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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天记录  作者:萨莉·鲁尼

回到我房间里,尼克坐在床上,我穿上干净睡衣,拿毛巾擦头发。我们能听见博比在另一个房间乱弹尤克里里。安宁似乎正从我身体内部放射到外部空间。我又累又虚弱,但就连这些感受也都很安宁。最后我坐到尼克身边,他拿一只手臂环绕过我。我能闻到他衬衣领上香烟的味道。他问起我的病,我告诉他我在八月时去过一次医院,现在等着做B超。他抚摸我的头发,说我之前都没告诉他,这让他很难过。我说我不想让他同情我,他沉默了一会儿。

那天晚上的事我也很抱歉,他说。我觉得你想伤我的心,我反应过度了,对不起。

不知道为什么,我唯一说得出口的是:没关系,别多想。我只想得出这两句话,所以我尽可能温柔地说道。

好吧,他说。嗯,我能跟你说件事吗?

我点头。

我跟梅丽莎讲了,他说。我告诉她我们正在约会。可以吗?

我闭上眼睛。然后呢?我静静地问。

我们聊了一会儿。我觉得她还好。我跟她讲我想要继续和你见面,她也理解,就这样。

你没必要这么做的。

我一开始就该这么做,他说。没必要让你经历这些,我太懦弱了。

我们沉默了几秒钟。我既疲倦又幸福,仿佛身体里每个细胞都慢慢进入自己私密深邃的睡眠。

我知道我不是个多么出色的人,他说。但我真的爱你,你知道吗。我当然爱。很抱歉我从前没告诉过你,但我那时不知道你想听我说。我很抱歉。

我在微笑。我的双眼依然紧闭。事事都错的感觉真好。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爱我的?我问。

从遇见你开始,我觉得是这样的。如果说得更玄乎一点的话,我会说我在遇见你之前就爱你了。

哦,你现在让我非常开心。

是吗?那就好。我想让你非常开心。

我也爱你。

他亲吻了我的额头。他说话时话音很轻,但我在他声音里听到一种潜藏的感情,这让我很感动。好啦,他说。好吧,你已经受够罪了。咱们以后就一直开心下去吧。

第二天,我收到一封来自梅丽莎的邮件。我当时正坐在图书馆里,用键盘录入一页笔记,她的邮件就在这时寄来了。我决定在读它之前绕着图书馆的桌子走一圈。我慢慢从座位上站起来,开始散步。馆内一切都是棕色的。窗外有一阵风唰唰地穿过树木。在板球场绿地上一个穿短裤的女人在跑步,手肘上下移动,像小小的活塞。我朝着我的书桌扫了一眼,确认笔记本电脑还在。它朝着虚空发出不详的光芒。我绕着房间走了半圈,然后又转回我的座位,就好像绕着书桌走路其实是某种体能耐力测试似的。然后我点开邮件。

你好,弗朗西丝。我并没有对你生气,我希望你知道这一点。我来找你只是因为我认为有些事情你我都应该清楚,这很重要。尼克不想离开我,我也不想离开他。我们会继续一起生活,作为夫妻。我把这一点写在邮件里,因为我不信任尼克会告诉你。他性格软弱,会身不由己地告诉别人他们想听的话。简而言之如果你和我丈夫上床是因为你暗地里相信有一天他会成为你的丈夫,那么你就大错特错了。他不会和我离婚,即使离了,他也永远不会娶你。同样地如果你和他上床是因为你相信他的感情,证明你是一个好人,或者甚至一个聪明的或有魅力的人,你需要知道尼克不会格外被相貌出众或品格端正的人所吸引。他喜欢伴侣能为他的所有决定负全责,仅此而已。从这段感情里你不会得到一种持久的自尊。我敢肯定你认为他百分百的默许非常迷人,但在婚姻中这其实让人非常疲倦。和他争吵是不可能的,因为他顺从到了病态的地步,你冲他大吼大叫只会让你更恨自己。我知道这一点是因为今天我冲着他大吼大叫了很久。因为我在过去“犯过错”,当他在我背后和一个二十一岁的女人上床时,我很难觉得自己真的受了委屈有理由宣泄,我痛恨这一点。我的和任何遭遇同样情况的人感受一样。我哭得很厉害,不仅仅是断断续续的,还有好几次哭得超过一个小时。但就因为我曾经在一次文学节后和另一个女人睡了一次,几年后当尼克在精神病医院接受治疗时我和他最好的朋友外遇,甚至明知尼克发现后还是继续外遇,我的感情便不作数了。我知道我是个怪物,他或许会跟你讲我的坏话。有时我发现自己在想:如果我这么糟糕,他为什么不离开我?我认识对自己的配偶抱有这种想法的人。这种人后来会杀掉他们的配偶,大概。我不会杀掉尼克,但我必须要告诉你,哪怕我去杀他,他肯定会任我杀。哪怕他发现我正在策划谋杀他,他也不会挑明了说,以免我难过。我习惯了他一副可悲甚至可鄙的样子,我忘记会有人爱他。其他女人一旦了解他后都会丧失兴趣。但是你没有。你爱他,是不是?他告诉我你父亲嗜酒,我父亲也是。我在想我们被尼克吸引是不是因为他给了我们童年缺失的一种安定感。当他告诉我你们之间什么也没发生,他只是暗恋你时,我真的相信了。我放心了,可怕不可怕?我心想,好吧,他夏天才遇见你,他那会儿还不太对劲,自那以后他好多了。现在我意识到其实是你让他变好了,或者这是你带来的功效。你在让我的丈夫变好吗,弗朗西丝?你有什么权利这么做?他现在白天是清醒的了,我注意到了。他开始回复电邮接电话了。我工作时他有时会给我发关于希腊左翼的有趣文章。他也会发同样的文章给你吗,还是这些文章都是量身定制的?我承认你过分的年轻让我感到威胁。想象你的丈夫竟然会喜欢更年轻的女人让我非常震惊。我从未意识到他会这样。二十一岁很年轻,对吧?但如果你十九岁,那么他还会这么做吗?他是那种三十多岁了还暗地里觉得十五岁的女孩迷人的变态男人吗?他搜没搜索过“幼女”这个词?这都是你进入我们的生活之前我不用去想的问题。现在我会想他是否恨我。当我和别人交往时我不恨他;事实上我觉得我更喜欢他了,但如果他想这么对我说的话我会想啐他。我认为最让我震惊的是他不想选择简单的选项——离开你。于是我知道我已经被你替代了。他说他仍然爱我,但如果他都不会照我所说的去做了,那么我又怎么相信他呢?当然我出轨时他从未像我这次这样反应激烈,我以前总以为他没有这样是我的幸运。现在我在想他是否真的爱过我。难以想象娶一个你不爱的人,但事实上这正是尼克会做的事,出于忠诚或对惩罚的渴望。你知道他的这一面吗,还是只有我知道?我有点希望我和你能做朋友。我曾经觉得你非常冷漠、不友好,最初我以为是因为博比,这让我感到怨恨。现在我知道你仅仅是因为嫉妒和恐惧,我对你的感受不同了。但你不需要嫉妒我,弗朗西丝。对于尼克来说你和他的幸福已经无法分割。我敢肯定他认为你是他成年生活的深爱。他和我之前从未瞒着彼此谈轰轰烈烈的恋爱。我知道我没法叫他停止见你,尽管我想。我可以叫你不要再见他,但我何必这么做呢?情况有所改观了,就连我也能看出来。从前我傍晚回家时他已经上床睡觉了。或者坐在电视机面前,电视频道自他起床以来就没变过。有一次我回家看见他在看一部情色片,里面两个啦啦队成员正在接吻,当他看到我时他耸耸肩说:“我没有在看这个,我只是不知道遥控器在哪里。”当时我居然假装不去相信他,因为我觉得如果他真的在看啦啦队电影而不是坐在那儿不情愿地让电影继续放只因为他抑郁得不想去找遥控器,那还好一点。现在我不停地想起这个月的傍晚,我回家时他都在做饭,或者听收音机。他的胡子总是刮得很干净,他会询问我这天过得怎么样,他去健身房的衣服总是放在洗衣机里。我有时看见他带着一种自我评估的表情照镜子。当然了,我怎么会没发觉呢?但我以前总是说我希望他开心,现在我知道这愿望是真的。我的确想让他开心。哪怕事情是这样的我依然如此希望。好吧。就是这样。或许我们某天能一起吃个饭。(我会邀请博比的。)

我把这封邮件读了好几遍。在我看来梅丽莎不分段显得很做作,就好像她在说:瞧我胸中汹涌的情感。我也相信她仔细编辑过邮件,为了达成这种效果:永远记住究竟谁才是作家,弗朗西丝。是我,不是你。我立马冒出这些念头,带着恶意的念头。她没有说我是个坏人,没有说我的任何坏话,尽管在这样的情况下说我坏话是情有可原的。电邮里关于我的年轻那一段让我动容,我意识到她究竟有没有算计并不重要。我很年轻,她比我老。这足以让我感到抱歉,就好像我在自动售卖机里多投了几枚硬币。第二次读时我跳过了那一段。

邮件里我唯一真正想知道的是关于尼克的信息。他曾经住过精神病院,这对我来说是个新闻。我并未感到反感;我读过相关书籍,深知资本主义才是真正疯狂的东西。但我以为因为精神问题住院的人和我认识的人不一样。我知道我进入了一个新的社会场景,严重的精神疾病不再带有过时的含义。我正在经历第二次成长教育:学习一套新的认知,假装一种我还尚未具备的更高一层的理解力。照此逻辑尼克和梅丽莎就像将我带入世界的父母,或许比我的原生父母更恨我、更爱我。这也意味着我的确是博比邪恶的双胞胎姊妹,那时这个比喻并不显得太离谱。

我并没有很深入地循着这一思路思考,像是任由我的眼睛追随过路汽车的轨迹。我的身体弹簧似的扭在图书馆椅子上,两脚交叉,左脚背紧紧地抵在椅背上。我很愧疚,尼克以前病得这么厉害,而现在尽管他选择不告诉我,我也还是知道了。我不知道怎么处理这条信息。电邮里梅丽莎的口吻很冷酷,就好像尼克的病情是她外遇的一层黑色喜剧的背景,我不知道这是她的真实感受,还是只是她掩饰真实感受的一种方式。我想起伊夫林在书店反复告诉尼克他看起来多么好。

一个小时后,我回复的电邮内容如下:

要想的东西太多。吃个饭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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