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黄昏看到的远火的效能

禁色  作者:三岛由纪夫

十月初的一个晚上,晚饭后悠一闷在书房里。他环视了一下周围,这是一个学生般的简朴的书房。独自一个人的思考,如看不见的雕像一样纯洁地矗立着。全家只有这间屋子尚没有妻子出入,一个不幸的青年只有在这里才能放松地呼吸。

墨水瓶、剪刀、笔架、字典,他喜欢这些东西在台灯光下熠熠生辉的时刻。物象是孤独的。每逢他置身于这些东西的包围之中时,便朦胧觉得,世上所说的家庭团圆式的和平不就是这样的吗?就像墨水瓶和剪刀一样,相互孤立存在的理由,伴随着尚未成形的行为,无言地相守着。这种团圆是无声而透明的微笑。这是保证相互团圆的唯一资格……

一想到“资格”这个词儿,他的心立即发痛。现在南家表面的和平,似乎是对他的谴责。幸好不是肾萎缩而免于住院的母亲每天的微笑,康子从早到晚浮现出的阴云般的微笑,这种安息……都睡着了,只有他一人醒着。他感到和一直沉睡的家人生活在一起很不是滋味。他想一个个拍着肩膀叫醒大家。但要是这样……当然,母亲、康子,还有阿清,都会醒来的。而且在这一瞬间,他们都会憎恨悠一。他一人独自醒着,这是多么背信弃义的事。然而更夫却被这种行为所保护,因背叛睡眠而保护着睡眠。啊,为了让真实在睡眠旁边继续,这人性的警戒啊!悠一感到了更夫的愤怒,他在这人性的作用上感到了愤怒。

考试的日子尚未来临,可以先检查一下笔记。他的经济学史、财政学、统计学等笔记本上,排列着整齐、漂亮的小字,同学们都为他正确的记述感到惊奇。这种正确不是来自机械本身。机械的姿势突出表现于早晨秋阳照耀的教室里数百支刷刷作响的笔尖之上,尤其是悠一的笔尖之上。那种没有感情的笔记,几乎像速记一样,只是他将一切思考用于机械式的克己手段的回报。

今日是他婚后第一次到学校去。学校是个很好的避难所。回家了。俊辅来电话了。电话里,老作家用沙哑而明朗的语调大声说道:

“喂,久违啦。你好吗?考虑到你的情况,一直没有打电话。明天到我家吃晚饭好吗?本来打算叫你们一道来,可是也想问问你近来的情况。你一个人来吧,这事不要告诉你夫人。刚才夫人来过电话,她说后天星期日你们都来看我,到时候你就装作是婚后第一次来这里好了。明天,你五点来吧,有位客人想介绍给你认识一下。”

想起这电话,悠一感到面前的笔记本上好像有一只大飞蛾子来回盘旋。他合上笔记。他嘀咕了一声:“又是女的!”浑身觉得疲惫不堪。

悠一像小孩一样害怕黑夜。今晚至少可以从义务观念里解脱出来了。这一夜,他独自全身放松地躺在床上,贪婪地饱享着反复到来的义务所奖给他的安息。他的目光在纯洁的一丝不乱的被单上徘徊。这是最高的奖赏!然而讽刺的是,窥视的情欲却不允许今夜的他如此安息下去。情欲像岸边的流水,时而舔着他黑暗的内心,退去了又悄悄涌过来。

一次次畸形的毫无情欲的行为。一回回坚冰般的官能的游戏。悠一的初夜是情欲拼死的摹写。这个出色的摹写,欺骗了缺乏经验的买家的眼睛。就是说,摹写看来很成功。

俊辅仔细教会悠一实行避孕的手续,悠一还是放弃了,因为他害怕这种手续会妨碍他精心构筑起来的某种幻想。理性命令他避免生小孩,然而,一想到眼下这种行为一旦失败所带来的屈辱,以及由这种屈辱而产生的恐怖,那么未来的一桩桩一件件,比起这种恐怖来就变得无所谓了。第二个晚上,他又重复一遍和初夜相同的那种盲目的行为。这是由于他出于一种迷信,认为初夜的成功是因为没有履行那样的手续,他担心万一履行那种手续会引起挫折。第二夜可以说是那种成功摹写忠实的二重摹写。

想起那些始终以一颗冰冷的心闯过来的一个个冒险的夜晚,悠一战栗了。热海宾馆的初夜,新娘新郎陷入同一种恐怖的奇怪的初夜。康子入浴的时候,他带着不安的心情走到阳台上。夜间,宾馆的狗在叫。眼底下,站前灯火明丽之处有一家舞厅,可以清晰听到那里的音乐。凝神一看,窗户里人影憧憧,随着音乐而动,音乐停止,人影也停止。每当停止,悠一就心跳加快。他像念咒一般背诵着俊辅的话:

“把对方当成一堆碎木头,当成坐垫,当成肉铺屋檐下吊着的干牛肉!”

悠一胡乱地将领带解下来当鞭子,用力抽打阳台的铁栏杆。他需要有这种积聚力量的行为。

熄灯时,他沉迷于漫无边际的想象之中。摹写是最富独创性的行为。在从事摹写的时候,悠一感到自己没有将任何东西当做范本。本能使人陶醉于凡庸的独创之中。但是,违反本能的痛苦的独创意识,又无法使他陶醉。“干出这种事来的人,从前没有过,今后也不会有。只有我一人。我必须自己动脑筋创造一切。每时每刻都在屏息静待我的独创的命令。看,我的意志一次又一次战胜本能的冷彻的景色。在这荒凉的风景中央,女人的欢乐像吹起尘埃的一股小旋风一般婉转飘荡。”

……总之,悠一的床上,还需要一个美丽的雄性,介于那面镜子和女人之间。不借助这一点,成功就没有把握。他闭上眼抱住女人,这时,悠一在心里描绘着自己的肉体。

暗室内的两个人逐渐变成四个人。这是因为,真实的悠一和变成少年的康子之间的交媾,以及想象中能够爱女人的假设的悠一和真实的康子之间的交媾,两者必须同时进行。这种双重错觉,时时可以迸发梦幻般的欢喜。这欢喜随即又转为极度的倦怠。悠一在幻觉里,每每想到母校放学后空无一人的宽阔的操场,他投身于陶醉之中。凭着这瞬间的自杀而结束行为。然而,从明日起,自杀又成为他的习惯。

一种不自然的疲劳和呕吐,夺去了两人第二天的旅程。他们沿着倾向海面的陡峭的斜坡,来到大街上。悠一感到自己是在所有人面前,继续装出很幸福的样子。

他们在岸边三分钟花五日元用望远镜窥探大海。海上晴明,可以清晰地看到右手地岬一端锦浦公园的东屋,在午前的阳光里闪耀。小两口的身影掠过东屋融进光亮的茅草丛里。又有一对人影进入东屋的阴影向这边靠近。那一对身影融汇在一起了。将镜头转向左方,蜿蜒而舒缓的石板坡上,点缀着一对对人影,正在向上攀登。印在石板上的双双对对的影像看得分外清楚。悠一瞧着自己脚边同样的影子,稍稍放下心来。

“大家都和我们一样啊!”

康子说道。她离开望远镜倚在防波堤上,让海风吹拂着微微有些眩晕的额头。然而这时候,悠一却对妻子的这种确信颇感嫉恨,他沉默不语。

……悠一从不愉快的思虑中清醒过来,他望着窗户。透过高台上的窗户,可以远望下面市街上电车道、简易建筑对面的地平线,那里是烟囱林立的工厂地带。晴天的日子,那一带烟雾萦绕,地平线看上去仿佛升高了一两寸。不知是夜间作业还是霓虹灯光微微反射的缘故,那一带天空底下时时染着一抹淡淡的胭脂红。

但是,今晚的红色却有点儿异样,天际一带显露着几分模糊不清。月亮尚未出来,在微薄的星光照耀下,愈发显得沉醉不醒了。不仅如此,远方的红色像飘舞的旗子,带着浑浊而不安的杏黄色,看起来,像一面随风飘扬的奇怪的旗子。

悠一明白了,那里失火了!

看起来,大火周围笼罩着白烟。

美青年的眼睛因情欲而湿润了。他的肌肉悒郁地绷紧了。不知为何,他感到不能一直待在这儿了。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必须赶紧跑出去,必须使那场大火熄灭。他出了大门,将学生服外面的淡蓝色外套的带子紧了紧。他告诉康子,要马上去找一些必要的参考书来。

他下了斜坡,站在简易房前漏泄着微弱灯光的马路上等电车。虽说漫无去处,但他先要到市中心去。不久,光亮炫目的都电[即都营电车,东京都交通局经营的电车。]拐过街角摇摇晃晃地开过来了。没有空席位,尚未坐下的十二三个乘客,三三两两,有的靠在窗边,有的拉着吊环。总之,相当混杂。悠一凭窗而立,让夜风吹拂灼热的面颊。遥远地平线上的大火在这里看不见了。那真是一场火灾吗?或者是一种极为凶恶而不吉祥的火光?

悠一身边的窗户没有人。下一站上来的两位男子靠在那里了。他们只能窥视悠一的后背。悠一若无其事地留意着他们两个。

一个是商人打扮,穿着一件旧西装改做的灰色夹克,不到四十岁,耳后有个小疤痕,头发梳得很整齐,油光可鉴。他的双颊瘦长、灰黄,长着稀疏的乱草般的胡子。另外一人似乎是个工薪族,穿着小号的茶色西装,那长相使人想起老鼠。然而肌肤白皙,近乎苍白。枣红色玳瑁腿的眼镜,更加反衬出那张灰白的脸膛,看不出他的年龄。两个人低声地说着话,声音里带着难以形容的亲昵,仿佛急等着享受什么愉快的秘密。他们的话毫不客气地传到悠一的耳朵里。

“从这儿向那里去吗?”

穿西装的男子问。

“近来男人少,要想找,到这时辰就该出动了。”

商人打扮的男子回答。

“今天去H公园吗?”

“这叫法不好听,应该说park。”

“哦,对不起。有好小子吗?”

“要碰机会,现在正是时候,晚一点儿就光剩老外了。”

“好久没来了,我也去看看吧。今天看来是不行了。”

“你要是我这样,就不会遭生意人的白眼啦。我要是再年轻漂亮些,就会被当做来捣乱市场的。”

车轮的响声打断了会话。悠一心里一阵好奇起来。然而第一次发现的同类者的丑恶刺伤了他的自恃的念头。长期养成的非人的懊恼,同他们的丑恶十分相合。“同他们比起来,”悠一想,“桧先生的年龄在脸上,至少有着男人的丑陋。”

电车到站,从这里换车到市中心。穿夹克的男子告别同伴来到车门边。悠一跟着他下了车。与其说出于好奇,毋宁说是自己的义务感使他这样做。

十字路是个比较繁华的街巷。他等车尽量距离那个男子远一些。他站在一家水果店旁,明晃晃的电灯光下,店头堆满了秋天的果实。有葡萄,紫色的果皮上布着一层白粉,这颜色和临近的富有柿[岐阜县种植的品质优良的柿子。]秋阳般的光泽相应成趣;有梨子,有及早上市的青橘子,有苹果。然而,堆积在一起的水果像死尸一样冰冷。

穿夹克的男子转头向这边张望,目光和悠一碰在了一起,悠一无意地避开了。对方的视线像苍蝇一样死死叮住悠一不肯离开。“难道注定要和这家伙一起睡觉吗?”悠一想,“我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吗?”他战栗起来。这种战栗包含着一种甘美的不洁的馊味儿。

电车来了,悠一迅速上去了。刚才听他俩谈话的时候,或许没被他看到脸吧,绝不能被他们当做同类。但是,那个男人眼里情欲如火,在混杂的电车里,翘着脚尖,搜寻着悠一的侧影。一副完整的侧影,狼一般年轻彪悍的侧影,理想的侧影……然而,悠一却把穿着深蓝色外套的脊背对着他,抬头仰望写有“秋天行乐到N温泉”字样、画着红叶的广告。广告都一样。什么请到温泉、宾馆、简易旅舍休息啦,什么有浪漫设备啦,什么一流设备、最低收费啦……一张广告上画的是:墙壁映着裸体女人的影像、一只香烟萦绕的烟灰盘子,写着“我家宾馆是您今秋夜晚的回忆”。这些广告使悠一感到痛苦。这个社会毕竟基于异性爱的原理,并以某种令人倦怠的永远的多数派原理运转。不论你情愿不情愿,都得品尝这个滋味。

不一会儿过了下班的时间,可是大楼的窗户依然通明。开往市中心的电车在灯光里穿行。行人稀少,街树幽暗。可以看见公园里黑森森的静谧的林木。到达公园前站,悠一抢先下车。还好,下车的人很多,那男人殿后。悠一和其他人一起穿过马路,进入公园对面角落一家小书店。一面装着阅读杂志,一面窥视公园方向。男人在面对行人道的厕所前转悠,明显地在寻找悠一。

悠一看到那男子不一会儿进了厕所,他马上走出书店,穿过无数汽车的洪流,快步过了马路。厕所前面是幽暗的树荫,但是,那里仿佛有着轻快而杂沓的脚步、隐蔽的热闹,或者说有一种看不见的正在举行集会的气氛。就像一般宴会,虽然门窗紧闭,但却能微微感知悄然流泻的音乐、餐具碰撞的响声,以及拔掉酒瓶塞子的声音。但是,那里是飘散污秽之气的厕所,而且悠一周围没有一个人影。

他进入厕所阴湿而黑暗的灯下,这个圈子里的人管这里叫“办事处”——这种办事处举其著名者,东京有四五个之多——这个名称来自办事的默契:眼神代替身份材料,一个小动作代替方式,交换暗号代替电话。这种阴暗沉默的办事处里的日常事务,映入悠一的眼里。然而,这并不是说他看到了什么。那里有将近十个男人,但这个时刻不该有这么多。他们互相交换着眼色。

他们一同看着悠一的脸。一刹那,众多的眼睛发光了,众多的眼睛嫉妒地看着。这位美青年恐怖地颤抖着,他似乎要被这些眼睛撕裂开来。他感到惶惑不安。可是,那些男子的动作很有秩序。他们被互相牵制的力量所左右,因而可以省却超乎寻常的速度。他们像一团泡在水里的水藻,徐徐胀大开来。

悠一由厕所的侧门逃出来,进入公园八角金盘的浓荫里。一看,眼前的人行道上随处是香烟的火光。

白天和傍晚在公园僻静的小路上挽手散步的恋人们,数小时之后,这小路完全派上另外的用场,这是他们做梦都无法想象的。也就是说,公园改换了一种面貌,显现出白天掩盖着的异样的半边脸孔。正如沙翁戏剧最后一幕所说,人们宴飨的场所到夜半时刻,就为妖魔的宴飨让出地点来。白天里,白领恋人们坐下来喁喁情话的展望台,到夜里可以说变成了“比武台”;本来是远足的小学生争先恐后跑跑跳跳登上的阴暗的石阶,这时取名为“男人的入口”;公园后面高大树木下的道路,这时以“初会之路”命之。所有这些都是夜间的名称。由于没有特别取缔法,当地警察弃置不管,他们很熟悉这些名称。伦敦、巴黎的公园也是充当这样的用途,这当然是因为实际上的便利,但这种旨在服务于多数人的公共场所,也滋润了少数人的利益,这倒是一个具有讽刺意味的施恩现象。H公园一角自大正时期辟为练兵场时候起,就成为这类人聚集的著名场所。

悠一站在他自己所不熟悉的这条“初会之路”的一端,他沿着这条路反方向而行。同类们有的站在树荫里,有的像水族馆的鱼一样慢慢腾腾踱着步子。

这些被一种渴望、选择、追求、欣慰、叹息、梦想、彷徨、习惯的麻药所麻醉,并沉迷于一种情念、美学的痼疾而变得丑恶的肉欲的群体,依靠幽暗的路灯的微光,互相交换着悲凉而凝滞的视线。夜间睁开着的几多渴求的眼睛,注视着,流动着。小路拐弯之处相互交肩而过的手臂、肩膀、一闪即逝的目光,似夜风拂动树梢,缓缓地来来往往。又在同一个地方交肩而过,这回投过来的是一瞥锐利的检验的视线……

分不清是树林里漏泄的月光还是灯火,斑驳明丽的草丛里到处是虫鸣。虫的声音和黑暗里随处明灭的香烟的光亮,加深了这种情念上的窒息般的沉默。公园内外不时疾驰而逝的汽车的头灯,摇动了巨大的树影。这时,伫立于树影里一直看不见的男人的身影,转瞬间猛然浮现出来。“这些都是我的同类!”悠一边走边想,“这类人虽然阶级、职业、年龄、美丑各异,但同一种情念,可以使得他们的私处互相结合。这是什么样的纽带啊!这些男人现在没有必要一起睡觉。我们天生就睡在一起了。互相憎恶,互相嫉妒,互相蔑视,而又互相温存,互相施以些微的爱。看,走在那边的男人的脚步如何?他忸怩作态,双肩紧缩,摇头摆尾,走路像蛇行。那是我的同类,比起父母、兄弟和妻子还要亲近的同类!”——绝望是一种安息。美青年的忧郁有些减轻了。这是因为,如此众多的同类中,没有发现一个比自己更美貌。“可是刚才那个穿夹克的男子哪儿去了?他还在厕所里吗?我慌慌张张逃脱了,也把他给放掉了。站在那边树荫里的是他吗?”

他有一种盲目的恐怖:要是见到那个男人必须跟他睡觉。他又泛起这种盲目的恐怖感来。为了给自己壮胆,他点上一支烟。这时,走来一个青年,没有点火,他掏出恐怕是故意掐灭的香烟说道:

“对不起,借个火。”

这是一个穿着一身精心缝制的灰色双排扣西服、年龄二十四五岁的青年。一条轻柔、美观而富于情趣的领带……悠一默默递过香烟。青年面孔狭长,五官整齐。悠一仔细瞧着那张脸,不由战栗起来。青年绷满血管的手臂,眼角深深的皱纹,看来是个远远超过四十岁的人。眉毛经过眉笔认真地修饰,白粉像假面具一般掩盖着衰老的皮肤。过长的睫毛似乎也不是天生的。

老青年睁着圆圆的眼睛,好像要跟悠一说些什么。可是悠一转身走开了。他出于对对方的怜惜,尽量放慢脚步,免得像逃开一样。这时候,似乎一直跟过来的那帮人忽然活跃起来。不止四五个,他们三三两两无意似的转换了步伐。悠一发现其中一人明显就是那个穿夹克的男子。他默默加快了脚步。然而,这些无言的赞美者或前或后,都在窥视这位美青年的侧影。

来到那段石阶旁,既不熟悉地理,又不知其夜间名称的悠一,心想上了石阶总会有地方可逃吧。月光如水,照耀着石阶的顶端。他在登石阶的时候,碰巧有一个人影正吹着口哨走下来。这是一位穿着紧身白毛衣的少年。悠一认出他来了,就是宾馆的那个侍者。

“哦,小哥哥。”

他不由向悠一伸出了手。排列不整齐的石阶使得少年摇晃了一下,悠一扶住他那柔软而饱满的身子。这种戏剧式的会面使他大为感动。

“还记得吗?”少年问。

“记得。”悠一回答。他没有说出婚礼那天看见他的痛苦的记忆。两人互相握手。悠一感觉出少年小手指上戒指的棘刺,这使他忽然想起学生时代披在他肩膀上的浴巾锐利的纤维。两人手挽手跑出公园。悠一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不知不觉拉着少年走上恋人们夜间闲逛的小道。

“为何这么奔跑?”

少年气喘吁吁地问。悠一红着脸站住了。

“没什么好怕的,小哥哥还不习惯啊。”

少年又一次说道。

其后,两人在一家特殊服务的宾馆的一间房间里度过了三个小时。这对于悠一来说,好像是在灼热的瀑布里洗浴。他挣脱一切人工的羁绊,陶醉于灵魂赤裸的这三小时之间。赤裸的肉体的快乐又能如何?当灵魂扔掉重负、赤裸着的一瞬间,悠一官能上感觉到的那种澄明而剧烈的喜悦,几乎不给肉体留驻的余地。

但是,要正确加以判断的话,与其说是悠一买下少年,不如说是少年买下了悠一。或者是巧妙的卖主买下了拙劣的买主。侍者的精妙技艺使得悠一作出壮烈的表演。霓虹灯通过窗帷看起来好似火灾。在烈焰的映照中浮起一双盾牌,浮起悠一丰满的男人的胸脯。夜间所没有的冷气不时刺激着他的敏感的体质,使得这胸脯上好几处出现荨麻疹似的红斑。少年叹了口气,他亲吻着一个个红斑。

——侍者坐在床上一边穿短裤一边问:

“下次何时能再见?”

明天,悠一和俊辅有约会。

“后天可以,最好不去公园。”

“可不是嘛,我们没有那个必要了。今晚第一次见到了打从孩童时代一直向往的人。像哥哥你这样帅的人真的没见过。简直像神仙。好吧,拜托啦,可不能丢下我呀。”

少年用他那柔嫩的脖颈蹭着悠一的肩头。悠一的指尖儿抚摸着他的脖颈,闭上了眼睛。这时,他在品味着一种预感,不久自己将把这位最初的伙伴丢弃。

“后天九点,店里一打烊就去。这附近有一家那类人集中的咖啡馆。虽说像俱乐部,但一般人也一无所知地进来喝咖啡。所以,哥哥可以来。我给您画张地图。”

他从裤兜里掏出笔记本,舔着铅笔尖儿画了一张蹩脚的地图。悠一看到少年的颈项上有一小撮旋毛。

“好啦,一看就知道。哦,我的名字叫阿英,哥哥呢?”

“阿悠。”

“好名字。”

对于这种恭维话,悠一有点儿不爱听。他感到惊奇,少年远比自己更沉着冷静。

——两人在街角分手。悠一刚好赶上末班电车回到家中。母亲和康子都没有问他到哪儿去了。悠一躺在康子身旁的床上,第一次感到安息。他已经可以避免什么了。他为一种奇妙的恶意的喜悦所驱使,将自己比作结束愉快的假日又回到日常工作里来的娼妓。

然而,这种游戏的寓意里,含有比他所想象的更深的意味。康子这位谨慎、柔弱的妻子,到头来所能给予丈夫的与其说是一种不测的影响,即最初的浸润,毋宁说是浸润的某种预感。

“较之躺在那个少年身旁的我的肉体,”悠一想,“如今躺在康子身旁的我的肉体是多么廉价!康子不是委身于我,而是我委身于康子。这是无偿的。我是个‘不要报酬的娼妓’!”

这种自甘堕落的思想,不像以前那样使他感到痛苦,说来说去,而是给他一种愉快。因为太疲劳,他很快睡着了,就像一个慵懒的娼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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