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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吧长谈  作者: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

阿玛莉娅从药店买了两卷卫生纸回来,在门房前面对面地碰上了安布罗修。他说:你别这么一本正经,我不是来找你的。她:我们什么关系也没有,你当然不是来找我的。安布罗修说:你没看见那辆汽车吗?堂费尔民和堂卡约在楼上。阿玛莉娅:堂费尔民?和堂卡约在一起?是的,这有什么奇怪的?阿玛莉娅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感到奇怪,两位先生一点相同之处也没有。她竭力去想象堂费尔民在晚会上的表现,这两个人搞在一起,根本不可能。

“最好不要让堂费尔民看见你。”安布罗修说道,“不然他会告诉堂卡约你是他家辞退的,而且自动放弃了制药厂的工作。到那时,奥登希娅太太也会辞退你。”

“实际上你是不愿意让堂卡约知道是你介绍我到他家来的。”阿玛莉娅说道。

“对,正是如此。”安布罗修说道,“但这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你好。我对你说过,堂卡约因为我离开他去给堂费尔民开车这事恨得我要死,他要是知道你认识我,你就完蛋了。”

“你变成了个好心人了嘛,”她说道,“你现在对我多关心呀!”

二人就这样在门口谈着。阿玛莉娅不时地瞄着希牡拉和卡尔洛塔走近没有。安布罗修,你不是告诉过我堂费尔民和堂卡约不像以前那样来往密切了吗?是的,自从堂卡约逮捕了圣地亚哥少爷以后,两个人就不友好了,但二人还在一起做生意,这次堂费尔民是为了生意上的事到圣米格尔街来的。阿玛莉娅,你在这儿工作还满意吗?满意,非常满意,活儿比以前少,太太也是个好心人。安布罗修说:那你欠我个人情。可阿玛莉娅立即打断了他的玩笑:你别忘了,我老早还掉了。接着她改变了话题:观花埠那户人家怎么样了?索伊拉太太很好;奇斯帕斯少爷有了未婚妻,她还竞选过秘鲁小姐呢;蒂蒂小姐长大了,出息成个大姑娘了;圣地亚哥少爷出走以后一直没回来,在索伊拉太太面前根本不能提他的名字,一提她就哭。接着安布罗修忽然说:看样子圣米格尔街这户人家对你挺合适的,你变漂亮了。阿玛莉娅不笑,只是恼怒地盯着他。

“你星期天休息,对吧?”安布罗修说道,“我在那边,在电车站等你,两点,你来吗?”

“你别做梦了,”阿玛莉娅说道,“我们什么关系也没有了,干吗还要一起出去?”

阿玛莉娅听到厨房有动静,于是连招呼也没打就进了家门。她走到储藏室后偷看,只见堂费尔民正在同堂卡约告别。堂费尔民个子高高的,一头白发,穿着灰色西服,显得很潇洒。她顿时想起了她最后一次看到堂费尔民之后所发生的一切,想起了特里尼达,想起了米隆内斯的胡同,想起了产科医院。她感到自己在流泪,赶快走进浴室去洗脸。她对安布罗修很恼火,也对自己感到恼火,因为刚才跟他讲了话,就好像二人有什么关系似的,也因为自己刚才没对他说:你以为通知了我这儿需要女仆,我就会把一切忘掉,就会原谅你了?你还是死了的好!她想。

他紧了紧领带,穿起上衣,拿了公文包,走出了办公室,迷惘地从女秘书们的身旁走过,汽车停在门口。安布罗修,到陆军部去,汽车光是穿过市中心就花费了二十五分钟。没等安布罗修给他打开车门,他就下了车:在这儿等着我。士兵向他敬礼,他穿过走廊,上了楼。一名军官朝他微笑。在情报局的前厅,一个留着小胡子的上尉在等着他:少校在办公室,贝尔穆德斯先生,您请进吧。帕雷德斯见他进来就立起身。办公桌上有三台电话、一面小国旗、一个绿色的吸墨器。办公室四壁挂着地图、平面图、一张奥德里亚的照片和一副挂历。

“埃斯皮纳给我打电话向我发牢骚,”帕雷德斯少校说道,“说如果不把那看门人撤掉,他就给他吃子弹。他很恼火。”

“我已经下令撤掉那密探了。”他说着,松了松了领带,“至少他现在明白了自己正在受到监视。”

“我再次告诉你,这种做法根本没用。”帕雷德斯少校说道,“把他赶出军队之前已经先提升了他,他干吗还要图谋不轨呢?”

“不当部长了,他心里很不痛快,”他说道,“再说搞谋反的又不是他一个人,干这种事他还太笨。但是别人可以利用他。这个山区佬,任何人都可以拿他当傻瓜耍。”

帕雷德斯少校耸了耸肩,做了个怀疑的表情,随后打开柜门拿出一个大信封递给他。他抽出里面的文件和照片,心不在焉地翻阅起来。

“他的一切活动、一切电话谈话,都在这里了,”帕雷德斯少校说道,“没有什么疑点。他开始在女人身上寻求安慰了。你看到了吧,除了布列尼亚区那个情妇,他又搞上了一个,他在圣贝阿特丽丝建筑区[秘鲁政府把私人的空地买下来,加以规划,然后招标进行建设,称为“建筑区”。]。”

他笑了,嘟嘟囔囔不知说了些什么。就在此刻,他看到埃斯皮纳那两个情妇的照片在他眼前闪过,个个体肥多肉,乳房下垂,目光淫荡。他把文件和照片装入信封,放在办公桌上。

“养着两个情妇,在军人俱乐部玩牌,每星期酗酒一两次,这就是他的生活。”帕雷德斯少校说道,“山区佬算是完蛋了,你信不信?”

“然而他在军队里还有许多朋友,有几十个军官欠着他的人情呢。”他说道,“我的嗅觉跟狗一样灵,你听我的没错。再给我一段时间吧。”

“好吧,既然你这么坚持,我再命人监视他几天。”帕雷德斯少校说道,“反正都没用。”

“他虽说退出了军队,但哪怕真的是个笨蛋,一个将军终归是个将军。”他说道,“比所有的阿普拉分子和红萝卜加在一起还危险。”

是的,老爷,伊波利托是个粗人,但是他也有自己的感情,这我和鲁多维柯是在波尔维尼尔小区发现的。当时我们还有时间,想去喝两杯。这时伊波利托来了,他一手一个搀起我们的胳臂:我请你们喝酒。于是我们三个就到玻利维亚路一家酒馆去了。伊波利托要了三盅酒,掏出雪茄用发抖的手点上。看得出来他心事重重,强作欢颜,老爷。他像口渴的牲口那样用舌头舔着嘴唇,左顾右盼,心神不定。我和鲁多维柯交换着目光,仿佛在问:这个人是怎么了?

“你好像出问题了,伊波利托。”我说。

“这酒是不是太凶了,兄弟?”鲁多维柯说。

他摇摇头表示不凶,接着一饮而尽,又向老板要了一杯。你到底怎么了,伊波利托?他看了我们一眼,把烟喷在我们脸上,最后总算开了口:要我到波尔维尼尔小区去执行任务,我感到不好办。我和鲁多维柯笑了:那有什么难的,伊波利托,哨声一响,那些女人肯定会像发了疯似的跑散,这任务最容易不过了,兄弟。伊波利托把第二杯酒又一饮而尽,两眼快要瞪出来了:我并不是害怕,害怕这个词我认得,但我从没害怕过。我当过拳击手。

“你别净让人扫兴,别提你那拳击的事了。”鲁多维柯说道。

“这里掺和着我的个人私事。”伊波利托遗憾地说道。

轮到了鲁多维柯,他付了另一轮的酒钱。老板:我看你们越喝越来劲了。说着把酒瓶放在柜台上。为了这件事,我昨晚一夜未睡,你们估计一下结果会是如何。我同鲁多维柯又互相看了一眼,仿佛在说:他是不是疯了?伊波利托,你干脆痛痛快快告诉我们吧,朋友之间不就是为了互相帮助吗?他干咳着,欲说又止,老爷。最后他声音发涩了,却把什么都说了出来:是件家务事,私事。接着他就毫无保留地给我们讲了个伤心的故事,老爷。他妈妈会做凉席,在帕拉达市场摆了个摊子,他从小是在波尔维尼尔小区长大的,一直生活在那儿,如果那能叫做生活的话。他给人擦汽车,看汽车,给人跑腿,在市场里卸卡车,反正尽可能地赚几个钱吧。当然也有的时候把手伸进不该伸的地方。

“生在波尔维尼尔区的人怎么称呼来着?”鲁多维柯打断他说,“生在城里的人叫利马人,生在桥下区的人叫桥下人,生在波尔维尼尔的人呢?”

“你对我要讲什么根本没兴趣,妈的。”伊波利托说道,他恼火了。

“没那么回事,兄弟,”鲁多维柯拍了他一下,“对不起,我是心血来潮,突然产生这个疑问的。你接着讲吧。”

虽说近来有好几年没去波尔维尼尔小区了,但他仍然拍着胸脯说:波尔维尼尔就在我心中,波尔维尼尔仍然是我的家。再说,老爷,他就是在那个区开始拳击的。帕拉达市场上的许多老太婆他都熟悉:没准儿她们现在还认得我呢。

“啊,我明白了,”鲁多维柯说道,“你没有理由感到难办,这么多年了,谁还认得出你来?再说她们又不会看见你的面孔,波尔维尼尔小区的路灯糟透了,淘气的小孩不是一直用石块砸路灯吗?没道理,伊波利托。”

他沉思了一会儿,像猫似的舔着自己的嘴。老板端来了盐和柠檬。鲁多维柯把盐抹在舌尖上,又把半个柠檬挤在嘴里,喝尽自己杯中的酒,随后高声说道:这酒味道变得好极了。后来我们又谈起了别的事,可伊波利托一直沉默不语,眼睛一会儿看看地板,一会儿看看柜台,仿佛在思考。

“不,我倒不在乎是否有人认出我来,”他倏地说道,“可这个任务本身使我感到难办。”

“那又是为什么,伙计?”鲁多维柯说道,“驱散女人不是比驱散学生更容易吗?她们除了尖叫、跺脚,还能干什么,伊波利托?光是吵闹对任何人都不会造成损失。”

“要是我必须打一个老太婆,而这个老太婆又是从小给过我东西吃的人呢?”伊波利托在桌上击了一拳说道。他恼火极了,老爷。

我和鲁多维柯又互相望了一眼,仿佛在说:瞧他,又像个爱哭的女人了。不过,兄弟……不过,伙计……既然她们以前给过你吃的,那就说明她们都是好人,都是圣人,就不会动武。你以为她们愿意卷进政治纠纷里去?然而伊波利托仍然坚持己见,摇着脑袋好像在说:你们说服不了我。

“今天我干这种活,真不是心甘情愿的。”最后他说。

“你以为别人喜欢这个?”鲁多维柯说道。

“可我喜欢,”我笑着说道,“对我来说,这是一种休息、一种冒险。”

“因为你是偶尔来这么一两次。”鲁多维柯说道,“你给大头头当司机,生活多舒服。我们这种工作对你来说只是玩玩而已。你等着吧,早晚你的头被人用石块砸破,就像有一次我的头被砸破那样。”

“到那时你再跟我们说你喜欢不喜欢这种工作吧。”伊波利托说道。

幸亏我什么事也没出,老爷。

他怎么竟敢邀我出去?阿玛莉娅在休息的日子里不是去利蒙希约区去看望姨妈就是去米隆内斯区去看望罗莎丽奥太太,再不就同邻居的两个女仆安杜维娅和玛丽娅出去。他干吗要帮我找到这个工作呢?他以为这样一来我就会把一切忘掉?阿玛莉娅同那两个女用人出去散步,去看电影,有一个星期六还去竞技场看了民间舞蹈。那天我为什么要跟他说话?难道我原谅了他?阿玛莉娅有时也同卡尔洛塔出去,但不经常,因为希牡拉总是叫她们天黑以前就回来。我真蠢,我应该对他狠一点。每次同卡尔洛塔一起出去,希牡拉总是左叮咛右嘱咐,回来后又是问这问那,真烦人。星期天让他等着吧,让他从观花埠到这儿白跑一趟,他肯定要埋怨我。可怜的卡尔洛塔,希牡拉不许她上街,不断地用男人吓唬她。阿玛莉娅想呀想呀,整整想了一个星期:让他等着吧。有时她感到很恼火,甚至发抖,有时则不禁笑出声来。不过,没准儿他根本不会来呢,因为我对他说过:你别做梦了。他可能想:那我为什么还要去呢?星期六,阿玛莉娅把一件闪光的蓝色连衣裙熨好了,那是奥登希娅太太送给她的。卡尔洛塔问她:你明天到哪儿去?到我姨妈那儿去。她在镜子里照了又照,一面骂自己:原来你还是想去呀,傻瓜。不,我是不会去的。到了星期天,她第一次穿了刚买来的高跟鞋,还戴上了摸彩摸来的手镯,出门前还淡淡地抹了口红。她飞快地收拾完桌子,连午饭也没吃就跑上楼到太太的卧室里照那面全身镜,接着径直来到了贝尔托洛托路。她穿过马路到了沿海路。这时她又对自己感到恼火了,浑身不自在。啊,他在那边,在车站直朝阿玛莉娅招手。她想:我还是回去吧。她想:我不要跟他讲话。他穿着褐色西装、白衬衣、红领带,上衣口袋里还插了一块手帕。

“我刚才还祈祷别让我白等呢,”安布罗修说道,“你来了,太好了。”

“我是来乘电车的。”她说着恼怒地转过脸去!“我是去我姨妈家。”

“啊,也好,”安布罗修说道,“那我们顺便一起到市中心去吧。”

“有件事我忘了告诉你,”帕雷德斯少校说道,“埃斯皮纳最近和你那位朋友萨瓦拉来往得很密切。”

“这没什么,”他说道,“他们是老朋友了。埃斯皮纳给他搞了个许可证,允许他的药厂供应陆军商店。”

“这位富翁的有些事我很不喜欢。”帕雷德斯少校说道,“我在跟踪他,哦,当然不是经常喽,发觉他还跟阿普拉分子混在一起。”

“萨瓦拉从那些阿普拉分子口中知道不少事,我呢,又从他口中知道不少事。”他说道,“萨瓦拉没问题。对他进行跟踪,你肯定是在浪费时间。”

“对这位富翁的忠诚,我始终抱怀疑态度。”帕雷德斯少校说道,“他支持政府是为了做生意,完全是为了自身利益。”

“我们大家支持政府都是为了自身利益。重要的是,像萨瓦拉这样的人物,其自身利益就是支持政府。”他微微一笑,“我们来研究研究卡哈玛尔卡的事吧,好吗?”

帕雷德斯少校点点头,从三台电话中拿起一只话筒,下了一道命令,沉思了片刻,接着说道:

“起初我还以为你是故意装出一副厚颜无耻的样子,现在我才知道你这个人确实如此。你对任何事、任何人都不相信,卡约。”

“他们付我工资,不是为了叫我对什么都相信,而是为了叫我干某种工作。”他又是微微一笑,“我干得还不错,对不对?”

“你担任这个职务既然是为了自身利益,那为什么不接受总统给你的另外几个工作呢?那要比现在这个职位好上一千倍。”帕雷德斯少校说道,“你瞧,虽说你想做到脸皮很厚,但还是力不从心。”

他收起了笑容,颓丧地看了帕雷德斯少校一眼。

“大概是因为你舅舅给了我一个别人从未有过的机会,”他耸了耸肩说道,“大概是因为我还没找到另外一个人能在这个职位上像我一样为你舅舅服务,或者也许是因为我喜欢这个工作。”

“总统很担心你的健康情况,我也担心。”帕雷德斯少校说道,“这三年中你好像老了十岁。你的胃溃疡怎么样了?”

“已经愈合了,”他说道,“现在不用喝牛奶了,真不错。”

他把手伸向办公桌上的香烟,点上一支,咳嗽了一阵。

“你每天吸几支烟?”帕雷德斯少校说道。

“两三盒。”他说道,“我吸的是纯烟,不像你,净吸这种破玩意儿。”

“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先要你的命,”帕雷德斯少校说道,“烟草、胃溃疡、安非它明、阿普拉分子、像山区佬那样心怀不满的军人还是你那个后宫?”

他露出一丝笑意。有人敲门,那个小胡子上尉夹着文件夹走了进来:影印图复制好了,少校。帕雷德斯把平面图铺在办公桌上。某些街口都标上了红蓝记号,一条粗粗的黑线弯弯曲曲地穿过许多街道,一直画到一座广场。两个人伏在平面图上研究了很久。帕雷德斯少校说着:这些是集中点,这些地方是陆军部队驻地,这是调动路线,这座桥就要通车。他则吸着烟,把这一切记在本子上,还不时地用他那单调的声音提些问题。随后二人在软椅上坐了下来。

“我明天就同里奥斯上尉去检查一下安全措施的准备情况。”帕雷德斯少校说道,“从我们这方面讲,一点问题也没有,安全措施就像钟表一样准确。你的人怎么样?”

“我对安全措施很放心,”他说道,“我担心的是另外一件事。”

“你指的是欢迎会上的准备工作?”帕雷德斯少校说道,“你认为会出现令人难堪的局面?”

“参议员和那几个众议员都保证广场上的人满满的,”他说道,“但是他们这些人的保证,你是了解的。今天下午我就去接待委员会看看,我已经把他们召到利马来了。”

“这些山区佬如果不张开双臂来欢迎总统,那他们就太没良心了。”帕雷德斯少校说道,“总统给他们修了公路、架了桥。以前难道有人记得卡哈玛尔卡的存在吗?”

“卡哈玛尔卡一度是阿普拉的温床,”他说道,“我们搞了一次大清洗,但总会发生不测。”

“总统认为他的这次旅行会大获成功。”帕雷德斯少校说道,“他说你向他保证将有四万人参加欢迎集会,而且不会出问题。”

“四万人会有的,而且不会出问题。”他说道,“可就是这些事搞得我衰老了,不是胃溃疡,也不是烟草。”

我们三人向老板付了账就离开了酒店。当我们到达院子里的时候,会议已经开始了,老爷。洛萨诺先生向我们指指手表,脸色很难看。参加会议的有五十人左右,都穿着便衣,有的在傻笑,院子里有一股难闻的气味。鲁多维柯把参加会议的人一个一个地指给我看:那个是有正式编制的;那个是临时的,跟我一样;那个也是有正式编制的。讲话的是一个警察少校,大肚皮,讲话结巴,反复讲着口头禅“也就是说”——也就是说周围还有突击队,也就就就是说还有巡逻车,也就是说还有骑骑骑兵,躲躲在汽汽车房后和空空场里。我和鲁多维柯互相递着眼色,仿佛在说:这人太太太滑稽了,老爷。可伊波利托仍然哭丧着脸。这时,洛萨诺先生插了进来,于是大家安静下来听他讲话。

“最主要的是不要让警察出面干涉,”洛萨诺先生说道,“这是贝尔穆德斯先生特别关照的。也不要开枪。”

“他这是拍最高头头的马屁,因为你在这儿,”鲁多维柯对我说道,“让你回去以后说给贝尔穆德斯先生听。”

“也就是说,为此才没没发给你们手枪,只是发了大大大棒和别的揍揍揍人的武器。”

下面的人骚动了起来,有的打嗝,有的咳嗽,也有的跺脚。这是一种抗议,但谁也没开口,老爷。少校赶快说道:安静,安安静。但是最后还是洛萨诺先生机智地解决了问题:

“在座的诸位都是第一流的人物,要驱散一小撮疯女人根本用不着子弹。如果事情真的变得不可收拾,突击队就会参加行动,”他接着诡诈地开了个玩笑,“害怕的人举起手来!”没有人举手,洛萨诺:“这太好了,否则还得把喝酒的钱退出来。”大家笑了,洛萨诺:“上校,你接着讲吧。”

“也就就就是说,大家都懂懂了。在领武器之前要互相好好看看面孔,免得认错了人,自己人互相打打起来。”

大家都笑了,那是出于礼貌,倒不是由于少校的话真的令人发笑。在领取武器的时候,大家都得签个收条。大家领到的有大棒、铁指套,还有自行车链条。回到院子里,我们三人就同其他人混在一起了,其中有些人喝得酩酊大醉,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我找了些人谈话,问他们是从哪儿来的。是不是抽签抽上的?不,老爷,他们都是自愿来的,都想赚点外快,不过也有人害怕会出事。大家在一起又是吸烟又是开玩笑,用大棒互相打着玩。就这样一直等到六点钟,少校才走过来通知大家汽车来了。到了波尔维尼尔小区的广场,我和鲁多维柯带领一半人留在广场中央躲在秋千中间,伊波利托把其余的人带到电影院附近。人们分成三个一组,四个一堆,都钻进了市场。我和鲁多维柯看着秋千上的摇板,坐在上面的女人的裙子都掀了起来,不过什么也没看见,老爷,光线太暗了。别的人在购买刨冰、白薯糖,有两个人还买了一瓶酒,在转盘附近喝了起来。鲁多维柯说道;这一切都好像在表明,洛萨诺得到的情报是不准确的。我们等了半小时,可什么事也没发生。

上了电车,二人坐在一起,安布罗修为阿玛莉娅买了票。她为自己随他上车感到很恼火,看也不看安布罗修一眼。安布罗修说:你怎么这么爱记仇?阿玛莉娅的脸贴着车窗,看着巴西路上川流不息的汽车和贝维里电影院。安布罗修又说:阿玛莉娅,女人都是心肠好,记性差,可你正好相反。那天我们在街上遇到,我说圣米格尔街有户人家在找女用人,那天我们谈得不是挺好吗?阿玛莉娅看到警察医院和老玛格达雷娜区中心花园闪了过去。还有那天我们在门房外不是也谈得挺好吗?萨雷斯中学和鲍洛涅希广场也闪过去了。你生活里又有了别的男人是怎么着,阿玛莉娅?这时两个女人上了电车,在二人对面坐了下来。像是不正经的女人,她们开始放肆地盯着安布罗修看。我们像好朋友似的一起出来一两次有什么不好?那两个女人在朝安布罗修微笑,卖弄风骚地盯着他。阿玛莉娅自己也不知怎么回事,高声说:好吧,我们到哪儿去?她说话时眼睛看的是那两个女人而不是安布罗修。安布罗修惊奇地看了她一眼,抓抓头,接着笑了:这女人,简直……安布罗修说他要去看一个朋友,于是二人来到利马克。在奇柯拉约大街的一家小饭馆里,他们发现那位朋友正吃鸡肉米饭。

“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的未婚妻,鲁多维柯。”安布罗修说道。

“别信他的,”阿玛莉娅说道,“我们只是朋友而已。”

“请坐,”鲁多维柯说道,“陪我喝杯啤酒吧。”

“我和鲁多维柯都给堂卡约干过事,阿玛莉娅,”安布罗修说道,“我开车,他当保镖。在车里过夜够难受的吧,鲁多维柯?”

饭馆里都是男人,有些人真难看。阿玛莉娅感到很尴尬,她想:我在这儿算是怎么回事?我真蠢。男人们斜着眼偷偷地看她,但什么也没说,大概是对陪着她的两个高大男人有所顾忌。鲁多维柯跟安布罗修一样,也是又高又壮,只是特别丑,满脸麻子,龇牙咧嘴。两个人谈着自己的事,互相打听着朋友的情况,阿玛莉娅感到很无聊。鲁多维柯蓦地一拍桌子:走吧,我们去阿乔斗牛场,我带你们进去。他带着二人不是从正门而是从旁边一个胡同进去。守门的警卫向他问了声好,像是很熟。三人在最高处坐了下来,观众不多,所以在第二场斗牛开始时,他们就坐到第四排去了。场上有三个人在斗,掌剑手是圣克鲁斯,这黑人穿着闪光的衣服,倒是满惹人注目的。鲁多维柯对安布罗修开玩笑说:你为他叫好,因为他跟你属于一个种。安布罗修并不生气:不错,再说他确实很勇敢。那黑人斗牛士的确很勇敢:翻身、跪倒、从背后逗引雄牛。阿玛莉娅只在电影上看过斗牛,每当雄牛撞倒一个斗牛士,她就闭上眼睛尖叫起来。她说:这长矛手真野蛮。但是到了快结束的时候,她也和安布罗修一样掏出手帕要求圣克鲁斯把牛耳送给她[斗牛士把击毙的雄牛耳朵割下来,献给他崇敬的某位观众。]。她走出阿乔斗牛场的时候显得很快乐,至少算是看到了新鲜玩意儿。过去我净干傻事,每次放假都是帮助罗莎丽奥太太晒衣服,听姨妈抱怨房客,要不就同安杜维娅和玛丽娅东游西荡,不知到什么地方去才好,时间都白白浪费掉了。三人在斗牛场门外喝了紫玉米酒之后,鲁多维柯就告辞了。阿玛莉娅和安布罗修一直步行到水渠大道。

“你喜欢看斗牛吗?”安布罗修说道。

“喜欢。”阿玛莉娅说道,“不过,这对动物太残忍了,对不对?”

“你既然喜欢,我们下次还来。”安布罗修说道。

阿玛莉娅要说:你别做梦了。但是没说出来。她闭着嘴暗自想道:我真蠢。她想:有三年,快四年了,没同安布罗修一起出来了。她突然感到很遗憾。安布罗修说道:你现在想到哪儿去?到利蒙希约我姨妈家去。这几年他都干了些什么?安布罗修说道:下次再去吧,我们还是去看电影吧。于是二人到利马克一家电影院去看了一部关于海盗的影片。在黑暗中,她感到自己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傻瓜,我是不是想起了同特里尼达一起看电影的情景?想起了住在米隆内斯那几年无所事事、不说话也不思考的情景?不,我是在回忆更早的时光,回忆每星期天同安布罗修会面的情景,在汽车房旁边一个小屋里在一起时的情景,回忆那之后发生的一切。此时她又对自己感到恼火了:他要是碰我,我就抓他,杀死他。但是安布罗修一点碰她的企图也没有。出了电影院,安布罗修请她吃了晚餐,接着二人一直步行到中心广场。一路上,二人什么都谈到了,就是没谈过去的事,只是在等电车的时候,安布罗修抓住了她的胳膊:阿玛莉娅,我并不像你想的那么坏(凯妲也这么说:你不像自己说的那么坏,你就是这么个人,那位可怜的阿玛莉娅真令人同情)。阿玛莉娅说道:放开我,我要喊了。安布罗修松开了手:阿玛莉娅,我们别吵了,我只是求你忘掉过去的事,这么长时间过去了,阿玛莉娅。电车来了,二人一言不发地一直坐到圣米格尔街,在修女学校车站下了车,这时天已经黑了下来。安布罗修说道:你后来又另外有了个男人,那个纺织工人,可我一直没找女人。过了一会儿,快到家门拐角处的时候,他又难过地说道:阿玛莉娅,你把我折磨得够呛了。阿玛莉娅没有回答他,撒腿就跑。到了家门口,她回头一看,只见他愣怔怔地站在街角,半个身子都被那无枝矮树的阴影遮住。她走进家门,竭力控制住自己不要为他的话所动,但仍然觉得很感动。她又对此感到恼火。

“关于库斯科那个军官集团,有什么消息吗?”他说道。

“国会马上就要讨论军官提升名单了,他们会提升依迪阿盖斯少校的。”帕雷德斯少校说道,“当了将军,他就不能留在库斯科。没有了他,那个联盟就可能解体。目前他们还没有什么行动,只是开开会、发发议论而已。”

“光是依迪阿盖斯离开库斯科还不够。”他说道,“那位司令,还有那几个臭上尉呢?我不明白为什么还没把他们分隔开来,陆军部长曾经答应在本星期开始进行调动。”

“我跟他都谈了十次了,也把报告给他看了十次了。”帕雷德斯少校说道,“事情涉及一些有威望的军官,所以他要稳妥些处理。”

“看样子还得由总统出面。”他说道,“等我从卡哈玛尔卡回来,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打破他们那个联盟。他们都受到监视了吗?”

“没说的,”帕雷德斯少校说道,“连他们吃什么都了如指掌。”

“有朝一日,有人把一百万索尔往桌子上一放,我们就会面临一场叛乱,”他说道,“必须尽早地把他们分散到边远的驻地去。”

“依迪阿盖斯欠政府不少人情,”帕雷德斯少校说道,“总统对某些人一次又一次地感到极大的失望。等他知道依迪阿盖斯在煽动军官反对他,他会感到痛心的。”

“要是他知道已经有人在背叛他,他会更加痛心的。”他说着站了起来,从皮包中抽出几张纸交给帕雷德斯少校,“你看看,这些人是不是都在你这儿立案了?”

帕雷德斯把他送到门口。他刚要出门,帕雷德斯又叫住了他:

“今天早晨那条关于阿根廷的消息是怎么回事?你疏忽了?”

“我不是疏忽,”他说道,“阿普拉分子向秘鲁使馆抛石块对我们来说是个好消息。我跟总统商量过了,他同意见报。”

“原来是这样,好吧。”帕雷德斯少校说道,“这里的军官看了这条消息都感到很愤怒。”

“你瞧我什么都得考虑到。”他说道,“明天见。”

然而过了一会儿,伊波利托走了过来,老爷,他脸上带着悲伤的神情。原来妇女们来了,还打着标语牌和别的东西,是从广场一个拐角处进来的。我们装作好奇的样子凑近了她们,四个妇女高举标语牌,上面写着红色的字。她们的后面是一支小小的队伍。鲁多维柯说:那四个是头头,是带领其他人喊口号的。队伍大概有半个街区长。躲在市场里的人也凑上来看队伍。众妇女高喊口号,走在前面的喊得尤其起劲,但什么也听不清楚。伊波利托说道:跟洛萨诺先生说的一模一样,队伍里有老太婆、年轻的姑娘,也有小女孩,就是没有男人,到处是辫子、裙子、草帽。鲁多维柯说道:这些女人像是举行迎神游行似的。其中有三个女人,她们的手像是在祈祷,老爷。二百人、三百人,或是四百人,最后都进入了广场。

“她们要黄油和面包,你看到了吗?”鲁多维柯说道。

“她们也许要臭黄油和硬面包。”伊波利托说道。

“我们从中间插进去,把队伍断开。”鲁多维柯说道,“前一半由我们对付,尾巴归你。”

“但愿尾巴没有头部厉害。”伊波利托说道。他想开玩笑,老爷,但没奏效。

伊波利托竖起领子去找自己的手下。妇女队伍在广场里绕了一圈,我们分散地尾随在队伍之后。到了转盘前,伊波利托又过来了:我后悔了,我想回去。鲁多维柯说道:我很佩服你,但是我更佩服我自己。我警告你,你要是走,我就不客气了,搞同性恋的家伙。这话使伊波利托震动了一下,反而给他鼓了气,老爷。他双眼冒火,箭似的跑去了。我们逐渐把手下聚齐,对他们讲话,然后悄没声息地靠近了示威队伍。众妇女聚集在转盘前,高举标语牌的那几个面对队伍,忽然,一个带头的跳上踏板开始发表演说。人越聚越多,妇女们不得不挤在一起。转盘上的音乐停止了,但是那个带头人的演说还是听不清楚。我们一面鼓掌一面往里钻。鲁多维柯说道:这些傻瓜,还给我们让路呢。另外一头,伊波利托也在慢慢往里挤。我们鼓掌,妇女们就拥抱我们。太好了,你们真勇敢。有的妇女只是瞅瞅我们,有的连声说:请,请过去吧。还跟我们握手:我们妇女并不孤立啊。我和鲁多维柯互相使了个眼色,仿佛在说:不管多么乱,我们也不要分开,伙计。这时妇女队伍已被断开为二,我们像楔子一样嵌在队伍里面。这时我们掏出了木响板和口哨,伊波利托掏出了话筒:把煽动者赶下去!奥德里亚万岁!打倒人民的敌人!有人抽出大棒,戴上了铁指套。奥德里亚万岁!一个可怕的混乱场面顿时出现了,老爷。站在踏板上的那个带头人高声喊道:挑拨者!但是鼎沸的人声淹没了她的声音。我周围的妇女高声尖叫着,互相推搡着。鲁多维柯说道:走吧,你们受骗了,还是回家吧。就在此刻,没料想一只手抓了他一下,老爷。他事后告诉我:当时感到那只手的指甲上还带着我脖子上的一块肉呢。另外那一头,棍棒、链条开始挥舞起来;掌嘴打拳全上来了。众多妇女开始怒吼,跺脚。我和鲁多维柯仍然在一起,我滑一脚他就来扶,他倒下了我就去搀。鲁多维柯:这些母鸡简直变成公鸡了。伊波利托那家伙的话是对的,因为妇女们在竭力抵抗,老爷。你有时推倒几个妇女,她们躺在那里像死了一样,但是忽然从地上吊住你的脚,把你拉倒,所以你必须不停地跳动,跺脚。她们还不停地骂。这时我们的一个人说道:我们人少,还是把突击队叫来吧。鲁多维柯:不行,他妈的。于是我们又扑向妇女,把她们打退了。转盘的挡板倒了下来,不少妇女也随之倒下,有的则爬着逃了出去。我们的人这时喊的口号已经不是奥德里亚万岁,而是妈的×、婊子了。终于,队伍的头半部被击溃了,分成了几堆,这样驱赶她们就容易了。二人一堆,三人一组,我们抓住一个就揍,然后再抓一个再揍。我和鲁多维柯相互看着汗水淋漓的面孔还互相开玩笑呢。突然,响了一枪,鲁多维柯:谁开的枪?婊子养的!不是我们这部分人放的,是后面的人放的。原来队伍的后半部分纹丝未动,只是左右摇摆着,老爷。我们赶过去帮忙,把队伍驱散了。放枪的人叫索尔德维亚,他说:差不多有十个妇女围着我,要挖我的眼睛,可我并没击中任何人,我是朝天开枪的。鲁多维柯还是火冒三丈:枪是谁他妈的给你的?索尔德维亚:这枪不是团体的,是我自己的。鲁多维柯:不管怎么说,你算完蛋了,我要向上面报告,扣你的津贴。市场的人逃光了,管理转盘、飞椅、火箭的人躲在自己的小屋里吓得发抖,吉卜赛女人也藏在帐篷里打战。最后我们一点人数,少了一个,老爷。原来那个人昏倒了,躺在一个女人身旁。这女人直哭。有几个人发怒了:是这婊子把他打昏的?于是就抓住那女人痛打起来。那个昏倒的人叫伊格莱希亚斯,是阿亚库乔[秘鲁瓦曼加省首府。1924年,苏克雷在此大败西班牙殖民军,从此拉丁美洲全部解放。]人,嘴被人撕破了,他摇摇摆摆站了起来:什么?什么?鲁多维柯对痛打那女人的人说:行了。一切结束了,我们到空地去乘车。没有一个人讲话,大家都累得要死,一直到下车才有人吸烟,互相打量着面孔开玩笑:我这儿疼,我老婆根本不会相信我这抓伤是工伤事故。洛萨诺先生说:大家干得很好,任务完成了,去休息休息吧。这就是我“工作”的大致情况,老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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