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怪脚刀

空响炮  作者:王占黑

怪脚刀的真名叫什么,小区里恐怕没几个人说得上来,我只隐约记得他姓诸,诸葛亮的诸。

一问起那个打牌打得很凶的人,大家就立刻反应过来,噢,你说怪脚刀啊。然后伸出一根手指往老年活动室的方向戳一戳。

这个凶当然不是坏的意思,是打得勤,瘾头大。好比我们说小官烧香烟烧得凶,就是讲他烟抽得厉害,搞得传达室常年乌烟瘴气。怪脚刀的香烟也烧得凶,不过他顶凶的还是打牌。不单单棋牌室归他管,就连这个名字,也是打牌打出来的。

那时候流行打一种“原子”,发牌前抽到一张什么,就规定它是刀,这个刀是单张里最大的,作抢分用。打完数一数,分多则赢。怪脚刀门槛很精,打一副原子,眉头一皱,嘴巴上早早放起烟幕弹,哎哟!这下完了,清一色小牌。手里却暗藏一把单刀,留到最后压分用。有时靠这一手赢下来,人家就沉着脸骂,不上路,玩阴的。怪脚刀得意地赔笑,一边主动拢牌一边招呼着,来来来,下一副,下一副!但更多时候并不如他所愿,打到最后,偏偏死在自己这把刀上,偷鸡不成蚀把米,吃相又难看,人家就笑他,怪脚刀啊怪脚刀,一把刀砸在自己脚上咯。怪脚,就是零头的意思。

响亮的绰号传开,这招就不管用了。但凡和谁打牌,人家心里有数,怪脚刀又要笑里藏刀了,便早早提防着,你有刀,我拿原子炸你,让怪脚刀回回都死在自己一把刀上。

后来怪脚刀索性不打原子了,改打红十、拖拉机、斗地主,照样动足脑筋要赢。有一阵专打麻将,没有一把刀,怪脚刀只做单吊、自摸、对对胡,大家都吃不消怪脚刀,讲他胃口足,一心要做大。人家讲,打牌好比炒股,如意算盘打得越精,风险也越大,赢得快,输起来更凶。好在老年活动室是禁止赌钱的,不然怪脚刀定过着股民一样前脚暴富后脚倾家荡产的日子。

每天打到最后一局,赢了,怪脚刀春风得意,朋友,明朝再会!

输了,怪脚刀就不当你是朋友,明朝做掉你!

然后回身去够八仙桌脚一只热水瓶,往他的运动水壶里灌满这天最后一壶开水。那水壶本来是透明里带点蓝,和盖子一墨色的,茶渍多年不洗,渐渐就脏成了黄色。茶水总是浑的,被冲过十几回合的碎茶叶又一次被开水烫得四下逃窜,拼命翻滚,最后没了力气,就慢慢沉下来,变成小时候那种养蝌蚪的泥浆水,瓶底含着颗颗杂质。等到把最后几个老头赶出活动室,怪脚刀关掉电器,锁好门窗,拎着这一壶泥浆水往回走。

打——道——回——府!

临走前这句固定台词,怪脚刀是一定要开国语讲的。他的声音很扁,却很响亮,常有人说他太监喉咙。怪脚刀就拎起两条看上去更像太监的细眉毛,同时往眉心皱去,回之以一个更响更扁的笑声来反驳,帮帮忙,听听清爽,正宗老爷喉咙好吧!他迈着外八,细脚杆底下拖着两只船一样肥大的旧篮球鞋,一对削尖的肩膀前前后后地来回摇摆,好像真的有很多侍卫簇拥在老爷周围似的,风光无限地回府了。

赢不赢,路上的人一听老爷的口哨声,心里就有数了。那口哨吹得欢的时候,比老爷的喉咙更尖更细。

不过每天早上,怪脚刀确实是像老爷一样被人簇拥着出门的。

大约八点多,几个老头吃过早酒,冲好头开浓茶,人手拎着一只玻璃缸杯,站在怪脚刀家楼下,曲项向天歌。

刀啊,刀啊,快点下来!

多年叫下来,老头们早已习惯省去前两个字,代之以更亲热的称呼。路过的邻居见势也凑热闹瞎喊:

怪脚刀,抓紧啊,上班要迟到啦!

怪脚刀就从六楼窗户里探出个秃脑袋,一副扁喉咙喊过去,来嘞!

遂听见门“砰”的一声关上,接着是裤腰带间那串钥匙在楼道里飞快盘旋的声音,好像谁沿着楼梯摆了一串长长的电光炮,一点着,电光炮就噼噼啪啪从顶楼开始往下炸,炸到头,就炸出了一个站在楼梯口的怪脚刀:一张上下分明的脸,上半部分是小眼,秃顶,高额头,下面挂着半圈络腮胡,皮夹克,皮手套,腋下挟一个空的运动水壶。

怪脚刀深咳一声,歪头朝草堆里吐了口老痰,走走走!就和他们一道朝老年活动室走去,迎着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新一轮激烈的益智锦标赛又开始了。

怪脚刀好几年没空吃早茶,每天早晨雷打不动,要送孙女上学。有时回来晚了,又上楼拿东西,几个老头在楼下催得紧。怪脚刀就从六楼放出一个高音喇叭——

等一歇!

随后从窗口扔出那串钥匙,一头扎着买菜的红色尼龙袋,像一顶小小的降落伞。但是钥匙多重啊,伞还没撑开,啪的一声,就摔进了老头眼门底的草堆里。他们捡起钥匙,扯掉尼龙袋,拍拍上面的泥灰,就先去活动室开门了。

这时六楼又传来一个高音喇叭——

哎,先烧壶开水再上岗!

可是老头们哪里有心思烧开水,每天准时在麻将桌前就位,是比从前准时进车间还要紧的一桩事情。要知道,活动室门口还杵着几位早到的同志,搓着手迫切等候上岗呢!

我家就住在怪脚刀家后面一栋楼。没工作的我每日睡懒觉,最烦听到几个老头子喊楼。不喊的时候,他们又要和楼下扫垃圾的,出去上班的人聊天,喉咙扯得老老响,盖上被子也没用。我气愤地想,难道人的喉咙是年纪越大越洪亮吗,于是从被子里掀出一条缝,大叫——

老王,叫他们别吵好不啦!人家上夜班的都不要睡了啊!说得好像我自己也上夜班一样。

老王说,呦呦呦,没良心,老早同学来喊你上学的时候,怎么不见你嫌吵。

小时候读书,每天早晨要和几个住在附近的同学一道走,我总是动作最慢的那一个。七点不到,几部脚踏车陆续汇聚到我家楼下,进入漫长的练声环节。有一个嘴巴利索——

王占黑!你快点!

另一个拖长着喉咙喊——

王——占——黑——你——快——点——好——吗。

越喊我越急,嘴巴里饭还没嚼完,衣服没穿,书包也没理。每个人轮流喊过了,他们又一起喊,像一个合唱团的几个声部,没完没了,没完没了。

有时我实在是太慢了,要做值日生的和要抄作业的等不及,撑脚一踢,就先走了。

后来学校周围抓抄作业抓得凶,我说,要抄来我家抄。他们就把车停在楼下,趴在吃饭桌上抄作业,我在旁边吃饭,这下大家都来得及了。至于要做值日生的,自觉分开行动,这礼拜不带他了。

但是不用抄作业的时候,我家前前后后几栋楼还是得和我一起承受这催命的叫喊。

王——占——黑!

王——占——黑——!

快——一——点——!

这么想想,老头们这几声叫唤确实不算什么,那串噼噼啪啪的电光炮,甚至比不上无数次被按在枕头下面的一只闹钟。

而且老王说,老人说话大声是很正常的,他们耳朵不好,自己听不清,就以为别人也听不清。说什么都用喊的。

现在老王说话也越来越大声了。大清早,他站在阳台上朝对面六楼喊:

怪脚刀,你家两只狗又打起来啦!

于是半个小区都知道有两只狗打起来了。

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小区住到现在,有小孩的,小孩都走了,有钱的,看准房价搬迁了。剩下都是些老的,穷的,也有像赵光明这样新加入的外地人。一眼望过去,路上没几副年轻时髦的面孔,若要纠缠起来,却发现没一个好对付的。

小区中间有个老人院,岁数大的,没人管的,都放在里面。老年活动室就造在它对面,一栋两层的平房。二楼是老年图书室,除了四面八方捐来的旧书旧报,还配了几台电视机和电脑。时常有些老人揣着副老花眼镜过来读书,练字,通关,上网,看戏曲频道,也有纯粹过来吹空调的和睡觉的。有时看戏的声音太大,吵了闭目养神的,有时通关的长久霸占电脑,惹恼了排着队等上网的,彼此就要吵起来。一个个看上去颤颤巍巍,喉咙却都响得不得了。小区就找了个从前教书的老太太,有威信,有耐心,专门负责维护和平,也顺带早晚开关。

楼下最早是腾给医院体检用的。一到免费量血压的那几天,看到活动室外面停着辆带十字的白面包车,小区里那些上了岁数的就从四面八方奔涌过去,撸起袖子管,捉住一个穿白大褂的,就朝他伸出一只肌肉松弛的手臂,乍一看还以为是来无偿献血的。后来街道配备了社区卫生院,老人们有了量血压的去处,医院也不用再来。小区就搬来桌椅沙发,端整好棋牌,门外立起一个手写的招牌叫做“老年健康生活区”,预备把一楼开发成休闲活动室。

棋牌棋牌,等到真的开发出来才知道,实际上是个偏义词,功能全都偏到牌上去了,哪有棋什么事。而且玩得动棋牌的人,基本上都不可能来自对面养老院,楼下迅速被小区各路中老年闲杂男性(及女性)霸占,渐渐的还请来了国粹麻将,环境愈发恶劣。

走进“老年健康生活区”一看,乡下烧秸秆一样,乌烟瘴气。昏黄的日光灯管底下,各色香烟——麻将系老头老太如同天庭里的神仙,在烟雾缭绕中游来游去,若隐若现,只有那几个明晃晃的秃脑袋,一座座小山峰似的扎进你眼里。沙发上卧着的,墙角靠着的,围着八仙桌观战的,扒开这些人,你才能看到长凳上坐着的,正在进行殊死搏斗的人——怪脚刀就在其中。两条细眉毛往中间涌去,三角眼眯成线眼,就知道他又在动脑筋了。一局结束,他刚要俯身去够桌角的热水瓶,又忙着搭下一局,只能回过身来摸牌,木塞子就被倒扣在桌上。热水壶冒着浓浓的水汽,和烟雾一起蒸熟了墙上的挂钟,脸上的老花眼镜,和一整排朝南的玻璃窗户。地上看不清,但踩过去软软的,就知道全是香烟屁股。几个老头坐在活动室外面,有徐爷爷,也有从对面养老院散步过来的。有人在里头待久了,出来吹吹风,也给老头们各发一根。徐爷爷就把它们夹在大耳朵上,过一会再抽。

下棋的老人起初是抱怨的,啥意思,我们没地方白相了。可是怪脚刀作为活动室常客,立马站出来讲,下棋的人,你有力气下棋,就应该走到公园里去下露天棋,石头上下棋,亭子里下棋,跑到这里来凑什么热闹。怪脚刀背后人多势众,下棋的嘴笨又老实,只好挪到楼上图书室去,反正下棋不出声音。

于是二楼还是老年图书室,一楼变成了不健康中老年人生活区。

到下午三四点,陆续有人闯进来,一边喊一边找,某某某,回家烧饭啦!某某某,去接小孩啦!兜了一圈发现目标,就把他提前从天庭里抓出去。最幸福的是家里有老伴的,临近饭点,才托小孩进来喊,爷爷回家吃饭啦,可是爷爷还牵肠挂肚这最后一副牌。至于那些家里没人的老头,自己随便弄两口吃吃,每天丢掉饭碗就过来打牌、看牌,到晚也不肯回家。但是活动室有硬规矩,要准点关门的。

老太太关好楼上,又下来催人,好了好了,好走了,明朝再来。

他们还不走,就把老太太搞得不开心,有时甚至要拖到六点。秀才遇见兵,不开心的事何止这些,打牌的人个个暴脾气,莽性格,有时一副牌,几句话,闹起别扭来,管你是邻家还是对家,吵到后来就要动手。

你打得来吗?

你打得来吗?

我怎么出牌要你管啊?

三句话就要掀台子。

啥意思啊你。

你啥意思啊。

几个意思来来回回,又要出事情了。

老太太劝不住。好在怪脚刀每天都来,渐渐就开始扮演调停者的角色。他习惯带两包烟,一包扔在桌上,一包藏在皮夹克内胆里。有人吵架了,怪脚刀就伸手掏出那包高档的,一人发一根,又从裤袋里挖出打火机,主动给人点上。

打个牌嘛,又不来钱,有啥好吵的,消消火,消消火。在怪脚刀看来,只要不涉及钱,怎么都好办。

有时他也拿自己说事,像我怪脚刀,副副牌算得这么精,还不是被人斩,想开点,小事情,小事情。然后搭着其中一人的肩膀走到外面抽烟,或者把他们安插在不同的局里,一派江湖人的做法。

但是今朝吵完,明朝还是要吵要打。老太太说,楼下这种流氓地方我管不了。于是怪脚刀临危受命,成了老年活动室的秘书长。除了化解暴力冲突,每天负责准时开关,烧几壶热水,保管好空调遥控板就可以了。

怪脚刀走马上任以来,活动室一下显得秩序井然。农村干部管农村,他的办法是,把鸡和蜈蚣分开,猫和狗分开,各桌有了各桌的固定班次,便迅速进入了高速生产阶段。那些互相看不对眼的人,既然不在一张桌上打牌,也就不容易掐上了。按怪脚刀的说法,社会主义阵营和资本主义阵营要泾渭分明,才能实现世界和平。

更方便的是,中途闯进来寻人的家属也不用大海里捞针了,只要找到怪脚刀那只亮锃锃的脑袋,他就能飞快起身帮你把你家壮丁捉出去。还有那些记性差的,今天拿错帽子,明天丢了茶杯,怪脚刀总能帮你物归原位。看起来除了包干区卫生管不住,这里的一切事务,如同怪脚刀手上掐着的一副牌,尽在他的掌控之中。

有人就改了110的台词,有困难,找怪脚刀。好像怪脚刀是这地盘的片警。

怪脚刀一听夸奖,又讲起了蹩脚的国语,开啥玩笑,我们联防队的人,他竖起一只大拇指,狠狠地往自己肩上一戳,绝对比现在的民警灵光。

从前小孩不听话,大人就要威胁,不乖,叫联防队捉你去!小孩就吓得半死。

我小时候就吓得半死。在我眼里,警察是正义群体,联防队则是恐怖组织。他们不穿制服,却戴金项链,上班时间不在派出所待着,总是像流氓团伙一样在马路上晃来晃去,看上去一点都不正规。

后来我才知道,所谓的联防队,正如他们看起来那样,其实是支东拼西凑的杂牌军。公安局要建群众联防队,就到各爿厂里去讨人。厂里趁机把自己内部那些惹不起又辞不掉的野蛮角色抽出来,放他们去社会上维护治安,厂里就顺带维护了自己的治安。而这些人通常早年也充当过社会的不安定因素,跑码头的,混江湖的,面相凶煞。以毒攻毒,竟然不失为好办法。怪脚刀就是其中的一员。

在没有协警和保安的年代里,联防队就好比是警察的替身演员,哪里有不安定因素,联防队就被派到最前面去。无事的平日,联防队像活动室里的人一样,路边打打牌,喝喝茶,一有风吹草动,收到命令,他们再慢吞吞地行动起来。街上出流氓了,谁家又吵架了,年关要抓小偷了,群众内部出了问题,联防队都得去插一手。管得好是分内,管不好,还要被老百姓骂。

回想起这段经历,怪脚刀总是很不服气。

随便哪年哪月哪桩事情,我心里一本账清清楚楚。他边打牌边讲,公安局现在那几个小干部算几斤几两,看见我就像不认得一样,真气煞人。

人家拆台,你也就是在里面捣捣浆糊,不打架不受伤,称啥功劳。

怪脚刀更不服了,一副牌倒扣在桌上,认真跟你讲。联防队联防队,关键是要防,你懂不懂。防不住,事情闹大了,那肯定是自家性命要紧。譬如地震来了,你还管人家的死活啊,戆。

联防队队员怪脚刀和活动室负责人怪脚刀一样,只管防暴,不管治暴,真起了冲突就抓紧跑路,剩下的让民警来收拾。

人家戳穿他,又要瞎讲,防什么防,乡下去抓赌你怎么不防。一下击中怪脚刀的软肋。

早年怪脚刀自己也赌博的,乡下抓赌他不敢去,怕眼熟的人认出来,连他一起告发。这种自掘坟墓的事情怪脚刀是不做的,他宁可在街头吹吹冷风,也绝不把自己搭进去。

后来联防队解散了,怪脚刀们又被派回各自厂里。厂里却不再担心内部治安问题了。一来是晓得这群人老了,闹不动了。二来是,闹了也没事,不影响生产——那时的厂多半已经停止生产了。

可是厂里不晓得,闹不动了,怪脚刀们还是可以跟你杠上,跟你没完。

怪脚刀还没退休,但他早就不上班了,偶尔去开个会,报个到。电控厂作为这座城市里苟延残喘的几家国企之一,发不出工资已经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几百个老工人硬撑着不走,就是为了等到最后那笔买断的赔偿金。这是一场关于时间和耐力的比拼,工人们盼着厂子尽快倒闭,厂里则盼着老工人里能多几个提前翘辫子的,好减轻他们负担。谁活着熬到最后,谁就能叉着腰仰天大笑了。

怪脚刀成天一副笃定自己就要仰天大笑的样子,打麻将的时候也常常跟人炫耀自己幸福的晚年生活。他伸出自己两根手指,一根代表厂里买断的赔偿金,一根代表社保的退休金,然后两手一拍,得意地说,老子咬紧牙齿一辈子,最能赚钱的日子就在眼前了。至于社区发给他的那份微薄的老年活动室值班费,怪脚刀早就宣称,到时候要全部拿到外面去赌牌。

还缩手缩脚做什么不来钱的把戏,怪脚刀讲,老年活动,老年活动,不来钱活动个屁啊,赢了是奖励,输了是刺激,打完统统不算数,老年朋友活着还有啥劲道啊?一只脚早就踏进棺材里去了!

说到棺材,怪脚刀又替那些生病早死的工友感到不值,但并非可怜他们,而是一脸不屑。

人这一辈子,活是活给自己的,死么,是死给别人看的好吧,这点道理拎不清。钞票拿不到,别说这几年白等,几十年也算白来一趟了。

他鄙视工友们意志不坚定,要死也没挑个好死的时辰。他讲:

你妈个×,换作是我,管他生啥毛病,只要一天拿不到钞票,老子就一天不会断了这口气!

怪脚刀欢喜在打牌的时候讲话,联防队的事,厂里的事,张嘴就来。若是笃悠悠站在外围看牌,他就忍不住要指点江山,好像电视里那种打牌节目的现场解说员。

呀呀呀,这张牌怎么能这样出的。

哎唷,这步走错咯。啧啧啧。

一听到这副太监喉咙在耳边讲个不停,打牌的人就转头使一个嫌弃的颜色。耐性差的干脆打断他,怪脚刀,嘴巴闭牢!

等到真的输了,怪脚刀就很得意地讲风凉话,你看看,我讲啥,是不是。

到晚临近关门,几个老头还在磨蹭最后一副。怪脚刀就看得很不耐烦。他收拾好各处桌椅,终于走过来,一边观战一边催:

奥扫奥扫(快点),打完滚蛋了。

哎唷,这张出掉么算了,藏什么藏。

若老头还在犹豫,他夺过一副快要赢的牌,朝桌子上甩一垛,又甩一垛,迅速了结持久战。这么一来,原本还想反败为胜的老头更不开心了,骂骂咧咧不肯走。

你们当自己是啥,野战军啊,八年抗战啊,走走走。怪脚刀骂个不停,直到把人逼走为止。

怪脚刀亲自坐镇的时候,就绝不肯讲牌面上的事了,讲了就是泄露天机。所以他像是放烟幕弹,又像是掏心挖肺,坐下来一摸上牌,就要跟你唠叨自己家里的事。六十个平方挤三代五口人,老婆什么事,儿子媳妇什么事,孙女什么事,一张嘴全抖漏出来。有些人爱听,听完还要回去在吃饭桌上讲给别人听。有些人则嫌烦,比如小官。光棍最厌恶人扯家长里短,他忍了几副忍不过去了,就骂:

屁话少讲,出牌!

怪脚刀勉勉强强逼出一张牌,继续讲。轮到下一回合,小官又催:

刀逼刀,你用手打用嘴打啦?!

一听这受辱的称呼,怪脚刀也光火了:又不能来钱,还不叫人讲话,那还有啥劲道!一副要甩牌走人的气势。

想赌出去赌!

怪脚刀就不响了。他没钱。何况走出小区打牌,再没人情愿听他唠叨了。

有时并非怪脚刀独自在讲,要是碰到阿金这样的,两只碎嘴巴拼成一对,就变成说相声了。从国家大事讲到单位个人,讲着讲着,你讲你儿子,我讲我儿子,有时竟也能怄出气来。

阿金嫌怪脚刀的儿子太蹩脚,初中文凭。

怪脚刀就说,我儿子最起码待我好。然后从皮夹克里掏出一包高档香烟扔在桌上,晃一晃自己脚下那双船一样的篮球鞋。

当我戆啊,人家穿旧再丢给你,你还当宝货。阿金非要戳穿他。

两个人就不开心了。

唯一能修补这种尴尬的只有怪脚刀的小孙女。她走过来伸出一只手,问怪脚刀讨钱。阿金就说,宝宝,你爷爷今天输得凶,阿金爷爷给你买。于是掏出一张十块钱塞在宝宝手里。两个人就又能边说相声边打牌了。

尽管遭骂,怪脚刀还是喜欢打牌的时候讲个不停。他说打牌和运动一样,友谊第一,比赛第二,要交流牌技,也要注意交流生活。怪脚刀向来不打闷牌,活动室里,他常驻的那桌总是气氛最活跃的,选手加上观众,十来张嘴讲个不停,比隔壁一台麻将还响。

怪脚刀打牌的时候,赢了一副,他就要哭穷,手头怎么紧,单位怎么不上路,意思是假如算钱的话,这些钱我是理应收下的。若要输了,他就炫耀自己有钱,儿子升级啦,乡下地皮要拆迁啦,好事一桩桩报,意思是不怕输。哭穷的时候,大家就笑他,怪脚刀,快去你家铁公鸡枕头底下偷点钱出来。

铁公鸡实际上是只母公鸡。怪脚刀的老婆下岗以后在超市打零工,每天早晚,一部电瓶车来去匆忙,又要上班,又要烧饭,从不和人多话。休息天在家,不是见她从六楼跑到底楼来生煤球炉,就是提着脸盆水桶去河边洗衣服,然而这些早就不被允许了。

活动室还没建的时候,怪脚刀经常在小区门口或明珠杂货店附近打麻将,几个人支一张八仙桌,搬四只骨牌凳,露天麻将没人管,偶尔小赌小玩。谁赢了大头,照规矩要请客买香烟。若怪脚刀赢了大头,大家就自觉敲瓦片,各买各的。

怪脚刀说,你哪里晓得,这个死老太婆,赢了不说话,照单全收,好像是伊赢来的。要是输了,连骂你好几天,连买彩票的几只铜板也一并没收了,气不气人。

再后来,铁公鸡关照他,不要多赢,小来来,五毛一局够了。怪脚刀睁大了眼睛说,人民币都叫啥,膨胀了,我们打麻将还停在计划经济的物价水平。你们听听,笑死人吗。

就连他家两只狗,怪脚刀讲,本是养给孙女玩的,可是她老婆改不掉乡下习惯,养狗看家,规定只放车棚,不能登堂入室。

借由怪脚刀的诉苦,大家对他老婆的印象,都从“会做人家”变成了“一毛不拔”。以前妈妈一凶,老王就说,呦呦呦,要跟对面那只母公鸡看齐了。妈妈就不响。好像谁要是变成了母公鸡,谁就很丢人一样。

但母公鸡自己似乎并不觉得丢人,她照旧去河边洗衣服,在楼下烧煤球炉,偶尔和几个老太太闲聊几句。邮递员前脚把超市的广告纸一张一张塞进各家信箱,后脚就被她一张一张回收进车棚里,预备卖给收废品的。两只狗坐在车棚外,专门负责看守自家几部电瓶车,怪脚刀一部,铁公鸡一部,小刀一部。

很多时候,绰号和姓氏一样,是可以传宗接代的。某种程度上,越是不上台面的绰号,越有生命力。比如大卵的儿子就叫小卵,萝卜头的儿子叫小萝卜头,赵光明的儿子叫小光明。大家都说,小官要是有儿子,就要叫做小小官,听起来好像“笑笑看”。小官不开心,他说,你们再笑笑看呶!大家就笑得更厉害了。老王从前有个一米七的对象,又高又瘦,人家在背后叫她大凹逼,后来就直接叫老王大凹逼。和我妈结婚之后有了我,人家就叫我小凹逼。我妈讲,小姑娘叫这种名字难难听听。所以长大之后,这个名字就被迫绝迹了。只有在小区里骑着三轮车卖米的那个人,他儿子再骑过来的时候,还是被叫成“卖米的”。我想如果阿金当年也继承到一爿秤店,或许大家也会像称呼汪早迟和汪巧兴那样,称他为汪老板。

怪脚刀的儿子,理所当然要叫小怪脚刀。但是四个字里有三个入声字,念起来太费劲。于是约定俗成的,怪脚刀的儿子就一直被略称为小刀。小刀也是一把厉害的刀。

怪脚刀说,我不要养儿子,我们联防队养出来的儿子,以后不是警察就是流氓。结果他还是养出了一个流氓。

我读小学的时候,小刀读初中。每天放学回到家,从阳台望出去,就会看到对面楼下站着一群小青年,有男有女,身边停着好几部拉风的电瓶车。他们的书包扁扁的,头发黄黄的,还能把校服穿得很时髦,几个人在楼梯口晃来晃去,晃来晃去。那种晃法,看一眼就让我想起我妈口中那些“你稍微躲远点”的人。他们都在等小刀下楼。

怪脚刀和小刀讲话,总是隔着一栋楼的高度。

我记得小刀经常在楼下喊,爸爸!爸爸!爸爸!爸爸!

喊到怪脚刀听到为止,做啥!

帮我书包丢落来!

然后就听到啪的一声,一只书包摔下来。

有时换一个人在楼下喊,亮亮!亮亮!亮亮!亮亮!

喊到小刀答应为止。

钥匙丢落来!

然后又听到啪的一声。

他们一家人好像总是要忘带东西,整的就包个尼龙袋报纸什么的,直接扔下来。碰到散的,竟然能从六楼窗户里吊一个菜篮子出来,像倒车一样,一个人作业,一个人大声指挥:下!慢点!下!最后晃悠悠地到达地面。篮子里有时是一个不锈钢饭盒,有时是一部手机。这种情况常常发生在中饭过后,喊的太久,吵到了午休的邻居。就有人探出脑袋抗议,喊什么喊!叫魂啊!

小刀以一种比怪脚刀还凶还响的年轻人喉咙大骂:关你妈个×啥事体!喊得半个小区都听到了。

对方就不敢响了,怪脚刀也不响。

有件事我也一直不敢响。几年级我不记得了,吃过中饭,我妈让我带一盒长得像贝壳的外国巧克力给班主任。走出十分钟,我在桥上碰到了小刀,身后围着那几张经常从阳台上看到的面孔。

小刀走过来,朝我手里看了一眼。我主动问了个好。

小刀阿哥。

喊我什么?

噢!亮亮阿哥。我才想起小孩不能乱叫绰号,赶紧改口。小刀叫诸什么亮,和诸葛亮差一个字。

手里啥东西,拿来看看。

巧克力。我想都没想,话没说完就很怂地献上宝了。

小刀拆开包装,我心头一拎。只见他的手指沿着铁皮盒子兜了一圈,最后停在某处,自己率先挖出一粒抿在嘴里,又把盒子伸出去,身边每人挑了几粒,剩下的,连同铁皮盒子一起还给我。他说,小凹逼,走吧,读书去。

我就跑了。

到了学校,我也偷偷抿了几粒,多出来的分给要好同学。藏好铁皮盒子,预备带回去装东西。

到晚我妈问,送了吗。

我说送了。我不敢响。老王说过,别人打你,你若是不敢打回去,就别哭着回来找我。打不过,你就自己吃瘪。

我想了想,觉得自己肯定打不过小刀,也犯不着为了一盒巧克力去打。再说,换作上交给老师,我一粒都吃不着,现在托小刀哥哥的福,我自己也尝到甜头了。我干嘛要打他。

所以我选择自己吃瘪。

后来铁皮盒子放在抽屉里被我妈发现了,她骂了我一顿。我还是不后悔,我发现自己不仅吃到了巧克力,还留下了好看的盒子。这一切多亏了小刀哥哥的流氓作风。

但是小刀最流氓的,是他有一天打了他老子怪脚刀。

我不记得是什么原因了,也许本来就没什么原因。总之当时那群小青年就站在他们平时所站的位置,而我照旧站在阳台上。持久的争吵声一定引得很多邻居像我一样,把脸贴在自家阳台或灶头间的窗户沿儿上,怀着兴奋的情绪隔岸观火。

过了一会我看到怪脚刀拍了小刀一记巴掌。

随后就是小刀往怪脚刀身上踹了一脚。怪脚刀摔在地上,没有一个小青年去扶他。

怪脚刀说,你走好了,有本事别回来。

小刀就像电视里的人那样,毫不犹豫地招呼其他人开着电瓶车风风火火地离开了现场。接着我听到近处远处很多次关窗户的响声,没有人喊话。怪脚刀已经自己爬起来,走到车棚里去了。

那时我想起怪脚刀打牌的时候说,我们联防队的人务必要养女儿,不能养儿子,儿子像老子,就一定会超过老子,养出来不是警察就是流氓。所以小刀变成了比怪脚刀还流氓的人,怪脚刀打不过,只好跟我一样,自己吃瘪。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原来在小刀之前,怪脚刀有过一个女小刀。似乎联防队的人养女儿,就能摆脱这种宿命的堪忧。有人说,女小刀很乖很聪明,像怪脚刀的孙女一样,也到了要去上小学的年级。然后被卡车撞死了。

这事情发生在怪脚刀搬来之前。牌桌上的怪脚刀什么都讲,就是没讲过女小刀。不知道的人一直都不知道,知道的人从不敢开口问。直到有一天杂货店的明珠老板娘在外面进货的时候听得了这件事,她肯定吓了一大跳。于是几乎在同一天,小区里好多女人也都知道了。

她们说,怪不得,自从小刀给怪脚刀养了个孙女,怪脚刀就像家里请来了一位神仙,天天供着,百依百顺,一切全包。

那年打完老子,小刀并没有像电视剧里那样,一气之下再也不回家。我想,也许我所见到的,不过是无数次冲突中的一次而已。小刀初中毕业,连技校都没去,直接干了好几份工作,最后在一个带星级的酒店里当服务生。每天朝九晚五,一套西装上身,看起来斯文很多,楼下也不再有杂七杂八的小青年晃来晃去。怪脚刀皮夹克里藏的那些引以为豪的高档香烟,就是小刀时不时从酒店里带回来的。后来小刀当了领班,认识了外地来的女服务员,不久就生了小小刀。他们一家三代五口人,挤在六十平的顶楼,仍然时不时隔着一栋楼的高度喊来喊去。

怪脚刀的孙女都会喊了。爷爷!爷爷!爷爷!爷爷!

喊到怪脚刀听到为止。

爷爷下来白相!

怪脚刀一点也不磨蹭,飞快地跑下楼了。

爷爷也常常在楼上喊,宝宝!宝宝回来吃饭!

小小刀就从某一栋楼后面钻出来,乖乖上楼去。

从婴儿到小学生,小小刀就像怪脚刀身上一只拖油瓶,样样事情都是爷爷拉扯大的。爷爷在小区门口打牌,她就在白场上找小朋友玩。爷爷到杂货店外面搓麻将,她蹲在赵光明家门口找事情干。爷爷在活动室,她就自己上二楼看电视。没有早教和兴趣班,小区里也有学不完的新鲜事。玩到肚皮饿了,她就领着一群小朋友走过来,伸出一只手,爷爷,要买东西。怪脚刀虽然口袋扁扁,宝宝要多少,他向来是一口答应的。

小区里的老头,小小刀个个都认识,嘴巴甜,走到哪里总是这个爷爷、那个爷爷地叫着。于是全小区的老头都变成了小小刀的爷爷,得了什么糖,什么水果,什么稀奇宝物,就要送给小小刀。小官爷爷的小黑狗生了新狗,就抱过去两只给小小刀。

小官爷爷,这两只狗叫啥名字啊。

宝宝,这只叫怪脚刀,这只么,叫刀脚怪,好不好!小官笑得直不起腰来。

小小刀很开心,蹲在草堆里玩狗。怪脚刀就也很开心。

无数个白天,怪脚刀和刀脚怪就在小区里跑来跑去,小小刀跟在后面跑来跑去。路上的人喊,怪脚刀,过来!一只狗就朝他跑过去。下班回来的人喊,怪脚刀,好回转了!他们就摇摇尾巴回到自家楼下。有时乱叫瞎吵,怪脚刀就从六楼伸出头喊,不准吵!两只狗就不响了。每天晚上,怪脚刀和刀脚怪睡在车棚里,小小刀睡在六楼,他们也隔着一栋楼的高度。

读书之后,怪脚刀负责早上送孙女上学。一辆电瓶车,小小刀坐在爷爷后面,小书包搁在电瓶车尾箱上。一开出去,怪脚刀和刀脚怪就一路跟着追啊追,像排出两道黑黑的尾气,一直追到小区门口。怪脚刀转头喊,回去!回去!它们不敢穿马路,走回自家楼下,或随便找个地方玩起来,像小小刀还没读书的时候那样,自由自在。

到放学回来,小小刀由奶奶和爸爸接送,有时要去这个班那个班,她总是匆匆上楼,没空和两只已经变成大狗的老朋友玩一会。人一岁,狗七岁,小小刀长成小大人的时间,怪脚刀和刀脚怪已经长成真的大人了。

老王说,宝宝现在不乖,读了书,看见大人都不叫了。老王也是那些送宝物的热心爷爷之一。但他更喜欢和怪脚刀和刀脚怪一道玩,他讲,还是狗好,你喊一声,它大老远也要冲过来朝你叫两声。吃过饭,老王就要下楼去给它们送点吃的,出门散步,也要特意绕过去看一眼。下雨天他站在阳台上,看着对过两只老狗追来追去。追到草堆里,老王就大喊——

怪脚刀,泥地里覅过去!

近几年,怪脚刀反复在牌桌上讲起的是他老婆在乡下的一块地皮。听说政府要征去挖马路,他就能赔到一套拆迁房。这套拆迁房和怪脚刀日日念着的买断金一样,总是感觉要来了要来了,却迟迟没有来。

怪脚刀竖起三根手指,买断金加退休工资,又多了一套拆迁房,怪脚刀两手一拍,大笑,这下好了,有吃有住还有小金库,哈哈哈哈。人家就笑他,啥小金库,都压在母公鸡枕头底下呢。

怪脚刀就说,滚滚滚,到时候就叫伊滚。退休是我退,买断金是我断,轮得到伊来抢。老子缩手缩脚一辈子,以后就要乱来。谁管老子,我跟伊分开过!

可是小金库还没来,怪脚刀就先出了一大笔血,怪脚刀的儿子又结婚了。小刀这次讨了个本地老婆,年纪稍微大一点,长得也要好看一点。比起不声不响就搬过来住的上一个,这一个排场很大,有婚纱,有车队,有录像,肚子也有点大,看起来花了不少钱。据说这算是以前亏待小刀,现在补偿一下。唯一不变的是,婚房还是在六十平的老房子里。总有人讲,太蹩脚了,结两次婚,一套房子都没。但这只是装装样子,婚后小刀就搬出去了,住在新老婆家的大房子里。六楼就剩下老两口和小小刀。

至于那个外地老婆去哪了,怪脚刀讲,我不管他们年轻人的事。反正都搬出去了,他也管不着。何况少一个人,就少一口饭,这一点母公鸡是很高兴的。

母公鸡更高兴的是,小刀重新讨了个老婆,就有机会给她生个孙子。而怪脚刀则一脸鄙视地讲,他们乡下人,天生重男轻女。

联防队的人养出来的孙子会不会也是流氓,这一点怪脚刀好像从没讲起过。他也不需要讲了,半年不到,怪脚刀又得了一个小孙女。他高兴得不得了。

怪脚刀拿着手机里的小孙女照片,像派香烟一样给活动室的人轮流看一遍,像我吗,像我吗。

牌桌上有人问,你家铁公鸡花大价钱讨个新老婆,结果又养个孙女,怎么样,要不要房子卖掉再讨第三个啊。

看牌的人笑得不行,说怪脚刀要变成人口贩子了。

怪脚刀说,帮帮忙,卖什么房子,喝西北风啊。我看么,再来一个还是孙女。我就喜欢孙女。

所幸的是,后来可以生二胎了。母公鸡估计要高兴得叫起来。更高兴的是,没过多久,怪脚刀念叨一万遍的那套乡下房子总算到手了。有新孙女,又有新房,双喜临门,怪脚刀每日春风得意。赢了输了,都夸自己有钱,要翻身了。

有了钱,怪脚刀就想再拉扯一个孙女。可是这次的本地媳妇眼光高,一看怪脚刀这副样子,就坚决不同意把小孩交给他领,非要带回去给自己父母。小孙女不来,小刀和新儿媳也不来,怪脚刀就抱怨儿子被女人抓走了。

儿子不来不要紧,小孙女是心头肉。怪脚刀生气了,那一阵每天都在活动室忿忿不平。他讲,啥叫我这种人,我这种人怎么了,不要看不起人,我们不管是厂里还是小区里,都是正经做人的好吧。

母公鸡就劝他算了,少领一个小孩少一份负担。怪脚刀不同意,他拎起眼睛说,我的孙女,随便怎么样我都要天天见到!

大家就觉得他蛮不讲理。孙女又不是自己女儿,怎么能天天见到。再说你已经带过一个,另一个给别人带也很说得过去。可是怪脚刀偏偏要钻牛角尖,坚决咽不下这口气。小刀每来一趟,怪脚刀就要讲条件讲道理,好几次听到对面有大动静,以为又要打起来了,然而并没有。明珠就讲,你们也要想想怪脚刀,丢了女儿,孙女肯定要是心肝肉啦。

小刀再过来,是来问怪脚刀讨乡下的房子。怪脚刀的回应是,房子给你,但是孙女要带过来,最起码一周管一半。小刀同意了。

乡下的房子给小刀了。可是小孙女并不能常住。来一趟,新媳妇抱怨一趟,这种活动室乌烟瘴气的,小孩可以进去啊。你这两只狗不打疫苗,养了是违法的晓得吗。小孩咬一口不得了。又抱怨他家太小,住了一个住不下两个。每次来都是匆匆吃过饭就走。

小孩再来,怪脚刀就不打牌了,抱着小孩在小区里走来走去,像在四处献新宝贝。可是到晚饭边,小刀下班顺路就要把小孩接走。有些事怪脚刀回不过嘴,他竟然也不想反驳。看起来怪脚刀在小刀面前早没有威信了,小刀说要来接,怪脚刀就只好按时把人送到门口,有时大的小的一起带走,怪脚刀也不响。

怪脚刀没有如愿领到小孙女,现在他像小区里其他老人一样,等着小孩来一个电话,等着他们周末过来吃个饭。来一个电话,吃一顿饭,他就高兴得不行,提前一天买好很多很多菜。

大家说,怪脚刀藏了这么厉害的一把刀,结果还是给小刀骗走了。

阿金总是幸灾乐祸,他讲,老子的房子留给儿子,天经地义,怪脚刀算太精,自己倒霉。

怪脚刀就为小刀说话,都是那个女人出的主意。我老早晓得伊,要我房子,不要我这种邋遢人。

这次怪脚刀砸了刀,还是没赢。

好在怪脚刀还有这间活动室。一个人管一间房,就好像这个人完全拥有了这间房似的。怪脚刀每天早出晚归,他坐在活动室最吵的那一桌上,一边打牌,一边讲话,照旧说自己现在有钱,不怕输,可是没人相信。大家都知道,怪脚刀花了大钱办事情,又没了房子,哪里还有几分钱。但是怪脚刀是自信的,打牌有一种说法,输到空,意味着就要赢个大了。怪脚刀的买断金马上就要来了,退休金也要来了。他的工友里,病死的越来越多了,怪脚刀说,我不像他们,我想得开,又有耐心。那帮贪污东西要从我手里省掉这笔钱,想都不要想。打牌的人就接话,怪脚刀出怪牌,我们看不懂。

母公鸡还在楼下回收广告纸,多收一张,就多一分钱。杀鱼,杀鸡,母公鸡从不在菜场里杀好,她把鸡绑在楼下的大理石长凳上,从车棚里拿出一把刀,自己磨,自己杀,流出来的血总是淌了一地。路过的人就只能绕行。碰到爱干净的,放出话来,

杀完拿水冲干净阿,腻心。

不要紧的,避邪,避邪。母公鸡笑着回话。

小小刀也搬去住大房子了。六十平的房子变成两个人住,宽敞得很。再宽敞,车棚里的两只狗还是不能放上来。怪脚刀每天带着他们来来去去,像一个大爷带着两名随行侍卫。

有一天怪脚刀在我家楼下喊,老王,老王,在家吗!

老王喊他进来,怪脚刀手里拿着一瓶什么药。

小王,你帮大伯伯看一下,上面写了两句啥英文。他们习惯把所有外国字都看成是英文。

我查了一下,德文,大致是治血管软化的保健品。我给怪脚刀讲解了一会,治什么病的,怎么个吃法。他拼命点头,哎对的对的,亮亮也是这么讲的,但是我想不起来了,哈哈哈哈。怪脚刀笑起来好像含着一口冷风,哈一次就传来嗖的一声。随后他深咳了一下,转身去我家卫生间里吐痰。小眼细眉高额头,他一讲话,额头上就裂开了五六道横皱纹,眉毛带点灰白,眼睛就更细了。怪脚刀开心地讲,他们去外国旅游带给我的。

我忽然又多看了一眼,发现瓶底那个日期好像就是下个月。我指给怪脚刀看,大伯伯,不要吃了,快到期了。

啊?

他愣了一下,嘴张成一个小小的“O”,说完半天也没有合拢。又犹豫了一会,怪脚刀说,不要紧的,我抓紧点,每天多吃几粒,很快就能吃完了。

规定了一天吃几粒,不能乱来的。

保健品呀,怪脚刀说,又不是药,吃不死人的。他拼命摇手,我抓紧点吃掉,叫我家老太婆一起吃。

我就不好说什么。

老王要给他泡茶,他说,不用啦,不用啦,我等会去活动室自己烧。腋下夹着空的运动水壶,陈色很深,看起来像从前烧水铜管里那种一抹一手指的污垢。

我走啦,我走啦。他从客厅走到门口。我突然发现他的脚很小,又短又窄。怪脚刀常年穿着篮球鞋,两根撑船的细竹竿倒插在两只长长的乌篷船上,我小时候总以为他长着一副田鸡的蹼。怪脚刀靠在门边,一只脚上了船,鼓鼓的,一点也不晃来晃去。手里拿起另一只船,稳稳地伸出脚来。

老王说,怪脚刀,这双鞋时髦来。

怪脚刀就笑。一笑人有点站不稳,鞋里有一只纸团掉出来,落到地上。

小时候买新鞋,回家头一件事就要把鞋里的纸团全部扔掉,然后兴奋地把脚踩进去。好像穿了新鞋,自己也有了一副新的身体。

我家老太婆想得出吧。哈哈哈哈。

怪脚刀弯腰把纸团捡起来,塞进鞋里面,另一只脚也飞快上了船。我把那瓶保健品递给他。

一开门,怪脚刀和刀脚怪在门口等着,舌头伸得老老长,像两个守候多时的侍卫。

走了,老王!

他那串钥匙噼噼啪啪地在我家楼梯上飞快盘旋,怪脚刀和刀脚怪在后面跟着,一左一右。怪脚刀晃荡着两只肩膀,好像老爷出庭一样,吹起了口哨,一脸神气地朝活动室走去。

路过的人喊,怪脚刀!

怪脚刀对你哈哈笑两声。另一只怪脚刀不会笑,只能朝你冲过来乱叫一通。

上一章:03 下一章:05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