中了盲点的感觉。

“再说了,那作案手段一看就是武内。”

鸟越再一次平淡地说出了惊人的话语。

“你的意思是?”

“他不是突然用金属球棒袭击了关系很好的一家人吗?而且因为很琐碎的事情。”

不等勋回应,鸟越继续道:

“我们上大学那时,我和武内,还有成田和后藤,四个人组了乐队。后来咱们乐队去参加业余表演,当天武内买了四件一模一样的号衣,提议咱们穿着它上台表演。我们看了都特别无语。那时候披头士正好到日本来表演,他们也穿了号衣,可是那玩意儿就是外国人穿才有噱头,咱们穿了不就是普普通通的日本人嘛。穿上肯定成不了披头士,反倒更像一帮唱民歌的。”

鸟越说完嘿嘿笑了,然后他的笑容渐渐僵硬,最后消失了。

“可我知道他是什么性格,就乖乖穿上了,还高高兴兴地讨论要不要把乐队名定为‘哈皮士’。可是成田和后藤那俩人不一样,他们只把武内当成愿意借乐器给他们玩的工具人,根本没把他当回事。他俩竟然当场把号衣塞回去了,说那玩意儿太老土了不想穿。武内他还挺坚持,说买都买了,就都穿上吧,但成田他们就是不答应啊。说了好一会儿,武内终于安静下来了,我本来以为他放弃了,没想到刚一转眼,那家伙就抄起吉他把那俩人揍得头破血流。要是我没拉住,真不知道后果会有多严重……你说,这事跟那个灭门案有什么不同?”

见勋无言以对,鸟越歪着嘴笑了。

“跟那家伙来往特别费神。收了他的衣服,下次见面要是不穿,他就会问是不是尺寸不合适。就算是好几年前送的东西,他也会一直问这个怎么样了,那个怎么样了。所以只要是他送的东西,我全都摆在房间最显眼的位置。我说的讲情义,说白了就是这个。

“你可能不相信,在我被关进法国监狱之前,武内每年都给我过生日。不记得是十九岁还是二十岁的时候,我拒绝了生日跟女朋友出去约会的邀请,结果女朋友就怀疑啊,那天跑去跟踪我,发现我跟武内两个人在开生日派对。我说这个可不是讲笑话。要是我拒绝了武内,那家伙肯定会想方设法拆散我跟女朋友,或是干脆扛着球棒打上门来。我结婚以后,每年过生日也是夫妻俩一起被请到武内的小别墅去,吃他亲手做的大餐。他每年都提前一个月给我发请帖,年年不落空。我真想说我早就吃腻了。你知道跟那家伙绝交有多难吧。就算再怎么好利用,我也受不了啊。他从小就这样,简直是个疯子。”

鸟越一通狂笑过后,晃晃脑袋收起了笑容。

“对了……说到球棒,那是他从小到大的标配。当然小时候拿的不是金属球棒,而是木头球棒,可就算是这样,那时候也没几个人有啊。他家以前是地主,家里比较有钱,所以能有自己的球棒。那时我每天放学都会到他家玩,那家伙只要在学校遇到什么烦心事,就拿着球棒到后院去。他们家后院有一棵大杉树,他就拿着球棒发疯一样打树干,都不知道打断过多少根球棒。

“要说他在学校遇到的烦心事啊,要么是负责打饭的时候没控制好量,菜不够全班人分了;要么是他在年级大会上提的建议没有通过。反正都是些很小的事情。可他就一直记在心里,越想越生气,这已经不能叫认真死板,而叫性格异常了。他每次这样,目光都会四处乱飘,而且面无表情,我在旁边一眼就能看出来。等回到家了,他就抓着球棒到后院去,像变了个人似的发疯。自从看到那个场景,我就打定主意绝不惹那家伙生气。有一次他被自己养的猫挠了,他抓起球棒就把猫打死了。见到这种事,无论什么人都会犯嘀咕吧。”

勋听了鸟越的话,尝试想想武内少年时的样子。他想象的场景丝毫没有怀旧色彩,反倒充满了漆黑的血腥气,令人背后发凉。

“怎么说呢,他的精神一直绷得很紧,总是在给自己施加压力。可能父母对他的期待特别高吧。在我们读的那个乡下小学,就他一个人整天穿笔挺的制服,像私家学校的小少爷一样。而且他每次都参加年级委员选举,不知为什么还总报选副级长。可能参加选举是父母要求的,而他又觉得自己不是当领导的料子吧,所以才不参选级长,而是副级长。你说这心思,够微妙吧。简直太扭曲了。他甚至推举我当级长,真够难为我的。

“他在毕业文集里的作文也不是回忆林间学校或者回忆学艺会。你知道标题是什么吗?《计划安排》!那才不是小孩子用的词。我到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他就是因为搞班上活动没安排好被老师说了,才写了这么一篇反省作文。我真想说:‘你啊,能不能活得轻松点?’

“先不说什么计划安排,他的做法根本就是错的。你知道吗,他为了班级团结,以侦察的名义到处去监视同学的家。躲在障碍物背后偷看,你说这吓不吓人。不只这样,他还从班主任的抽屉里偷走成绩表,拿到教学楼背后偷偷看。那家伙,对这种秘密就是毫无抵抗力。不过长大之后,他能凭这个本事哄好大客,我也算是靠他捞了不少油水。可是他每次来我家,只要我稍不注意,他就去翻记事本什么的,一点都不能大意。

“我猜他自己只想讨周围人的欢心吧。可是他的行为太烦人、太狡猾了,完全超过了容忍的度啊。我知道他家庭情况复杂,没想到他竟因此长成了这么扭曲的人。总之他从小就不太对劲,以后就算干出什么大事,我都不觉得奇怪。这么多年了,我一直看着他过来的,这种感觉不会错。唉,真是太感慨了。”

鸟越似乎由衷地相信武内就是凶残的杀人犯。他所说的少年时代的武内,的确有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气质……

可是,仅凭这个就判断他有可能是灭门案的凶手,似乎还欠缺一点关键的东西。那起案子没有那么简单。

“你说他家庭情况复杂,是怎么回事?”

“哦,我也是小时候听爸妈说的,那时还不怎么感兴趣。那家伙的老爸,离婚再婚了好几次。我记得武内是第四个老婆的孩子,出生时他爸都五十多岁了。后来那第四个老婆也被赶走,老武内六十多岁又娶了第五个老婆。不过倒也正常,老武内是地方上的名人,手上还有不少土地,而他那些老婆呢,又多是战争中成了寡妇的人。武内好像还有个异母哥哥,也死在了战场上。所以他实质上是个独生子,家里那个有钱的老爸年纪又很大了。但凡嫁到那个家里去的女人,心里都有别的打算。我甚至听说啊,武内的生母就是被第五个老婆赶走的。据说谁也不知道他生母被赶走后的下落。反正啊,那家人就没几个好东西。”

“那么,武内先生跟他的继母关系并不好吗?”

“他家里究竟是什么情况,我也不清楚。因为小孩子绝对不会让朋友看见自己的家庭问题。我对他继母的印象吧,就是穿得像个风尘女的阿姨。只能这么说了。”

勋一直琢磨着野见山不经意间说的话。他继母的死亡真的是事故吗……这话听起来像是他的无端揣测,可勋就是难以释怀。假如武内心中真的潜藏着疯狂的气质,那么的确很值得怀疑。鸟越对此怎么想呢?

“对了,他继母去世这件事……你听说过什么传闻吗?”

他含糊地问了一句,仔细观察鸟越的表情。

“哈哈哈。”鸟越瞬间领会了问题的意图,无奈地笑了几声,“还真没有什么传闻。非但如此,周围的人反而很不看好他继母。有传闻说,武内的父亲和奶奶同时病倒,没几个月就死了,肯定是那个新老婆图钱跟他父亲结婚,然后骗那两人吃了有害的东西。后来她不是还跟新男友出双入对嘛。大家都说他们的事故是遭天谴,谁也没议论过背后有什么蹊跷。不过这事既然跟武内有关,真的有蹊跷也不奇怪,问题在于没证据啊。”

既不能肯定,也不能否定……勋想了想,又继续道:

“听说武内先生上小学时,经常遭受那位继母的虐待……”

“哦……因为那家伙身上总是有伤,别人看了可能会这么猜测吧。不过那都是他自己弄的。因为他有自残的癖好。”

“自残?!”

由于打击太大,勋难以控制情绪,激动地反问道。

“没错。刚才不是说那家伙总喜欢给自己施加过度的压力吗?为了舒缓压力,他总不能拎着球棒到处走,一不高兴就梆梆地敲吧。我猜他一直都在压抑着攻击别人的冲动。可是压抑久了怎么办呢?只能打自己,或是伤害自己啦。我有好几次亲眼看见他用铅笔戳手掌,戳得满手是血。他还喜欢抱着铁柱或者对着墙壁,专心致志地拿脑袋往上面撞。咣咣的,听着可吓人了,让人背后直发凉。”

此时此刻,勋终于明确认识到了武内的异常。之前,他听了雪见的话,又听了鸟越讲述的武内的童年,始终都觉得那些信息不足以构成一个清晰的杀人犯的形象。要确定武内的凶残性,从人格的形成来解释他残害一家人的行为,最关键的一块拼图,也许就是自残癖。

为什么这是不可或缺的因素……勋整理着脑中的想法,再次提出问题。

“那……他会不会假装受伤,博取周围人的同情呢?”

“会啊,太会了!”鸟越拍着手,一副忍俊不禁的模样,“那家伙其实运动神经很好,可是打棒球或者玩探险游戏时,不知为什么总是受伤。每次我们都中断游戏跑去看他。他看见周围的人很担心,就一脸心满意足的感觉。这么反复几次,大家就都烦了,不去管他。而他呢,每次受的伤越来越严重。比如有一次也不知他怎么碰的,额头哗哗流血。小孩子玩游戏根本不可能玩出那么严重的伤。

“即使上了高中,上了大学,他还是一个样。但凡搞点体育项目,他就会大张旗鼓地受伤。你看足球比赛,有的球员不是稍微绊了一下就惨叫着满地打滚,表演得有多么痛似的,他就是那种感觉。他还说什么可能骨折了,我专门陪他上医院看,结果什么事都没有。我稍微跟他疏远一些,他就铁定会这么干,简直太烦人了。”

鸟越干笑了几声,继而闭上眼睛,像是舒缓肩颈酸痛一般缓缓扭着脖子,又好像在仔细回忆着什么。

片刻之后,他睁开眼,意味深长地看着勋。

“前不久结束的二审……争论的焦点集中在了他背上的伤,不是吗……”他压低声音说,“我小时候也见过那样的伤。”

勋忍不住倒抽一口气。

“伤势特别重,像是被什么武器殴打了……我当时也觉得那种伤他自己弄不出来,就猜测是不是他父亲打的,也没敢问他……”什么……

武内小时候也受过类似的伤?

那这意味着……

他用小时候实践过的方法,在那起案子中让自己负伤了……

如果真是这样,就可以解释他为何能在冲动犯罪之后进行伪装伤情这种需要冷静判断的行为。因为有经验在前,就显得不奇怪了。

不过,那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他为何能在自己背部制造一大片严重的击打伤?

也许是很简单的办法。因为一个小孩子也能想出来……反过来说,凭儿童的力气,那必定不是自己亲手用力击打所致。

唯独这一点,他必须搞清楚。

武内很危险。听了鸟越的话,勋已经确定了这点。他必须尽快让家人远离那个人。

可是……

他现在无法说出口。正如野见山所说,不解决背部受伤的问题,他就没有资格怀疑武内。

因为正是他自己,判决了武内无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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