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18

聊天记录  作者:萨莉·鲁尼

那时是八月末。在飞机场,博比问我:你们俩这事,有多长时间了?我告诉了她。她耸耸肩,就像在说,好吧。从都柏林机场乘巴士回家的路上,我们听见一则新闻,一个女人在医院去世了。这是我之前听过的新闻,后来我忘了。反正我们太累了,没有精力讨论它。外面在下雨,打在巴士窗户上,我们在大学外面下了车。我帮博比把她的行李箱从放行李的隔间提出来,她挽起雨衣的袖子。大雨倾盆,她说。老样子。我要坐火车回巴利纳和我母亲住几晚,我跟博比说我会给她打电话。她拦了一辆出租车,我走向公交车站,赶145路去都柏林休斯顿火车站。

我到巴利纳那晚,母亲做了番茄牛肉意面,我坐在厨房桌边,把头发的结理顺。厨房窗外叶片上挂着雨丝,像一方方波纹绸。她说我晒黑了。我任由几根分叉的头发从指上落到厨房地板上,然后说:是吗?我就知道。

你在那边时跟你爸有联系吗?

他给我打过一次电话。他不知道我在哪里,他听起来喝醉了。

她从冰箱里拿出一个装着蒜味面包的塑料袋。我的喉咙很疼,我想不出说些什么。

他以前没这么糟的吧?我问。感觉更严重了。

他是你爸,弗朗西丝。该我问你。

我可没跟他朝夕相处。

壶里的水快烧开了,炉盘和烤面包机上笼罩着水壶释放出的大团蒸汽。我打了个抖。我没法相信早上是在法国醒来的。

我的意思是,你嫁给他时他是这样的吗?我问。

她没有回答。我看向花园,白桦树上挂着给鸟喂食的喂鸟器。我母亲对某些鸟很偏爱,喂鸟器是为那些娇小且脆弱惹人怜的鸟类准备的。乌鸦是完全没戏的。每当她看见它们她都会把它们赶走。它们都是鸟,我曾指出。她说没错,但有些鸟能照料自己。

摆桌时我感到一阵头痛袭来,但我不想说出来。每当我对母亲说我头痛,她都会说这是因为我没吃够,于是血糖低,不过我从没查过她这个说法背后的科学依据。饭菜做好后,我能感到背上也开始疼起来,就像某种神经痛或者肌肉痛,导致我没法坐直。

我们吃完后,我帮忙把碗装进洗碗机里,母亲说她要看一会儿电视。我把行李箱搬到房间,上楼时我发现我根本没法站直了走。我能看到的似乎比平时更亮也更清晰。我害怕走得太用力,就像我害怕它会把疼痛激发出来,让它变得更严重。我慢慢走进厕所,把门关上,双手扶住水槽。

我又在流血了。这次血浸透了我的衣服,我没有力气即刻把它们全都脱下来。我分了好几步,扶着水槽,终于脱掉了衣服。脱下的衣服湿湿的,像伤口处脱落的皮肤。我把自己裹在门背后挂的一件浴袍里,然后坐在浴缸沿上,双手紧紧按住腹部,沾了血的衣服弃在地板上。刚开始我感觉好点了,然后又更难受了。我想冲澡,但我怕我太虚弱了会摔倒或晕过去。

我意识到出的血里还有一坨坨灰色的东西,像皮肤组织。我从来没有看过这种东西,我吓坏了,我唯一能想到的安慰自己的念头是:或许这一切没有发生。每当我开始恐慌时我就不断回到这个念头,好像失去理智、出现平行现实的幻觉没有实际发生的事那么可怕一样。或许它真的没有发生。我任由双手颤抖着,等待感觉恢复正常,直到我意识到这不只是一种感觉,不是我可以自己排解的东西。这是一件我没法改变的外界现实。我从来没有感受过这样的疼痛。

我蹲下来拿手机,然后拨了家里的电话。母亲接起来时我说:你能上来一会儿吗?我有点不舒服。我能听见母亲上楼,问:弗朗西丝?甜心?她进来后我告诉她发生了什么。我太疼了,感觉不到尴尬,或者恶心。

你例假晚了吗?她问。

我试图想这个问题。我的例假从来没有特别准过,我估计距离上一次来有大概五周,不过也可能更接近六周。

我不知道,大概吧,我说,怎么了?

有没有可能你怀孕了?

我咽了一下口水。我没说话。

弗朗西丝?她问。

可能性极小。

但并不是不可能?

我的意思是,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我说。

好吧,我不知道该跟你说什么。要是你这么痛的话,我们得去医院。

我用左手抓着浴缸边,直到指关节都发白了。然后我转过头,朝着浴缸呕吐。过了几秒后,我用手背擦擦嘴,说:对,我们大概得去下医院。


等了很久后,他们在意外急诊病房给我安排了一张床。母亲说她要回家,睡上几个小时,要是有什么事叫我打电话给她。疼痛没有那么严重了,但没有完全消退。她跟我道别时我抓着她的手,她的掌面又大又暖,就像某样能从土里长出来的东西。

我上床后,一个护士给我挂了一个点滴,但她没告诉我点滴是干什么用的。我试图平静地盯着天花板,在脑中从十开始倒数。我躺在床上看,大部分病人都是老人,但病房里有一个年轻男人,要么醉了要么就是嗑药嗑嗨了。我看不见他,但能听见他在哭,然后向所有经过的护士道歉。然后护士们说:好了凯文,你没事了,乖。

来给我抽血取样的医生看上去不比我大多少。他似乎需要采很多血,还要取尿样,还问我一些性生活史相关的问题。我告诉他我从未在没有保护措施的情况下做爱,他并不相信似的动着下唇,说:从来没有,好吧。我咳嗽了一下,说:好吧,并不完全。然后他越过记事板看我。看他的表情,很明显他认为我是个蠢货。

不完全有保护措施?他问。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能感觉到我的脸烧起来,但我尽量用干巴巴的、满不在乎的声音回答。

不,我的意思是,不算完全的做爱。我说。

嗯。

然后我看着他,说:我的意思是他没有在我体内射,我说得很清楚了吧?他于是看回记事板。我们都强烈地恨着对方,我能看出来。走之前,他说他们会用尿液检测我是否怀孕了。一般来说hCG[hCG(绒毛膜促性腺激素),女性妊娠前八周增长很快,用于判断是否受孕的关键指标。]在十天内都会升高,走前他这么说。

我知道他们之所以要测孕是因为他们认为我流产了。我不知道是不是那些组织块让他们这么以为。一股灼热的焦虑在我心中升起,无论是什么外部诱因激发了它,它的形式总是一样的:首先我认为我会死,然后其他人也会死,最后宇宙会在高温中灭亡。这种思路向外无穷扩展,最后大到我的身体无法容纳。我颤抖着,掌心汗湿,感觉又要吐了。我毫无意义地捶腿,好像这样能阻止宇宙灭亡一样。然后我从枕头底下找出手机,拨了尼克的电话。

铃响了好几声他才接起来。我说话时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但我觉得我大致说了我想跟他说话。我的牙齿在打战,我大概说的都是胡话。他说话时声音压得很低。

你喝醉了吗?他问。你这样给我打电话是干什么?

我说我不知道。我的肺在烧灼,额头很湿。

现在这里才凌晨两点,你知道吧,他说。所有人都还醒着,在另一个房间里。你是想给我惹麻烦吗?

我又说我不知道,他又对我说我听起来像喝醉了。他的声音里混杂着掩藏和愤怒,它们的比例很特别:掩藏让愤怒更饱满,愤怒是因为需要掩藏。

任何人都可能看到你在给我打电话,他说。老天,弗朗西丝。要是有人问起来我该怎么解释?

此时我又开始难受起来,这种感受好过恐慌。好吧,我说。再见。然后我挂断了电话。他没有打回来,但他发了一条短信,上面是一长串问号。我在医院,我输入道。然后我长按住删除键,直到整条消息都消失,一个字母匀速地跟着上一个字母。然后我把手机重新塞到枕头底下。

我试图让自己有条理地思考这些事。焦虑不过是一种产生负面情绪的生理反应。情绪只是情绪罢了,没有任何实体。如果我真的曾经怀过孕,那么估计我也已经流产了。所以呢?怀孕已经结束了,我不必考虑爱尔兰宪法、旅行权[受天主教影响,爱尔兰宪法承认胎儿拥有同等人权,因此禁止堕胎,除非母亲生命受到威胁。修正法案同意母亲出国旅行,在国外进行堕胎。]、我目前的银行存款等等问题。尽管如此,它还是意味着在某段时间里,我的身体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怀着尼克的孩子,或者一个由一半我一半尼克神秘组合而成的孩子。这似乎是我需要调整适应的一个事实,尽管我不知道什么是“调整”,或者怎么“调整”,也不知道我此刻是否完全理性。我现在很累。我闭上眼睛。我发现我在想这孩子是不是个男孩。

几小时后医生回来了,向我确认我没有怀孕,这也不是流产,我的血液里也没有检查到感染或者其他不正常指标。他能看出,在他和我说话时我一直在颤抖,我的脸很湿润,我大概看起来像一条被吓傻的狗,但他没有问我有没有事。那又怎么样,我心想,我没事。他告诉我妇科医生八点上班,到时会来看我。然后他就走了,没有拉上帘子。外面开始亮起来,我没有睡觉。这个不复存在的孩子成为一种新的不复存在,成为一种不再存在但其实根本就没存在过的东西。我觉得自己很蠢,现在看来我曾怀过孕这个想法简直天真到让我感伤。

八点时妇科医生来了。她询问了我的例假周期,然后把窗帘拉上,给我做骨盆检查。我不知道她的手具体在干什么,但不管她在做什么,我都觉得疼得要命。那感觉就像它在拧我体内某道极其敏感的伤口。检查结束后我把双臂环抱在胸口,她说什么都点头,但我不确定我是不是真的听见她的话。她刚刚才伸进了我的体内,造成了我所经历过的最严重的疼痛,她居然还在继续说话,好像她以为我能记住她说的东西一样。这在我看来实在太疯狂了。

不过我确实记得她说我需要做B超,因为我的病有很多种可能性。然后她给我开了些避孕药,对我说如果我愿意,可以两盒药一起吃,这样可以每六周来一次例假。我说我愿意吃。她说几天后我会收到一封B超的通知。

好了,她说。你可以出院了。

母亲在医院门口接我。我关上副驾驶座的车门时,她说:你看起来简直像打了仗似的。我对她说如果生小孩就像骨盆检查一样的话,我很吃惊人类居然存活了这么久。她笑了,摸摸我的头发。可怜的弗朗西丝,她说。我们该拿你怎么办哪?

回家后我在沙发上一觉睡到下午。母亲给我留了张纸条,说她上班去了,如果需要什么就跟她说。醒后我感觉好多了,能够不佝偻着走动,还给自己泡了速溶咖啡,做了吐司。我给吐司抹上厚厚的黄油,然后小口小口慢慢地吃。然后我洗澡,洗到感觉真的很干净了,就裹在浴巾里蹑手蹑脚走回卧室。我坐到床上,头发上的水流到背上,然后大哭了一场。哭也没关系,反正没人能看见我,反正我不会跟任何人说。

哭完后我感觉非常冷。我的指尖开始变成诡异的白灰色。我仔仔细细用毛巾把皮肤擦干,用吹风机把头发吹到噼啪响。然后我摸到左手肘内侧柔软的部分,用拇指和食指紧紧地掐它,直到把皮肤扯开。就这样。然后就结束了。一切都会变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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