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疑云

邻居  作者:雫井脩介

“我们回家吧?”

円香完美着陆后,雪见觉得差不多了,便对她说。

“我还要玩。”

円香一口否决,又爬上了滑梯台。雪见无奈,只好扶着孩子的背,免得她踩空掉下来。

円香渐渐习惯了这个公园的滑梯,一得意起来,就滑个没完。尤其是今天刚下完雨,别的孩子都没来,她就能放开玩了。雨后的沙池又湿又脏,她就一个劲地玩滑梯。

进入梅雨季节,没几天就迎来了短暂的晴朗,今天白天一直是好天气。曾祖母的葬礼和阴雨绵绵的天气凑在一起,円香早已憋坏了。无论做什么,孩子都会歇斯底里地抗拒,拍大腿只能管得一时,下次还是照样尖叫。这个撒手锏的缺点就在于虽然能即时起效,但作用不长久。雪见觉得这招已经快要不管用了,最好让孩子一口气发散掉憋在家里的郁闷,便咬咬牙带着她来到了到处都是积水的公园。虽然円香一直在玩滑梯,但鞋子还是很快就沾满了泥水,连长筒袜都被溅了许多泥点子。

“好了,再玩一次就回家。”

“不行!”

“那就再玩两次。”

平时,就算孩子还没玩够,只要雪见一直催促,她也会妥协。

又滑了两次,円香觑着眼睛看向雪见。

“不滑了?”

雪见一问,孩子慌忙摇头。

“那就只能再滑一次。”

円香老实地点点头,爬上滑梯台。雪见一边庆幸孩子终于答应了,一边走上去护着她。

就在那时,她注意到円香身后……

有一道男人的目光。

那个男人坐在公园路边停放的车上,注视着雪见。

他被发现后马上移开目光,关上了车窗。

那个人的眼神极其阴暗,仿佛在窥伺猎物。

他坐在一辆黑色的车子里。

雪见感到背后发冷。

“妈妈,再滑一次可以吗?”

円香扯着她的裙子,让她回过神来。

“不行,不行。你看太阳公公生气了,把你的小手都晒红啦。我们回去吧。”

她比刚才更急着想回去了。

“抱抱。”

円香狡猾地提出了条件。雪见选择妥协,抱起了円香。走出公园,离开泥泞的土地后,她马上放下了孩子。

“好,抱抱完了。”

虽说并非做不到,但一路抱着円香回家实在是太累人了。

所以,她牵起了孩子的手。

“到我家来做客呀,到我家来做客呀……”

她跟円香边唱边走。

背后隐约传来了柏油路面的沙粒被碾压的声音。

她回过头,发现背后站着一个陌生男人。由于他站得太近,雪见吓了一跳,险些叫出声来。

“打扰了。”那人绕到雪见面前,挡住了她的去路。雪见条件反射地拽住円香,把她藏在身后。

“您知道我是谁吗?”

素未谋面的男人说出这句话,让她甚为诧异。他该不会是变态吧?

男人见雪见不回答,便把手伸进了外套口袋里。

“我是报社的记者。”他大咧咧地说着,递过了名片。

名片上写着《关东日报》记者寺西某某。既然是记者,她怎么会认识呢?

雪见不明白他要干什么,一直保持着警惕,没有接名片。

她注意到寺西的眼神,知道这人就是在车上注视着公园的人。他看起来四十多岁,肩膀宽厚,面相凶恶。与其说是记者,倒更像是刑警或军人,给人一种凶神恶煞的压迫感。

“您是梶间家的人吧?”

他的语气很不客气,跟措辞形成了怪异的反差。他似乎把雪见的沉默当成了认可,继续说道:

“请问去世的梶间曜子女士与梶间勋先生是什么关系?”

“……是他的母亲。”雪见被他的气势压倒,不情愿地回答道。

“她去世的原因是什么?”

就算对方是记者,这都是她必须回答的问题吗?结合他的语气,雪见更觉得这人厚颜无耻了。

“你问这个干什么?”

雪见一反问,寺西就哽住了。他像是烦躁地挠了挠头,面容越发凶煞地逼近过去。

“请回答我!”

“不好意思……我赶时间。”

雪见正要绕开,却被寺西一把抓住了肩膀。她奋力一挣,那只手松开了,可是他又绕到前面挡住去路,布满血丝的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她。

“可……可疑之处……死因存在可疑之处吗?”

这人在说什么呢……雪见马上答了一句“没有”,再次绕开了他。

“武内真伍不是经常出入你家吗?他跟梶间曜子女士之间是否发生了什么?”

困惑与反感同时涌上心头。最后,反感胜了一筹。

“请你不要偷窥别人家里。”

“梶间曜子女士去世前,武内就在你家,对不对?”

未等她反驳,记忆就闪过脑海。雪见一时间失去了语言。

寺西突然往旁边一看,继而完全转了过去,仿佛瞬间对雪见失去了兴趣。

旁边是一段狭窄的石阶小路,武内提着便利店的塑料袋,正沿着台阶往上走。

“下次见……”

寺西冷冷地说完,原地掉头,缓慢地走回了公园。

武内已经快要走上来了。雪见知道以円香走路的速度,他迟早会追上来,干脆停在原地等待。

他走到最顶端,对円香笑了。

“円香妹妹,要不要吃点心呀?”

说着,他手伸进口袋里,拿出了一看就是买给円香的小熊饼干。

円香抬头看向雪见。

无奈之下,她只好答应了。“快说谢谢。”

“谢谢。”円香小心翼翼地接过了武内手上的点心。

“上次真是劳您费心了。”

这是老婆婆去世后,雪见第一次见到武内,于是她道了声谢。

“哪里。”武内淡淡地应了一声,与雪见擦肩而过。

“刚才那个人……”他侧着脸说道,“很危险,最好别跟他接触。”

她忍不住盯着武内的背影。而武内则若无其事地向前走着。

某种不像是风的东西,轻轻拂过了雪见背后。

第二天,雪见接到了满喜子打来的电话。

“啊,妈正好去理发了。”

“没关系,没关系。雪见听就好了。”

满喜子的声音很疲惫。葬礼那天,她十分憔悴,令人不忍直视。她不仅寡言少语,连眼窝也深深凹陷下去了。

“您身体还好吧?”

雪见关心了一句。她叹着气回答:

“我一直躺到昨天,今天也是强撑着起来的。”

她的语气孱弱得像变了个人,雪见不禁有点同情。她虽然不太喜欢这一类人,但也知道她很珍视自己的母亲,现在母亲又是这样去世的,她一定很受打击。

“您还是别想太多了。”

“嗯……”又是一声叹息,“可是雪见,你怎么想?你也觉得是我错了吗?”

“怎么会呢,这事没有谁对谁错……”

“唉,我知道肯定是我错了,可是每次想起来,我都会忍不住想,真的就只能这样吗?其实若不是许多巧合重叠在一块儿,应该不至于变成那样啊。”

“也对啊。只能说运气不好吧。”雪见顺着她的话安慰道。

“那个武内先生……那天他来问能不能撤掉妈妈的靠垫,然后就撤掉了。就因为这些细节……他真的没想到撤掉靠垫会让妈妈不舒服,搞不好会吐吗……不过是我说可以撤掉的,也不能怪谁。谁能想到结果竟会是那样的呢?等我看到时,妈妈已经在吐了。如果他能早点发现异常,说不定还有救啊……”

听着满喜子的话,雪见也觉得心里莫名躁动不安。她想起了昨天那个姓寺西的记者说的话——“死因存在可疑之处吗?”

“对不起啊,我知道这事不能怪别人。你还是把它忘了吧,别对寻惠说。”

“哦……”

“可我实在太难受了……也不强求你理解……只是想找人诉说一下。你就忘了吧,好吗?”

“好……”

“我不确定能不能每七天过去一次,但尾七那天一定会去。那就这样吧。”

通话结束,雪见放下了听筒。

武内当时的确在场。可是,仅此而已。

既然仅此而已……那她为何会觉得难以释怀?

满喜子打电话的这天,雪见收拾完中午的碗筷,就带着连连大叫“公园”的円香出门了。

现在这个时间,幼儿园和小学都没有放学,留长发和染头发的两个男孩也不在。许多家庭上午已经带孩子去过公园,现在这里正好是没什么人的空窗期。

最让她担心的,就是昨天碰到的那个寺西。他会不会今天也守在公园旁边?如果真的在,该怎么办?要不要换到远一点的公园呢?

雪见有点想听听他的话,看他究竟打的什么主意,但她也想尽量置身事外。

她知道武内的无罪判决引起过激烈的议论,也知道公公就是那场判决的审判长。她还在电视新闻里看到了公公身穿法袍,一脸威仪的模样。

他说他是记者,那么应该是因为那件事,执拗地在武内周围打探。武内究竟有什么东西值得他这么做呢?

看到转向公园的交叉路口,雪见停下了脚步。

路口的另一头,停着一辆车头朝前的黑车。

会不会是他……雪见警惕地重新迈开步子,黑车突然动了起来。

那辆车渐渐开远,顺着道路拐弯,最后从雪见的视野中消失。

不是啊……

还是说,车上的人通过后视镜看见了这个方向的情况,才会离开?

雪见转过头,身后没有人。

都是些莫名其妙的事情。

来到公园一看,周围并没有黑车。她让円香自己玩了一会儿,同时警惕着四周,连经过公园的黑车都没看见。

她觉得松了口气,又有点意犹未尽。这种感觉太奇怪了。

今天,円香也独占了她开始喜欢上的滑梯。可是刚玩了没有十分钟,就有另一个妈妈带着跟円香年龄相仿的孩子来了。

“你好。”

对方走近雪见,先开口打了招呼。雪见看她像是个性格内向的女性,因此有些意外。而且,此人的衰老情况让人看不出真实年龄,又是以前从未见过的人,感觉像在勉强自己跟她打招呼,于是雪见猜测,她应该是最近搬家过来,第一次带孩子到这个公园。

“你好。”雪见先温和地应了一声。

“你好——”

连孩子都对她打了招呼,雪见吓了一跳。很难相信,这个年龄的孩子会主动对初次见面的人打招呼。仔细一看,他是个眼睛又大又水灵的可爱男孩子。

“小朋友会打招呼呀,真棒。你几岁啦?”

“三岁。”男孩子竖起三根手指头。他的母亲补充道:“这个月刚过生日。”

那就是跟円香同岁。雪见不禁感慨,这孩子真棒啊。再问其姓名,孩子回答“Matsuikazuto”,雪见自己将读音理解为了“松井和人”。

“姨姨,我也想滑滑梯。”

姨姨……听了和人君的话,雪见不禁苦笑。但她还是开朗地答应道:“好呀。”

她的回答跟和人君的妈妈完全重叠了。

“啊,不好意思。”她磕磕巴巴地说,“这是我妹妹的孩子,我在帮她带。”

“哦,这样啊。”雪见笑了笑,以缓和尴尬。

这么一说,的确有点道理。因为第一眼看到这名女性时,雪见就觉得她全身散发着一种浑浊的气息,不像是在带小孩子的妈妈。她虽然并非令人讨厌的类型,但空洞的眼神潜藏着不轻易与人交心的暗淡。

和人君跟姨妈不同,性格活泼又懂得自制。可能见到又来了一个人,円香好像有点着急,竟坐在滑梯台上不敢下来了。她磨蹭了很长时间,和人君也没有抱怨,而是乖乖地等着。

雪见上去帮円香滑了下来。

“円香还要大两个月,和人君却更乖呢。”

一番交谈后,雪见得知,和人君的妈妈生孩子前一直做保姆工作,很习惯带孩子。她试着问了一句,这样的人会不会打孩子呢?和人君的姨妈笑了笑,回答说从来没看见过。雪见顿时很想找那位妈妈学点育儿经。

“那个……”和人君的姨妈略显犹豫地开口道,“请问你过后有空吗?”

“呃……有事吗?”雪见奇怪地反问。

“如果你不介意,我们到附近的咖啡厅坐坐吧。”

“可是円香才刚来。”

“那就让她再玩一会儿。”

她觉得这个邀请既唐突又勉强。雪见也有点怕生,觉得这个一看就很不擅长与人打交道的人竟会主动邀请刚认识的人出去,实在是太奇怪了。

“不好意思。”直觉让她没有点头答应,“今天家里有点事,婆婆还等着我呢……要不下次吧。”

虽然看护祖母这把家传宝刀再也不能用了,但她猜测只要说家里有事,对方应该会让步,于是决定先用了这招再说。

“那……就下次吧。”和人君的姨妈露出了热浪般缥缈的笑容。

*

“雪见……?”

寻惠听见二楼有动静,便走上楼查看。俊郎早上出门了,雪见应该也带着円香去了公园。莫非她们已经回来了?可是怎么没听见円香的声音呢。

“雪见?”

寻惠缓缓踏上台阶。

楼上又传来了微弱的响动。

西式房是俊郎学习用的书房,现在房门敞开着,一看就知道没人在里面。

和式房的隔扇拉开了一半,里面吹出带着潮气的风。

她完全拉开了隔扇。

房间的窗帘在风中飘荡。

风穿过纱窗吹进屋里,挂在床边的塑料筐被吹落在地,晾衣夹散落在地板上。

风不知不觉变大了,也许又要开始下雨了吧……寻惠想着,拾起地上的晾衣夹,又收了晾在阳台的床单,把纱窗关了一半。每次円香身子发痒,雪见就说那是病态建筑综合征,所以最近寻惠都很注意通风,不会把窗子完全关起来。

叠好床单后,她下到一楼。正要走进起居室时,寻惠停下了脚步。

露台外面……

院子里有个人。

一个男人的背影,蜷缩在庭院角落。

寻惠走上露台,拉开落地窗。

那个人……武内听见动静转过头来,捋了一把被风吹乱的头发,朝寻惠笑了笑。

“我看见大花蕙兰倒了。”

他双手掬起撒在地上的培养土,堆到花盆里。

“哎呀,不好意思,麻烦您了。”

“没什么。我一下没忍住就过来了,请您原谅。”

她跟武内一起把花盆移到了背风的地方。

结束后,武内抻了抻腰,寻惠郑重地向他低下了头。

“前些天真是太感谢您了。托您的福,葬礼已经顺利结束。”

“那太好了。”武内微微颔首。

“还有,您的奠仪……”

“那是我的心意,请别在意。今后可能还会有请您帮忙的地方,算是互相帮助吧。您也不必回礼了。”

“这……这怎么行呢?”

武内安静地摇摇头,结束了话题。

“现在应该平静下来了吧。”

“是啊。不知该说平静,还是脱力……”

“夫人肯定要不了多久就能恢复活力了。这么说可能有点冒犯,但您已经恢复自由了呀。得抓紧时间享受生活。”

武内说完,自己倒像是害羞起来,耸了耸肩膀。接着,他又说了一句“失礼”,撑着围栏像孩子一样翻了过去,落在除了顶棚已经大致完工的花架旁,他露出了调皮的笑容。

“头发的颜色很不错啊。”

“这个啊……”寻惠抬手捋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发型,“理发店的人一直推销,我就做了。但是并不明显,只在光线下能看出来。”

“这个颜色很柔和,非常适合您。”

由于家里只有雪见夸了两句,寻惠听了就更高兴了。

“哦,円香小妹妹。”武内看向寻惠身后,“你好呀。”

円香从公园回来,走到露台探出头,正朝这边看。

“等等啊。”武内说着走进屋里,很快又出来了,“来,请你喝饮料。”

他递给円香一瓶养乐多。円香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寻惠就替她接过来,撕开了盖子。

“说谢谢了吗?”

“谢谢。”円香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道过谢,美美地喝了起来。

武内眯着眼,高兴地看着孩子。

那天晚上,寻惠刚睡着就醒了。她恍惚间觉得婆婆在叫她,但很快意识到那不可能。

楼上很吵,还传来了円香的哭声。她看向时钟,早已过了十二点。

“怎么了?”

她走进二楼和式房问道。里面亮着灯,円香躺在被窝里,用尽全身力气哭喊。

雪见坐在旁边,一脸烦躁。

“这孩子……完全不睡。”

“不睡?她今天中午也没睡吧?”

她摸了摸円香的脖子,担心孩子发烧,但感觉很正常。由于円香一直躲,寻惠就收回了手。

“真搞不懂她。”雪见说。

仔细一看,孩子额头满是汗水。屋里开了风扇,可是二楼总比一楼要热一些。

“是不是有点闷热啊,要不开空调吧。”

孩子哭得这么厉害,自然会出一身汗。也许只能这么做了。

寻惠回到一楼卧室,勋睡得可香了,还发出阵阵鼾声。

円香的哭声又持续了二十多分钟,一直没停下来。

寻惠又走了上去。

“到楼下哄孩子睡吧,别影响俊郎学习。”

雪见虽然气哼哼的,还是听了寻惠的话,推开起居室的茶几,铺上了円香的被褥。她自己似乎打算睡在沙发上。

孩子又闹了一会儿别扭,倒是寻惠先睡着了。

翌日早晨……平时七点就在家里吵吵闹闹的円香一直在起居室中间睡成大字,九点多都不醒。

“凌晨两点,两点才睡啊。”雪见顶着水肿的双眼抱怨道,“今天不带她去公园了,我要睡午觉。”

“这孩子将来恐怕是个喜欢夜游的女人啊。”俊郎毫无责任地说了句玩笑话,就出门学习了。

这天直到傍晚都下着雾一样的细雨,就算雪见有精神,也没法去公园。

四点过后,寻惠留雪见和孩子在家,自己出门买菜去了。她想着偶尔吃一顿寿喜烧,买好牛肉走出超市一看,雨已经停了。太阳还从云雾间探出头来,东边架起了清凉的彩虹。

回到家里,她喊了一声雪见。

“雪见,外面有彩虹,快带円香去看呀。”

雪见坐在起居室昏昏欲睡,听见她的声音便抬起头来。

“嗯,刚带她看过了。”

“円香呢?”

“院子里吧。”

她走到露台上,发现除了円香,武内也在围栏的另一头。

“看,彩虹。”

武内看见寻惠,指向了天空。寻惠笑着点点头。

円香毫不关心彩虹,正专注地喝着养乐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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