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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吧长谈  作者: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

一路上,中尉连个呵欠都没打,一直谈论着革命[指奥德里亚为推翻布斯塔曼特发动的政变。],他向开吉普车的中士解释现在奥德里亚上台了,阿普拉得靠边站了。他一面谈,一面吸带有鸟粪味的香烟。二人一大早就从利马出发了,只在苏尔柯区停留了一下,为了向检查公路上来往车辆的一支巡逻队出示通行证。吉普开进钦恰地区[属伊卡省,此处指上钦恰,即钦恰地区的重镇,位于利马南边。]时是早晨七点钟。这儿看不到革命的迹象,街上充满了小学生的喧闹声;街角也看不到部队。中尉跳出车来到人行道上,走进“我的祖国”咖啡馆。他听到收音机在军队进行曲的衬托下播报两天前他就听到了的公报。他肘撑柜台,要了一杯牛奶咖啡和一客黄油干酪三明治。他问那个面目可憎、只穿着背心招待他的男人认不认识此地的一个商人,卡约·贝尔穆德斯。那人转动着双眼:他们是不是来抓他的?他难道是阿普拉分子?怎么可能?他从来不过问政治,政治这东西是游手好闲的人搞的,不是有工作的人搞的。中尉说:我是为了一件私事来找他的。您在这儿是不会遇到他的,他从不上这儿来,他住在教堂后面一座黄色的小房子里,那儿只有他的房子是黄色的,邻居的房子都是白色、灰色和褐色的。中尉敲了敲门,等了一会儿,接着听到一阵脚步声。一个声音问道,谁呀?

“贝尔穆德斯先生在家吗?”中尉说道。

大门吱吱呀呀地打开了,出来一个妇人,黑黝黝的面孔满是斑痕,一副傻相。老爷[此节和以后各节中有“老爷”字样的,都是安布罗修对堂费尔民讲的话。],钦恰人常说:今非昔比。她年轻的时候还是蛮漂亮的呢。老爷,一夜之间全变了,变化真大啊!那妇人头发散乱,肩上的毛料披巾像是粗麻布做的。

“他不在。”她一侧身,用贪婪的小眼睛疑惧地看着中尉,“您有什么事?我是他太太。”

“他很快就会回来吗?”中尉向妇人惊奇而疑惑地打量了一下,“我可以等他一会儿吗?”

她闪过身,让他走进门来。房间里,笨重结实的家具、没有花的大花盆、缝纫机、布满污斑(或许是小洞,也许是苍蝇)的墙壁使得中尉头昏眼花。妇人打开了一扇窗子,太阳的火舌钻了进来。一切都是破旧不堪,而且挤满了东西。角落里堆满了大箱子和一垛垛的报纸。妇人嘟嘟哝哝地说了声请原谅,接着就消失在黑洞洞的门廊里。老爷,您问我她真的是他的老婆吗?当然是的,是他堂堂正正的老婆。有一段历史震撼了整个钦恰呢。您问我事情是怎样开始的?事情是好几年前贝尔穆德斯一家离开弗洛尔家的庄园以后发生的。他们全家有三口人:布伊特列、虔诚的卡塔莉娜夫人,还有他们的儿子堂卡约,他那时才刚刚会爬。布伊特列本来是庄园的工头,人们说他到钦恰来是因为偷了东西被弗洛尔家庄园给辞退了。在钦恰,他开始从事高利贷。谁缺钱用了,就到布伊特列那儿去借。我需要多少多少。您拿什么作抵押?这个戒指、这块表。要是不还钱,抵押品就归他了。他收的利息简直是太高了,结果总是负债人倒霉,所以人们都叫布伊特列[意为兀鹰。]。老爷,他是靠吃尸体过活的,没几年的工夫他就发了财。贝纳维德斯将军的政府开始监禁和放逐阿普拉分子的时候,他就用金制的锁把钱财锁了起来。警察局副局长努涅斯下令,拉斯卡丘恰上尉就把阿普拉分子都投进了监狱,接着又来威胁布伊特列。于是他把全部东西变卖了,卖的钱三个人平分。有了钱,布伊特列就身价百倍了,老爷,他甚至当过钦恰的镇长,戴着礼帽出现在中心广场,出现在国庆节的观礼台上,真是不可一世。他趾高气扬,因为他的儿子总是有鞋穿,从不与印第安人来往。小时候我们还一起踢足球、一起到果园去偷水果。那时我去他们家,布伊特列倒还不在乎,后来他们发了财,就不让我去了。布伊特列骂堂卡约:我下次要是看见你跟他在一起……我是不是给他当过仆人?不,老爷,我是他的朋友,不过只是在这么小的时候。我那黑妈妈在堂卡约住的那条街的拐角处开了一个铺子,我和堂卡约经常在那儿闲逛。后来布伊特列就不让我们一起玩了。老爷,生活就是这样呀。堂卡约后来被送到何塞·帕尔多中学去读书,我跟着我的黑妈妈(她一直为我爸爸特里福尔修的事感到无脸见人)到了玛拉[利马北边的小镇。]。当我们再次回到钦恰的时候,堂卡约就同何塞·帕尔多中学的一个同学成了至交,那人叫塞拉诺[意为“山区佬”,即后文的埃斯皮纳。]。我在街上碰到他就不能用“你”,而必须用“您”称呼他了。堂卡约在学校的表演会上朗诵、演讲,在节日游行中打旗。大家都说他是全钦恰的神童,未来的天才。布伊特列一谈起儿子就眉飞色舞,说什么他将来一定能当大官。别人也都这么说。后来他果然当了大官,不是吗,老爷?

“您说他会耽搁很久吗?”中尉把烟头往烟灰缸里一压,“您知道他现在在什么地方吗?”

“我结婚了,”圣地亚哥说道,“你还没结婚吗?”

“有时候他很晚才回家吃午饭。”妇人含混不清地说,“你要是愿意,就留个话。”

“您结婚了,少爷?这么年轻就结婚了?”安布罗修说道。

“我还是等等吧。”中尉说道,“但愿他别太晚回来。”

堂卡约在中学上到最后一年的时候,布伊特列打算把他送到利马去学法律,大家也说堂卡约是当律师的材料。我当时住在钦恰镇口上那个村子里,就在现在叫做格罗修·普拉多的村子的附近,老爷。就在那个村子里,有一次堂卡约被我撞见了,我发现他正在偷看人家。我当时想:那个妞儿是谁呢?他在跟那姑娘干?没有,老爷,他只是像疯子一样死盯着人家看。他装作没事的样子,装作照看猪的样子,或装作等人的样子,把书放在地上,跪下来直朝村里看,眼睛都快瞪出来了。我问他看谁。您问他到底看谁?看罗莎,老爷。罗莎是卖牛奶女人杜牡拉的女儿,是个瘦姑娘,没什么特殊的地方,只是有点儿像白种姑娘,不像个印第安人。有的人小时候很丑,长大了就好看了,可是罗莎一开始还过得去,到了最后却变成个丑老妖了。所谓过得去,就是不好不坏。有些女人,白种男人光顾了一次,下次再见面就可能忘记掉了,罗莎就是这种女人。乳房一半露在外面,身体结实健壮,仅此而已。但是人很邋遢,连去望弥撒也不打扮打扮。她在钦恰街上赶着驮着大瓮的驴子,挨家挨户地叫卖用葫芦盛的牛奶。杜牡拉的女儿跟布伊特列的儿子搞在一起,您瞧这不是出丑吗,老爷?那时,布伊特列开了一家五金店和一家杂货店,据说,他认为等儿子获得博士学位从利马回来,他的买卖就可以像泡沫一样发起来。卡塔莉娜夫人经常去教堂,成了神父的密友,她为救济穷人组织摸彩活动,还参加了国际天主教行动俱乐部。但有谁能想象得到,布伊特列的儿子竟会围着卖牛奶女人的女儿转,而最后两个人也确实结婚了,老爷。大概是她那走路的样子,或是别的什么东西引起了堂卡约的兴趣。据说有人就是喜欢平平常常的小动物,而不喜欢良种动物。不过,堂卡约一开始很可能是这么想的:我先干了她,然后再甩掉她。她呢,也发现了堂卡约对她馋涎欲滴,她也许这么想:我先让他干了,然后就缠住他不放。最后还是堂卡约失败了,老爷。您有何贵干?中尉睁开眼睛,一跃而起。

“对不起,我睡着了。”中尉用手抹抹脸,咳了一声,“您是贝尔穆德斯先生?”

丑妇人身旁站着一个男人,面孔干瘦,表情生硬,四十岁左右,身穿衬衣,腋下夹着一个皮包,裤脚极宽,遮住了皮鞋。这是海员穿的裤子,也许是马戏团小丑穿的裤子,中尉想起来了。

“愿为您效劳。”那人说道,神情显得厌倦,也许是不高兴,“让您久等了。”

“请您整理行装,”中尉欢快地说道,“我要带您去利马。”

然而那人不动声色,面无笑意,眼中既无惊讶也无恐惧,更无高兴的神情,只是用刚进来时那种冷漠的神色观察着中尉。

“去利马?”他曼声说道,目光无神,“在利马有谁会需要我?”

“是埃斯皮纳上校本人。”中尉以胜利者的神态轻声说道,“内政部长埃斯皮纳本人。”

妇人张大了嘴,而贝尔穆德斯却眼也不眨一下。他毫无表情地呆了一会儿,接着一丝笑意扰乱了他面孔上那昏昏欲睡、厌倦的神色。一秒钟后,他眼光中又流露出一种无所谓、厌烦的神气。他大概感到肝痛,这可要痛苦一辈子,中尉想,这也是可以理解的,找了这么个老婆嘛。贝尔穆德斯把皮包往沙发上一扔。

“对了,我昨天听说埃斯皮纳当上了军事委员会的一个部长。”他掏出一盒印加牌香烟,无精打采地递给中尉一支,“那山区佬没跟您说他为什么要见我吗?”

“他只是说急着要见您,”他管上校叫山区佬?中尉想道,“他只是命令我把您带到利马去,哪怕是用手枪把您押去。”

贝尔穆德斯一屁股坐在一把大椅子上,交叉双腿,吐了一口烟,烟雾模糊了他的面孔。等烟雾散了,中尉看到他在冲自己微笑。中尉思忖着:这微笑好像是赐给我的一种恩惠,也好像是在嘲弄我。

“今天就离开钦恰有点难。”他懈怠怠、懒洋洋地说道,“我要同这儿的庄园敲定一笔生意。”

“既然大家称他为内政部长,他的话就不容违抗。”中尉说道,“请吧,贝尔穆德斯先生。”

“两台崭新的拖拉机,还有一笔可观的佣金,”贝尔穆德斯仿佛在向墙上的污斑、洞眼或苍蝇解释,“到利马去玩一趟,我可没这个闲心,尤其是在这个节骨眼。”

“拖拉机?”中尉做出发怒的表情,“您最好用脑袋想一想,我们别浪费时间了。”

贝尔穆德斯抽了一口烟,一双冷漠的小眼睛半睁半闭,不紧不慢地喷吐着烟雾。

“一个人要是被各种票据压得喘不过气来就只能想着拖拉机,毫无办法。”他说道,仿佛根本没听见中尉的话也没看见中尉似的,“请您告诉山区佬,过两天我再去。”

中尉看着他,感到惊愕,感到很有意思,也感到迷惑不解。到了这一步我可要掏枪顶在您胸前了,贝尔穆德斯先生,到了这一步,人们可就要耻笑您了。可是堂卡约满不在乎,老爷,他常常逃学到我们村子来,村里的妇女对他指指点点,交头接耳,笑他。罗莎,小罗莎,你看谁来了?杜牡拉的那位女儿可得意呢,老爷。您想想,布伊特列的儿子到村子里来看她,真了不起。可她并不马上出来跟他讲话,而是一跃而起,往女友家里跑,一路上还咯咯直笑,太骚了。可是堂卡约并不在乎她这无礼的举动,好像他的情火烧得更旺了。杜牡拉的女儿就像电影里那种精明女人一样,老爷,她妈妈就更不用提了。谁都发觉了这点,只有堂卡约不知道,他忍受着,等待着,不断地到村子里来。这乔洛姑娘早晚落在我手里,黑家伙。但实际上是他落到人家手里了,老爷。您看看,她没因为您看上了她而感激您,反而得意起来了,堂卡约,算了,叫她见鬼去吧,堂卡约。可他简直像是吃了迷魂药,总是跟在她屁股后面追。人们开始说起闲话来。流言蜚语多着呢,堂卡约。去他妈的,我行我素,现在我需要跟她睡觉。那好吧,谁又能说一个不字呢,任何阔少都可以爱上一个乔洛姑娘,跟她睡觉,这关谁的事,对吧,老爷?不过,堂卡约追求那个姑娘还真像是那么回事似的,这不是发疯吗?更奇怪的是罗莎根本不睬他,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

“我们已经加好了油,也通知了利马,说您三点半左右到达。”中尉说道,“什么时候出发,听您的,贝尔穆德斯先生。”

贝尔穆德斯换了件衬衣,穿上一套灰色西装,手里是皮包,头上是一顶皱巴巴的帽子,戴着太阳镜。

“这就是您的全部行装?”中尉说道。

“还有四十只箱子呢!”贝尔穆德斯咕咕哝哝地说道,“走吧,我想今天就返回钦恰。”

妇人看着中尉在估量吉普车里的汽油,这时她已经把围裙解了下来,瘦窄的衣服勾勒出她那鼓胀胀的肚皮和又宽又厚的胯部。中尉向她伸出手:请原谅吧,我把您丈夫抢走了。可她并没有笑。贝尔穆德斯已经上了车,坐在吉普的后座上。她看着自己的丈夫,好像很恨他,又好像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似的。中尉也思量着上了车,他看到贝尔穆德斯含混地向妇人道了再见。大家出发了。阳光炙人,大街上空荡荡的,一股臭气从路面上升起,各家房子上的玻璃在闪着光点。

“您很久没去利马了吧?”中尉尽量显得和气些。

“我每年去两三趟,去做生意。”他不动声色,平淡地说道,声音轻微、懒散、刻板,仿佛对全世界都感到不满,“是代表这儿的几个农业公司去的。”

“我们并没有正式结婚,但是我总算是有过老婆了。”安布罗修说道。

“您的生意怎么会不顺手呢?”中尉说道,“这儿的庄园主不都是大富翁吗?这儿的棉花产量很高,对吗?”

“你有过老婆?”圣地亚哥说道,“也就是说你跟她掰了?”

“在过去的时代里,生意还顺手。”贝尔穆德斯说道。看样子他还不是全秘鲁最令人讨厌的人,因为埃斯皮纳上校还活着,中尉想道,但是除了上校,要数他最令人讨厌了。“由于实行股票行情的管制,种棉花的人就不可能像过去那样赚钱了。现在要拼老命才能卖出一点点儿棉花。”

“我老婆死在普卡尔帕[秘鲁洛列托省的一个城市。]了,少爷。”安布罗修说道,“给我留下了一个女儿。”

“为此我们才搞了这次革命。”中尉兴致勃勃地说,“混乱局面结束了,现在陆军上了台,别人全靠边站。您可以看到奥德里亚在台上,情况会好起来的。”

“真的吗?”贝尔穆德斯打了个呵欠,“我们这个国家,人事变来变去,可情况却总是好不了。”

“您不看报吗?也不听广播?”中尉面带笑容谈个没完,“大清洗已经开始。阿普拉分子、坏蛋、共产党都给关进监狱了,连一个小爬虫都不会漏网。”

“你到普卡尔帕干什么去了?”圣地亚哥说道。

“还会有别的爬虫出来的。”贝尔穆德斯粗暴地说道,“要在秘鲁横扫一切小爬虫,就必须投几个炸弹,大家都同归于尽。”

“去工作,少爷。”安布罗修说道,“更确切地说,是去找工作。”

“您这话是开玩笑还是认真说的?”中尉说道。

“我爹娘知道你去过普卡尔帕吗?”圣地亚哥说道。

“我不喜欢开玩笑。”贝尔穆德斯说道,“我说话从来是严肃的。”

吉普车正在通过一个峡谷,空气中充满了海货味,远处可以望见沙丘和沙地。中士叼着香烟在开车,中尉把军帽一直拉到耳下。

过来,黑家伙,咱们来喝杯啤酒。我们两个像朋友一样长谈了一番,老爷。他需要我,我想,当然是为了罗莎的事。他搞到了一辆小卡车和一个地方,而且说服了他的朋友,那个山区佬。他希望我也能帮他一把,这也是为了以防万一。您问会出什么事?难道她有父兄?没有,只有一个妈妈,也是个肮脏货。我说,我倒是很愿意帮助您,只是……我不是怕杜牡拉,堂卡约,也不是怕村里的人,只是您的爸爸……堂卡约。要是布伊特列知道了,堂卡约非挨棍子不可。他?他不会知道的,黑家伙,他要在利马待三天呢,等他回来,我们早就把罗莎送回村子了。我相信了他的谎话,老爷,我是在上当的情况下帮了他的忙的。绑架一个姑娘,美美地玩她一夜,然后放掉,这是一回事,而跟这姑娘结婚则是另一回事了,对不对,老爷?堂卡约这个强盗把我和山区佬都给耍了,我们都蒙在鼓里,只有罗莎和杜牡拉知道内情。在钦恰,人们都说取得最后胜利的是那卖牛奶女人的女儿,罗莎从每天赶驴卖牛奶一下子变成了阔太太,变成了布伊特列的儿媳妇。其他人全失败了,堂卡约、他的父母,甚至连杜牡拉也失败了,因为她失去了女儿。也就是说,罗莎很有一套,正像有人说的那样,这么一个狡猾的小人物最后中了彩,老爷。您问我是怎么帮助他的,老爷?他叫我九点钟到广场,我去了,等了一会儿,他和山区佬把我接上了车。兜了几个圈子,等人们都回家睡觉了,他们把车停在聋子堂毛罗·克鲁斯家的附近,原来堂卡约约姑娘十点钟见面。当然,她去赴约了,怎么能不去呢?她一出现,堂卡约就走上前迎她,我们则等在车里。堂卡约大概跟她说了些什么,也许是她猜出了什么,只见她撒腿就跑,堂卡约放声大喊:抓住她。我下车追上了她,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揪了回来,塞进车里。我就是在这时候发觉罗莎狡猾的伎俩的,老爷。我发觉她早就谋划好了,因为她当时既不喊也不叫,跑得很慢,而且只是轻轻地抓我,捶我。事情本来是最容易不过的,只要她一大声叫喊,就会有人出来,半个村子的人都会向我们扑来,您说是不是?那姑娘本来就愿意让人抢,等着人来抢,简直是只母狼。什么?她吓坏了,喊不出声来了?可是在我扛着她的时候,她还踢我,抓我,双手捂脸装出哭的样子呢,可我看不出她在哭。山区佬一踩油门沿着小路就把小卡车开走了。到了那个地方,堂卡约下了车。罗莎呢,根本用不着人抱,自己就钻进房子里去了。您说说,老爷。完了事我就回家睡觉了,一路上,我想,看罗莎明天有什么脸见人。这事她肯定要告诉杜牡拉,杜牡拉肯定要告诉我那黑妈妈,而我那黑妈妈非骂死我不可。但是后来的事简直叫人揣摸不透。第二天罗莎根本没回家,堂卡约也没回家。第三天、第四天也没回家。杜牡拉在村子里哭得像泪人似的,卡塔莉娜夫人在钦恰也哭得像泪人似的,我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过了三天,布伊特列回来了,报告了警察局,其实杜牡拉早就向警察局报告了。您就想想吧,老爷,当时谣言满天飞。我跟山区佬在街上遇上了连话也不敢说,他也害怕极了。过了两个星期,二人才双双出现,老爷。谁也没拿着枪逼着他们强迫他们到教堂结婚,否则就让他们进坟墓,而是他们出于自己的意愿找了个神父结婚的。后来有人说看见他们在中心广场下了公共汽车,也有人看见堂卡约挽着罗莎的胳臂,就像散步回来似的,双双走进布伊特列的家。您想想,老爷,他们肯定是突然而至,堂卡约肯定掏出了结婚证书向老子说:我们结婚了。老爷,您可以想象布伊特列是什么脸色。简直是胡闹。

“那儿是不是在抓爬虫,中尉?”贝尔穆德斯带着令人反感的微笑指着大学公园说道,“圣马可大学出什么事了?”

军用路障堵塞了大学公园的四个路口,满街都是戴着钢盔的士兵、突击队员和骑兵。从圣马可大学的墙上垂下来几幅标语,上写:“打倒独裁!”“只有阿普拉才能救秘鲁!”硕大的正门紧闭着,丧幛在阳台上飘荡,房顶上露出几个小小的人头在窥视着士兵和警察的行动,从大学的墙后传出了时高时低的嘈杂声和阵阵的鼓掌声。

“10月27日[即1948年10月27日,奥德里亚发动政变上台的日子。]起,一些阿普拉分子就钻进大学里来了。”中尉向守在阿万凯路上的路障的军官做着手势,“狗改不了吃屎。”

“那为什么不给他们吃子弹?”贝尔穆德斯说道,“军队难道就是这样大清洗的?”

一名少尉走近吉普车,行了礼,检查了中尉递过去的通行证。

“那些颠覆分子怎么样?”中尉指着圣马可大学问道。

“还在那儿闹腾呢,”少尉说道,“有时还抛几块石子。您可以通过了,中尉。”

卫兵移开鹿砦,吉普车穿过了大学公园,只见丧幛上面钉着白色纸板,上写“我们为自由举丧”,还用黑墨画着胫骨和骷髅。

“要是我,就给他们吃子弹,但是埃斯皮纳上校想用饥饿使他们投降。”中尉说道。

“各省的局势如何?”贝尔穆德斯说道,“我想北方大概有点儿麻烦,那儿的阿普拉势力不弱。”

“一切正常。什么阿普拉仍在控制秘鲁,都是鬼话。”中尉说道,“您看见了,阿普拉的头头们都躲到外国使馆避难去了。这是一次和平的革命,从来没有过。如果上级同意,圣马可大学的事我一分钟之内就能解决。”

市中心的各条街道上没有军事行动,只是在意大利广场再次出现了头戴钢盔的士兵。贝尔穆德斯从吉普车上下来,伸了个懒腰,走了几步,又冷漠地望着中尉,等他赶上来。

“您从来没到部里来过吗?”中尉鼓励他说,“房子是老了些,但里面的办公室可漂亮呢,上校的办公室还挂着画,应有尽有。”

二人走了进去。不到两分钟,门又开了。里面仿佛发生了地震,卡约和罗莎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布伊特列像公牛似的追打着他们,用污言秽语臭骂他们,老爷。大家都拍手称快。布伊特列发怒倒不是冲着杜牡拉的女儿来的,好像他并没打她,而是冲着自己的儿子发火。他一拳把儿子打倒在地,又一脚把他踢了起来。就这样,一直打到中心广场。在中心广场,人们拦住了他,不然他非把儿子打死不可。儿子就这样结婚了,他才不甘心呢,而且一直不同意,当然,从此以后也就没有同堂卡约见面,再没有给他钱。堂卡约不得已,开始自己挣钱养活自己和罗莎。这位被布伊特列认为是未来天才的人连中学都未读完。给他们主持婚礼的如果不是个神父,而是市长,布伊特列一眨眼就可以把事情解决。然而对上帝有什么办法呢,老爷?何况卡塔莉娜夫人又是个虔诚的信徒。他们可能去同神父商量了,而神父也可能对他们说:毫无办法,教会就是教会,只有死亡才能把他们分开。毫无办法,他绝望了,据说他打了主持婚礼的神父一棍子。这下子教堂就不愿为他赎罪了。最后,作为惩罚,教堂令他为钦恰的新建教堂捐建一座塔楼,也就是说,连教堂都从这件事中捞到了油水,老爷。布伊特列再也没同堂卡约夫妇见面,似乎只是在他感到自己快要死了的时候才问道:我有孙子了吗?也许如果有了孙子,他早就原谅堂卡约了,可是罗莎不但变成了个丑八怪,而且肚子一直没大起来。据说,布伊特列为了让儿子什么也继承不到,开始花天酒地,施舍穷人,花钱如流水。要不是死神突然而至,他早就把教堂后面的那所房子送给别人了,没来得及啊,老爷。您问为什么堂卡约能跟那个白痴婆娘过这么多年?好多人也这么也对布伊特列说:堂卡约对罗莎的爱情早晚要消失,早晚会把她还给杜牡拉,那时您就会重新把儿子留在身边了。您说是因为他反正把父亲惹恼了,就破罐子破摔了,老爷?您说是因为他恨自己的父亲,只是为了让他父亲失望,为了让他父亲看到在他身上寄托的希望已然破灭,自暴自弃,从而把父亲气死?老爷,您是这样认为的?为了使自己的父亲痛苦,不惜任何代价,甚至不惜把自己变成一堆垃圾?我不明白,老爷。既然您这样认为,就可能是这样。别这样,老爷,我们不是在愉快地谈话吗?您感到不舒服?哦,您这不是议论布伊特列和堂卡约,而是在谈圣地亚哥少爷的事呀。是吧,老爷?好吧,我住嘴,老爷。我明白了,您现在没跟我谈话,我什么也没说,老爷。您别生气,老爷。

“普卡尔帕是什么样子的?”圣地亚哥问道。

“是个不起眼的小镇。”安布罗修说道,“您没去过?”

“我这一生做梦都想外出旅行,可是只到过离利马一千八百米远的地方,而且就这么一次。”圣地亚哥说道,“你倒还旅行了几次。”

“那也是在时运不佳的时候,少爷。”安布罗修说道,“普卡尔帕给予我的只是不幸。”

“也就是说,你的情况并不妙,”埃斯皮纳上校说道,“比我们同班同学都要糟,你没有一个铜钱,你变成了一个乡巴佬。”

“我没时间像咱班同学那样干。”贝尔穆德斯镇静地说道,不卑不亢地看着埃斯皮纳,“当然,你混得比咱班同学加起来都好。”

“你那时是优等生,最聪明,最用功。”埃斯皮纳说道,“托尔多说贝尔穆德斯肯定会成为总统,埃斯皮纳只配给他当部长,还记得吗?”

“说真的,你那时就想当部长。”贝尔穆德斯说着,不阴不阳地笑了,“现在好了,你真的当上部长了,你该满意了,对吗?”

“这不是我自己要求的,不是我自己活动的。”埃斯皮纳上校无可奈何地张开双臂,“这是他们强加给我的,我只是作为义务接受。”

“在钦恰,人们都说你本来是亲阿普拉的军人,参加过阿亚·德·拉托雷举行的鸡尾酒会。”贝尔穆德斯又笑了,表示不相信,“可现在你却把阿普拉分子当小爬虫来抓。这是你派去接我的那个中尉说的。噢,顺便问一下,你为什么给我这么大的荣幸,把我找了来?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

办公室的门打开了,一个神色谨慎的男人手捧文件,鞠着躬走了进来:可以吗,部长先生?上校:以后再说吧,阿尔西比亚德斯博士。上校做了个手势阻止来人:不要让任何人打断我们。那人又鞠了个躬:是,部长先生。他出去了。

“部长先生,”贝尔穆德斯干咳一声,丝毫不为旧日的情谊所动;他迷迷瞪瞪地环顾了一下四周,“真令人难以置信,我现在居然坐在这里,咱们俩都已年过半百。”

埃斯皮纳上校向贝尔穆德斯微笑着。上校的头发脱落了许多,但留在前额上的头发连一根白丝都没有,古铜色的面孔是那么丰润。他的眼睛在贝尔穆德斯那饱经风霜、毫无表情的黑脸庞上,在他那蜷缩在红色天鹅绒大椅子里苦行僧似的衰老身体上转来转去。

“你是被那荒唐的婚事毁了。”埃斯皮纳用父亲般的体贴口气说道,“这是你一生中铸成的大错,卡约,我早有预见,还记得吗?”

“你派人把我找来就是为了谈我的婚姻问题?”贝尔穆德斯既不发火,也不冲动,用他那一贯冷漠的声调说道,“你再说一个字,我就要走了。”

“你还是老脾气,容不得批评。”埃斯皮纳笑了,“罗莎好吗?我知道你们还没有孩子。”

“你要是认为合适,我们还是开门见山吧。”贝尔穆德斯说道,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倦意,不耐烦地噘着嘴。在埃斯皮纳的身后,从窗子望出去,只见大块大块的乌云衬托着众多的房顶、屋檐、平台,房顶满是垃圾。

“虽说我们很少见面,可你仍是我最知心的朋友,”上校近乎伤心地说,“从小我就敬重你,比你对我更敬重。我佩服你,甚至嫉妒你。”

贝尔穆德斯警惕地盯着上校,仍然不动声色。他手中的香烟已经燃尽,烟灰落在地毯上,卷卷烟雾像海浪撞击褐色岩石一样碰在他的脸上飞散而去。

“还在我给布斯塔曼特当部长的时候,咱班同学都来找过我,只有你没来过。”埃斯皮纳说道,“为什么不来呢?当时你的境遇并不好嘛。我们过去像亲兄弟一样,我当时本来是可以帮助你的。”

“他们像狗似的来舔你的手,是求你介绍工作还是建议跟你合伙做生意?”贝尔穆德斯说道,“我没来找你,你大概以为我发财了,要不就是死了。”

“我那时知道你活着,而且知道你快要饿死了。”埃斯皮纳说道,“别打断我,让我说下去。”

“可你说话还是这么慢条斯理的,”贝尔穆德斯说道,“还和在何塞·帕尔多上学时一样,一巴掌打不出一个屁来。”

“我想为你做点儿什么。”埃斯皮纳咕哝道,“你说吧,我能为你做点儿什么?”

“给我派辆车,送我回钦恰。”贝尔穆德斯轻声说道,“一辆吉普或一张车票。到利马来这趟,我可能要失掉一笔很有甜头的生意。”

“你对自己的命运很满意,至死也不在乎当个一文不名的乡巴佬。”埃斯皮纳说道,“你已经没有当年的雄心壮志了,卡约。”

“但是我还有一股傲气,”贝尔穆德斯干巴巴地说道,“我不喜欢受人恩惠。你要说的全说完了?”

上校观察着他,仿佛在打量他,也仿佛在捉摸他,那浮在唇边的真诚的微笑消失了。他合起涂着指甲油的双手,把头凑上去。

“干脆点儿吧,开门见山,好不好,卡约?”他突然坚定地说。

“早该如此。”贝尔穆德斯把烟头摁在烟灰缸里,“说话转弯抹角,净兜圈子,我都烦了。”

“奥德里亚需要有自己的亲信。”上校一板一眼地说道,仿佛突然变得不那么自信和无拘无束了,“在这里,可以说所有人都站在我们一边,也可以说根本没有一个人站在我们一边。《新闻报》和农业协会只希望我们取消股票管制,保护自由贸易。”

“这不成问题,你们本来就准备满足他们的要求嘛。”贝尔穆德斯说道,“对不对?”

“《新闻报》把奥德里亚称作祖国的救星,仅仅是出于仇恨阿普拉。”埃斯皮纳上校说道,“这些人仅仅希望我们让阿普拉靠边站。”

“这已是既成事实,”贝尔穆德斯说道,“不是问题,对不对?”

“埃索国际公司、塞罗铜业公司[均系美国资本。],还有别的公司,仅仅希望有一个强有力的政府,让工会老实点儿。”埃斯皮纳不理他,继续说道,“各有各的打算,你看清楚没有?”

“出口商、阿普拉的反对者、美国佬,还有陆军都支持奥德里亚,”贝尔穆德斯说道,“他拥有金钱和权势。我不明白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不能贪心太重啊!”

“总统非常了解这群婊子养的心里在想什么。”埃斯皮纳上校说道,“今天支持你,明天就从背后捅你一刀。”

“就像你们捅了布斯塔曼特一刀一样。”贝尔穆德斯微微一笑,可是上校并没笑,“只要让他们满意,他们就会支持政府。往后他们还可以再找一位将军把你们打倒。秘鲁不一直是这样吗?”

“这次不能允许,”埃斯皮纳说道,“我们要把背部保护好。”

“我觉得这想法不错,”贝尔穆德斯憋回去一个呵欠,“可我能起什么屁作用呢?”

“我跟总统谈到了你,”埃斯皮纳上校观察了一会儿自己的话所引起的效果,但贝尔穆德斯仍然不为所动,他把肘部撑在椅子扶手上,以掌支颐,动也不动地听着,“我们在物色内务部办公厅主任人选的时候,你的名字到了我的嘴边,我就说出来了。我没干蠢事吧?”

上校沉默了。一种不快、疲倦、怀疑,也许是痛心的表情扭歪了他的嘴巴,眼睛也变小了。他若有所失地停顿了片刻,然后看了看贝尔穆德斯的面孔:他仍然是那副脸色,镇静自若地等他讲下去。

“这是一个无名的职务,但对国家安全很重要。”上校接下去说,“我是不是干了一件蠢事?有人提醒我:你需要一名亲信,一个左右手。于是你的名字就到了我的嘴边,我就说出来了,也没多考虑。你瞧,我对你是很坦率的。我是不是干了件蠢事?”

贝尔穆德斯又拿出一支香烟点上,瘪着嘴吸了一口,看了看烟火、烟雾、窗子和利马城那些肮脏的房顶。

“我有把握,只要你愿意,就一定能成为我的人。”埃斯皮纳上校说道。

“看来你非常信任老同学。”贝尔穆德斯终于说话了,声音很低,上校只得把头凑上去,“你选中了我这个失意的而对做你的左右手又毫无经验的乡巴佬,对我来说太荣幸了,山区佬。”

“你别讽刺人。”埃斯皮纳在桌上轻轻一击,“你说吧,接受还是不接受?”

“这种事可不是立刻就能决定的。”贝尔穆德斯说道,“给我几天时间,让我考虑考虑。”

“我半个小时也不给你,你现在就得回答我。”埃斯皮纳说道,“六点钟,总统在总统府等我。你要是接受,我们就一起去,我把你介绍给总统;要是不接受,你就回钦恰。”

“内务部办公厅主任的职责范围,我可以想象得出,”贝尔穆德斯说道,“可是薪水是多少,我就估计不出来了。”

“基本工资加上职务津贴,”埃斯皮纳上校说道,“我估计也就是五六千索尔的样子,不算多。”

“对一般的生活水平来说,是够了。”贝尔穆德斯微微一笑,“我是个一般的人,这薪水也够用了。”

“那就一言为定。”埃斯皮纳上校说道,“可你还没回答我,我是不是干了一件蠢事?”

“这只能由时间来回答,山区佬。”贝尔穆德斯微笑一下,轻轻的。

您问山区佬一直没认出我来吗?我给堂卡约当司机那会儿,山区佬不知多少次乘过我的车子了,老爷,我送他回家也不知有多少次了。他也许认出我来了,但他从来没表露过,老爷。他那时是部长,而我是个无名小卒。承认我们过去很熟悉,他会感到有失面子。而且我知道他曾参与过劫持杜牡拉的女儿这件事,这对他来说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为了不让我这张黑脸给他带来不愉快的回忆,他早就把我从脑海中抹掉了,老爷。每次他见到我,都像第一次看到一个司机一样。我向他问好,早安,午安,他也只是照例回答。噢,我现在要告诉您一件事,老爷。罗莎真的变成个印第安丑妇人了,满脸净是黑斑。不过,她的一生叫人从心底里感到同情,不是吗,老爷?不管怎么说,她到底是堂卡约的结发妻子啊,您说是不是,老爷?但是堂卡约把她甩在钦恰了。堂卡约成了要人,而她什么也享受不到。您问她这些年怎么过的?堂卡约来到利马,她仍然住在那座小黄房子里,没准儿现在还在那里等死呢。不过堂卡约并没有像后来抛弃奥登希娅太太那样分文不给地抛弃了她,而是按月给她抚慰金。堂卡约好几次都对我说:黑家伙,别忘了提醒我给罗莎寄钱。罗莎这些年都干了什么?谁知道呢,老爷。大概还是老样子,无亲无故,因为自从结婚以来,她就一直没再见村里的人,连杜牡拉都没见。大概是堂卡约禁止她见人,老爷,杜牡拉一直骂骂咧咧,就是因为女儿不肯在家里接待她。不过,这还不是主要的,她一直没能进入钦恰的社交界,有什么办法呢?谁愿意同卖牛奶女人的女儿聚会呢?尽管她成了堂卡约的妻子,鞋也穿上,每天洗脸,可是大家都看到过她那时赶着驴子挨门挨户送牛奶的样子。再说,大家也知道布伊特列一直不承认她是儿媳妇。因此她只能被关在堂卡约在圣何塞医院后面买下的一间小屋子里,过着修女般的生活。她从不走出家门一步,因为在街上人们总是对她指指点点的。她感到羞耻,也许是因为害怕见到布伊特列,到后来就是出于习惯了。我倒是看到她几次,有时是在市场里,有时是她把木盆端到大街上,跪在人行道上搓衣服。当年的那种精明劲儿、为了攀上个富翁所使的伎俩现在全没用了。她得到的仅仅是个姓氏,改变了阶级成分,却失去了朋友,失去了母亲。您问堂卡约吗,老爷?他那时倒是有不少朋友,每星期六都到蓝天酒吧去大喝啤酒,要么就到天堂花园去玩金蟾吞金[一种向青蛙模型的口中投掷钱币的赌博。]。他还逛妓院,据说他总是带两个妓女开房间。他很少带罗莎一同出去,老爷,连看电影都单独去。你问他那时干什么工作吗,老爷?他在克鲁斯大街上的百货店、银行、公证处都工作过,后来就向庄园主推销拖拉机。他在那小房子里住了一年之后,情况有所好转,就搬到南区去了。我那时当上了跨区长途汽车的司机,很少在钦恰停留。有一次我到钦恰,人们告诉我布伊特列死了,堂卡约和罗莎得以同虔诚的卡塔莉娜夫人住在一起。卡塔莉娜夫人是在布斯塔曼特执政期间去世的,老爷。奥德里亚上台后,堂卡约时来运转,钦恰人都说罗莎要盖新房子了,要用仆人了。根本没那么回事,老爷。那时人们简直要踏破了罗莎家的门槛,《钦恰之声》报登出了堂卡约的照片,称他是高贵的钦恰人,您想,谁不想找罗莎帮个忙啊:给我丈夫弄个职位吧;给我儿子弄份助学金吧;在某处给我兄弟弄个教员当当,要么弄个局长当当吧。而那些阿普拉分子、老阿普拉分子的家属则哭着来找:求求堂卡约放了我的侄子吧;请他准许我叔叔回国吧。于是杜牡拉的女儿开始报复了,老爷,那些曾经让她下不来台的人都遭报了。据说罗莎在门口接待他们,对所有人都摆出一副冷脸:您的儿子被捕了?啊,太遗憾了;给您前夫的儿子弄个职位?叫他到利马找我丈夫去谈吧,再见。不过这些我都是听说的,老爷,您想,我那时不也是在利马吗?您问谁劝我来找堂卡约,老爷?是我那黑妈妈。我一开始不愿意来,据说凡是来求他的钦恰人都被赶走了。不过他倒是没赶我,老爷。他帮了忙,我还真得感谢他呢。是的,他恨钦恰人,谁知道为什么呢?您也看到了,他根本没为钦恰做什么好事,连小学都没给自己的故乡盖一所。过了一段时间,大家开始说奥德里亚的坏话了,被放逐的阿普拉分子又回到了钦恰。据说为了保护罗莎,警察局副局长还给小黄房子派了个警察。您看,堂卡约多么遭人恨呀,老爷。自从堂卡约进了政府,夫妇俩就没在一起生活过,也不见面。大家也都知道,罗莎如果遇害,对堂卡约一点儿损失也没有,反倒给他帮了忙,这岂不是干了件傻事?堂卡约不仅不爱她,甚至由于她变丑还很恨她呢。老爷,您不相信吗?

“你瞧,总统对你的接待有多么客气。”埃斯皮纳上校说道,“这回你可看到将军是什么样的人了吧。”

“我脑子都乱了。”贝尔穆德斯咕哝道,“我需要理理思绪。”

“你去休息休息去吧。”埃斯皮纳说道,“明天我把你介绍给部里的人,再给你谈谈情况。可是你得告诉我,你高兴吗?”

“我也不知道高兴不高兴,”贝尔穆德斯说道,“我像喝醉了酒一样,真的。”

“好吧,我理解,这是你向我表示感谢的方式。”埃斯皮纳笑了。

“我只带了这个皮包来利马,”贝尔穆德斯说道,“我还以为几个小时就能办完事情呢。”

“你需要钱吗?”埃斯皮纳说道,“肯定需要,你这家伙。我先借给你一点,明天再叫出纳预支点给你。”

“你在普卡尔帕遭到了什么不幸?”圣地亚哥说道。

“我到附近找个小旅馆,”贝尔穆德斯说道,“明天一早就来。”

“是为了我?为了我?”堂费尔民说道,“恐怕是为了你自己吧,你这样做是为了好把我控制在你手里,你这个可怜的无赖。”

“是一个我以为是朋友的人把我介绍到普卡尔帕去的。”安布罗修说道,“到那儿去吧,黑家伙,那儿有金山玉树。简直是一派谎言,少爷,胡编乱造。唉,我要是跟您讲一讲呀,我非……”

埃斯皮纳把贝尔穆德斯送到办公室门口,伸出手握了握。贝尔穆德斯一手提包一手拿帽走了出来。他仿佛在闷头苦思,惘然若失,神情严肃,连内政部大门口的军官给他敬礼他都没睬。满街是人,喧声嘈杂。他混入人群,在狭窄而拥挤的人行道上走着,仿佛被一种漩涡或巫术拖来拖去,不时地在一个角落、门廊或路灯下站下来点一支烟,在阿桑加罗大街的一家咖啡馆里要了杯柠檬茶慢慢地啜着,离开时给了双倍小费。他又在团结大街[利马最繁华的大街之一,位于圣马丁广场附近。]挤在一间门廊里的小书店中翻了翻封面五光十色的小说。被人手摸脏的书字体很小,他心不在焉地翻着。最后,一本题为《神秘的莱斯博斯岛》[是一本讲女性同性恋的小说。从后文可看出贝尔穆德斯是个性虐狂,也有观看女性搞同性恋的恶习。]的小说照亮了他的眼睛,他付钱买下走了出来。他一手夹着皮包,一手拿着揉皱的帽子,一支接一支地吸着烟,在市中心游荡了一会儿,直至天黑下来,街上的人少了,才走进毛利旅馆,开了个房间。在旅馆里,人家递给他一张卡片,在职业一栏上,他举笔想了一会儿,最后填上了“官员”二字。房间在三楼,窗子外是旅馆的内院。他钻进浴缸洗了个澡,穿着内衣就上了床。他用手抚摸着《神秘的莱斯博斯岛》,神不守舍地在那又挤又小的黑字中间浏览着;接着熄灯,但是许多个小时之后,他才入睡。失眠的时候,他仰卧着,身子一动不动,任凭香烟在手指间燃着。他紧张地呼吸,在黑暗中两眼瞪着天花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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