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地藏王很忙

空响炮  作者:王占黑

我总觉得时间大约从五六年前起就不走了,或许是走得慢,感觉不出,也可能是太快了,回不过神,光觉得晕。刚才我对面第二排铁轨上飞过一辆动车,唰的一下,就像这样。那感觉有点像量完房间抽屉的皮尺唰的一下收进壳里,心里毫无缘由地替某一根手指生生地发疼,脑中浮现血的形状。这种迅疾无边的恐怖总能让人想起老师握着粉笔头的指甲划过黑板的一下,飞快翻书时手指被某页割破的一下,紧绷的橡皮筋突然断了狠狠弹在你脚踝上的一下。那辆不停靠的动车,吸完八方嘈音,唰的一下,伴着脚下的长久的振颤——即便你有所准备,还是感到一股承受不住的震惊和余悸——铁轨重新出现在眼前的时候,有点晃动,两条细长的被蹂躏干净的弹簧瘫软地伏在地表,像没有被蹂躏过一样。枕木是好的,看过去有一口滚烫的气往上舒。

这时我有点庆幸自己是从一辆拖拖拉拉的绿皮车上跳下来的。只有它窝囊的外形和旧火车站过时的标语让人感到日子离过去并不太远。

走出车站,和以前一样,我贴在公交站牌的柱子上,有一看没一看地看着车和人。每望一眼,都能想起从前在这里生长的样子。不远处热闹的水果摊子和鱼目混珠的美容院,容易发生小事故的转弯路口,摩托车飞驰而过总会溅人一裤脚管的泥水,公园后门霸占着石桌子打牌的老头随时可能发生简单的争执和推搡,乞丐睡在银行大楼前石狮子的屁股后面,我吃着早饭等公交,我在房间偷听隔壁夫妇吵架,我在睡梦里反复做白天考试的题目,我淋着雨不想回家,我按时吃饭,早起早睡,一心一意地写着包括有每日电视新闻的日记。

时间好像不太走了。

这时已临近下班放学买菜烧饭的钟点。公交车的门窗紧贴着校服和书包,红绿灯交替的频率开始让人心急,各个路口正在摆开长长的龙门阵,一些清闲的大楼早已悄悄在规定时间的前几分钟内扫地关门。我不急,即使是回家,我已不再有任何需要匆忙的理由。在另一个匆忙的大城市里疾行疾去,损耗去我太多的气力和耐心,然而那焦灼的奔忙并不能在哪怕一分钟里燃起我想象中哪怕一簇来自新生活的热情:无处可寻的生计,无疾的恋爱,无尽的苦闷和不解,每一回无可招展的故事,变成换季时的一盆盆冷水,加速灭着我的口。以为冷水澡能浇醒人的斗志,结果却被浇得四肢麻木起来。这么想着,便觉得不如回来这里停一停,停在大约五六年前的永远贫瘠的旧世界。

小王啊……小王……

近处传来一声老太太的轻微叫唤。探出头,正瞥到前面有个男青年转过身应答,就没再理睬。

不想过了几秒那声音又响起来:小王……小王啊……一股微弱的气息正朝我游来,再探出头去,眼前竟突然多了个穿校服的小姑娘,她愣愣地看着我,脸有点熟。不待我反应过来,那声叫唤已落到跟前,她一手挽着小孩书包,一手提着杂货,背弯得极厉害,和小姑娘只差了不到半个头。小王啊……一老一小愣愣地看着我,眼里流露出那种我已许久不曾遇到的由欣喜引发的惶恐,迫使着我尽快做出反应。

姐姐,小姑娘又补了一声,你很久没来看我了。

我这才想起她们是高中老师的女儿和母亲。小姑娘长高长大了,模样依稀还在,她的外祖母却是单从脸庞叫我无法辨别了。不过几年工夫,竟老得浑身变了个样,头发全白不说,脸上颤动的鼻翼和喊着小王还没合上的嘴型,透露出一种强忍住的凄苦。最是那个深重的驼背,是我印象里从未有过的,脑中迅速闪过——她应该也才六十多岁吧。

小王,你怎么回来了?老人眼神里持续传递着渴望交流的善意。我……回来休息一阵。我并不能答上什么有用的话。

小王,你大概已经毕业了噢,在哪里做生活了吗?

嗯……再看看……

我晓得,要找个稳当的饭碗是难的,你不要急,慢慢来,总归会有的。

嗯……

你们老师以前也最担心这个,学画画总归不是什么正当的事体,哎——可能意识到表现得太悲观,她立刻收住了自说自话的评论。小王啊……真是好久没见你了呀。

随后她又问起家里,问起以前班里同学好不好,一个人在外地过得怎么样,可是一串扑面而来的充满热度的提问,并不能得到我任何充沛的响应。我答不上来,试图转移话题,却发现没有什么可问的。本想问问她最近身体好吗,可是望见她身后山一样隆起的弧度,又不敢再开口,只能对着不知道她们中的哪一个说:小阿咪……现在读几年级了?

四年级,小姑娘抢过话茬,老人在旁边略带自豪地点着头,嘴边笑出两弯皱纹。

姐姐很忙吗,好久没来看我啦!小姑娘主导起我们三人间略显失调的对话,见到我似乎让她颇为兴奋。

我看着她黑瘦的身体,十分健康活泼的样子,心里有点高兴。小生命确实厉害,不管多大的伤痛,总能恢复得不留痕迹。

老师出车祸的时候,我并没来得及赶回去。被她牢牢压在身底下的女儿侥幸保全性命,下肢受了重伤,不久被送往我那时读书的城市动手术,那一阵我每天都去探病。出院后几年,每个假期我都会去老师家里,陪小姑娘吃饭读书看电视,给她带集市买的花草,看看伤疤结口了吗,走动自如了吗,心里还恐惧吗。如今看来似乎毫无后遗了。

姐姐忙,大人要上班啊,跟姐姐说空了就来家里,把其他几个哥哥姐姐一起叫过来,外婆还像以前那样,做好小菜招待大家。老人转而拉着我,平时没人跟她玩,你空了来,陪她吃吃饭也好。

好。我看了一眼小姑娘,心里并不是很有底气地应下。

我第一次见到老人就是在老师家吃饭。那时我是个高中生,老师家住得离学校近,放学后几个成绩差的就跟过去补课。那时的小阿咪还在家里抓着纸飞机到处乱跑,而她像个精明勤快的管家仆,带小孩,搞卫生,做饭菜,各事招待周全。她买的西瓜特别大,一到休息时间,大家就冲过去抢来吃,最盼望的就是下雨或者题目做不完,便可以赖着在老师家吃饭。小阿咪叫她外婆,我们也跟着叫。外婆不和我们一道吃,她总是安排好吃喝,然后端着一碗平平的米饭坐在厨房间小凳子上独自吃,脚踩着垃圾桶的翻盖,一边吃一边把剔出来的扔进去。问她为什么,她说几十年来在乡下灶头习惯了,上堂上桌的样式不喜欢,吃快吃饱才好下田干活。偶尔她会差使某个人下楼去买个酱油,也会在休息时候跑上来说几句闲话,讲老师小时候的调皮事。老师嫌她烦,总是要把她赶去厨房或阳台,她嘴上说着不走,过一会就默默出去做自己的事。

高中毕业后再见到她,是在老师的葬礼上。大概哭过了好几天,她脸上已不大看得出有什么异样的神态,只是弓着背,望着地,两手紧紧攥在身前。那天出席的人,一些顾着自己哭,一些牵挂仍在昏迷的小阿咪,一些安慰着老师的丈夫,并没有谁留意这个平时像佣人一样的瘦小老人。她就这么站着,临到告别遗体,她突然像呕吐一般,爆发出抢地的哭声,伏在棺木前不肯放手,嘴里反复嚎叫着几句含糊不清的话,带着浓重的乡下口音。几个吃过西瓜的同学上前拉扯她,外婆你别这样,小阿咪还需要你来照顾。

手术之后的小阿咪,就是在她那样悲痛后的照看下康复起来的。大学假期里再去老师家,她已然恢复了管家的角色,买菜烧饭搞卫生,多了一项以前老师的任务:接送小孩。她常去庙里烧香,小阿咪不愿意跟着去,她就找以前的学生来陪小孩,等她回家再一道吃个饭。我去过几趟,却不大与她交流,她开口少了,许是手里的活变多了,许是心里的难过真的积得太厚然而我并没有料到,这难过在近几年里会重到彻底压弯了她的背。

哎,小王。她好像突然想起什么重要的事,把书包背到肩上,腾出一只手,伸到另一只手里抓着杂货的布袋子,掏了会,摸出一把香烛。

小王啊,今朝是地藏王菩萨的生日噢,地藏王你晓得,就是在地下那个,伊保佑我们的。菩萨过生日,我们地上的人就要同伊上香,给伊祝寿。伊记下了会保佑我们的。

她看着我,握香烛的手摇晃着其中一端指向我,地上的物什,统统都归伊管,开车的也好,走路的也好,种田的,扫地的,谁不在地上?谁都要敬他,你是画画的,也要敬他。

我不太明白画画和地藏王有什么关系,却感到这是一件不能推辞的任务。

回想起来,差不多每年到这时节的晚上,小区的地上确实会种满了香和蜡烛,整片整片地闪着火光。烟气弥漫,恍惚间还以为天地翻了个身,好像脚下踩着星点银河,头顶倒变成了人间。

小王啊,今朝吃好夜饭就出来点上,有用的,要敬的,晓得吗?

好。我伸手去接的时候,突然发现她左臂上挂着黑臂章。怎么……怎么?那黑臂章在她举着的手上被风吹得飘来飘去,好在有别针把持着它。

小王啊……她示意我快点接过手里攥着的那把香烛,香是干涩的,蜡烛摸起来很顺滑。她把背上的书包重新挽在手里,嘴里面突然像吞了一口滚烫的开水,下巴整个地蠕动起来,小王啊,是我姆妈……是我姆妈……说出字来简直像要吐出一个个玻璃球似的艰难。我造了孽,造了孽啊……女儿被车撞掉,阿妈也被车撞掉,叫我一个人送两个人,叫我一个人送两个人……

她嘴里面的沸水开始从眼睛里掉出来,滚烫滚烫的一颗颗,要烧起浑浊的眼球,我阿妈捡可乐瓶……我阿妈喜欢捡可乐瓶拿回去卖……车子就撞过去了啊……她把头埋在极低处,弓着的背一跃高过了她的头,这座小山也随着滚烫的嘴而颤抖起来。

我无话可应,连一句“外婆”都喊不出。我没见到那天外婆的姆妈和她的可乐瓶被撞飞的样子,也没有见到那一年老师在下班路上被卡车碾压过去的样子,我只见到了外婆,她还活着,不停地哭,她的背高过了她的头。但她的哭很快收住了,小姑娘皱着眉头地看她,也许她见过太多回哭诉了,她急着要回家——她扯着老人的袖子叫,车来了!老人重新把书包背到肩上,吩咐我回去给地藏菩萨点香,吩咐我有空来家里吃饭,小姑娘和我挥了挥手,搀着老人向围堵的车门走去。

老人哭得有些脚软似的,脚跟都不太着地,佝偻着背,这背却看起来不像硬壳,反而让她像软体动物一样无力地蠕动着。我想不出她在这一次的葬礼上有什么样的反应,会不会趴在棺木上哭,人们会不会再次拿“你要好好地照顾外孙女”作为安慰的理由。我想不出,这样的苦痛我想不出。

我感觉自己也像被抽了脊柱一样,倚靠在冰凉的公交站牌,目送走向车门的活着的两代人,至于另外两代人,我看不见。那背上的小山,到底是如何一天天隆起来的。

这时候,马路上的龙门阵逐渐开始散乱,红灯堵住了一个转弯车道,一辆车堵住了公车道,几辆公交车接连堵在车站,上车的人们围在前车门,而下车的人由于太挤而无法从后门下来。转弯口的交警吹着不能更尖利的哨声——他没有站在马路中间探照灯下的圆台上,所以显得并不伟岸。地面上却穿梭着灵活的行人和电动车,滚动着人们喝完扔下的可乐瓶。分辨不出哪些场景是过去就有的,哪些是新发生的。这座城市像游离在世界之外,大约从五六年前开始,时间就不走了,大概是走得慢,感觉不出,也可能是太快了。就像刚才我对面第二排铁轨上飞过一辆动车一样。

然而有一点是确定的,离开的几年,这里的四季越来越不分明了——有时候一阵风一场雨,气温就甩开了日历大幅跃进,春和夏没了渐变,秋和冬失去了差别,街头总是杂乱地游动着各季衣物的厚薄深浅,人们永远来不及带上明天下班路上要披的外套。这变化来得快,来得疯,眨个眼,睡个觉,醒来就变天了。就像一个女儿的离去,接着是母亲的离去,从不给她反应的余地。

我不反对这样非此即彼的四季,热与冷,要像有和没一样,易于区分。对流浪汉来说,夏天和冬天的区隔仅仅在于赤膊还是把破布全都套在身上而已。温和的春秋,只会引来一群无聊的人带着桌布和帐篷来瓜分他们所依附的公园和草地,大树和长椅,阳光则不会。对我而言,无非是在那些过渡的日夜里凭空多了几趟头疼和感冒。

我不太想回家,怕被堵在某个地方。

然而我穿着好几层衣服,手里攥着那把香烛,香是干涩的,蜡烛是滑滑的,地藏王菩萨的生日就要到了,我去点上,我去敬。在公交站牌边靠了很久,我决定走回去。车道在渐渐疏通,天暗下来。我路过几个小区,看到那里满地火光。这个菩萨该有多老了,老得没有人说得清他的岁数,地上所有的蜡烛加起来都拼不满他的年纪,人们却每年都记得他的生日。

这时节的傍晚,风是很凉的,每个人都用手挡着风点起蜡烛,点起一根又一根为地藏王菩萨祝寿。有的人点完就回屋了,继续做自己的事,吃饭,打牌,或者看电视。有人刚点着就迫不及待得许起愿来。有人许完愿站了一会也回屋了。地上有那么多人在许愿,地藏王菩萨保佑得过来吗,谁又来保佑他呢?地上有那么多故事,地藏王菩萨听得过来吗,他会记得清被车撞死的是谁的姆妈,谁的女儿吗?不过据说,死去了就都归他管了,地藏王菩萨总在地下,他们离得他近。

我并不能想明白,只能看着地上种满了的香和蜡烛,整片整片地闪着火光。烟气弥漫,恍惚间还以为天地翻了个身,好像脚下踩着星点银河,头顶倒变成了不知快慢的人间。我手里攥着要给地藏王菩萨的寿礼,我只能跪下来,什么都不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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