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06

局外人  作者:阿尔贝·加缪

礼拜天,我总也睡不醒,玛丽不得不叫我、摇我,才把我弄醒。我们没吃早饭,因为想早点去游泳。我感觉肚子都空了,还有点儿头痛。我的香烟有一股苦味。玛丽嘲笑我,说我顶着一张“丧葬的脸”。她穿了一条白色连衣裙,头发披散开来。我说她很美,她笑得很开心。

下楼时,我们敲了敲雷蒙家的门。他回答我们说就下去。我们来到街上,由于我很疲倦,也因为我们一直没有打开百叶窗,已经大亮的天色照在我脸上,像是一记耳光。玛丽高兴得直蹦跶,不住地说天气真好。我感觉好了一些,发现自己很饿。我跟玛丽说了,她正给我展示她的漆布手提包,里面放着我们的两件泳衣和一条浴巾。就等雷蒙了,我们听见他关上了门。他穿着一条蓝裤子和一件短袖白衬衫,但是他戴了一顶扁平窄边草帽,逗得玛丽直发笑。露在袖子外的手臂很白,长着黑毛。我看了有点儿不舒服。他吹着口哨下了楼,看样子很高兴。他对我说“嗨,老兄”,而他称呼玛丽为“小姐”。

前一天我们去了警察局,我证明那姑娘“不尊重”雷蒙。他只是受到了警告,就离开了。他们没有调查我的证词。在门前,我们和雷蒙说了说这事儿,然后决定去坐公共汽车。海滩并不太远,但坐车去更快一些。雷蒙认为他的朋友看见我们去得那么早,一定会很高兴的。我们正要动身,雷蒙突然示意我看对面。我看见一群阿拉伯人正靠着烟店的橱窗站着。他们默默地看着我们,以他们特有的方式,完全就像是在看一些石头或者一些枯树一样。雷蒙对我说,左边第二个就是他说的那小子,他好像忧心忡忡的;不过他又说,现在这件事已经了结了。玛丽不是很明白,问我们发生了什么。我跟她说那些阿拉伯人恨雷蒙。玛丽要我们立刻就走,雷蒙身子一挺,笑着说是该赶紧动身了。

我们朝汽车站走去,车站还挺远的,雷蒙告诉我说阿拉伯人没有跟着我们。我回头看了看,他们还在老地方,还是一脸冷漠地望着我们刚刚站着的那地方。我们上了公车。雷蒙似乎完全放心了,不断地跟玛丽开玩笑。我感觉他喜欢她,但是她几乎不搭理他,只是不时地望着他笑笑。

我们在阿尔及尔郊区下了车。海滩离公共汽车站不远,但是必须穿过一个俯瞰大海的小高地,然后就可以下坡直到海滩。高地上满是发黄的石头和雪白的阿福花,衬着已经蓝得耀眼的天空。玛丽抡起她的漆布手提包,打着花瓣玩。我们从一排排小别墅中间穿过,这些别墅的栅栏是绿色或者白色的,其中有一些有阳台,隐没在一片柽柳丛中,有几栋是光秃秃的,周围都是石头。还不等来到高地边缘,我们已经望见了平静的大海,更远一点,还能看到一大块厚实的地岬,昏睡在清冽的海水中。一阵轻微的马达声在宁静的空气中传到我们耳边,远远地,我们看到一条小拖网渔船慢悠悠地行驶在耀眼的海面上。玛丽采了几朵鸢尾花。从通往海边的斜坡上,我们看见已经有几个人在游泳了。

雷蒙的朋友住在海滩尽头的一座小木屋里,房子背靠着悬崖,前面支撑着的木桩已经泡在了水里。雷蒙给我们做了介绍,他的朋友叫马松。马松身材高大魁梧,肩膀很宽;他的妻子身形娇小浑圆,和蔼可亲,一口巴黎口音。他立刻请我们不要客气,吃一些炸鱼,鱼是他早上刚刚打来的。我对他说这房子真漂亮,他告诉我他在这儿过礼拜六、礼拜天和所有的假期。“有我老婆在,大家会合得来的。”他补充说。的确,他的妻子和玛丽笑得正欢。可能是第一次,我真正想到我要结婚了。

马松想去游泳,可他妻子和雷蒙不想去。我们三人刚刚走到海边,玛丽就跳进了水里。马松和我稍微等了一会儿。他说话慢悠悠的,我发现他不管说什么都要加一句“我甚至还要说”来推进,但其实他所补充的话并没有更进一步的含意。谈到玛丽,他对我说:“她真不错,我甚至还要说,很迷人。”后来我就不再注意他这口头禅,只顾着享受太阳晒在我身上的美妙感觉了。沙子开始在脚下发热。我又克制了一会儿想下水的欲望,但最后我跟马松说“下水吧”,就扎进了水里。他慢慢走进水里,直到站不稳了,才扎进去。他游蛙泳,游得很差,我只好抛下他去找玛丽。水很凉,我游得很满足。我和玛丽一起游远了,我感觉我们在动作和满足的心情上都很一致。

游到远处,我们改为仰泳,我脸朝着天,阳光隔开了我嘴里喷射而出的最后几层水幕。我们看到马松又回到了沙滩,躺着晒太阳。远远望去,他真是个庞然大物。玛丽想和我一起游。我游到她后面抱住她的腰,她在前面用胳膊划水,我在后面用脚打水来帮她。一个早晨,哗哗的打水声一直跟着我们,直到我觉得累了。于是我放开玛丽,往回游去,恢复了正常的姿势,呼吸也自如了。沙滩上,我趴在马松近旁,把脸埋在沙子里。我跟他说“真舒服”,他也同意。没过多久,玛丽也来了。我翻过身子,看着她走过来。她浑身湿漉漉的,头发甩在后面。她紧挨着我躺下,她身体的热量和太阳的热量一起,烤得我迷迷糊糊,慢慢睡着了。

玛丽晃了晃我,说马松已经回去了,该吃午饭了。我立刻站起来,因为我饿了,可是玛丽跟我说,我一早上都没吻过她。的确是这样,不过,我一直很想吻她。“到水里来。”她说。我们跑起来,扑进袭上沙滩的一阵阵细浪里。游了几下,玛丽贴在我身上。我感觉到她的腿夹着我的腿,即刻感到一阵冲动。

我们回来时,马松已经在喊我们了。我说我太饿了,他立刻跟他妻子说他很喜欢我这样。面包很不错,我狼吞虎咽地把我那份鱼吃光了,然后还有肉和炸土豆。我们吃着,都没说话。马松时不时地喝着酒,还不断地给我倒酒。上咖啡的时候,我的脑袋已经昏昏沉沉的了,我抽了很多烟。马松、雷蒙和我,我们三个计划一起在海滩过八月,费用大家一起出。玛丽忽然对我们说:“你们知道现在几点吗?才十一点半呀。”我们都很惊讶,可是马松说我们吃得太早了,这也很自然,肚子饿的时候就是饭点。我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竟把玛丽逗笑了,我觉得她有点儿喝多了。马松问我要不要和他去海滩上散散步:“我老婆午饭后总要睡午觉。我可不喜欢睡午觉,我得走走。我总是对她说,这更有益健康,但毕竟,这是她的权利。”玛丽说要留下来帮着马松太太洗盘子。那个巴黎小女人说要干这些事儿,得把男人赶出去。我们三个人走了。

太阳几乎是直射在沙子上,海面上的太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海滩上一个人也没有了,从建在高地边上、俯瞰着大海的木屋中,传来了盘子和刀叉的声响。石头的热气从地面蹿腾上来,热得人喘不过气来。开始,雷蒙和马松谈起一些我不知道的人和事,我这才知道他们已经认识很久了,甚至还一块儿住过一阵。我们朝海水走去,沿海边走着。有时候,一阵小海浪——比其他海浪都长——漫上来,打湿了我们的布鞋。我什么也不想,因为我没戴帽子,太阳晒得我昏昏欲睡。

这时,雷蒙跟马松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楚;与此同时,在海滩尽头离我们很远的地方,有两个穿蓝色司炉工[即锅炉司炉人员,指操作锅炉设备的专业技术人员。]装的阿拉伯人朝我们这个方向走来。我看了看雷蒙,他说:“是他。”我们继续走。马松问这些人怎么会跟我们到这里来。我想他们大概看到我们上了公共汽车,手上还拿着个沙滩包,不过我什么都没说。

阿拉伯人走得很慢,但离我们已经近得多了。我们没有改换步伐,但雷蒙说:“如果打起架来,马松,你搞定第二个,我就对付我那个家伙;你,默尔索,要是再来一个,就交给你了。”我说:“好。”马松把手放进口袋,我觉得晒得发热的沙子现在都发红了。我们迈着均匀的步伐朝阿拉伯人走去,我们之间的距离在匀速地减小。当距离只有几步远的时候,阿拉伯人停住了。马松和我,我们放慢了步子。雷蒙直接走向和他有过节儿的那个家伙。我听不清他对那人说了什么,只见那人摆出一副要揍他的样子。雷蒙上去就是一拳,同时叫了一声马松。马松冲向那个指定给他的男人,狠命砸了两拳。那个阿拉伯人被打进水里,脸朝下,就这样待了几秒钟,脑袋周围冒上来一大串泡泡。这时,雷蒙还在打,那个阿拉伯人满脸是血。雷蒙转身对我说:“看着他的手要掏出什么。”我对他喊:“小心,他有刀!”可是,雷蒙的手臂已经给划开了,嘴巴上也挨了一刀。

马松往前一跳,但是另一个阿拉伯人已经从水里爬起来,站到了那个拿刀的人身后。我们不敢动了。他们慢慢后退,不停地打量我们,用刀威胁着我们。他们感觉自己已经退到相当远的地方,就飞快逃跑了,我们待在太阳底下动弹不得,雷蒙紧紧摁住他滴血的胳膊。

马松立刻说有一位医生总是来高地过礼拜天。雷蒙想马上就去,但他一说话,嘴里的伤口就泛出血泡来。我们扶着他,尽快地回到木屋。雷蒙说他只受了一点皮肉伤,可以到医生那里去。马松陪着他去了,我留下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两个女人。马松太太哭了,玛丽脸色发白;而我呢,还要给她们讲述这件事,这让我心烦。最后我不说话了,望着大海抽起烟来。

差不多一点半的时候,雷蒙和马松回来了。雷蒙胳膊上缠着绷带,嘴角上贴着橡皮膏。医生说不碍事儿,但雷蒙的脸色很阴沉。马松想逗他笑,但是他始终一声不吭。后来他说要去海滩,我问他到海滩上什么地方。他回答说随便走走透透气。马松和我说要陪他一起去。于是他发起火来,骂了我们一顿。马松说那就随他去吧,但我还是跟着他出去了。

我们在海滩上走了很久。太阳已经炽热难耐,阳光在沙滩和海面上散落开来。我感觉雷蒙知道要去哪儿,但有可能是我感觉错了。在海滩的尽头,我们看到一口小水泉,在一块大石头后面的沙地里流淌着。那里,我发现了那两个阿拉伯人。他们躺在那儿,穿着油腻的蓝色工装。他们看起来很平静,几乎可以说是很满足。我们的到来没有让他们做出任何改变。用刀刺了雷蒙的那个人一言不发地望着他;另一个斜眼看着我们,吹着一截小芦苇秆,重复着那东西发出的三个音。

这时候,周围只有阳光、寂静、泉水汩汩的流淌声和那三个音符。然后雷蒙的手摸向口袋里的手枪,可是那人没有动,他们一直对视着彼此。我注意到吹芦苇秆的那人脚趾分得很开。雷蒙一边盯着他的对手,一边问我:“我把他干掉?”我觉得如果我说不,他一定会火冒三丈,非开枪不可。我只是对他说:“他还没说话呢,这样就开枪不好。”我们依然听到泉水和芦苇秆细微的声响,隐匿在这一片寂静和暑气之中。雷蒙说:“那么,我先骂他一顿,他一还口,我就干掉他。”我回答:“就这么干,但是如果他不掏出刀子,你不能开枪。”雷蒙有点儿火了。另一个人还在吹,他们俩注意着雷蒙的一举一动。“不,”我对雷蒙说,“还是一对一单挑吧,把手枪给我。如果另一个来插手,或者他掏出刀子,我就干掉他。”

雷蒙把枪给了我,太阳光在枪上一闪而过。不过,我们还是站着不动,好像周围的一切把我们包裹住了一样。我们一直盯着对方的眼睛,在大海、沙子和阳光之间,一切好像静止了,笛声和水声都消失了。这时我想,可以开枪,也可以不开枪。突然,那两个阿拉伯人倒退着溜到大岩石后面。于是,雷蒙和我就往回走了。他显得好些了,还说到了回去的公交车。

我一直陪他走到木屋前,他一级一级登上木台阶。我在第一级台阶前站住了,脑袋被太阳晒得嗡嗡作响,一想到要费那么大力气爬木台阶,还要和女人们说话,就提不起劲儿。可是天那么热,一片光线如雨丝般从天而降,亮瞎人眼,就这么一动不动站在那儿也是受罪。过了一会儿,我转身朝向海滩,迈开步子往前走。

那儿的阳光依旧火红炽热。沙滩上,大海急速地呼吸着,被细小的浪花压得喘不过气。我慢慢朝着岩石走去,我感觉我的额头被太阳晒得肿胀起来。全部的热气压着我,让我无法往前走。每当我感到一大股热气向我脸上扑来,我就咬紧牙关,握紧揣在裤兜里的拳头。我全身紧绷,决意要战胜太阳和它带给我的昏昏沉沉的迷眩。从砂砾上、雪白的贝壳上或是一片碎玻璃上反射出来的光,像一把把利剑劈过来,每闪一下,我的牙关就收紧一下。我走了很长时间。

远远地,我看见了那一小堆昏暗的岩石,阳光和海上的尘埃在它周围罩上一圈炫目的光环。我想到那岩石后面的清凉泉水,想再听听这淙淙的流水声,想躲避太阳,想不再费力往前走,想不再听到女人的哭声,想找一片阴凉的地方,休息一下。可是当我走近了,我看到雷蒙的对头又回来了。

就他一个人。他仰面躺着,双手枕在脖子下面,前额在岩石的阴影里,身子露在太阳底下。蓝色工装被晒得冒热气。我有点儿吃惊,对我来说,那件事已经了结了,我到这儿来根本没有想着那件事。

他一看见我,就稍稍直了直身子,把手插进了口袋;而我,则自然而然地握紧了外套口袋里雷蒙的那支手枪。然后他又朝后躺下了,但是并没有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我离他还相当远,差不多有十米吧。透过他半开半闭的眼皮,我隐约地看见他的目光时不时地一闪。然而大部分时候,我看见的是他的脸在我眼前的一片腾腾热气中晃动。海浪的声音更加慵懒了,比中午时候更加平和。还是那同一个太阳,还是那一片光亮,还是那一片伸展到这里的沙滩。两个钟头了,白昼纹丝不动;两个钟头了,白昼在这一片金属般被炙烤过的海洋里抛下了锚。天边驶过一艘蒸汽小轮船,我是因为瞥见一个小黑点而这么猜测的,因为我始终盯着那个阿拉伯人看。

我想我只要一转身,事情就完了。但是整个沙滩在烈日下震动,在我身后挤作一团。阿拉伯人没有动,无论如何,他离我还很远。也许是因为他脸上的阴影吧,他好像在笑。我等着。太阳晒得我两颊发烫,我觉得汗珠在我眉毛里积聚了起来。这太阳和我安葬妈妈那天的太阳一样,我的脑袋也和那天一样难受,所有的血管都一齐在皮肤下面跳动。我再也受不了这热气了,就往前移动了一步。我知道这很愚蠢,因为往前走一步也无法使我摆脱这太阳。但我还是走了一步,只往前走了一步。而这一次,阿拉伯人没有起身,却抽出了刀子,在烈日下明晃晃地对着我。光线从刀刃上喷射而出,像一把闪耀的利剑,直直地刺中了我的额头;与此同时,我眉毛中积聚着的汗水一下流到了眼皮上,给眼睛蒙上了一层温热而浓稠的水帘。这一泪水和盐水混合而成的水帘后面,我的眼睛什么都看不见了。我只感觉到太阳光像铙钹一样,一阵阵地敲在我的前额,蒙蒙眬眬间,那刺眼的刀锋一直正对着我。滚烫的刀尖啃噬着我的睫毛,挖凿着我痛苦的眼睛。就是这时候,一切都摇晃起来。大海呼出一口沉闷而炽热的气息。我感觉天门洞开,烈火如雨,倾泻而下。我全身紧绷着,手紧紧握住手枪。扳机扣动了,我摸着光滑的枪柄,猛地一按,就那一刻,一声干巴巴的巨响震耳欲聋,一切都开始了。我甩了甩汗水和阳光。我知道我打破了这一天的平衡,打破了海滩上不寻常的宁静,而在这宁静的海滩上,我曾是幸福的。于是,我又对准那具已经了无生气的肉体开了四枪,子弹打进去,也看不出什么来。而这四枪,就像是我在苦难之门上,急促地叩了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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