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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渴  作者:尤·奈斯博

星期四下午

八名警探、四名分析员、一个鉴识专家,这些人都听她差遣,而且个个都用老鹰般的锐利眼神看着她,盯着这位新上任的项目小组女召集人。卡翠娜知道会议室里最怀疑她的是女同事。她总是猜想自己是不是根本不同于其他女人,她们的睾酮是男同事的百分之五到百分之十,而她则是将近百分之二十五。虽然这没让她长成毛茸茸的肌肉女汉子,或有着阴茎大小的阴蒂,但就她记忆所及,这让她的性渴望远高于其他女性友人自己承认的,或者就像以前侯勒姆说的,她有着“怒火般的情欲”。当她心情很不好的时候,就会离开工作岗位,开车去布尔区找侯勒姆,好让他在化验室后方的无人储藏室里干她,干到一箱箱的烧瓶和试管都喀喀作响。

卡翠娜轻咳一声,启动手机的录音功能并开口道:“九月二十二日星期四下午四点,犯罪特警队一号会议室,这是埃莉斯·黑尔曼森命案初步调查的第一场会议。”

卡翠娜看见楚斯有如泄气皮球般走了进来,在会议室后方挑个位子坐下。

她开始说明会议室众人多半都已知道的事实:今天早上,埃莉斯·黑尔曼森被人发现陈尸在自家公寓,死因可能是脖子上的伤口导致流血过多。目前为止没有目击者向警方提供线索。警方尚未掌握嫌犯,也没有具体的直接证据。鉴识员在公寓里采集到可能来自人类的有机物,已经送去进行DNA分析,希望一星期内可以拿到分析报告。其他可能的直接证据正由鉴识团队检验。换句话说:他们手上一点线索也没有。

卡翠娜看见几名同事交叉双臂,呼吸沉重,几乎快打哈欠。她知道他们在想什么:这些都是显而易见的已知事实,没什么值得深入追查的,也不值得他们放下手边的工作。接着她开始说明自己如何推敲出埃莉斯回家之时,凶手已经在家里等她,但这些话听在她自己耳朵里,却觉得不过是在炫耀而已。这名新上任的长官正在请求属下给予尊重。她开始心急,想起之前她打电话向哈利寻求建议时,他所说的话。

“逮到凶手。”哈利答道。

“哈利,我问的不是这个,我问的是要如何领导一个不信任你的调查小组。”

“我已经把答案告诉你了。”

“逮到这个怪凶手又不能解决……”

“这可以解决一切。”

“解决一切?那么哈利,这替你解决了什么?我是指对你个人来说。”

“什么都没解决,但你问的是领导力。”

卡翠娜望向会议室外,说完另一个空泛的句子,深吸一口气,注意到有只手正在椅子扶手上轻轻轮敲手指。

“除非埃莉斯·黑尔曼森昨天晚上稍早的时候让凶手进门,出去时留他一个人在家。我们正在搜寻她熟识的人,检查她的手机和电脑。托尔德,换你说。”

托尔德·格伦站了起来。他有个昵称叫水鸟,可能是因为他脖子比常人长,狭长的鼻子有如喙,手臂张开的“翼展”幅度又远大于身高,看起来很像涉水禽类。他戴着一副老式圆眼镜,鬈发自瘦削的脸庞两侧垂下,让他看起来活像来自二十世纪七十年代。

“我们已经进入她的iPhone,查看了她的短信和最近三天内的通话记录,”托尔德说,视线不离手中的平板电脑,仿佛不喜欢跟人眼神接触,“但都是些工作上的电话,联络的不是同事就是客户。”

“没有朋友?”说话的是策略分析员麦努斯·史卡勒,“没跟父母联络?”

“我刚刚已经说过了,”托尔德答道,语气只是讲求精确,而非不友善,“她的电子邮件也是一样,都跟工作有关。”

“律师事务所方面已经确认埃莉斯经常加班。”卡翠娜补充道。

“单身女性通常都会这样。”麦努斯说。

卡翠娜用无可奈何的眼神看着矮小粗壮的麦努斯,尽管她知道这句话并非针对她。麦努斯没有恶意,也没有那种急智。

“她的台式电脑有密码保护,但里面没什么线索,”托尔德继续说,“历史记录显示她多半用电脑来看新闻或使用谷歌搜索引擎。她上过几个色情网站,内容都很一般,也没有迹象显示网站的人联络过她。过去两年来她所做过的唯一一件可疑的事,就是用盗版电影串流播放器‘爆米花时间’观赏电影《恋恋笔记本》。”

卡翠娜跟信息科技专家托尔德不是很熟,不太确定他口中的“可疑”指的是使用盗版播放器还是对电影的口味。要她选的话,她会选择后者。“爆米花时间”真是太叫她怀念了。

“我试过几个显而易见的密码想登录她的脸书账号,”托尔德继续说,“但是都不成功,我已经把冻结请求寄给克里波了。”

“冻结请求?”坐在前排的韦勒问道。

“就是要递交给法院的申请书,”卡翠娜说,“进入脸书账号的请求必须经过克里波和法院,他们要先批准才能送交到美国,然后再交到脸书手上。这个流程最快也要几星期,通常会花上好几个月。”

“我这边就这样了。”托尔德说。

“菜鸟还有一个问题,”韦勒说,“你是怎么进入她手机的?是用尸体的指纹吗?”

托尔德瞥了韦勒一眼,立刻移开目光,摇了摇头。

“那是用什么方法?旧款iPhone用的是四位数密码,这代表有一万个不同的……”

“用显微镜。”托尔德插口道,同时在平板电脑上输入了几个字。

卡翠娜很熟悉托尔德使用的方法,但只是静静地等他往下说。托尔德并未受过警察训练,也没受过什么其他训练,他在丹麦的信息科技产业待过几年,但没拿到任何证书,即便如此,他还是很快就被挖到警署的信息科技部担任分析员,专攻科技相关的证据,只因他比别人强太多了。

“即使是最坚硬的玻璃也会产生极细微的压痕,而这压痕多半是指尖造成的,”托尔德说,“我只要找出屏幕上压痕最深的地方,就能知道密码的数字,也就是四个数字,二十四种可能组合。”

“可是输入失败三次,手机就会锁起来,”韦勒说,“所以你一定要很幸运……”

“我试第二次就成功了。”托尔德说,微微一笑。卡翠娜不确定他之所以笑是因为自己说的这句话,还是因为平板电脑上的内容。

“妈的,”麦努斯说,“还真走运。”

“正好相反,没有第一次就成功算我不走运。当数字包含1和9,就以这个例子来说,它们通常代表的是年份,那么就只有两种可能的组合。”

“说到这里就够了,”卡翠娜说,“我们跟埃莉斯的妹妹联络过,她说埃莉斯已经好几年没有固定男友了,而且可能也不想要一个固定男友。”

“Tinder。”韦勒说。

“你说什么?”

“她手机里有没有Tinder这个交友软件?”

“有。”托尔德说。

“在拱道里碰到埃莉斯的那两个少年说她看起来打扮过,所以她并不是从健身房或公司回家,可能也不是去跟女性友人会面,如果她不想要男友的话就不会刻意打扮。”

“很好,”卡翠娜说,“托尔德,怎么样?”

“我们查过Tinder,里面有一大堆成功配对,但Tinder和脸书是联动的,所以我们无法存取更多数据,也无法得知她是不是有跟Tinder上面的人联络。”

“使用Tinder的人通常会约在酒吧碰面。”一个声音说。

卡翠娜讶异地抬起头来,说话之人是楚斯·班森。

“如果她都把手机带在身上,那只要去查看基站的数据,然后再去调查她所在地区附近的酒吧就可以了。”

“谢谢你,楚斯,”卡翠娜说,“我们已经查过基站了。斯蒂娜,换你说吧。”

一名分析员在椅子上坐直身子,清了清喉咙。“根据挪威电信运营中心打印出来的资料,埃莉斯·黑尔曼森在晚上六点半到七点之间离开位于青年广场的上班地点,前往班塞桥附近,然后……”

“埃莉斯的妹妹跟我们说她去的健身房在米伦斯工业区,”卡翠娜插口道,“健身房方面也确认她在晚上七点三十二分入馆,九点十四分离开。抱歉,斯蒂娜。”

斯蒂娜僵硬地笑了笑。“然后埃莉斯前往她家附近,她本人,或者至少她的手机一直待在同一个地点,直到她被发现。也就是说,手机信号被几个重叠的基站收到,这也证实她的确出去过,但只去到离她在基努拉卡区的家不超过几百米远的地方。”

“太好了,这样一来我们可以一家家酒吧去问。”

给卡翠娜回馈的只有楚斯的笑声和韦勒露出的大大的微笑,除此之外一片静默。

她心想,没关系,还不算糟到无可救药。

她放在前方桌面上的手机发出振动,屏幕显示是侯勒姆来电。

可能是关于鉴识证据的事,这样的话应该立刻接听才对,但如果真是关于命案的事,那侯勒姆应该会打给同样在鉴识组而且来开会的同事,而不是打给她,所以这通电话应该是关于私事。

她正要按下“拒接”键,又突然想到侯勒姆应该知道她在开会才对,他很会追踪这种事。

卡翠娜接起电话:“毕尔,我们正在开调查小组会议。”

此话一出她立刻后悔了,因为众人的目光一起朝她射来。

“我在鉴识医学中心这边,”侯勒姆说,“死者腹部的反光物质的初步鉴识报告出来了,里面不含人类DNA。”

“该死。”卡翠娜冲口而出。她心底深处一直在盘算,如果那物质真是精液,命案就能在发生后的黄金四十八小时内侦破。此外根据经验,只要过了这头四十八小时,要破案就困难多了。

“但那个反光物质依然指出凶手可能跟她发生过性关系。”侯勒姆说。

“为什么会这样认为?”

“因为那是润滑液,可能是避孕套上面的。”

卡翠娜又咒骂了一声,同时从会议室内其他人的眼神当中得知,她已说出口的话尚未表明这不是一通私人电话。“所以你的意思是说,凶手使用了避孕套?”她提高嗓门,清楚地说出这句话。

“可能是凶手用的,也可能是昨晚跟她见面的某个男人用的。”

“好,谢谢。”卡翠娜亟欲结束这通电话,正要挂断,又听见侯勒姆喊她的名字。

“什么事?”卡翠娜问道。

“但这不是我打这通电话的主要原因。”

她吞了口口水。“毕尔,我们正在开……”

“主要是因为凶器,”侯勒姆说,“我想我可能知道凶器是什么了,你可以请调查小组等我二十分钟吗?”

他躺在公寓床铺上刷着手机。他已看遍各大报纸的新闻,心下颇感失望,因为所有细节都没报道出来,他们忽略了所有具有艺术价值的东西。可能是由于项目小组召集人卡翠娜·布莱特并未透露那些细节,或是她根本没有能力欣赏其中的美感。但是他一定看得出来,那个眼中蕴含杀气的警察。他或许也会跟卡翠娜一样隐而不言,但至少他会懂得欣赏。

他仔细看了看报纸上登载的卡翠娜的照片。

是个美女。

警方是不是有规定说召开记者会一定要穿制服?如果有的话,那她没遵守规定。他喜欢她。他脑海中想象她穿警察制服的模样。

相当美丽。

可惜她不在他的待办事项中。

他放下手机,伸手抚摸身上的刺青。那幅刺青有时感觉像真的一样,仿佛想冲破他的皮肤,把他的皮肤撑开,脱困而出。

去他的规则。

他腹部肌肉用力,从床上起身,看着衣柜拉门上的镜子映照出的自己。他的体格是在监狱里锻炼出来的,而不是在健身房,他可不想躺在沾有别人汗水的健身椅或健身垫上。不,他在自己的牢房里健身,不是为了练出肌肉,而是为了获得真正的力量。耐力、紧实度、平衡性,以及承受痛苦的能力。

他的母亲身材结实,背部宽阔,但她却任由自己日渐虚弱,走向衰亡。他的体格、力量和新陈代谢一定是遗传自父亲。

他将衣柜门推到一旁。

柜子里挂着一套制服,他伸手抚摸。再过不久,这套制服就会派上用场。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身穿制服的卡翠娜·布莱特。

有一天晚上他会去一家酒吧,一家高人气的热闹酒吧,而不是像妒火酒吧那样的破店。为了食物、洗澡和待办事项之外的事走入人群是违规的,但他会以极低调的、有趣的方式混入酒吧,避免跟人交流,因为他有这个需要,需要不让自己发疯。他静静地大笑几声。发疯。律师说他需要去看精神科医师。他当然知道他们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意思是说他需要有人开药给他吃。

他从鞋架上拿下一双擦得锃亮的牛仔靴,凝视了片刻衣柜里的女人。女子被挂在衣柜壁板的挂衣钩上,一双眼睛在西服之间瞪得大大的,身上散发着微微的薰衣草香水味,那香水是他擦在她胸前的。他关上衣柜。

发疯?那些人根本就是一群无能的智障。他在字典上读过“人格障碍”的定义,上头说这种精神疾病会“对自己和周遭的人造成不舒服和干扰”。好吧,就他来说,他的确干扰了周遭的人,但他这个人格正好符合他的需求。因为当你有机会喝到水,还有什么事能比感觉到渴更愉悦、理性、正常的呢?

他看了看时间。再过半小时,外头的天色就足够黑了。

“这是我们在死者脖子上的伤口周围发现的东西,”毕尔·侯勒姆说,指着屏幕上的影像,“左边的三个碎片状物体是铁锈,右边的是黑漆。”

卡翠娜已经跟会议室里的其他人坐在一起。侯勒姆赶到会议室时气喘吁吁的,苍白脸颊上的汗水闪闪发光。

他在笔记本电脑上按了一下,屏幕上随即出现脖子的特写。

“各位可以看到,皮肤上的穿刺伤口形成一种排列模式,看起来像是被人咬了,但如果真是这样,那对方的牙齿一定锋利无比。”

“撒旦崇拜者。”麦努斯说。

“卡翠娜提出过这个疑问,说不定凶手把牙齿磨尖了,但我们深入检查后发现,这些牙齿几乎穿透了皮肤皱褶的另一侧,却并未互相触碰,而是完美地与另一排牙齿嵌合,所以这不可能是一般的人类咬痕,因为一般人的上下排牙齿会碰撞,不会彼此嵌合。除此之外,伤口中还发现了铁锈,因此我认为凶手可能使用了某种铁质的假牙。”

侯勒姆的手指敲了敲电脑。

卡翠娜感觉到会议室里的众人都无声地抽了口凉气。

屏幕切换到下一个画面,卡翠娜一看见画面中的物体就联想到了她在卑尔根的爷爷家也见过这种生锈的老式狩猎陷阱,爷爷好像称它为捕熊器。那玩意的尖齿排列呈锯齿状,上下排尖齿之间以某种弹簧装置连接。

“这张照片拍摄的是加拉加斯一位私人收藏家的藏品,据说这东西可以回溯至奴隶时代,当时的人会让奴隶互相格斗,然后下赌注。两个奴隶会被装上这种假牙,双手绑在背后,送上格斗场,存活下来的人可以晋级到下一回合。回到正题……”

“天哪。”卡翠娜说。

“我查了一下哪里能找到这种铁牙,发现这东西可不是网上能买到的,所以我们可以找出有谁在奥斯陆或挪威其他地方贩卖这种东西,然后卖给了谁,我敢说这些人一定为数不多。”

卡翠娜明白为什么侯勒姆要做鉴识员职责范围以外的事,专程跑来这里说明他的发现了。

“还有一件事,”侯勒姆说,“血不够。”

“血不够?”

“成人体内的血液量大约是体重的百分之七,人与人之间会有些许差异,但就算死者的血液量只达到最低标准好了,我们把她体内残余的血液、玄关地毯上的血液、木地板上的血液、床铺上的少量血液全加起来,还少了足足将近半升血。所以说,除非凶手把这些血打包带走……”

“……否则就是他自己喝下去了。”卡翠娜接口道,说出了大家心中一致的想法。

接下来的三秒钟,会议室内一片静默。

韦勒清了清喉咙。“那黑漆呢?”

“黑漆碎片的内侧沾有铁锈,所以是来自同一个物体,”侯勒姆说,从投影机上拔下笔记本电脑的连接线,“但黑漆本身没那么旧,我今晚会分析它。”

卡翠娜看得出关于黑漆的事大家其实没怎么听进去,他们的脑袋都还在想血液的事。

“谢了,毕尔。”卡翠娜说,站起身来,看了看表。“好了,关于清查酒吧的工作,由于现在已经是就寝的时间,家里有小孩的人就先回家吧,其他人留下来分组进行,好吗?”

没有响应,没有笑声,连个微笑也没有。

“很好,那就这样吧。”卡翠娜说。她感到非常疲累,便将疲惫推到一旁,因为她心头浮现出一种恼人的预感,觉得这才不过是个开始:铁假牙、现场未发现DNA、半升血液凭空消失。

椅子脚移动时的刮擦声纷纷响起。

她收拾文件,抬头望去,看见侯勒姆消失在门外,同时发现心头浮现一些奇怪的感觉,这些感觉包括松了口气、罪恶感和自我厌恶。她觉得……这样是不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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