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钱与幸福

惊险的浪漫  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

1

听到外面有人在喊艾伯纳·赖默夫人的名字,帕克·派恩先生的眉毛立刻扬了起来。

没错,这次被带进他办公室的客人正是他早有耳闻的艾伯纳·赖默夫人。

赖默夫人高个子、大骨架。即便她穿的是天鹅绒连衣裙配皮草大衣,膀大腰圆的身形也暴露无遗。粗壮的手指关节让人一下子就注意到她的一双大手;厚重的妆容让她大大的脸庞显得更加粗犷;一头黑发倒是被打理得还算时尚;帽子上还点缀着精致的羽毛装饰。

她点头示意了一下之后就一屁股坐进了椅子。“早上好,”她操着一口浓重的乡下口音说,“如果你真的是无所不能的话,那你就得告诉我,我要怎么把我的钱花出去!”

“理论上讲是这样。”帕克·派恩先生咕哝着,“最近倒是很少有人会这样问我。这么说,赖默夫人您觉得花钱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是的,”赖默夫人直言不讳,“我已经有三件皮草外套了,还有好多从巴黎买来的连衣裙和衣服。我有车有房,房子就在公园巷[公园巷(Park Lane),伦敦中部的一条主要道路]。我还有游艇,不过我实在不喜欢出海。我还有很多低眉顺眼的用人在一旁伺候着。我也到过一些别的国家旅行。要是还能想出什么别的可以花钱的地方就好了。”说完,她一脸憧憬地望着帕克·派恩先生。

“医院通常需要钱。”帕克·派恩先生说。

“什么?你是说把钱捐出去吗?不,我不会那样做!这些钱可都是辛辛苦苦赚来的,我告诉你吧,都是血汗钱。如果你觉得我是想要追求挥金如土的感觉,那么你就误会我了。我是想花钱,不过这钱要花得让我觉得能从中得到些什么。所以,如果你可以帮我想出什么好点子来,我在费用方面是不会亏待你的。”

“你的想法倒是挺有意思。”派恩先生说,“你有没有想过投资乡间别墅?”

“我差点都忘了,我有一套。不过真是太无聊了。”

“您必须得多讲讲您自己。您的问题比较棘手。”

“这也正是我想要告诉你的。关于出身,我一点都不羞于启齿。我年轻的时候在一间农场里做事,那时候的工作相当辛苦。后来我就认识了在附近磨坊上班的艾伯纳。他一直追求我,到了第八年,我们结婚了。”

“您很幸福?”派恩先生问。

“是的。艾伯纳对我很好,不过我们也有过艰难时期。他失业过两次,而那时我们还偏偏有了孩子——三个男孩一个女孩。一共四个,不过没有一个活到成年。我敢说,如果他们现在还活着,一切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说着说着,赖默夫人的粗犷脸庞渐渐柔和起来,看起来好像一下子年轻了不少。

“他的心肺都不太好——我是说艾伯纳。因为无法入伍上前线打仗,艾伯纳把本职工作做得不错,加上人又聪明,很快就得到了提拔。老板对他也很好,给了他一大笔钱。他就是用这笔钱做了他想做的事情,然后钱就源源不断地流进来了,到现在还有赚。

“要知道,刚一开始那种感觉真的是太棒了。住在一幢有豪华卫生间的大房子里,不用自己洗衣做饭,全部都由贴身用人伺候,可以说是整日十指不沾阳春水,什么时候想喝茶就按个电铃,只需坐在客厅里放满丝绸靠垫的沙发上稍等片刻就可以享受到伯爵夫人般的待遇了!那感觉真是太棒了,我们都很享受那时候的生活。后来我们搬到了伦敦,我就开始光顾一流的裁缝铺做衣服,出去旅行我们就选择巴黎和里维埃拉。那种感觉真是棒极了。”

“后来呢?”帕克·派恩先生问。

“我们开始对那样的生活习以为常,我想大概是的,”赖默夫人说,“渐渐地,一切感觉都没有那么棒了。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那时候我们对吃饭的时候想吃什么菜都提不起兴趣来!到最后就连洗澡也觉得一天洗一次也就够了。而且,艾伯纳的身体状况日益不佳,这令他忧心忡忡。我们花了很多钱请医生,但是都没什么用,各种办法都试过了,也都无济于事。艾伯纳还是死了,”她顿了顿,“那时候其实他还年轻,只有四十三岁。”

派恩先生感同身受般地点了点头。

“他过世已经五年了。到现在,钱依然滚滚而来。所以,如果不用这些钱做点什么的话看起来就是一种浪费。不过就像我告诉你的,我已经想不出还有什么东西是我没有的或者可以去买的了。”

“换句话说,”派恩先生直截了当地说,“就是你的生活太无聊了,你无法从中找到乐趣。”

“我简直就是受够了这种生活。”赖默夫人沮丧地说,“我没有什么朋友。新认识的那些人都是想来要钱的,而且他们还会在背后笑话我。以前认识的那些人又都不想和我有任何来往,因为我总是坐车出门,这让他们看了不免都自惭形秽。您可以做些什么或者有什么建议吗?”

“我的确可以做些什么,”派恩先生一字一句地说,“不过会比较困难。但是我相信还是有机会能成功。我想我可以让你重拾对生活的热情。”

“怎么做?”赖默夫人急切地问。

“这个嘛,”帕克·派恩先生说,“是我的专业秘密。我从来不会事先透露我的良策。现在的问题是,你愿意试一试吗?我不能保证一定成功,但还是有成功的可能性。

“我需要动用一些非常规的手段,这样的话费用就会比较高。我的收费是一千英镑,需要预先付清。”

“您尽管开价,”赖默夫人感激不尽地说,“我愿意一试。价钱高不是问题,我早就习惯了。只是,既然花了钱,就不能让钱打了水漂儿。”

“您会看到效果的,”帕克·派恩先生说,“不要担心。”

“我今晚就把支票寄过来。”赖默夫人起身准备离开,“有一点我可以确定,那就是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相信你。人人都说傻瓜难聚财。我敢说我就是个傻瓜。而您,胆子也够大,居然在所有报纸上都刊登了那则声称可以让人快乐起来的广告!”

“登广告可是要花钱的,”派恩先生说,“如果我不能兑现我所说的话,那登广告的钱不就白花了吗。因为我知道人们为什么会不开心,所以我也清楚地知道用什么办法可以让他们开心起来。”

赖默夫人一脸疑惑地摇了摇头,扬长而去,一阵让人感到奢华无比的混合香水味儿在她身后像尘土一般飘散开来。

帅气的克劳德·勒特雷尔踱着步子走进了办公室。“需要我上场?”

“没有这么简单,”派恩先生摇着头说,“没有。可以说,这个案子很棘手。恐怕我们得冒点儿险,必须要采取非常规的行动。”

“需要奥利弗夫人吗?”

一听到这个驰名世界的小说家的名字,派恩先生的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奥利弗夫人可是我们当中最中规中矩的了。而我所想到的是一个大胆的计划。顺便说一句,你或许可以帮我给安特罗伯斯医生打个电话。”

“安特罗伯斯?”

“是的,我们需要他的帮助。”

2

一个星期后,赖默夫人再次找到帕克·派恩先生。正端坐在办公室桌前的帕克·派恩先生起身迎了上去。

“我可以向您保证,事情确实有所延迟,但这是有原因的,”帕克·派恩先生不等对方开口就先开了腔,“要安排的事情太多了,而且我还必须要和一个非同寻常的家伙确定他的工作时间,他得跑半个欧洲才能赶得过来。”

“噢!”赖默夫人将信将疑,此时闪过她脑海的念头只有一个,那就是:她交出去的那张一千英镑的支票已经被兑现了。

帕克·派恩先生按下了他桌上的传呼器。随后,一个身穿白色护士服、皮肤黝黑、长着一副东方人面孔的年轻姑娘走了进来。

“一切就绪了吗?萨拉护士?”

“是的。康斯坦丁医生正在待命。”

“你要干什么?”赖默夫人感到一丝不安。

“让你见识一下来自东方的魔法,亲爱的女士。”帕克·派恩先生说。

赖默夫人跟着护士上了楼,然后她就被带进了一个和这幢房子里其他房间都格格不入的房间——墙壁上挂着富有东方韵味的刺绣,地板上铺着漂亮的小毯子,长沙发椅上面放着柔软的靠垫。远远看去,一个男人正弓着身子站在一个咖啡壶前,他们走进去的时候男人也正好直起身来。

“康斯坦丁医生。”赖默夫人一旁的护士叫道。

眼前的这个医生一副欧洲人模样的装扮,不过这让他黝黑的肤色看起来更加显眼。特别是他那双深色的眼睛,仿佛有着一股可以看穿一切的力量。

“这位就是我的病人了吧?”他的声音低沉而洪亮。

“我不是病人。”赖默夫人抗议着。

“您的身体很健康,”医生说,“但是您的心灵却早已疲惫不堪。我们东方人一向懂得如何为心灵疗伤。先坐下来喝杯咖啡吧。”

赖默夫人坐了下来,接过那杯闻起来十分香浓的咖啡。她刚刚抿下去一小口,就听见医生高谈阔论起来。

“生活在西方的人们只会在意自己的身体是否健康。这真是大错特错。人的整个身体就好比是一件用来演奏不同曲调的乐器,有的悲伤疲惫,有的轻快愉悦。而我要为您奏响的就该是轻快愉悦的那种。您有的是钱,应当好好享受花钱的乐趣。人活一世,应该活得不枉此生。这个问题很简单——简单——相当简单。”

医生的话音落下,赖默夫人开始觉得有一股不可抑制的乏力感朝她压了过来,眼前医生和护士的身影都渐渐变得模糊不清起来。一阵困意袭来,又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愉悦和满足。她觉得眼前的医生正在变得越来越大,整个世界也开始越变越大。

此时,医生正盯着她的眼睛,在她耳边绵绵不绝地说:“睡吧,睡吧。你的眼睛正在闭上,你马上就要睡着了,很快。”

赖默夫人睡了过去,彻底徜徉在脑海中浮现出的美妙新世界里。

3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赖默夫人恍惚中觉得自己已经睡了很久。她依稀记得当中好像发生过什么——起初是几段怪异离奇的梦境,接着感到整个人已经苏醒过来,不过后来又开始继续做梦。而现在,她所能记住的只是和黑暗、汽车有关的事情,以及一个身穿护士制服的姑娘俯身向她压过来。

但是不管怎么样,她现在已经清醒了,而且还躺在自己的床上。

又或者,这实际上根本就不是她自己的床?这张床明显不如自己的那张松软舒适,不过这让她想起了一些几乎被遗忘的岁月。她挪动了一下,听到了吱吱嘎嘎的声响,而她清楚地知道她那张摆在公园巷卧室里的床是从来都不会发出这种声音的。

她四下看了一圈,十分确定自己并不在公园巷的房子里。难道这里是医院?不,她很快就否定了这个想法,同时得出的结论是这里也不是酒店。整个房间空空荡荡,有一些影影绰绰淡紫色的影子打在墙壁上。远处有个脸盆架,上面放着脸盆和水樽,附近还有一个抽屉柜和一个铁质的箱子。挂钩上挂着的衣服都不是她的。她躺在那里,看到了自己身上盖着那条满是补丁的小被子。

“我这是在哪里?”赖默夫人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门开了,一个身材丰满的小个子女人急匆匆地走了进来。她系着围裙,挽着袖子,看起来红光满面心情不错。

“看啊!”小个子女人大喊,“她醒了,进来吧,医生。”

赖默夫人张张嘴巴想要说些什么,不过当她看到跟在那个小个子女人身后进来的男人根本不是那个肤色黝黑又风度翩翩的康斯坦丁医生的时候,她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眼前的这个男人,人又老背又驼,还戴着一副镜片厚如酒瓶底的眼镜。

“这就好,”他边说边走近赖默夫人的床边,抬起她的手腕,“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亲爱的。”

“我怎么了?”赖默夫人追问道。

“你是突然发病的,”医生说,“已经昏迷不醒一两天了。不用担心。”

“汉娜,你可真是吓坏我们了,”胖胖的小个子女人说,“你都胡说八道了些什么东西呀。”

“您说得是,加德纳太太,”老头子医生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但是我们绝对不能让病人太激动。你很快就可以下床走动了,亲爱的。”

“汉娜,不用担心工作的事情,”加德纳太太说,“罗伯茨太太已经来帮我了,我们相处得还不错。好好静养恢复身体,亲爱的。”

“你为什么管我叫汉娜?”赖默夫人一时摸不着头脑。

“当然了,那是你的名字啊。”加德纳太太显出一脸疑惑的样子。

“不,那不是。我叫阿米莉亚。我是阿米莉亚·赖默,艾伯纳·赖默夫人。”

赖默夫人话音刚落,等在房间里的老头子医生就和加德纳太太互相使了个眼色。

“好吧,你还是不承认。”加德纳太太说。

“是的,是的,不用担心。”老头子医生跟着说。

说完,两个人就离开了,房间里只剩下赖默夫人一个人躺在床上百思不得其解。她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叫她汉娜,也搞不懂为什么她一说出她的名字,他们就狐疑地交换了一下眼神——闹得倒好像是她在开玩笑一样。她想不出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赖默夫人滑下床,虽然她感到双腿有点不听使唤,但还是慢慢地挪动到了窗口往外看——外面是一片农田!实在是令人费解。她一边琢磨一边慢慢躺回床上,想象着自己会在一间从来没有见过的农舍里做些什么。

加德纳太太回来了。这次,她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碗汤。

赖默夫人开始不住地发问:“我为什么会在这幢房子里?是谁带我来的?”

“没有人,亲爱的。这是你自己的家。至少在过去的五年里你都住在这里——而我也从没怀疑过你适合这里。”

“住在这里!五年?”

“没错。你怎么了?汉娜。你不会到现在都还没想起来吧?”

“我从来都没在这里住过!我也从来都没有见过你。”

“看吧,自从你生了这种病以后你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从来没有在这里住过。”

“你住过,亲爱的。”话音还未落,加德纳太太突然冲到房间里的抽屉柜前,给赖默夫人拿回了一个里面放着已经泛黄的老照片的相框。

照片上有四个人:蓄着大胡子的男人,体型丰满的女人(加德纳太太),又瘦又高、笑起来羞涩腼腆的男人,穿着印花连衣裙围着围裙的——赖默夫人!

赖默夫人目瞪口呆,直勾勾地盯着照片。加德纳太太把汤碗留下后就不声不响地离开了房间。

赖默夫人把碗端到自己面前,像个机器人似的喝了起来。汤的味道不错,香浓又温暖,但她却感到自己的脑袋犹如天旋地转般混沌。究竟是谁疯了?是她自己还是加德纳太太?她们当中肯定有一个。还有那个老头子医生。

“我是阿米莉亚·赖默,”她语气坚定地对自己说,“我知道我就是阿米莉亚·赖默,谁也不能否认。”

赖默夫人心不在焉地喝完了汤,就在把汤碗放回到托盘上的时候,她一眼瞥到了一份折叠起来的报纸。于是,她拿过报纸,赶紧看了一下日期——十月十九日。她是哪一天去的帕克·派恩先生的办公室?不是十五号就是十六号。这样看来她一定是病了三天。

“一定是那个卑鄙无耻的医生!”赖默太太愤愤地说。

与此同时,她也感到了些许的如释重负。她曾经很担心在自己身上会发生那种一时间忘掉自己是谁并且好几年都想不起来这样的事情。

她继续翻着报纸,漫无目的地扫着各个专栏,直到一段文字映入眼帘:

艾伯纳·赖默夫人——“纽扣大王”艾伯纳·赖默的遗孀,由于精神问题昨日已迁入一处私家住所治疗。在过去的两天里,她一直声称她不是她自己,而是一个名叫汉娜·茂尔豪斯的女仆。

“汉娜·茂尔豪斯!这就对了,”赖默夫人仿佛一下子明白了什么,“她现在是我,我现在是她。我想是我们两个人被对调了。不过,我们很快就会换回来!看帕克·派恩那个滑头的骗子还要再耍什么把戏——”

不过下一秒她就看到康斯坦丁这个名字赫然出现在大标题中。

康斯坦丁医生的声明

昨晚,即将出发去日本的克劳蒂亚斯医生在他所主持的告别讲座中提出了一些惊人的理论。他指出,躯体间的灵魂互换是存在的,并且是可以被证实的。他说,他曾经在东方做过一个这样的实验,那场实验成功地实践了一次双向替换过程——被催眠的A的灵魂被植入了被催眠的B的躯体里,被催眠的B的灵魂被植入了被催眠的A的躯体里。整个催眠过程结束后,A会认定自己就是B,B会认定自己就是A。为了实验能够成功,互换灵魂的两个人需要具有十分相似的身体特征,这样才可以避免不必要的困惑。这在双胞胎之间并不罕见,不过同样的事情也被证实可以发生在两个除了体貌特征相似以外,社会地位大相径庭的陌生人之间。

赖默夫人把报纸扔在了一边。“无赖!黑无赖!”

现在她什么都明白了!这分明就是一个为了骗她的钱而设计好的龌龊的圈套。这个汉娜·茂尔豪斯就是派恩先生的一个工具——很可能还是一个无辜的人。他和那个邪恶的康斯坦丁一起演绎了这场唬人的把戏。

她觉得她要揭穿他!告发他!将他绳之以法!她要告诉所有的人——

怒火中烧的赖默夫人突然顿了一下,因为她想起了她刚读到的第一段文字。她开始意识到汉娜·茂尔豪斯倒也并不是一个任人摆布的工具,为了证明她自己,她是反抗过的。不过后来发生了什么?

“被关进了精神病院,可怜的姑娘。”赖默夫人念念有词。

她感到一阵脊背发凉。

精神病院。进去了就别想再出来。你越是说你很清醒,他们就越是不相信你。只能一辈子被关在里面。不,赖默夫人想了想觉得自己还是不能去冒那个险。

门开了,加德纳太太走了进来。

“啊,你把汤喝掉了,亲爱的。这就好。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生病的?”赖默夫人发问。

“让我想想。是三天前——星期三。那天是十五号。大约下午四点钟你的情况开始变得很糟糕。”

“啊!”赖默夫人的这一声脱口而出的感慨可谓是意味深长。她那天就是差不多四点钟左右见到的康斯坦丁医生。

“你当时瘫在椅子里,”加德纳太太说,“‘噢!’‘噢!’这样地喊,然后就开始用一种迷迷糊糊的声音说:‘我要睡着了。’说完你就睡着了,然后我们就把你放到了床上请了医生过来。从那时开始你就一直在这里了。”

“我觉得,”赖默夫人开始猜测,“你是没有办法知道我是谁的——除了看我的长相以外,我是说。”

“这个嘛,你这么说就很奇怪了,”加德纳太太说,“我倒是很想知道除了看长相以外还要看什么?不过确实还有你的胎记可以看,这个说法可以让你满意了吧。”

“胎记?”赖默夫人豁然开朗,她知道自己没有那个玩意儿。

“右胳膊肘下面有一块草莓样的印记,”加德纳太太说,“你自己看一看吧,我亲爱的。”

“我马上就可以证明自己了,”赖默夫人自言自语。她一边想着自己右胳膊肘下面根本没有什么草莓状的印记,一边卷起了睡袍的袖子。一块赫然在目的草莓形状印记让她一下子怔在那里。

赖默夫人瞬间泪流满面。

4

四天后,赖默夫人起身下了床。这些天她脑中曾经闪现出好几个行动计划,不过后来又都被她一一否定了。

也许她应该把报纸拿给加德纳太太,让她看上面的那段文字然后再解释给她听。但他们会相信她吗?不会,赖默夫人没有抱一丝希望。

也许她应该报警。但警察会相信她吗?不会,她再次放弃了。

也许她应该去找派恩先生。毫无疑问,这个想法是最能让她感到欢欣鼓舞的了。这样的话,她就可以当着那个老滑头的面把他骂个狗血淋头。不过,就在她急着要把这个计划付诸行动的时候,她突然想到了一件要命的事情——她现在住在康沃尔[康沃尔(Cornwall),英格兰西南部一郡](她也是后来才知道的),而且没有足够的钱坐车回伦敦。一个装着二便士和四便士硬币的破钱包就是她的全部财产了。

所以,现在,赖默夫人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她决定先接受她就是汉娜·茂尔豪斯这个事实!她计划先利用汉娜·茂尔豪斯这个身份挣钱,等她攒够了回伦敦的钱再去找骗子算账。

于是,她欣然接受了汉娜·茂尔豪斯这个身份,并且还显出十分享受的样子。而事实上,这一举动恰恰触动了她少女时代的回忆。那是多么久远的事情啊!

5

过惯了养尊处优的生活,赖默夫人起初很不适应农场里的工作。不过,刚刚过完第一周她就感到如鱼得水了。

加德纳太太是个脾气温和又善良的人,她的丈夫虽然沉默寡言,但也同样心地善良。对赖默夫人来说,她觉得有些不同的就是照片上那个看起来十分清瘦又木讷的男人并没有出现在农场里,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让人看起来很舒服的大个子。大个子工人大概四十五岁的样子,不但说起话来慢吞吞的,就连反应也会慢半拍,不过他的一双碧眼却仿佛会说话一般,涌动着羞涩的光芒。

日子一周周地过去了,赖默夫人终于攒够了回伦敦的盘缠。然而,她却并没有急着行动。毕竟那个精神病院的阴影还是依然让她心有余悸。这么看来,帕克·派恩那个混蛋还真是聪明。他不过就是借了医生之口把精神失常的帽子戴在了她的头上,然后就悄无声息地让她人间蒸发了。

“不过,话说回来,”赖默夫人自言自语,“有点变化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她照旧每天都早早起床,卖力地干活。冬天的时候,那个新来的名叫乔·威尔士的工人病倒了,她就和加德纳太太一同肩负起照看他的责任。这一切都让这个大个子男人对她们萌生出一种由衷的依赖。

冬去春来,到了羊羔满地跑、野花满墙爬的季节,空气中到处都弥漫着一种蠢蠢欲动的温柔。乔·威尔士总是帮汉娜做农活儿,汉娜就帮着乔打理一些缝缝补补的事情作为回馈。

到了周日,他们两个有时还会一起出去走走。乔是个鳏夫,他的夫人四年前就去世了。他坦言自己自那时候起就经常借酒浇愁。

不过最近开始他已经不怎么去喝酒了,还给自己买了新衣服。这一变化引得加德纳夫妇二人发笑了好久。

汉娜总是捉弄乔,取笑他愚钝。不过乔一点都不会生气,总是付之腼腆地一笑。

春去夏来,那是一个美好的夏天,大家都在辛勤地工作着。

转眼,伴着满树的火红金黄,秋收也结束了。

十月八日,那天,汉娜正在切一颗卷心菜,其间她不经意地抬眼张望一下,没想到出现在她视线里的竟然是正靠在篱笆墙上的帕克·派恩先生。

“是你!”汉娜,实际上的赖默夫人叫了出来,“你这个——”

赖默夫人用尽气力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把她要说的话全部说了出来。

帕克·派恩先生平静地微笑着:“我同意你说的。”

“你就是个骗子,彻头彻尾的骗子!”赖默夫人不住地重复着,“你和那个康斯坦丁,你们设计的催眠,还有那个叫汉娜·茂尔豪斯的姑娘,可怜巴巴地被当成了疯子。”

“不是这样的,”帕克·派恩先生说,“我想这一点你误会我了。汉娜·茂尔豪斯并没有被关进精神病院,因为根本就不存在她这个人。”

“真的吗?”赖默夫人听得一头雾水,“那我怎么亲眼在照片上见到过她?”

“照片是假的,”派恩先生说,“这很容易办到。”

“那报纸上关于她的那条消息呢?”

“整张报纸都是伪造的。只有这样才有可能用一种很自然的手法把两件事情在同一时间呈现出来,让你相信确有其事。”

“康斯坦丁医生那个骗子!”

“这个名字也是假的——是我一个天性爱表演的朋友起的。”

赖默夫人不屑地哼一声。“呵!所以其实我根本就没被施过催眠术,我没有说错吧?”

“实际上你并没有被催眠。只是你喝的咖啡里掺进了一定剂量的印度大麻。接着又被下了一些其他的药。最后你被汽车送到了这里等待神智恢复过来。”

“然后加德纳太太就加入了吗?”

帕克·派恩先生点了点头。

“我想,是你收买了她!或者就是用一串的谎言把她蒙在鼓里!”

“加德纳太太十分信任我,”派恩先生说,“我曾经救过她唯一的儿子,让他免于被奴役。”

帕克·派恩先生的话让赖默太太渐渐平静下来,但她还是忍不住发问:“那块胎记又是怎么回事?”

派恩先生笑了笑。“已经开始变淡了。再过半年就一点都看不到了。”

“所以说,这么愚蠢无聊的行动到底是为了什么?愚弄我吗?让我这样一个腰缠万贯的人来这里做苦力?不过,就算不问我也知道,你倒是一点也不客气,真够朋友。这就是整件事情的全部意义吧。”

“你说得没错,”帕克·派恩先生说,“在你仍然没有恢复神智的时候,我从你这里得到了一份委托书,委托的内容——呃——就是在你不在的这段时间里,由我来接手处理你的各项财务事宜。不过,亲爱的女士,我向你保证,除了之前的那一千英镑,你的一分钱都没有流进我的口袋。实际上,在合理明智的理财方法下,你的财务状况已经有了很大的改观。”帕克·派恩先生灿烂地笑着。

“所以,这是为什么?”赖默夫人继续问。

“赖默夫人,我现在要问你一个问题,”帕克·派恩先生接过赖默夫人的话,“您很诚实。我知道您会如实回答我的。我要问的是,您现在快乐吗?”

“快乐!这问题问得真是太妙了。刚刚偷完人家的钱,现在又来问人家是不是感到快乐。我还真是欣赏你的厚颜无耻啊!”

“您还在生气,”派恩先生不紧不慢地说,“这很正常。不过,现在请先把我的罪过放在一边不谈。赖默夫人,请您回忆一下去年的今天,您到办公室去找我的时候您跟我说您有多么不开心。现在的您还会对我说您感到不开心吗?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我道歉,任凭您随意处置。而且我会把您付给我的一千英镑退还回去。说说吧,赖默夫人,您现在是一个不开心的女人吗?”

赖默夫人望着帕克·派恩先生,不过她还是在开口的那一瞬间垂下了眼睛。

“不,我没有不开心,”赖默夫人的语气中竟然透出了一丝惊喜,“是你把我弄到这里来的。不过我也得承认,自从艾伯纳过世后我还从没像现在这样开心过。我马上就要和一个同样在这里工作的人结婚了——他叫乔·威尔士。我们的婚讯下个周日就会被登出来。”

“所以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赖默夫人的脸上泛起了红晕,她往前走了一步。“你说的不一样,是什么意思?你难道觉得如果我拥有了全世界的金钱就会变成一个淑女吗?谢谢你,我可不想变成一个一无是处的淑女。对我来说,乔已经足够好了,我对他来说也是一样。我们彼此合适,在一起一定会快乐的。而至于你,爱多管闲事的帕克,还是管好自己吧!”

帕克·派恩先生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她。“委托书,”他说,“我现在可以把它撕掉了吗?您将重新开始控制您的财产。”

一种奇怪的表情爬上了赖默夫人的脸庞。她用力把那张纸推了回去。

“你拿着吧。我对你说过一些过分的话——尽管当中有一些也并没有说错。你虽然很狡猾,但我还是信任你的。我会给自己留下七百英镑存在银行里——用来买我们看上的房子。至于剩下的——那就捐给医院好了。”

“你不会是要把自己的全部财产都交给医院吧?”

“我就是这个意思。乔是个不错的人,但是他的意志力不算强。给他钱花就等于毁了他。我已经不让他喝酒了,而且永远都不能让他再沾染上。谢天谢地,我终于知道我的想法了。我不会再让金钱来左右我的幸福。”

“您是一个不多见的女人,”派恩先生一字一顿地说,“只有千分之一的女性会做出和你一样的判断。”

“也就是说只有千分之一的女人才是理智的。”

“我要向您致敬。”帕克·派恩先生语重心长地说。接着,他一本正经地扬了扬帽子,转过身去便离开了。

“记住,不能让乔知道这一切!”帕克·派恩先生身后响起了赖默夫人的声音。

夕阳西下,此时的赖默夫人正手捧一颗硕大的蓝绿色卷心菜逆着光线站在原地。任凭落日的余晖把她勾勒成一个体型健硕的农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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