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檐下的冰

寂静的孩子  作者:袁凌

第一次看见夏芬,她站在一家小工厂门外,身上散发出刺鼻的气味,胸前工装上有一大方黄亮亮的油漆,面容憔悴。季节是初夏,她的神情却带来骨子里的寒意,似乎每刻都在煎熬,没有明天。

老板不在,我们跟着她进入工厂,到她工作的二楼,近似一幢废弃的毛坯仓库,从楼梯开始的水泥墙沾满油漆,黄亮亮又坑坑洼洼的颜色像是最恶劣的涂鸦,令人恶心,地面上搁着一些上过漆或等待喷漆的电梯用齿轮,浓烈的气味麻痹了呼吸,却让人睁不开眼睛,夏芬说:“喷漆时气味更大。”一副挂在下巴上沾染了黄色的口罩,是唯一的防护。难以想象一个人的身体可以在这里长久待下去,但这是她半年来上班的场所,为着就近工作照顾生病的儿子。

老板闻讯赶到楼上,严厉地呵斥我们出去,看来厂房里刺鼻的秘密不能被外人窥见。我们站在马路边,周身感到车间里冬天的寒意。

“医生说治不好。”谈起儿子的纤维瘤,她像对车间里的气味那样麻木地说。临末却又挑了一下头发,像从深坑里仰头,执着地抓住一点什么:“还是要给他治。”头发已有几丝花白。

雪人

这是一间冰冷的屋子,林场废弃的家属楼三层。房间狭窄,林场工人早已搬走,几乎都是农村的外来租户,用柴火烧灶做饭,明泽、妈妈夏芬和爷爷奶奶是其中一家。

爸爸不在家。妈妈虽然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带着明泽睡,却不和三个人一桌吃饭。这似乎是屋子里感觉更冷的原因。

爷爷半年前摔了一跤,躺在里屋床上,床褥堆满了东西,像是埋在一堆杂物中间。

天下着小雨,正在转成雪,天气预报说浙江遭遇五十年来的极寒天气,开化县将有暴雪,妈妈的工厂停了工。平时妈妈在外边买饭吃,上夜班在工厂吃一顿,今天带着明泽去外婆家,吃杀猪菜。比起夏天,她看上去更加瘦削,妈妈说在喷漆车间上班前,体重有一百二十多斤,现在不到一百斤了。起初手指发麻握不住喷枪,后来生理期紊乱,换来的是一千七百多的月工资,比在镇上餐馆打工多出六百多块,“给他多存点治病”。

外婆家毗邻镇子,两家相距一里多路。这里比林场家属院一带繁华,居民都是千岛湖迁来的水库移民,辗转几次之后终于安置在这里,自家起了楼房。外婆家的楼房有三层,是舅舅买材料自己起的,上下装修过,看起来很新,只有门厅的大木桌和几条长凳说明着过去的习惯。楼下热气腾腾,刚刚悬挂起来的腌腊肉说明着富足,比林场家属院的小屋远为有人气。明泽进门没有大声叫人,外婆吊着一只拔萝卜摔伤的胳臂,另一只手递过来烤火的小手炉,他也不领情,一溜烟跑上三楼,去玩表哥的电脑。

飞奔上楼的明泽除了胖一些,和年岁相当的表哥没有两样,妈妈悬心的是他身上遍布的瘤子,尤其是腰部最大的一颗,和似乎延迟发育的智力。病情从明泽五岁开始的,妈妈说他“生下来八斤,白净,漂亮”,只是腰上有一点点胎记。一切推迟到了五岁才开始。

五岁那年先是脸上出现咖啡斑点,以后因为鼻炎去杭州切除了双侧扁桃体,开刀后鼻涕止住了,胎记却受到诱发增大,身上出现越来越多的黑色斑点,以后确诊为神经纤维瘤。医生说十万个孩子当中只有三个会患上,不能开刀,“越切越多”,只是嘱咐不要让明泽跑步了。

突如其来的“中彩”,让全家不知所措。此前一天,父母刚刚在县城付款买了房,喜事变成灾祸,背上沉重的借债和房贷。虽然医生说没有意义,明泽的治病还是给家里添上了近十万元债务,负债增加到了三十万。

父母是组合家庭,经人介绍结合,母亲第一次婚姻有个女孩,已经成人。爸爸也是再婚,第一次婚姻没有子女。明泽是家庭唯一的纽带。

妈妈说爸爸的脾气不好,说着会骂起来,急了会动手打人。两人出外打工时曾经分过一次手,以后讲好了爸爸不再打人,才恢复了关系,却仍旧比从前疏远。

妈妈说不出来的苦处在于,因为前些年一直出门打工,明泽交给奶奶带,跟奶奶更亲,她在林场的家里常常感到自己是个外人,娘家成了仅有的依托,“要是娘家远,就苦死了”。

明泽似乎并不喜欢上外婆家,他和外公外婆不怎么说话,最大的吸引是表哥和他的电脑。他登上了表哥的QQ,因为没有自己的账号,转悠了一通下来,和表哥出门去玩。雪已经在巷子里积了一层,明泽和表哥手拿雪球开始巷战,难得一见的下雪使他们忘记了寒冷,全然不知手已通红,鞋子湿透。明泽耳朵上还有每年复发的冻疮。

路灯亮起来,巷子里的雪变得黄晕晕的,明泽和堂哥借着灯光一处案子上做了两个特别大的雪球,两个雪球又并在一起变成一个雪人,酷似《捉妖记》里的娃娃,明泽给雪娃娃头顶加上一只角,强调“这是我加工的”。零落的小雪、家里杀猪菜的香气和妈妈吃饭的呼唤,都不能让他们回到家中。

吃饭时候,妈妈一直在忙碌不上桌。外婆吊着手臂,妈妈不能不多做点。平时在娘家吃饭,她也会时常买些菜提过来,免得只是吃白食。

晚上明泽不想留在外婆家过夜,问到为什么,他不出声。

屋顶

清晨回家,奶奶和爷爷刚刚起床。昨天奶奶上工到很晚。

人的增加,并没有让小屋里变得暖和。窗口哪块玻璃似乎关不严了。奶奶和妈妈之间,有一种东西冰结住了。两人不说话,狭小的屋子里各忙各的。

这是从明泽的一次传话开始的。在外婆家,妈妈曾经抱怨,明泽两岁以前自己带得好好的,后来让奶奶带了几年,“就成这样了”。回家之后,明泽把妈妈的话告诉了奶奶,奶奶和妈妈大吵了一架。以后妈妈就不在家里吃饭了。

提起这件事妈妈很伤心。她说,明泽爸爸打自己的时候,明泽在一旁看电视,却知道护奶奶。

明泽觉得奶奶更亲,毕竟妈妈半年前才回来。从前爸爸带明泽去杭州打工的地方玩,晚上明泽睡梦中喊奶奶。但是眼下妈妈说到仍旧出门打工,把明泽留给奶奶带,明泽又不愿意,原因却是“妈妈走了玩不成手机”。

明泽也不喜欢爸爸,“有点怕他,要骂我,很凶”。爸爸打妈妈的时候,他看电视只是因为心里害怕。

五岁那年起,腰上的纤维瘤让生活改变了很多。和爸爸妈妈一起坐绿皮车去河北邢台专科医院治病,晚上在硬座上过夜,回来时没有座位,家里留着一个简易折叠凳,是同车乘客送给明泽坐的。在医院里,明泽看到了脖子下挂着拳头大小瘤子的小孩,还有做手术切掉了一只脚瘤子却转移到臀部的人。还有一个十几岁的女孩,脑部覆满了纤维瘤,像林场空地上奇怪的树疙瘩。看着腰上的瘤子越长越大,身上的斑点也四处蔓延,明泽心里害怕,自己有天会变成那样,就像晚上睡觉看着爸爸妈妈吵架,只能躲在被窝里手足无措。

在学校里,明泽不敢让同学知道自己身上的瘤子。但纤维瘤对智力和体格的影响逐渐显现,明泽的成绩越来越差,几乎记不住需要的知识点,家里的模拟全真数学考试题上,虽然分数是25分,但只做了选择题,填空和问答都是空白。“每次考试他保证倒数第一。”老师对妈妈说。

明泽的身高也和成绩一样,掉到了全班的末尾,座位却被安排在教室最后一排。周末的教室里空空荡荡,只有明泽的书包挂在座位上,没有带回家。有时他在班上会遭到欺负,一个同学逼他拿钱出来,他回家不说,很久之后班主任才告诉家里。

在没有温暖气息的家里,明泽也待不住,尽管外面下雪,他仍旧片刻想往出跑。穿过林场家属院附近的阡陌,翻过大圩河滩漂流区的铁丝护栏,在河滩上踢着雪堆,一路走到通向镇子的大桥,再绕道外婆所在的街道回来,没有伙伴同行,也没有目的。这样的巡行,他一天要重复很多次,只为了在屋里少待一会儿。

第二次出门,明泽拉上了妈妈,到田野间的水渠堤岸上采地耳子。周围山岭披着迷离雪冠,妈妈说每年九月,她会到山上采草药,给明泽做药浴。家里阳台上挂了五六个中药塑料袋,都装着采来的草药。

堤岸上有零落积雪,地耳子已生长出来,一片片匍匐粘连在有裂隙的水泥地上,和苔藓、石子混杂在一起,需要小心地拈起来。明泽拿着塑料袋兴奋地采摘,他蹲下去的动作有些大,惊飞了渠壁的水鸟,上衣的肘部挣破了,这是去年买的新衣服。田埂上另有一种野菜,妈妈在杭州做家政时,有时会买了给东家煎野菜饼吃,眼下自己却没有这样的心情。

这片叫作十里泷的田野,也不属于妈妈和明泽,相比之下妈妈宁愿当初没有离开千岛湖,“那边搞旅游,日子好过”。和明泽爸爸成家之初也不在这里,住在一个叫柴坑乡的偏远地方,生了明泽就搬下来,现在老家的房子已经开裂塌陷了。

在堤岸上,妈妈讲到了在杭州的事情。起初夫妻二人一起打工,因为明泽爸爸打人分开后,再回去发现明泽爸爸住处有别的女人衣服,生气之下又再次分居,爸爸索性把妈妈的衣服什物都寄回来,换掉了地址,不让妈妈上他那儿去。妈妈只好回来照看明泽。

今年爸爸中秋回来了一趟,但过年要值班,不会回来。油漆厂的活不能干长,工厂也最多雇一年,怕在厂里发病,妈妈准备开年仍旧出门打工,出去也不会和爸爸在一起,各干各的。

回家之后,妈妈难得地和奶奶搭手做饭,烧柴生火和洗昨天剩下的碗。太阳出来了,对面房顶瓦楞的积雪明亮,衬得屋子里也显得亮了些,柴火生起之后多了暖意,明泽没有再想往出跑,一个人在卧室床上翻筋斗,拿起语文课本来看,又去阳台上眺望积雪的远山,或许因为刚刚读过课本上的古诗,口里喃喃了一句:“好多白头发,没了,就变成绿头发。”

从阳台往下眺望,林场院坝堆了一垛垛的松木,阳光下积雪融化,木料现出微红颜色。院坝也长有很多地耳子,天天有人采摘,爷爷说是观音娘娘的鼻涕。

爷爷坐在木桌旁的长凳上,仍旧拄着拐杖,脸上致密的皱纹里敛着微微的笑容,似乎十里泷上无尽的沟壑,又没有一条特别深,显出在这处屋顶下,他是最辛劳又温柔的那个人。他的腿摔伤,是夏天往三轮车上抬玉米袋子,过于使劲摔倒了,起来继续抬又摔了一次。他的颈椎、肾脏都不好,又有高血压,平时却要给上工的奶奶做饭,还要种六分田的庄稼,一直到腿摔伤才歇下了。

他用温和的声音招呼孙子过来,坐在长凳上等待开饭,似乎为了享受这难得的和睦时刻。

药浴

奶奶在附近的一家水果罐头厂打零工,临近过年放假,工厂搞卫生,昨晚半夜两点多才回来。平时也要做到七八点钟。

工厂上半年做黄桃,下半年做橘子和椰果,每次两个月。每天上班没有休息日,需要洗衣服的话,奶奶只能五点多就起床。十一点半回家吃饭,十二点又得上工,爷爷摔伤后仍旧要在家做饭。去年奶奶帮人带小孩,因为爷爷摔伤不能带了。以前喂了一头猪,也在端午节卖了,眼下猪圈锁闭着。

明泽很熟悉奶奶工作的罐头厂,停产季节由一家住户照看,需要从居民家的院子后门进入。车间窗户上摆满琳琅的橘子罐头,泛着温暖的黄色,地上到处是积水,有种酸酸的气味。铁皮的厂棚顶在化雪,到处是滴水声,像一架有很多键盘的大型乐器。对于厂房下的设备,明泽如数家珍:挑拣橘子的工作台,蒸椰果的大罐子,来回盘绕的管道。这里似乎比家里要温暖得多。

另一个这样的场所是跆拳道馆。妈妈说,发病后医生不让跑步,为了让他能锻炼身体,报了跆拳道,眼下已经系上了黄带,明泽说:“快要到黄绿带。”跆拳道一年要收费两千多,但明泽很迷这个,不让他去就哭,“说坏妈妈,坏妈妈你不让我学”。

因为暴雪,跆拳道馆也关着门,但可以从楼梯口玻璃门的一道缝隙钻进去。静悄悄的跆拳道馆里铺着黄色和绿色的垫子,有一种和橘子工厂里类似的温暖感觉,墙上贴着各种“带”的等级,并没有明泽说到的黄绿带。明泽和妈妈站在场地中央,妈妈手持防护垫,明泽按照训练的姿势跳起飞踹,动作像模像样,像是他在落雪的小巷里和同是黄带的表哥过招。妈妈稍微后退了点,仍旧手持护垫充当靶子。除了玩手机,这是母子间难得的配合。

妈妈没法彻底阻止明泽玩手机,“有时不拿给他,他就骂我”。在镇上的餐馆里,明泽拿着手机玩一款动物通关游戏,不太熟练的明泽一直没法通关,妈妈帮他按了某个动物的图标,立时一道白光上冲,顺利升级。

妈妈觉得自己回家之后,明泽变白了,脸上身上的咖啡斑退了很多,她觉得这是药物清洗和熏蒸的效果。

下午妈妈在阳台架了一口大锅,用来熬制十几种草药,有两种是上山采来的,小屋里添了一种特别的气味。傍晚妈妈带明泽下楼去院子里一排平房,翻出一个大塑料储物箱,晚上给明泽做药浴用。自从在油漆车间上班,妈妈只能下班早时回家给明泽洗。为了送明泽上学,妈妈特意要求早八点至晚八点上班,骑一辆电动车往返几里路外的工厂,车头上搭着大小衣服和塑料袋,抵挡川道里入骨的冷风。

妈妈把一大锅煮沸的草药搁入储物箱一头,人坐在另一头的小板凳上,中间拿一条毛巾隔开,用一件雨披覆住箱子。明泽脱掉衣服穿个裤头,显出胸腹遍布斑点和突起。妈妈让明泽钻入雨披下面,只露出头,雨披严实地把药草煮沸的热力封存在下面,似乎远甚于普通的热水,明泽不一会儿就脸上流汗,说身上很热。为了让他坐住,妈妈打开了电视,接收器坏了,电视只能收到一个朝鲜语的延吉频道,忽然又变成一片雪花。妈妈揿动按钮调了半天台,仍旧没有出来画面。

明泽脸变得通红,汗珠淌得更大,但并没有闹着马上起来。妈妈说,他的变化大,有时候像是很懂事,又像是不懂事,譬如见到餐馆老板,他每次会打招呼,老板跟他很熟络,但他从不会乱要东西吃。在镇子街头过马路,他拉住妈妈的手,说还没有变成绿灯。那次把妈妈对外婆说的话告诉奶奶,事后妈妈追问明泽,他回答“你就是说了”,妈妈无言以对。有时故意试探地问他有些跟家庭有关的事情,譬如喜欢爸爸还是妈妈,他不会正面回答,只说“嗯”,再问会干脆说:“我不知道怎样说。”

寂静的孩子
浙江开化县,患纤维瘤的明泽在药浴。

妈妈终究把电视节目调了出来,明泽似乎很有味道地看着模糊的画面,听着他根本不懂的朝鲜语。

爸爸

一年多之后的夏天,我在林场家属楼终究见到了明泽的爸爸。

房间里添了两口纸箱,是爸爸拿回来的,里面装着两口锅,是业主装修房子后不用了送给爸爸的。爸爸还捎回两件换季淘汰的衣服给明泽穿,是一个做服装生意的业主送的。家里的电视修好了,正看着又停电了,过一会儿来了,再过一会儿又停了。厨房的小排风扇似乎失效了,奶奶炒菜的油烟迷漫全屋,和冬天相反,这套小屋似乎没有一扇窗户能打开,房间变得很闷热。

妈妈不在家,正月初九出门去杭州打工了,五六月份回来过两次。爸爸从苏州专程赶回来。头天晚上明泽给爸爸打了电话,问:“你是要回来吗?”

爸爸是个看上去有些沉默的人,相比平常的打工者多了一分小老板气质,他在装修公司做水电工,负责高档装修的维护。工作并不容易,常常要面对业主的繁琐要求。有一套高档住宅赶工交房,业主家具已经搬进去,发现水泥没干、墙壁发霉,需要返工,时值盛夏,家具都包上了保护布,为了防止被风吹开不让开窗,爸爸的汗都凝在身上流不动了。最近爸爸被一个客户痛骂了一顿,因为客户的房子刚刚过了保质期,公司不再提供免费维护。

辛苦下来一个月四千多块钱,还掉房贷和支出明泽的学习生活费用,还有父母的生活费,刚刚够用。

爸爸说,明泽妈妈受娘家控制太大。当初在县城买房,说好两人凑首付,妈妈的钱存在娘家不肯拿出来,以后爸爸还要还月供。爷爷刚摔伤的时候,奶奶腰椎间盘突出,妈妈只在家里伺候了一天又要出门打工,爸爸和老人心里都很凉。

爸爸不喜欢明泽去外婆家,说他一去就生病,“有的小孩不能去外婆家,有去无回”。

明泽的病,是两人能够一致的地方。去邢台治病之前,爸爸担心是骗局,自己先去邢台打探了一下,再回杭州接母子过去,出院后又接两人回杭。家里橱顶有个充气的塑料水槽,是当时给明泽洗药浴用的,在家施展不开才换成大储物箱。本来以后还准备带明泽去北京,因为看到了在那边治疗无效来邢台求医的患者才作罢。

公司领导劝爸爸不必白花钱,爸爸说:“不给他治,长大了他要怨我。”

两人也有争执。汶川地震发生后,爸爸的弟媳有个舅舅在四川省民政系统,爸爸想通过关系收养一个地震孤儿,妈妈不同意。

听到明泽得了治不好的病,爸爸当时的脚就软了,走不稳路。“不想他还好,一想到他将来怎样生活,就睡不着觉。”在宿舍里爸爸常常失眠到三四点。他掀开明泽的衣服,给我们看背部的一处纤维瘤,“这里发起来了”。手指虎口上也新长了两颗小瘤。

明泽看上去长大了一点,和爸爸在一起显得沉默些。他说,过年时爸爸妈妈都回来了,“我们三个人睡一床”。

爷爷的腿伤也好了不少,在附近山坡菜地里种上了西瓜,家中已经摘回来几个,房子地上摆了一溜,只是个头特别小,明泽一下午能吃两个。拿刀切瓜的时候,动作有些笨拙,爷爷过来帮他,又把他吃剩下的瓜皮收集起来喂鸡。

林场家属院后坡,烈日下的沙地显出荒凉,西瓜地藤蔓衰萎,剩下几个顶小的西瓜,储存着夏季所有的水分。回来经过院子,遇见一个吊着短裤、和爷爷一样蹒跚走过的老人,明泽似乎有些畏惧地望一眼,爸爸说,这老人的孙女丢了。

事发一个月前,十岁的小女孩在院坝里玩耍,天黑仍未归家,爷爷奶奶四处找不见,派出所组织了人力拉网排查,爷爷和奶奶都参加了,四周的路口和山头都找遍,却再也不知下落。那以后明泽好几天不敢出门,在附近田野的游荡停止了。小女孩失踪后,一家人像是沾染上了不祥,他们自己躲着大家,别人也不跟他们搭话,刚才走过的老人步履一下子蹒跚起来,像是有个无形的东西让他跌了一跤,再也回不到从前。林场家属院的整个气氛也变了,很少看到小孩子在外玩耍,天黑也没有乘凉的人。

趁爸爸在屋里,明泽要去河边玩耍乘凉。父子渐渐熟络起来,在去河边途中,明泽趴到了爸爸背上。来到河边大桥下,水流在上游大部被堰道引走,四处露出清浅石滩,爸爸坐在水边石上,明泽到河心掬水玩耍,这也是妈妈少年时捉小河鱼摸螺蛳的地方,只是如今再无孑遗了。

河风悠悠,爸爸看着玩耍的明泽,脸上的表情变得柔和,说起自己的青年时代。小学毕业后辍学做油漆工,后来还养过一年蜜蜂,带着几十箱蜜蜂从家乡出发,循着春天的花事一直往北,最后走到内蒙古,晚上搬家,白天养蜂卖蜜,当时辛苦,过后想起来也怀念。以后一直做电工,直到现在。

对于是否送明泽上初中,爸爸心存疑虑。上初中后离家里远了,最好住校,又怕明泽在校受欺负,有点不想让他读了,“反正他也读不好”。但不上学将来又如何,爸爸也感到迷茫。

上初中的费用也不低,开学就要拿一千多,爸爸说妈妈答应出费用,但眼下尚未汇钱。在河边,爸爸让明泽给妈妈打电话,明泽不肯。

长大以后,明泽想要修车,因为“挣钱多”。但身上的斑点和纤维瘤,让这一份愿景变得模糊。他仍旧想去学跆拳道,以前挣得的黄带还保存在家里。有次一个同学趁他下楼梯在背后推倒了他,明泽起身后踹了同学的下身,用了跆拳道的招式,事后家里赔了对方检查费。

只是眼下,拿起带子的时候,已经忘记了该如何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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