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蛊惑者

卡拉马佐夫兄弟  作者: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

“陪审员先生们,有可能毁掉我的当事人的不单单是这些事实凑在一起产生的效应,”他开始说,“不,真正可能毁了我的当事人的只是一个事实,那就是他父亲的尸体!如果这是一桩普通的命案,那么,只要把每一件事实逐一加以分析,而不是合在一起考虑,由于这些事实的不足道、未证实和虚幻性,你们会驳回指控,至少不会仅凭对一个人的成见毁了他的一生——尽管人们对他有成见,确实是他咎由自取!

“然而,这不是一桩普通的命案,而是一桩杀父案!这是惊心动魄的,其撼人心魄的程度致使控方列举的事实明明是不足道和未证实的,却也变得有了分量,多多少少像是定论,甚至在最少成见的头脑里尚且如此。对这样的被告怎么能判无罪?如果他杀了人怎么能让他逍遥法外?——每一个人在心中几乎不自觉地、本能地都会这样想。

“是的,杀死自己的父亲是件可怕的事情——因为被杀的是生他、爱他的人,从他小时候起便为他有点儿头疼脑热操碎了心的人,为了他的幸福含辛茹苦一辈子的人,活着仅仅为了他能舒心快乐、有所成就的人!陪审员先生们,什么是父亲,真正的父亲?这是多么伟大的两个字!这一名称有着何等伟大的内涵!刚才我们约略指出了真正的父亲是什么,应该是怎样的。在本案中,在我们大家正在研究、我们为之如此劳神烦心的这个案件中,这位父亲即已故的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卡拉马佐夫,却与我们刚才所说的父亲这一概念格格不入。这不像话。是的,某些做父亲的委实不像话。让我们从近处来端详一下这位不像话的父亲——鉴于我们面临的抉择至关重要,就不应当有任何顾虑。现在我们尤其不应该顾虑重重,用独具慧眼的公诉人的话来说,像小孩子或怕事的女人那样对某些思想避之惟恐不及。

“但在他那篇火气很大的演说中,我这位尊敬的对手(我还没有开口,他已站在我的对立面了)曾数次声称:‘我不会把为他辩护的权利拱手让给来自彼得堡的辩护人。我是公诉人,我也是辩护人!’这话他一再重申,然而他忘了提醒大家:既然可怕的被告小时候在故居,仅仅因为从唯一疼他的人那里得到过一斤榛子,在整整二十三年间始终铭心感恩,那么,反过来说,这样一个人在这二十三年间也不可能不记得,自己光着脚,用仁爱为本的赫尔岑什图贝的话说,‘给父亲撂在后院里,脚上没有靴子,裤子仅靠一颗扣子吊住才不掉下来’的情形。

“噢,诸位陪审员先生,为什么我们要从近处看看那位不像话的父亲,重提大家都已经了解的往事?请想一想,二十三年之后我的当事人回到本城见他父亲的时候,看到的是一幅什么样的景象?为什么要把我的当事人描绘成一个冥顽不灵、自私自利的怪物?他桀骜不驯、粗野狂暴,为此他还在接受我们的审讯,但谁应该对他的命运负责?他明明有不错的禀赋,有一颗知恩图报、感觉锐敏的心,而受到的竟是如此荒唐的教育,这该由谁负责?有谁教过他理智地做人?他有没有接受过知识的启蒙?童年时有谁多多少少爱过他?我的当事人是在上帝保佑下长大的,也就是说像一只野兽那样听天由命。阔别多年之后,我的当事人也许渴望见到父亲。在这以前他也许千百次回忆起自己的童年,竭力驱散小时候常梦见的那些魑魅魍魉,一心只想原谅和拥抱自己的父亲!结果怎样呢?迎接他的只有恬不知耻的嘲弄、猜疑以及在钱财问题上无休止的争吵。他天天听到一杯白兰地在手的父亲发表那些令人恶心的奇谈谬论和人生哲学,最后竟看到父亲想用儿子的钱夺走儿子的情人。哦,陪审员先生们,这太可恶、太狠毒了!而这个老头儿还逢人便抱怨儿子不孝、狠心,往儿子脸上抹黑,诽谤他,收购他立下的借据,企图把他送去坐牢!

“陪审员先生们,像我的当事人这样的人看起来像凶神恶煞,无法无天,却往往心肠很软,只不过他们不显露出来罢了。请不要笑,不要以为我的想法可笑!天才的公诉人刚才无情地挖苦我的当事人,把他喜欢席勒,热爱‘美好和高尚的情操’视为笑柄。如果我处在他的位置,如果我是公诉人,我决不会加以嘲笑!是的,我要为这些人的心灵辩解,因为它们很少能得到理解,却经常被曲解;这些人的心灵往往渴望温柔、美好和公正,似乎恰恰与他们自己的粗野和凶横形成对照——这是一种不自觉的渴望。他们表面上情欲强烈、举止横暴,其实却有一颗爱心,比方说他们能爱一个女人爱得近乎折磨自己,而且一定是一种能使灵魂升华的高尚的爱。还得请你们不要笑我:在这类人身上这种情况屡见不鲜。他们只是不善于掩饰自己的情欲——这种情欲有时表现得非常粗暴,——正是这一点令人震惊,人们注意的也正是这一点,却看不见一个人的内心。他们的热情很快就会冷却,但在品行高尚、心灵美好的女人身边,这个看来粗野狂暴的汉子会弃旧图新,争取革面洗心,做一个诚实的好人——变得‘美好而高尚’,不管这几个字遭到了怎样的讥讽!

“刚才我说过,我不许自己触及我的当事人与维尔霍夫策娃小姐的罗曼史。不过,说一两句还是可以的。刚才我们听到的不能算证词,而只是一个情绪狂乱、只图报复的女人的号叫;说实在的,轮不到她——哦,根本轮不到她——来指责被告背叛了她,因为是她自己背叛了被告!只要她有一点点时间冷静地想一想,就不会提供这样的证词!哦,请不要相信她的话,我的当事人并不是像她所说的‘恶煞’!

“博爱人类的主在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前夕说过:‘我是好牧人,好牧人为羊舍命,也不让一只羊丢失……’我们也不能毁了一个人!刚才我曾发问:父亲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我说这是两个伟大的字,是个宝贵的名称。但是,陪审员先生们,使用名称可马虎不得,我要实话实说:像被杀的老卡拉马佐夫这样做父亲的,就不能、也不配称为父亲。爱一个不配做父亲的父亲是荒谬的,不可能的。爱不能凭空创造出来,只有上帝才凭空创造世界。

“‘你们作父亲的,不要惹儿女的气,’这是一位使徒本着一颗火热的爱心写下的话。我现在引用的这些圣人之言并不是为了我的当事人,我是为了天下做父亲的重温这些圣人的教诲。是谁赋予我这种权力来向他们说教?没有人。但我以一个人和一个公民的身份vivos voco![拉丁文:向活着的人们呼吁!出自德国诗人席勒的《大钟颂》。]我们在世间逗留为时不多,我们会做许多不好的事,说许多不好的话。因此我们人人都要把握住共同交流的机会,彼此说些有益的话。我现在就是这样做的:只要我在这个地方,我就要利用这个机会。当局不是无缘无故为我们提供这个讲坛——全俄国都能听到我们的声音!我的话不光是说给今天在场的父亲们听的,我要向一切做父亲的大声疾呼:‘你们作父亲的,不要惹儿女的气。’首先我们自己要实现基督的训示,然后才能要求我们的孩子。否则我们就不是父亲,而是我们孩子的敌人;他们也就不是我们的孩子,而是我们的敌人,是我们自己把他们变成了我们的敌人!你们用什么量器量给人,也必用什么量器量给你们——这可不是我的话,这是福音书上的教训:你自己怎样对待别人,别人也会怎样对待你。如果孩子用你的办法对待你,怎么能责怪孩子呢?

“前不久在芬兰,有一个当侍女的姑娘被怀疑偷偷产下一个小孩。于是有人暗中监视她,结果在房屋顶楼角落里的砖头后面发现她的一只箱柜,以前谁也不知道,打开后从中取出被她杀死的一个新生婴儿的尸体。在同一只箱柜里还发现两具小骷髅,都是她以前产下后当即杀死的,对此她供认不讳。

“诸位陪审员先生,她算不算这些婴儿的母亲?不错,是她生下了他们,但她能算是他们的母亲吗?谁会用神圣的‘母亲’二字来称呼她?陪审员先生们,让我们壮起胆来,不仅胆大,而且妄为,此刻我们甚至有责任胆大妄为,不要怕某些说法和想法,不要像莫斯科的商人妇那样听不得‘金属’和‘烟气’这样的字眼[这“烟气”多见于《圣经》,如《旧约·创世记》第19章第28节述及耶和华毁灭淫乱之城所多玛和蛾摩拉时有“那地方烟气上腾,如同烧窑一般”等语,专指硫磺、树脂燃烧的烟气,总是与地狱或惩恶连在一起。俄国剧作家亚历山大·奥斯特罗夫斯基所著的剧本《日子难过》(1862)中一个商人妇听到“金属”就联想起铁索锒铛,另一个说:“我的胆儿小得要命。只要听到‘烟气’这两个字,马上就手脚发抖。”]。相反,我们要证明最近几年的进步也影响到我们的思想观念,我们应当直言不讳:生了儿女的还算不得父亲,生了儿女而又尽到责任的才算是父亲。

“哦,当然,对父亲这两个字也有另一种理解,另一种诠释,根据这种解释,即使我的父亲是个恶魔,即使他是自己儿女的罪人,他仍然是我的父亲,理由仅仅是他生了我。但这可以说是神秘主义的解释,凭头脑我是无法理解的,我只能凭信仰,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不加思考地接受下来,像其他许多事情一样,尽管我也不理解,可是宗教要求我相信。但在那种情况下,就让它保留在现实生活领域之外也可以。而现实生活却不仅有自己的权利,它本身还要我们承担伟大的义务;在现实生活的领域内,我们如果想讲仁爱,说到底,也就是如果想做真正的基督徒的话,我们应当并有义务严格按经过理性和经验证实、经过分析的洪炉熔炼的信念行事,——归结为一句话,我们必须理智地而不是像在睡着时、梦魇中那样糊里糊涂行事,才不致害人,不致坑苦和毁掉一个人。那时我们干的才是真正基督徒干的事,不仅仅是神秘主义的,而是真正仁爱的事业……”

这时从大厅的许多方向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但菲久科维奇甚至双手乱摇,似乎在恳求掌声停下来,让他把话讲完。全场顿时鸦雀无声。演说继续下去:

“陪审员先生们,假定我们的孩子已经是青少年,假定已经开始用理性思考,你们以为他们不会产生这些问题吗?不,会产生的,我们不应要求他们作不可能的克制!看到自己的不称职的父亲,特别是跟同年龄其他孩子的称职的父亲进行比较,会使一些恼人的问题在青少年心中油然而生。他们这些问题通常只能得到例行公事式的答案:‘他生了你,你是他的骨肉,因此你必须爱他。’青少年会不由自主地陷入深思:‘他生我的时候难道爱我吗?他生我难道是为了要我吗?在那个时刻,在或许是被酒激起了情欲的时刻,他连我是男是女也不知道,他传给我的只是纵酒的嗜好,——这就是他干的好事……。为什么我必须爱他?难道仅仅因为他生了我,而以后从来没有爱过我?’

“哦,你们也许会觉得这些问题粗俗、残酷,但你们不应要求青少年的头脑作不可能的克制。‘你即使把天性赶出门去,它也会从窗外飞进来。’重要的是我们不应怕听‘金属’和‘烟气’,应该按理性和仁爱的指示,而不是按神秘主义观念的要求来处理问题。怎样处理?应该这样:让儿子站到父亲面前,正经八百地问他本人:‘父亲,告诉我,为什么我应当爱你?父亲,你得向我证明我应当爱你。’——如果这位做父亲的答得上来并能向他证明,那么这就是一种真正的、正常的父子关系,不是仅靠神秘主义的偏见维系,而是建立在理智、清醒和严格合乎人道的基础之上。相反,如果做父亲的无法证明,——这个家庭也就完了;他不再是儿子的父亲,而做儿子的从此获得自由,今后有权把自己的父亲视同陌路甚至视为自己的敌人。陪审员先生们,我们的讲坛应当成为宣扬真理和明智观念的学校!”

演说在这里被不可遏止的、近乎狂热的掌声所打断。当然,并非全场鼓掌,但毕竟有一半听众鼓掌。鼓掌的也是做父母的。从女士们坐的敞廊上响起了尖叫声和欢呼声。许多人在挥舞手帕。审判长拼命摇铃要求保持肃静。他显然被听众的表现所激怒。但把刚才“清庭”的威胁付诸实施可断乎不敢,因为向演说者鼓掌和挥舞手帕的甚至有坐在后面特设椅子上的贵宾,燕尾服前襟上挂着星形勋章的老者,所以等喧闹声停下来以后,审判长才跟先前一样仅限于厉声扬言“清庭”做做样子,得意而又激奋的菲久科维奇又继续他的演说。

“诸位陪审员先生,你们不会忘记今天在这里反复谈到的那个夜晚,做儿子的翻墙潜入父亲的宅院,最后与生了他却伤害了他的敌人面对面相遇。我要全力坚持——当时他跑去不是为了谋财,指控他盗窃是荒谬的,前面我已经说过。他闯到父亲那里去也不是为了害命,绝对不是;如果他蓄意杀人,那么至少事先会准备好凶器,而那根铜杵他是本能地拿走的,自己也不知派什么用场。就算他用暗号骗过了父亲,就算他进去了——我已经说过,我一分钟也不信这个神话!陪审员先生们,我凭着神圣的一切向你们发誓,如果那不是被告的父亲,而是伤害了他的其他人,被告在各间屋子里匆匆查看一遍之后,确信那个女人不在宅内,他会在对情敌不造成任何危害的情况下匆匆逃跑,也许会把他的情敌打一下,推一跤,仅此而已,因为他无心于此,他没有闲工夫,他需要知道那个女人在什么地方。但那是他的父亲——一看到他从小痛恨的父亲、伤害他的仇人、而如今又是难以置信的情敌,事情就完全不同了!仇恨不由他自主而又无法遏制地向他袭来,理智地思考根本不可能,千种思绪霎时间一齐涌上心头!这是疯狂和错乱的冲动,但也是天性的冲动,就像自然界的一切不可阻挡和不自觉地要为自己的法则遭破坏进行报复一样。

“但被告即使到了那个时候也没有谋杀父亲——我坚持这一点,我公开宣称这一点——不,他只是在憎恶和愤怒的驱使下挥了一下那根杵子,并没有杀人的愿望,也不知道会打死人。当时他手中如果没有那根致命的杵子,他也许只会把父亲打一顿,但不会杀了他。他逃跑的时候并不知道被他击倒的老卡拉马佐夫是否死了。这样杀人其实并不是谋杀。这样杀人并不是杀父。杀死这样的父亲不能称之为杀父。这样的命案仅仅由于偏见才被归入杀父案!

“但是,我从我的心灵深处一次又一次提请你们考虑:这桩命案事实上发生了没有?陪审员先生们,如果我们判定他有罪,他会对自己说:‘这些人没有为抚养我、教育我、使我变得好一些,使我成为一个人——总之,没有为改善我的命运做过任何事情。这些人没有管过我的吃喝,我蹲大狱也没有来探过监,如今这些人却把我发配充军。我已经清了账,现在我什么也不欠他们,永生永世不欠任何人了。他们心狠,我也会狠心。他们手辣,我也会辣手!’结果会是这样,陪审员先生们!我敢发誓:你们对他定罪只能使他感到轻松,只能减轻他良心的负担,他将诅咒他造成的流血惨案,而不是感到悔恨。与此同时你们也毁了一个本来还可以挽救的人,因为他将一辈子被怨毒蒙住自己的眼睛。

“你们要不要对他施加所能想象的最严厉、最可怕、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惩罚,但又能拯救他的灵魂,使他从此获得新生?你们将看到,将听到他的灵魂会怎样颤栗,何等惊骇。他会发出这样的感叹:‘我如何受得起这样的恩典、这样的厚爱?我配吗?’

“哦,我了解这颗心,这是一颗狂野的、但是感恩的心,陪审员先生们。这颗心将永远铭记你们伟大的宽容,它将渴望作出无愧于这份厚爱的壮举,在炽热的光华中永生。有人由于自身的狭隘总是觉得全世界对不起他。但如能用仁慈去感化这样的人,向他展现一片爱心,他也会幡然悔悟,痛改前非,因为他身上有那么多的善根。他的心胸会大大拓宽,他会看到上帝有多么仁慈,人们有多么善良和公正。他将大为震骇,忏悔不迭,今后将履行无穷尽的义务以赎前愆。那时他就不会说:‘我已经清了账,’而会说:‘我愧对所有的人,我和别的任何人相比实在一无是处。’他会流着悔罪的热泪,揣着一颗羞愧和感动得火辣辣的心慨叹:‘人们都比我好,他们不想毁了我,而是要拯救我!’

“哦,这对你们来说只是举手之劳,你们很容易作出这一仁慈的举动,因为在查无实据、连一点点像是真实的罪证都没有的情况下说出‘是的,被告有罪’这样的话,对于你们将是太沉重的负担。

“宁可放过十名罪人,也不惩罚一名无辜——你们是否听到了上一个世纪我们光荣的历史上这个伟大的声音?用不着区区来提醒诸位:俄国的法庭不光是惩处罪犯,也要挽救罪犯!让别国的法律去考虑条文和惩治吧,我们应该着眼于精神和内涵,挽救罪犯并使他们重新做人!如果能做到这一点,如果俄罗斯及其法庭真是这样的话,那么——前进吧,俄罗斯,如果别的国家对你狂奔的三套车侧目而视,避之唯恐不及,我们却不会害怕。那不是疯狂的三套车,而是堂皇的俄罗斯彩车雄赳赳、气昂昂地向着目标挺进。我的当事人的命运掌握在你们手中,我们的俄罗斯真理也掌握在你们手中。你们将拯救真理,捍卫真理,向世人证明有人维护真理,真理掌握在好人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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