樋口晴子

金色梦乡  作者:伊坂幸太郎

“青柳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鹤田亚美坐在橱口晴子的对面,开口问道。

沿着病房前的走廊来到电梯旁,有块小小的饮食区,窗外一片漆黑,宛如罩上了一块黑布。

“是个很平凡的人。”晴子忍不住笑说, “没人想得到他竟然会被卷入这种大案子,变成家喻户晓的大人物。”

“我想也是。”晴子回想起从前在学校餐厅,曾经一边和朋友吃饭,一边从远处观察森田森吾与青柳雅春面对着面闲聊的模样。两个人似乎只是愉快地聊些没意义的话题,但是周围的朋友却越聚越多,最后变成一场大型餐会,大笑的声音此起彼落,像这样的情形三不五时便会发生。

“小野常常感叹,以前青柳先生与森田先生聊天时,场面真的很热络,但是自从自己接下社团之后,却没办法好好维持下去呢。”

医院内的饮食区差不多就像个小小餐厅,大约有六张四人座的桌子,后头墙边有台果汁自动贩卖机,窗边则放着热水瓶及茶包,墙上贴着一张纸,上头写着“请在这里使用手机”。鹤田辰巳与七美正站在自动贩卖机前面,拉长了身子按着自动贩卖机的按钮玩。一开始两人只是安静地按着按钮,但后来玩出了兴致,变成用手掌大力拍打,越拍越兴奋,甚至开始尖叫。

“别这样,安静一点。”

“可是,这里又没有人。”七美嘟着嘴说道。

刚好就在这个时候,一个男人走了过来。他的身材并不高,体型矮小且满头白发,身上穿着褪色的水蓝色病人袍。令人吃惊的是,他的双脚都包覆着石膏,但却不用拐杖支撑,仍可悠悠哉哉地漫步走来。他拿着手机放在耳边,看见鹤田亚美似乎显得有点开心,举起了右手。接着,又对靠在自动贩卖机上的鹤田辰巳也举手打招呼。

“啊,伯伯。”鹤田辰巳举起小手挥了挥。

“你们认识?”晴子小声问道。

“今天才认识的。他似乎是这里的住院病人,还蛮有趣的,明明说自己双脚骨折,却还能走来走去,很奇怪吧?”鹤田亚美回答。

原来当初阿一恢复意识时,鹤田亚美立刻赶回医院,却没办法马上进入病房探视,只好先在外面等着。就在那个时候,刚好在走廊上遇见了这个人。当时他正吃着章鱼烧,还给了鹤田辰巳一颗,鹤田辰巳则以不久前捡到的圆珠笔盖当回礼。

正在讲手机的男人不知从何处摸出了一个圆珠笔盖,在鹤田辰巳眼前晃来晃去。鹤田辰巳的眼睛亮了起来,似乎很开心男人还留着自己所送的圆珠笔盖。

男人走向窗边,小声地对着手机说话。由于对方明显是压低了声音,晴子不想偷听其谈话内容,但又不希望刻意放大自己的说话声。鹤田亚美似乎也有着相同的想法,与晴子对望了一眼之后,站起身来示意“该离开了”,并对着鹤田辰巳喊: “辰巳,我们走了。”

晴子也站了起来,走出饮食区,与鹤田亚美及辰巳一同沿着走廊朝阿一的病房走去。走了一段距离之后,晴子才发现七美没有跟上来,疑惑地转过了身,又回到了排列着桌椅的饮食区。

“啊,妈妈。”七美站在一张桌子旁,嘟着嘴说,“我刚刚在跟伯伯说妈妈的事情呢。”

晴子视线一转,看见双脚打着石膏的男人就站在七美的身边,一手拿着已盖上的手机,朝她点头致意,接着露出了轻浮的微笑,搔了搔头,说:“我叫保土谷,你是那个凶手的朋友?”

此时鹤田亚美与鹤田辰巳也回到了她身后,晴子有种冷不防被人从腰际打了一下的感觉,不禁全身剧震。

“刚刚这个伯伯……啊,应该叫老爷爷……”自称保土谷的男人听七美改了称呼,赶紧说道: “叫伯伯就行了,叫我伯伯。”鼻子周围的皱纹变得更加明显了。

“这个老爷爷刚刚挂断电话时,叫了青柳的名字呢,就是妈妈的那个朋友。”七美得意地说道。过去女儿这种什么话都藏不住的个性经常让晴子感到哭笑不得,但这次却是冷汗直流,赶紧骂道:“别乱说一通,给人家添麻烦。”

“啊,对了,这件事是秘密。”七美一点反省的意思也没有,反而转过头来伸出食指,对男人说: “是秘密哟。”

“没关系、没关系的,别紧张。”男人对晴子笑了笑,原本的用意似乎是想让晴子安心,但贼头贼脑的笑容却让她更紧张。

“呃,其实算不上是朋友,只是学生时代的同学。”明知道多解释只会更让人觉得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晴子还是忍不住说道。

“别担心、别担心。”男人说着,“嘿”的一声,便坐在椅子上,利落地把被石膏包得直挺挺的脚斜斜推出。看起来,他应该是个经常把“别担心”挂在嘴边的人。

晴子仿佛受到了暗示,也在男人对面的座椅坐下。

“我也是凶手的朋友呢。”保土谷康志撑大鼻孑L,一脸自豪地说道. “你是他以前的朋友,我是他最新的朋友,刚刚才跟他讲完话呢。”说着,拿起手机挥了挥。

“跟青柳?”晴子当然没有精神错乱到认为青柳雅春就躲在手机中,但还是忍不住伸长了脖子仔细凝视着男人举起的手机。不知何时,鹤田亚美也在身旁坐了下来,问道: “怎么回事?”

“那个小哥好像打算摊牌决胜负了呢。”

“这种事情,不应该随便告诉我们这些陌生人吧?”听着保土谷康志神采奕奕、呼吸急促地压抑着兴奋的语气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之后,樋口晴子愤怒地说道。

“万一我是青柳的敌人怎么办?你将所有的秘密都告诉我,不是会把他害惨吗?”

保土谷康志却丝毫没有反省的样子,只是眨了眨眼睛,说:“咦?你是他的敌人吗?那可真糟糕,能不能请你忘了我刚刚说过的话?”

“妈妈才不是敌人呢。”七美挺着胸膛,凑过来说道, “对吧,妈妈?”

“嗯,我不是他的敌人啦。”晴子轻轻由鼻子喷出一口气,“只是你那么守不住秘密,让我有点担心。”

“别担心、别担心。”保土谷康志竖起了大拇指,开心说道。晴子又好气又好笑地想着,眼前这个人的人生恐怕就是不停地说着毫无根据的“别担心”吧。

“青柳为什么会找上这种人帮忙呢?”

“妈妈,你把心里面的话说出来了。”晴子听到七美的提醒,赶紧捂住嘴。眼前的保土谷康志却丝毫没有半点不开心,反而说道: “是啊,那个小哥竟然来找我这种人帮忙,可见是走投无路,快要被困死了吧。”

“不过,这个计划真的可行吗?”旁边的鹤田亚美压低了音量说道,“利用下水道移动?”

“正确来说,是雨水管。这个计划确实可行,不过前提是我必须先发挥善心,帮他把一些麻烦的前置作业处理好。”保土谷康志一边说,一边轻松地将石膏拆下又装回去。这么马虎的伪装,让晴子与鹤田亚美看傻了眼,连笑也笑不出来。

根据保土谷康志唾沫横飞的叙述,整个计划是明天青柳会在市公所前的中央公园现身。警方虽然会事先收到通知,但青柳会在电视台的实况转播下登场。他认为与其这么心惊胆跳地逃亡下去,倒不如将自己的清白告诉社会大众后束手就缚。

“这么说来,他放弃了?”晴子察觉自己的语气变得严峻, “这不就跟认输一样吗?既然是清白的,应该更加堂堂正正地……”

“堂堂正正地怎么样?”保土谷康志反问,态度中突然展露出身为人生前辈的威严,令晴子顿时愕然无语。保土谷康志说: “他能堂堂正正地做什么事?以目前的状况来看,他什么也做不到。所以他决定堂堂正正地束手就缚。”

“但是一旦被逮捕,一切不就完了吗?”鹤田亚美凝视着自己放在桌上交握的双手。

“他说,他打算让电视台将自己所说的话转播出去。到目前为止,都是电视台任意操弄着自己,如今他想要反过来利用电视台。”

“就算在电视上演讲,又能够让多少人相信呢?”

几乎所有遭到逮捕的人,都会主张“我是清白的”。但是世人都有先人为主的观念,认为说这种话的人反而才是凶手。或许正因为如此,被指控性扰骚的人就算再怎么主张自己的清白,最后通常还是会被判有罪。嫌犯说的辩解之词,只会被当做闲话家常的题材,却难以推翻观众既有的印象。

“如果不是青柳,恐怕连我也会认为凶手只是想要大闹一场,实在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呢。”晴子说道。保土谷康志也点了点头,说: “不过,他也只剩下这条路了。”

青柳如今已决定了大方向。问题是,在他现身之前,绝对不能被逮捕。他一旦作出“自己会在哪里现身”的预告之后,警方一定会加强监视周围所有的道路,试图在事情还没闹大前逮捕他。

“所以,他想要借由下水道偷偷地移动到公园附近。”保土谷康志说道,这就是青柳雅春请自己帮忙的理由。

“不过,下水道入孔盖那么容易就打得开吗?”鹤田亚美宛如也成了计划的审察员之一,提出心中的疑问。“如果还要费点工夫才能打开,这计划的风险不就很高?入孔盖不重吗?”

“很重,所以才需要我出马。”保土谷康志神采飞扬地说道,接着解释了入孔盖模型的事。“这玩意我们以前就做好了,只是没派上用场,今晚我只要准备好这玩意,拿去跟真正的入孔盖交换就行了。”

“换哪一个下水道入孔盖?市区内应该到处都是下水道孔吧?”晴子感觉自己好像又回到当年公司的会议桌上,为了举办一场绝对不容许失败的活动,必须事先将所有令人不安的因素在会议中全部摊开来讨论。“青柳要从哪里进去,哪里出来?下水道孔的位置已经掌握清楚了吗?”、 “别担心、别担心。”保土谷康志再次竖起了大拇指说道,“雨水管有粗有细,深度也不一样。刚好有一条雨水管从车站附近一处大型脚踏车停车场旁边通到中央公园,直径大概一百八十厘米左右,勉强可以通行。只要朝着下游笔直前进,就可以抵达中央公园了。”

“一般人也能够在里面自由移动吗?”

“可以,不过里面一片漆黑。”

“那怎么办?”

“关于这一点,好心的保土谷先生也会做好万全准备。”保土谷康志挺起胸膛说道, “我会在下水道孔里头的梯子旁放手电筒,还会放一张纸,上面画着大致的路径图。如何,是不是服务到家?”

饮食区接着陷入一片安静,晴子望向窗户,窗外是黑茫茫的一片,窗户玻璃像镜子映照出内侧的景色。鹤田辰巳与七美又玩起了拍打自动贩卖机的游戏。

“看两位的表情,似乎想问的问题还很多呢。”保土谷康志表现出一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态度,伸出手指朝自己的方向摇了摇,示意“有什么问题尽管问”。

“与其冒这种险……”晴子说出了心里一直想不透的疑问。

“你想问的是,与其冒险到现场去,还不如干脆利用下水道逃得远远的,对吧?”

晴子点了点头。

“有一个理性的理由跟一个感性的理由。”保土谷康志说道,原本令人感到不负责任、轻佻、肤浅的表情突然严肃了起来,声音也变得清晰透彻,令晴子忍不住猛眨眼睛。

理性的理由,简单来说在于下水道的结构问题。虽然在水量少时,人可以进入雨水管内,但某些地方的管径非常狭窄,有些甚至爬也爬不过去。所以,迟早会遇到再也无法前进的状况。换句话说,虽然可以在仙台市区内移动,但如果想要离开仙台市,就一定得爬出下水道回到地面才行。而且有些管线连接到抽水机,运气不好的话,说不定会跟其他垃圾一起被绞碎。

“所以,在市内的下水道来来去去是行得通的,但是却没办法逃到远方,顶多只能用来当作前往中央公园的秘密通道。”

“原来如此。”晴子说道,“那感性的理由呢?”

“这是小哥亲口告诉我的,他说,不想再让任何人因为自己受到伤害。”

“让别人受到伤害?”

“他应该是认为只要自己站出来主张清白并直接就擒,就不会再有人被这件事牵连了。”

“这种时候还有心情担心别人?”鹤田亚美讶异地说道,脸上带着笑意。

“他说,这还关系到某个人的性命安危。”

“谁?”晴子问道,首先想到的是躺在病床上的阿一,接着又想到了据说已经死亡的森田森吾。森田真的死了吗?

“‘我的冒牌货’。”保土谷康志说道, “小哥是这么跟我说的。”

“青柳的冒牌货?”

“他没告诉我详情,但似乎有这么一号人物存在,大概就是所谓的替身之类的吧。”

晴子也不明白所谓的冒牌货指的是什么,但是幕后黑手为了陷害青柳而使出冒牌货及假情报,似乎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总之,我现在要回家去拿模型盖子,然后到街上去工作了。唉,看来今天晚上会非常忙碌呢。”说着这句话的保土谷康志感觉脸上皱纹少了点,肌肤变得红润,整个人充满精力。

“不会被怀疑吗?”晴子开口问道。保土谷康志此时已站了起来,抬高双手,弯起手肘,做起了柔软操,仿佛是在热身。

“三更半夜打开马路上的入孔盖,不会太显眼啦,而且一下就搞定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青柳不是打算告诉警察跟电视台,自己会在公园现身吗?警察可不是笨蛋,事前一定会在预告的地点严加戒备,检查所有可疑的事物吧?这时你去换下水道的入孔盖,不会被发现吗?”

“那个小哥也不是傻瓜。”保土谷康志的嘴角向两旁延伸,露出笑容。“等我换好盖子之后,小哥才会联络警察。做好万全的准备才动手,这可是基本原则。而且,小哥应该会先指定一个错误的地点。”

“什么意思?”

“一开始不说是在公园,直到最后一刻才变更地点。像这种声东击西的战术,可说是很基本的。假装是那里,其实是这里,先用一个假情报引开警察的警戒重点,而且为了不让警察发现入孔盖被换过,小哥将现身的时间设定在天色未明的凌晨。所以说,整个计划可是经过精打细算的。”

晴子长长叹了一口气,说:“这么重要的计划,怎么可以轻易告诉我们呢?如果我们是敌人怎么办?”

“啊,你们是敌人吗?那麻烦帮我守住秘密。”

“不是啦。”晴子忍不住抓了抓头发,心想应付这个人真累。“啊,我知道有一个人,可以在夜晚的街道上移动而不被怀疑。”

“什么?”

“运送入孔盖也需要车子吧?我有一个很好的人选。”保土谷康志的手机应该没有被警察监听吧。晴子心想,可以用他的手机打电话给菊池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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