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听着披头士默祷 02

解忧杂货店  作者:东野圭吾

披头士来日本的时候,浩介对他们还不大了解,只知道是国外有名的四人组合。所以当表哥对着电视上转播的披头士抵日情况影像喜极而泣时,他打心底大吃一惊。表哥虽然只是个高中生,但对当时年仅九岁的浩介来说,已经跟大人没什么两样。他不由得想,原来世界上有这么厉害的人啊!光是他们来到日本这件事,就能让一个大男人激动得流下泪来。

这位表哥突然离世,是此后三年的事。死因是骑摩托车出了车祸。他的父母痛哭之余,很后悔让儿子考了摩托车驾照。后来在葬礼上,他们又说,都是因为听那种玩意儿,才会整天跟一帮狐朋狗友厮混。他们说的是披头士。表哥的母亲口气强硬地放下话来,要把那些唱片全部扔掉。

如果要扔掉,不如给我吧。浩介说。他想起了三年前的那一幕。能让表哥迷恋到那种程度的披头士,究竟是怎样的存在?他很想亲耳听听。当时他即将升上中学,正是对音乐开始感兴趣的年龄。

其他亲戚劝浩介的父母不要由着他,说会让他变成像表哥那样的不良少年。但浩介的父母没听他们的。

“不见得听了流行音乐就会变成不良少年,再说,人家哲雄也不是不良少年。至于摩托车,稍微活泼点的高中生,哪个不骑呢。”对于那些上了年纪的亲戚的劝告,父亲贞幸付之一笑。

“是啊,我们家孩子不要紧的。”母亲纪美子也赞同道。

一般的父母只要年轻人喜欢新鲜事物、留一头长发,就会不容分说地指责他们是不良少年,但浩介的父母不这么认为。

表哥几乎拥有披头士此前在日本发行的所有唱片,浩介听得如痴如醉。他们的音乐是他过去从未听过的。第一次聆听到的旋律,第一次体验到的节奏,真切地刺激到了他身体里的某种东西。

在披头士来日演出的推动下,日本涌现了很多以电吉他为中心的乐队,一时间席卷了日本音乐界。但在浩介看来,那些乐队连模仿披头士都算不上,不过是拙劣的冒牌货而已。证据就是,这股热潮没多久就烟消云散了。

上中学后,班上有很多披头士的歌迷,浩介不时邀请他们到自己家里来。

那些朋友一走进浩介的房间,看到里面安设的音响设备,无一例外地发出惊叹。这是理所当然的。这种由功率放大器和音箱组成的最新型音响系统,在他们眼里宛如来自未来的机器。而且这种设备竟然放在孩子的房间,本身就让朋友们觉得不可思议。当时即使是比较优裕的家庭,这种类似家具的组合音响通常也是放在客厅,供全家人一起欣赏唱片。

“我爸的口头禅就是,在艺术上不能省钱。既然听音乐,就要听最好的音质,不然就没意义了。”

“真是了不起啊!”听了浩介的回答,朋友们都羡慕得很。

浩介用最先进的音响设备放披头士给他们听。只要是在日本发行过的唱片,他应有尽有。这一点也很令朋友们吃惊。

“你爸爸到底是做什么工作的呀?”来浩介家的朋友们一定会问这个问题。

“具体我不是很清楚,反正就是买卖各种东西。只要低价买进、高价卖出就能赚钱了吧。他就是在这样一家公司工作。”

“那,是社长?”被这样问到时,浩介就回答,差不多吧。要让别人听起来不像是在炫耀,也是桩难事。

实际上,他确实觉得自己生活优渥。

浩介家位于高地,是一栋西式风格的二层小楼,院子里铺着草坪。天气晴朗的日子,全家就在那里烧烤。每逢这种时候,父亲公司的员工也常来参加。

“到目前为止,日本在世界上只是个小职员。”在部下面前,父亲经常这样说,“但是今后就不一样了,一定会成为领导者。为此我们必须了解世界。外国是我们商业上的对手,但也是我们商业上的伙伴,这一点千万不能忘记。”

听着贞幸洪亮的男中音,浩介感到很骄傲。他对父亲的话深信不疑,觉得没有比父亲更值得信任的人了。

在自己家很有钱这件事上,浩介没有任何怀疑。塑料模型、游戏、唱片—只要是他想要的东西,基本都会得到。昂贵的衣服、手表—就连这些他根本没想过的东西,父母也会买给他。

父母自己也很享受奢华的生活。贞幸手腕上戴着金表,嘴里总是叼着高级雪茄,车也三天两头地换。不用说,母亲纪美子也完全不输给他,经常会把百货公司外销部的营业员叫过来,一口气订购一大堆目录上的商品。

“要是穿着廉价货,人也会跟着廉价了。”纪美子这样说,“不光是看起来廉价,实际上也会慢慢变成那样,说是人性会变得卑劣也不过分。所以穿在身上的东西一定要高档才行。”

纪美子也很注意美容,所以有时看上去要比同龄的女人年轻十多岁。每到学校教学观摩的日子,纪美子一出现,同学们无不感到惊奇。“真好啊,有个这么年轻的妈妈!”这种话浩介都不知听过多少遍了。

自己一家的头顶上是万里晴空,永远阳光普照。浩介如此坚信。

但从某个时期起,他开始感受到了微妙的变化。知道这种变化就是所谓乌云压顶的感觉,是在七十年代的第一年。

这一年最大的话题,不用说当然是世界博览会。整个社会对它的关注达到了最高潮。

这年四月就要上初二的浩介,打算春假时去参观世博会。只有第一个去尝鲜,才有向别人炫耀的资本。父亲也答应一放春假就带他去看。

三月十四日,日本世界博览会盛大开幕。浩介在电视上收看了实况转播。显像管映出的开幕式,给人以华丽有余、内涵不足的感觉,但在向全世界展示日本经济高速发展这层意义上,浩介觉得成功达到了目的。爸爸说得没错,他想,日本已经逐渐成为世界的领导者。

可是贞幸迟迟不提去世博会的事。一天晚上,浩介假装不经意地问起,贞幸立刻皱起眉头。

“世博会?现在不行,我很忙。”他的口气很生硬。

“现在不行,那黄金周去?”

父亲没作声,一脸不高兴地看着经济日报。

“世博会就算了吧。”一旁的纪美子说,“不就是一堆国家在那里自我炫耀吗?再就是有时有个小游乐场。你都是中学生了,还想去那种地方?”

被母亲这么一说,浩介没话可说了。他之所以想去,也不是有什么具体的目的,只是已经跟朋友夸下海口,不去觉得面子挂不住。

“今年你还是好好学习吧。明年就上初三了,也该想想考大学的事了。一年时间转眼就过,哪有闲工夫去想什么世博会。”纪美子继续不容回嘴地说,浩介只能沉默了。

让他感到异样的不只是这件事。种种迹象让浩介直觉地意识到,周围正在发生某种变化。

就拿体操服来说,因为浩介正值长身体的时期,衣服总是很快就小了。过去纪美子都是马上给他买新衣服,但这一次,她的反应截然不同。

“又小了?去年秋天不是刚买了吗?你再凑合一阵子吧,反正就算买了新的,没两天又会小了。”听她的口气,就好像长个子很烦人似的。

院子里的烧烤也没有了,假日里部下不再来家里做客,贞幸也不再出去打高尔夫。取而代之的,是家里无休止的争吵。贞幸和纪美子开始动不动就吵起来,虽然不清楚具体原因,但浩介知道跟钱有关。

“要是你像话一点……”贞幸一抱怨,纪美子就反唇相讥道:“都是你没出息,才会变成现在这样!”

不知什么时候起,贞幸心爱的福特雷鸟跑车从车库里消失了。他开始搭电车上班。纪美子也不再购物了。两人整天拉着脸。

就在这当儿,突然传来一个对浩介来说难以置信的消息—披头士解散了。据说是英国报纸报道的。

他去找朋友打听情况。当时没有网络也没有社交网站,媒体是唯一的信息渠道。我看到过这个消息、收音机里这么说了、国外的报纸好像是这么登的—把这些小道消息归纳起来,得出的结论是:这个传言似乎是真的。

他感到不可思议。怎么会这样?

关于解散的原因,更是五花八门什么说法都有。从保罗·麦卡特尼的太太与小野洋子不和,到乔治·哈里森厌烦了活动,完全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你知道吗?”一个朋友对浩介说,“听说披头士其实压根儿不想来日本演出,只是因为可以赚大钱,公司的人硬是促成了这事。那时候披头士已经厌倦了演唱会,一心只想叫停。事实上那之后没多久,他们就不再开演唱会了。”

这种说法浩介也耳闻过,但他不相信。确切地说,是不愿相信。

“可是我听说演唱会气氛热烈得不得了啊,披头士演唱得也很开心的样子。”

“才不是那么回事。披头士起初甚至不想用心演出,他们根本没把日本歌迷放在眼里,想着反正观众会狂热欢呼,歌声和乐器的声音都听不清楚,所以只要随便弹弹、随便唱唱就行了,谁也不会发现。只是没想到日本的观众相当理性,演奏的声音听得很清晰,所以才中途紧急改为认真演出。”

浩介直摇头。“我不相信。”

“可事实就是这样啊。我也不想相信,可是没办法。披头士也是人。在那些家伙眼里,日本不过是个乡下小国。他们只想匆匆把演出糊弄过去,然后赶紧回英国。”

浩介还是摇头。他想起了电视里转播的披头士来日的盛况,还有看着那一幕流下泪来的表哥。如果朋友的话是真的,那表哥的眼泪又算什么呢?

从学校回来,浩介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直听着披头士的歌。他说什么都不敢相信,他们再也不会出新歌了。

时间在闷闷不乐中过去。到了暑假,浩介的心情依然没有好转。他念念不忘披头士的事。虽然得知电影《顺其自然》即将上映,可他所在的小镇不放。据说只要看了这部电影,就会明白披头士解散的理由。光是琢磨电影里到底讲了些什么,就让他夜不能眠。

就在这时代的风潮波起云涌的时候,他被迫面临人生最重要的决定。

一天晚上,他正一如往常地听着披头士的歌,没上锁的房门突然被推开了。进来的是纪美子。浩介本想抗议,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母亲那阴沉的脸色是他从未见过的。

“有很要紧的事,你过来一下。”

浩介默默点头,关上了音响。他不知道父母要跟他说什么,但他早就明白,这一天迟早会到来。他也预感到八成不是什么好事。

贞幸在客厅里喝着白兰地。那是很高级的白兰地,他去国外时因为免税买回来的。

等浩介坐下,贞幸慢慢地开口了。他说的话让浩介困惑不已。

贞幸说,月底要搬家,先做好准备,而且不要告诉任何人。

浩介不明白为什么。“到底是怎么回事?”他问,“为什么要马上搬家?”

“我是生意人。生意就像打仗,最重要的是能从对手那里夺得多少财产,这你懂吧?”

这是贞幸平时常说的话,浩介点了点头。他接着说:

“既然是打仗,有时也得逃跑。这是很自然的,不然丢了性命就全完了。这你也懂吧?”

浩介没有点头。如果真的是打仗,当然是这样,可是只是做生意,难道也会丢掉性命吗?

贞幸并不在意,继续说道:

“我们决定这个月底逃跑,离开这个家。不过没关系,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只要默默跟着我们就行了。当然你得转校,但也没问题,现在正好是暑假,从第二学期就是新的开始了。”

浩介大吃一惊。要突然转到陌生的学校吗?

“那不算什么。”贞幸口气轻松地说,“还有小孩因为爸爸工作的关系,转学好多次呢。这不是什么稀罕事。”

听了父亲的话,浩介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不安。对人生的不安。

第二天,纪美子正在厨房忙碌时,浩介站在门口问道:

“我们是要趁夜潜逃吗?”

正在用平底锅炒菜的纪美子停下了手。

“谁跟你这么说的?”

“没人跟我这么说。但是听了爸爸的话,我觉得只有这种可能。”

纪美子叹了口气,继续炒菜。“你可别说出去啊。”

原本怀着一丝期待,盼望她断然否认的浩介,眼前一片黑暗。

“为什么会落到这个地步?我们就这么缺钱吗?”

纪美子没有回答,默默地炒着菜。

“到底是怎么回事?高中怎么办?我该去哪儿上高中?”

纪美子的头微微一动。

“这些事情,等去了那边再好好考虑。”

“那边是哪边?我们要去哪儿?”

“你烦不烦哪!”纪美子背对着他说,“有意见找你爸说,这是他决定的。”

浩介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再也没法可想。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生气还是该悲伤。

日子一天天过去,浩介每天闷在自己房间里,听着披头士的歌。只有戴上耳机,把音量开到最大时,才能不去想那些烦恼。

然而这唯一的乐趣也被剥夺了。贞幸提出要把音响处理掉。

浩介当然反对,他坚决不肯卖掉。可是贞幸不听。

“我们要搬家,这种大件的东西带起来太累赘了。等过段时间,我再给你买新的音响,你就先忍耐一下吧。”贞幸语气冷淡地说。

浩介忍不住爆发了。“什么搬家,”他脱口而出,“是趁夜潜逃吧?”

贞幸顿时一脸严厉地瞪着他。

“你要是走漏了风声,我可饶不了你!”口气简直跟流氓无赖没两样。

“别干那种事了,我可不想偷偷摸摸地逃跑。”

“少废话!你什么都不懂,给我闭嘴!”

“可是—”

“我们会被杀掉的!”贞幸瞪大眼睛说,“万一逃跑的时候被发现,我们全都没命!这样你也不在乎吗?机会只有一次,绝对不能有任何闪失。错过了这个机会,我们三个只有上吊自杀的份。我已经被逼得走投无路了,你就配合点吧!”

父亲眼里布满了血丝。浩介沉默了。在他的心里,某种东西开始轰然崩塌。

过了几天,家里来了几个陌生人,把浩介房间里的整套音响器材都运走了。其中一个人给了纪美子钱,贞幸当时不在场。

望着失去了音响的房间,一股杀意涌上浩介心头。他觉得已经生无可恋。

既然再也听不了披头士的歌,也就没有了窝在家里的理由。从那天起,浩介时常出去闲晃。但他没去跟朋友见面,他觉得只要见到了朋友,就会忍不住说出计划连夜逃跑的事来,而且要隐瞒音响已经被变卖的事实也很痛苦。

但他身上没多少钱,去电子游戏厅也玩不了多久,所以最常光顾的就是图书馆。镇上最大的图书馆里颇为清静,但自习室是个例外,里面总是挤满了冲着冷气来的学生。他们多数是备战高考的高中生或复读生,看着他们的样子,浩介心里不禁有些不安:他还会有这样的一天吗?

对于父母,尤其是父亲,浩介失望到了极点。在此之前,他一直以父亲为荣,相信父亲的一言一行都是绝对正确的,只要遵从父亲的教导,总有一天自己也能获得同样的成功。

然而现实却截然相反。从不时听到的父母的争吵中,浩介逐渐了解到大致的情况。贞幸不仅不是什么成功人士,还是个令人不齿的懦夫。面对不断膨胀的债务,他打算一走了之。听他们的口气,公司似乎陷入了无法挽回的经营困境,而这一切败露的期限是下个月。对公司的员工他也瞒得密不透风,一心只顾自己得救。

该如何是好呢?只能这样按照父母的安排活下去吗?尽管很不情愿,可是他别无选择。

在图书馆翻看着和披头士有关的书,浩介还是很烦恼。无论哪本书上都找不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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