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了不起的盖茨比  作者:菲茨杰拉德

我彻夜难眠,一声雾号[船只在雾中或黑暗中用于发出警告信号的号角]在海峡上连续不断地呻吟,我有些生病似的,在怪异的现实和残忍可怕的梦幻之间辗转反侧。接近黎明,我听见一辆出租车开上盖茨比的车道,我立即从床上跳下来,开始穿衣——我感到自己有话要告诉他,有事要警告他,等到早晨就太晚了。

我越过他的草坪,看见他的前门还开着,他正倚在门厅里的一张桌子上,因为沮丧或睡眠不足而疲倦不堪。

“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他无精打采地说,“我一直等着,大约凌晨四点,她走到窗前伫立了一分钟,然后就关掉了灯。”

那天夜里,在我们穿过巨大的房间寻找香烟的时候,我才发现他的房子似乎从来没有那么大。我们把大帐篷似的厚窗帘推到一边,在大片黑暗的墙上摸索电灯开关——我还一度砰的一声摔倒在一台幽灵般的钢琴的琴齿上。到处都不可思议地积满了灰尘,一个个房间发出霉味,仿佛很多天都没有通过风似的。我在一张不熟悉的桌子上找到了烟盒,里面有两支干瘪的香烟,但已然走了味。我们打开客厅的落地式长窗,坐了下来,对着外面的黑暗抽烟。

“你应该离开,”我说,“他们无疑会追查你的车。”

“老伙计,现在就离开吗?”

“到大西洋城[美国新泽西州东南部一城市,位于大西洋沿岸,是著名的旅游中心,自1978年起实行赌博合法化]去待一个星期,要不就北上去蒙特利尔[加拿大魁北克省南部的大城市]。”

他根本就不会考虑离开。在他知道黛西打算怎么办之前,他不可能撇下她不管。他抓着最后的一线希望不放,而我又不忍心让他罢手。

就在这天夜里,他把他在丹·科迪身边度过的青春时代的那些奇异故事告诉了我——他之所以告诉我,是因为在汤姆那坚如磐石的恶意上面,“杰伊·盖茨比”像玻璃一样碰得粉碎,也因为那首漫长而秘密的狂想曲演奏完了。我想,他现在可以毫无保留地承认一切,而他却一心只想谈黛西。

黛西是他认识的第一个“大家闺秀”。他曾经以秘而不宣的身份跟这样的人接触过,但中间始终隔着一道无形的铁丝网。他发现她令人激动、朝思暮想。他拜访她家,起初和泰勒营地的其他军官一同前往,后来就独自去了。让他惊异的是——他以前从来不曾走进如此美丽的房子。但黛西的房子之所以散发出令人喘不过气来的强烈气息,是因为黛西就住在那里——对于她,这是很平常的事情,就像营地的帐篷对于他一样。这座房子充满了强烈的神秘气息,暗示着楼上的卧室比其他卧室更漂亮、更凉爽,暗示着走廊上举办过种种欢快、令人喜悦的活动,暗示着一桩桩浪漫的艳史——不是那种已经用薰衣草贮存起来发霉的,而是鲜艳、清新、栩栩如生的风流韵事,让人想起这一年闪亮的汽车,想起鲜花几乎不会凋谢的那些舞会。让他激动的,还有很多男人都爱过黛西——在他看来,这抬高了她的身价。他感到,在这座房子里,那些追求者的身影无处不在,用那些激情的阴影和依然颤动的回音,充斥着空气。

但是,他知道自己进入黛西家纯属天大的意外。他作为杰伊·盖茨比的前程无论有多么远大,他现在都是一个身无分文、来历不明的年轻人,而且他的制服——这件无形的斗篷随时都可能从肩头上滑落下来。因此,他充分利用自己的时间。他贪婪而不择手段地占有了他所能得到的东西——终于在一个寂静的十月之夜占有了黛西,他之所以要占有她,是因为他根本没有权利去触碰她的手。

他也许应该鄙视自己,因为他确实采用了欺骗手段去占有她。我倒不是说他利用了自己那虚幻的百万家产,而是故意给黛西制造了一种安全感。他让她相信自己就跟黛西一样,也出身于同一阶层——让她相信自己完全能够照料她。实际上,他根本没有这样的条件——他并没有生活优裕的家庭做后盾,而且,只要缺乏人情味的政府心血来潮,他就很有可能被派往世界各地。

可是他并没有鄙视自己,结果也就出乎他的意料。或许,他曾经打算占有自己所能占有的东西,然后一走了之——但现在,他发现自己投身于圣杯一般渺远的理想。他知道黛西出类拔萃,但他没有认识到一位“大家闺秀”有多么出类拔萃。她消失在她那富有的房子里,消失在她那富裕、圆满的生活中,只给盖茨比留下了虚无。他感觉到自己娶了她为妻,仅此而已。

两天后,当他们再次见面,这次喘不过气来的人就变成了盖茨比,他不知何故遭到了背叛。她的门廊奢华地沐浴在灿烂的星光里,当她转身,让他亲吻她那好奇而可爱的嘴唇,那长靠椅的柳条就发出悦耳的吱嘎声。她感冒了,这就使得她的嗓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嘶哑、迷人,盖茨比难以抗拒地意识到了财富囚禁和保存的青春和神秘,意识到了很多衣服的新鲜感,意识到了黛西如同白银一般闪闪发光,远离了穷人的痛苦挣扎,安全而骄傲地生活着。

“老伙计,我无法对你描述我发现自己爱上她的时候有多么惊讶。有一阵,我甚至希望她会拒绝我,但是她没有拒绝,因为她也爱上了我。她觉得我见多识广,因为我了解的东西跟她不同……呃,我就那样撇开了勃勃雄心,分分秒秒都在情网中越陷越深,而突然间,我又不在乎了。要是我能有更好的时机去告诉她我要干什么,干大事又有什么用呢?”

在他奔赴海外的最后一天下午,他默默地搂着黛西坐了很久。那是一个寒冷的秋日,房间里生了火,她的面颊映得通红。她不时挪动身子,他也会稍稍改变手臂的姿势,还一度亲吻她那乌黑发亮的头发。那个下午让他们安静了一阵,仿佛要让他们留下深刻的记忆,因为第二天约定的那场漫长的分别就要来临。当她把嘴唇默默掠过他外衣的肩部,或者当他轻轻触及她的指尖,仿佛她在沉睡,在那个月,他们的相爱从来没像这样亲密缠绵过,也没有像这样深深地交流过。

他在战争中表现出众。他还没上前线就当上了上尉,阿贡战役结束后,他就晋升为少校了,还当上了机枪分遣队的队长。停战后,他想回家都想疯了,但由于某种混乱复杂的情况或者是误会,他却被阴差阳错地送到了牛津大学。他立刻就闷闷不乐了——黛西的来信流露出紧张的绝望情绪。她不明白他为什么不回去。她感到了外界的压力,她想看到他,想要他待在自己的身边,想要他让她放心,说她做的事情终究都很正确。

因为黛西还年轻,她那人造的世界让人联想到兰花、欢乐愉快的势利态度,联想到那给当年定下节奏的乐队用新曲调来概括生活的悲哀和启示的乐队。萨克斯管彻夜哀号《比尔街布鲁斯》的绝望音调,而同时,一百双金色和银色的舞鞋扬起闪亮的尘埃。茶歇时分,总有一些房间随着这种低沉、惬意的狂热而不停地颤动,与此同时,新的面孔飘来荡去,如同被那些悲伤的喇叭吹落到地板上的玫瑰花瓣。

穿过这种暮色的宇宙,黛西随着季节而再次开始活跃起来,突然间,她每天又和五六个男人约会了,黎明时分才睡意蒙眬地进入梦乡,晚礼服上的珠子和薄纱纠缠在她床边地板上枯萎的兰花中间。在她的内心,有什么东西渴望着做出决定。现在她需要解决自己的终身大事,刻不容缓——这个决定必须由某种近在眼前的力量而做出,诸如爱情、金钱、无可非议的实在之物。

春天正盛的时候,随着汤姆·布坎南的到来,那种力量就呈现了出来。他本人和地位都很有正能量,黛西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无疑,她也进行过思想斗争,后来又如释重负了。盖茨比收到那封信时,他还在牛津。

此刻,长岛已是黎明,我们四处走动,把楼下其余的窗户都统统打开,让房子充满那渐渐变成灰色、金色的光芒。一棵树的阴影骤然横跨着落到露水上,幽灵般的鸟儿在蓝色的树叶间歌唱。空气中有一种令人愉快的缓慢运动,几乎说不上是风,预示着凉爽、宜人的一天。

“我认为她从来都没有爱过他。”盖茨比从一个窗户前转身,露出挑战的神情看着我,“老伙计,你肯定还记得,今天下午她很激动。他用吓唬她的方式把那些事情告诉她——把我说得仿佛是某类一文不值的骗子。结果她几乎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他沮丧地坐下。

“他们最初结婚的时候,她当然可能只短暂地爱过他——即便是在那时,她也更爱我。你明白吗?”

他突然奇怪地说了一句:

“总之,”他说,“这都是私事。”

除了怀疑他对这件事的想法有某种无法估量的强烈情感,你又能怎么理解这句话呢?

汤姆和黛西还在蜜月旅行的时候,他就从法国回来了,用最后一点军饷前往路易斯维尔,踏上了一场痛苦而又难以抗拒的旅行。他在那里待了一个星期,走在他们的脚步曾经一起嗒嗒穿过十一月之夜的街上,重访他们开着她那辆白色小车前往的那些偏僻之处。正如黛西家的房子在他看来始终比其他房子神秘、欢乐,因此,即便是黛西早已离开,他也认为这座城市本身弥漫着一种凄美。

离开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如果更努力地寻找,也许就会找到她——觉得自己留下她而离开了。普通列车很热——他现在身无分文。他走到车厢连接处的露天通廊上,在一把折叠椅上坐下来,车站从眼前溜了过去,不熟悉的建筑物背面飞逝而去。然后火车开进了春天的田野,一辆黄色电车跟列车并排疾驰了片刻,车上的人可能曾经在街头无意间看见过她那张苍白、魔幻的脸。

铁轨弯曲,现在火车背对着太阳而疾驰,太阳渐渐西沉的时候,余晖似乎在祝福中铺展在那个她呼吸过的、如今正在消失的城市上面。他绝望地伸出手去,仿佛要抓住一缕空气,去拯救那个她因为他而变成可爱之处的一块碎片。但是,对于他双朦胧的泪眼,这一切都消逝得太快了,他知道自己永远失去了其中最清新、最美好的那一部分。

吃完早饭,我们走到外面的门廊上,此时已是早上九点了。夜晚让天气骤变,空气中有了秋天的气息。那个园丁——盖茨比的最后一位老仆人,来到台阶脚下。

“盖茨比先生,我今天打算把游泳池里的水放干。很快就要落叶了,管道会有堵塞的麻烦。”

“今天别放水,”盖茨比回答。他朝我转过身来,一脸歉意,“老伙计,你知道我整个夏天都不曾使用过那个游泳池吗?”

我看了看手表,站起身来。

“离我要乘坐的那班火车还有二十分钟。”

我并不想进城。我不值得为了去干一点体面的工作而大费周章,但不仅如此——我不想离开盖茨比。我错过了那班火车,然后又错过一班,我这才勉勉强强地离开。

“我会给你打电话的。”我最后说道。

“老伙计,一定要打。”

“我在中午前后给你打吧。”

我们慢慢走下台阶。

“我想黛西也会打电话来的。”他焦虑地望着我,仿佛希望我会确认他的话。

“我也想她会打来的。”

“那么再见吧。”

我们握了握手,我就动身离开。就在我走到树篱之前,我又想起了什么事情,便转过身去。

“他们都是一帮无用的家伙,”我隔着草坪大喊,“他们凑成他妈的整整一大帮子,也比不上你一个人。”

我始终为自己说出了那句话而高兴。那是我给他的唯一称赞,因为我自始至终都不赞同他。起初他彬彬有礼地点了点头,然后他的脸洋溢着那种灿烂、会心的微笑,仿佛我们在那件事上一直都是心照不宣的同谋。白色台阶上,他那套华丽的粉红色礼服映衬出一点鲜艳的色彩,我想起三个月前的那天晚上,我初次来到他那古香古色的家的情形,当时草坪和车道挤满了面孔,那些猜测他的腐败生活的人的面孔——在他朝他们挥别的时候,他就站在那些台阶上,隐藏着他那不会腐败的梦。

我感谢了他的款待。我们——我和其他人始终都在为款待而感谢他。

“再见,”我大声喊道,“盖茨比,我喜欢这顿早餐。”

到了城里,我工作了一阵,想把数量众多的股票行情抄录到明细表上,然后就倒在转椅上睡着了。就在中午之前,电话把我吵醒了,我大吃一惊地跳了起来,汗珠突然渗出脑门。电话是乔丹打来的,她经常在这一时刻给我打电话,因为她的行踪在酒店、俱乐部和私人住宅之间飘浮不定,这就使得我用尽种种办法也很难找到她。在电话那边,她的嗓音通常都让人神清气爽,仿佛是在碧绿的高尔夫球场击球时把一块草皮铲起来飘进了办公室窗口,但今天上午,她的嗓音却显得枯燥、刺耳。

“我离开了黛西家,”她说,“我在亨普斯特德[美国纽约市长岛一地区],今天下午我要去南安普顿[美国纽约州一城镇]。”

或许,她离开黛西家是机智得体的表现,但这一行为却让我烦恼,而她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我僵住了。

“昨夜你可对我不那么好。”

“在那时的情况下,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沉默了片刻,然后说:

“不管怎样,我都想见你。”

“我也想见你。”

“如果我今天下午不去南安普顿,而是进城来,行吗?”

“不行啊——我想今天下午实在不行。”

“那好吧。”

“今天下午不可能有空。各种……”

我们就那样谈了一会儿,然后我们就骤然不再说话了。我不知道我们俩究竟是谁啪的一声挂上了电话,但我知道我已经不在乎了。那天我没有办法隔着茶桌跟她聊天,即便是她在这个世界上从此跟我绝交,也无所谓了。

几分钟之后,我就给盖茨比家打电话,但他那边一直占线。我接连打了四次,最终,一个怒气冲冲的电话局接线员告诉我,说是这条电话线正在接听来自底特律的长途电话。我拿出火车时刻表,在三点五十分那班火车上画了一个小圆圈。然后我仰靠在椅子上,想要思考一下。这时正是中午。

那天早晨,我乘坐火车经过灰烬堆的时候,我故意走到车厢的另一侧。我猜想有一群好奇的人整天都会聚集在那里,小男孩们在灰尘中寻找暗色的血斑,某个喋喋不休的人一遍又一遍讲述那场发生的车祸,直到讲述者自己都觉得越来越不真实,再也讲不下去了,默特尔·威尔逊的悲惨下场也就被人遗忘了。此刻我想稍稍倒退回去,讲述一下我们前一夜离开车行之后,那里所发生的事情。

大家好不容易才找到默特尔的妹妹凯瑟琳。那天晚上,她肯定违反了自己不喝酒的规矩,因为她到达的时候,已经被酒精灌得麻木了,根本不明白救护车已经开到法拉盛[纽约市皇后区的一个地区]去了。当大家让她确信这场悲剧的时候,她立即就晕厥了过去,仿佛那是这一事件中无法忍受的部分。某个好心或好奇的人把她带上车,跟在她姐姐的遗体后面一路驶去。

午夜过去很久以后,来来往往的人还簇拥在车行前面,同时,乔治·威尔逊在车行里的睡椅上来回晃动。办公室的门打开了一会儿,每个进入车行的人都无法抗拒地透过那道门朝里面扫视。最后有人说这样的窥视很可耻,就把门关上了。米凯利斯和其他一些人跟威尔逊待在一起,起初还有四五个人,后来就只剩下两三个人了。再到后来,米凯利斯不得不请求最后一个陌生人在那里再待十五分钟,同时他回到自己的咖啡馆去煮了一壶咖啡。此后,他就只身一人和威尔逊在那里待到天明。

大约凌晨三点,威尔逊那语无伦次的咕哝改变了性质——他变得更安静,开始谈到那辆黄色汽车。他宣布自己有办法查明那辆黄色汽车的主人,然后又脱口说出两个月前他的妻子从城里回来时鼻青脸肿的情形。

但是,当他听到自己说出了这件事,就畏缩了,又开始用那呻吟的嗓音喊出“我的天哪”。米凯利斯笨拙地想办法转移他的注意力。

“乔治,你结婚多久了?好了,尽量安安静静地坐一会儿吧,回答我的问题。你结婚多久了?”

“十二年。”

“有孩子吗?好了,乔治,安静地坐着——我问了你一个问题呢。你有孩子吗?”

那些坚硬的棕色甲虫不断猛撞暗淡的灯泡,每当米凯利斯听见外面的公路上有车疾驰而过,他都觉得像是几个小时前那辆不曾停下的肇事车。他不愿进入车行,因为那张停放过尸体的工作台上面还血迹斑斑,因此他只能在办公室极不舒服地走来走去——还没到早晨,他就已经熟悉了里面的每样东西,有时,他会在威尔逊身边坐下来,想让他更安静一些。

“乔治,你有时候会去教堂吗?或者你很久都没有去过了?也许我可以给教堂打电话,请一位牧师过来,他可以跟你聊聊,你看如何?”

“我不信教。”

“乔治,你应该信教,在这样的时候就管用了。你肯定一度去过教堂。你是在教堂结婚的吗?听着,乔治,听我说吧。你是在教堂结婚的吗?”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回答问题的努力打断了他摇晃身体的节奏——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那种同样或清醒或迷糊的表情重又回到了他那黯然的眼神里。

“打开那个抽屉看看吧。”他一边说,一边指着书桌。

“哪个抽屉?”

“那个抽屉——就是那个。”

米凯利斯顺手打开离他最近的那个抽屉。里面只有一条昂贵的小狗皮带,是用皮革做成的,上面还镶嵌着银饰,显然很新。

“是这件东西吗?”他一边问,一边拿了起来。

威尔逊盯着,点了点头。

“这是我在昨天下午发现的。她想方设法向我说明它的来历,但我知道这件事很蹊跷。”

“你是说这是你的妻子买的?”

“她用薄纸包裹着放在五斗橱上。”

米凯利斯没看出这玩意儿有什么古怪,便对威尔逊说了十几个理由,以此来证明他的妻子可能购买这条狗皮带的原因。但是可以想象,威尔逊此前已经从默特尔那里听到过其中一些相同的解释,因为他又开始低声说“我的天哪!”——这就使得正在安慰他的米凯利斯把几个尚未说出的理由咽了回去。

“那么就是他把她杀了。”威尔逊突然大张着嘴巴说道。

“是谁杀的?”

“我有办法去查明。”

“乔治,你生病了吧,”他的朋友说,“这件事让你很紧张,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最好还是尽量安安静静地坐到早晨。”

“是他谋杀了她。”

“乔治,那是意外事故。”

威尔逊摇了摇头。他眯起眼睛,微微咧开嘴巴,不为所动地轻轻“哼”了一声。

“我知道,”他肯定地说,“我就是个信任别人的家伙,我不会伤害别人,但是当我逐渐明白了一件事情,我心里就有数了。就是那辆车上的男人。她冲出去想跟他说话,但他没有停车。”

米凯利斯也看到了那一幕,但他并没想到其中有任何特殊意义。他相信威尔逊夫人当时只是想逃离她的丈夫,而不是想去阻拦某一辆特殊的汽车。

“她怎么可能那样呢?”

“她这人城府很深,”威尔逊说,仿佛这句话是在回答这个问题。“啊……啊……啊……”

他又开始摇晃起来,而米凯利斯站着,搓着手里的那条狗皮带。

“乔治,也许你有什么朋友,要不要我打电话叫来呢?”

这是一线几乎渺茫的希望——他几乎可以肯定威尔逊根本没有朋友:他对自己的妻子都管不住呢。稍后,当他注意到房间里发生了变化,窗边渐渐发蓝,他就有点高兴起来,知道黎明不远了。大约在五点,外面的天空已经蓝得足以关掉房间里的灯了。

威尔逊那双呆滞的眼睛转向外面的灰烬堆,那上面,小小的灰色的云呈现出稀奇古怪的形状,在黎明的微风中迅速飘来荡去。

“我跟她谈过,”他沉默良久才咕哝出一句,“我告诉她说她可以愚弄我,但她不能愚弄上帝。我把她拉到窗前——”他努力地站起身来,走到后面的窗户,把脸紧贴在上面,“我说‘上帝知道你在干什么,知道你干的一切。你可以愚弄我,但你不能愚弄上帝!’”

米凯利斯站在他的身后,吃惊地看见他正盯着T. J.埃克尔伯格医生的眼睛,那双苍白暗淡、巨大无比的眼睛刚刚从消融的夜色中显现出来。

“上帝看见一切。”威尔逊重复了一句。

“那不过是广告。”米凯利斯让他安心。有什么东西让他从窗口转身,回头看着房间里面。但威尔逊在那里伫立良久,他的脸靠着窗玻璃,对着曙光点头。

到了六点钟,米凯利斯筋疲力尽,一辆汽车在外面停下,那声音让他心怀感激之情。来人是一位昨夜帮忙守夜的人,他答应过今天要回到这里,于是米凯利斯做了三个人的早饭,他和另一个人一起吃了。现在威尔逊更安静了,米凯利斯便回家去睡觉,当他在四小时后醒来时,便匆忙回到了车行,却发现威尔逊不见了踪影。

后来查明,威尔逊的活动——他一直在步行——他先到罗斯福港,然后到了盖德山,在那里买了一块三明治,但他没吃,还买了一杯咖啡。一路上,他肯定疲倦不堪,走得很慢,因为直到中午才到达盖德山。到这里,要把他在这段时间里的活动交代清楚并不难——有几个男孩看见了一个男人“举止疯癫”,他还站在路边古怪地盯着一些开车路过的人。接下来的三小时,他就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了。警方根据他对米凯利斯所说的“有办法去查明”,推测他在那段时间里从一家汽修厂走到另一家汽修厂,挨家打听一辆黄色汽车的下落。另一方面,没有哪家汽修厂见过他的人自告奋勇站出来说见过他,也许他有更容易、更可靠的办法去查明自己想知道的事情。到了下午两点,他出现在西卵,在那里,他向人问过去盖茨比家的路。因此到那个时候,他已知道盖茨比的名字了。

下午两点,盖茨比穿上游泳衣,吩咐管家如果有人来电话,就到游泳池来把口信捎给他。他在车库停下,拿来一块在夏天供客人娱乐的充气垫,司机帮忙给垫子充满了气。然后,他就指示司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要把那辆敞篷汽车开出来——这很奇怪,因为前轮左侧的挡泥板需要修理。

盖茨比扛着垫子走向游泳池。他一度停下来把垫子稍稍挪动了一下,司机问他是否需要帮忙,但他摇了摇头,片刻之后便消失在正在发黄的树木中间。

没有任何电话打来,但是那管家也没去午休,一直等到下午四点——到那时,即便是有电话打来,也没人接听了。我认为盖茨比自己不相信会有电话打来,也许他再也没在意了。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他就肯定感到自己失去了一个温暖的老世界,因为仅仅过久地心怀一个梦而付出了高昂的代价。当他发现玫瑰是多么古怪的东西,发现照耀在几乎还没露头的草丛上的阳光多么残酷,他肯定透过令人恐惧的树叶而仰望过一片不熟悉的天空,并且不寒而栗。一个具有虚幻物质的新世界,其中有可怜的幽灵,像呼吸空气一样呼吸着梦幻,偶然地飘来荡去……就像那个穿过杂乱的树木悄悄走向他的身影,那个稀奇古怪的苍白的身影。

司机——这个沃尔夫希姆手下的人,听见了枪声,后来他只能说出那些枪声没有引起自己足够的重视。我从火车站直接开车驶向盖茨比的别墅,等我焦急地冲上前门的台阶,才惊动了房子里的人。但我坚持认为,那时他们已经知道了。我们四个人——司机、管家、园丁和我,几乎一言不发就匆匆赶往下面的游泳池。

当清新的水流从一端流向另一端的排水管,水里有一种几乎察觉不到的微弱运动。随着那些几乎形不成波浪影子的小涟漪,那块负重的垫子顺着游泳池盲目地漂动。一阵几乎吹不皱水面的微风足以搅动它那载着意外负担的意外航线。一簇落叶触及垫子,让它慢慢旋转,如同罗盘的指针,在水里画出一个细细的红色圆圈。

我们抬着盖茨比走向房子之后,园丁才在不远处的草丛中看见了威尔逊的尸体,这场屠杀就这样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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