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艰辛时刻  作者: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

新任驻危地马拉的多米尼加武官、体形瘦削的乔尼·阿贝斯·加西亚上校几乎是秘密抵达这个国家的。他并没有预先告知使馆自己的行程。他在奥罗拉机场搭乘出租车,告诉司机把他带去第六大道的圣弗朗西斯科酒店,这家设施不算优越的酒店很快成了他策划行动的总指挥部。他询问酒店前台这座城市里是否有红玫瑰十字会教堂,那人心不在焉地看了看他,没听懂他的问题,只对他说道:“您别担心,忘掉这事儿吧。”

他从行李箱中取出仅带的几件衣服,把它们挂在了房间中的旧衣柜里。他给卡洛斯·加塞尔·卡斯特罗打去电话时很担心自己在这个国家唯一认识的人已经离开了。但是他运气不错,卡洛斯本人接了电话,很惊讶于阿贝斯·加西亚竟然来到了危地马拉,继而爽快地接受了共进晚餐的邀请。晚上八点,他来圣弗朗西斯科酒店接阿贝斯。

卡洛斯·加塞尔·卡斯特罗不是危地马拉人,而是古巴人。阿贝斯·加西亚是在墨西哥结识他的,当时在特鲁希略的资助下,阿贝斯·加西亚赴墨西哥学习刑侦课程,同时为元首刺探那些从多米尼加流亡到阿兹特克之国的家伙。加塞尔·卡斯特罗也是流亡者,他认识其他那些流亡者,和他们交往甚密。

卡洛斯常常自嘲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丑的人。阿贝斯·加西亚从认识他的第一天起就和他相处融洽:和这个丑汉一比,包括阿贝斯·加西亚在内的所有人都显得更体面了。加塞尔个子很高,体形魁梧,肤色惨白,脸盘大而不对称,还布满痘印;耳朵、鼻子和嘴巴都大得惊人,手脚则像是猩猩的爪子;再加上他那一身晃眼的热带风情服饰,使他成了个惹眼又惹人生厌的家伙。最糟糕的还得属他那双冷酷、泛黄的眼睛,好像时刻在窥探别人,特别是他看女人的眼神极具侵略性,十分无礼。他走起路来大摇大摆,像是在炫耀自己的体魄。他还喜欢穿紧身裤,突出健美的臀部。他在哈瓦那是个流氓,因为犯了命案才从他的祖国跑了出来。他之前曾经蹲过几个月监牢,不想再次入狱。但是阿贝斯·加西亚在墨西哥刚认识他时并没有探究他的过去就开始利用他了。他总是缺钱,阿贝斯·加西亚就成功说服特鲁希略每个月给他发点儿钱,这算是对他的一点儿奖励,因为他不仅提供流亡者的线索,还会参与那些暴力行动,而且做得不留痕迹。后来他不得不从墨西哥逃走,因为墨西哥政府准备把他引渡回古巴,这也是古巴政府的要求。乔尼·阿贝斯因而有了他的电话。加塞尔在恩里克·特里尼达·奥利瓦上校领导的国家安全部门找了份差事,既当密探,又当打手。

加塞尔八点整准时接到了他,他们一起到小餐馆吃晚饭。玉米饼和辣椒烤鸡上桌之前,他们先喝了几瓶啤酒。古巴人得知他的朋友此时已贵为上校,而且即将成为代表国家驻危地马拉的陆军武官时,眼睛开始放光了。他以拥抱祝贺了阿贝斯·加西亚。

“要是我能帮你做什么,你随便吩咐,伙计。”他说道。

“你当然能帮上忙,”乔尼·阿贝斯答道,“我每个月给你两百美元。要是你完成了某些特殊任务,我会给你更多报酬。现在咱们该去一下最适合给一个国家把脉的地方了。”

“你还是老样子啊,伙计,”加塞尔笑道,“但是你别抱太大希望,这里的妓院就像灵堂。”

逛妓院是这位前赛马报道记者的最大癖好。他经常去妓院,也在那里搜集到了许多情报,进而了解城市里发生的事情。在那些充斥着烟味、酒味和汗臭味的地方,和暴躁的半醉男人混在一起让他觉得十分舒适惬意,而且对那里的女人也不必惺惺作态,可以直接对她们下命令:“张开腿,让我享受享受,婊子。”让妓女们给他做口活并非易事,每次都得讨价还价一番,很多时候她们并不愿意那么做。反过来,没有任何妓女会拒绝让他为自己那么做——这也是他的癖好之一。当然了,这是个危险的癖好,朋友们已经无数次警告过他:“她们可能会把梅毒或其他脏病传染给你。几乎所有的妓女都浑身是病。”但是他不在乎。他喜欢冒险,所有种类的冒险,尤其是这种。每次做这种事,他都非常享受。

加塞尔很了解危地马拉城各家妓院的情况,它们大多开在混乱的赫罗纳区。这里的妓院不像墨西哥的妓院那样热闹,也没那么暴力,和特鲁希略城的妓院比更是天差地别——那里的妓院里,大家都在跳欢快的梅伦盖舞,音乐声震天响,各国口音的人都有;多米尼加的妓女也总是热情奔放、笑脸迎人。这里的妓女则更加阴郁、冷漠,其中还混杂着印第安姑娘,她们只会说土语,几乎不会讲西班牙语。加塞尔把阿贝斯带到了位于赫罗纳区一条小巷中的一家酒吧兼妓院,那里的老板是个叫米莉亚姆的女人,头发很长,有时染成红色,有时又染成金色,这都不一定。他和一个从伯利兹来的黑人妓女上了床,她讲的西班牙语夹杂着含糊不清的英语。她很高兴地张开腿,允许他完成癖好。

清晨时分,当加塞尔把他送回圣弗朗西斯科酒店的时候,阿贝斯·加西亚已经了解到关于危地马拉的两件事:所有人都在讲卡斯蒂略·阿马斯总统的坏话,相关的政治传言有很多,但可以确信的是没人愿意真正为他卖命。另一件事是,尽管危地马拉的妓女让他有些失望,但是这里的萨卡帕朗姆酒的质量和多米尼加的一样好。

又过了两天,他才在大使馆现身,但他也没浪费之前那四十八小时。他一直在工作,在摸这座陌生城市和生活在这里的人的底。他仔仔细细地阅读了所有的报纸,从《公正报》到《中美洲时报》,从《自由媒体报》到《时刻报》,他还收听了国家电台、TGW电台和摩斯电台的新闻报道,一刻不停地穿梭于街道、广场和公园,还时不时钻进路上遇见的咖啡馆或酒馆。他加入别人的谈话,尽管这并不容易——很多人一听到他的外国口音就会投来不信任的目光——他还是获得了一些信息。入夜后,他才疲惫不堪地回到酒店,却更证实了他在第一个晚上与卡洛斯·加塞尔·卡斯特罗聊天时得出的结论:没有人喜爱卡斯蒂略·阿马斯,很多人认为他性格不好,缺乏领袖气质,是平庸之辈,只有一小撮投机分子和马屁精尊重他。他的反共信念也不是那么坚定,因为据说他现在甚至想把部分收回的土地再分给印第安人——他还没付诸实施,但类似的传言已甚嚣尘上。毫无疑问,这都是政敌们大力宣传的功劳。所有人都说他被女人耍得团团转,真正作决策的是他的情人玛尔塔。他和元首特鲁希略的差别太大了!在多米尼加共和国,哪会有人像这里的人批评卡斯蒂略·阿马斯那样说元首的坏话呢!还是在酒馆里说!也导致危地马拉城里这么混乱,有如此之多的不确定性,没人认为现状会长久持续。

第三天,他终于来到了大使馆。他的出现震惊了所有人,首先是大使吉尔伯托·莫里略·索托,他是多米尼加共和国赫赫有名的精神病学专家,此前已得知对阿贝斯·加西亚的任命。他们一直在等他的消息,准备一旦得知他到达的时间就派人到机场去接他。

“别担心,大使,”阿贝斯·加西亚回答道,“我只是想在着手工作前先看看这座城市,和人们交流一下。”

莫里略·索托带他看了在大使馆里给他准备的办公室。他感谢了大使,同时提醒他,自己并不会经常到大使馆来,因为他负责的任务要求他必须经常上街,甚至到这个国家的腹地去。阿贝斯·加西亚还立刻要求使馆帮他安排与危地马拉政府的两位高官进行会面,他想亲自问候那两位:一位是危地马拉城警备部长卡洛斯·莱姆斯;另一位则是国家安全部门负责人,肩负维持公共秩序重任的恩里克·特里尼达·奥利瓦上校。

两位几乎都是立刻和他约定了见面时间。和卡洛斯·莱姆斯的会面让他有些失望,他认为此君只是个无法进行自主思考的官僚,由于过于谨慎,那人在任何问题上都没有表露自己的看法,只是用一些空洞乏味的话来应付他提出的问题。不过阿贝斯·加西亚和恩里克·特里尼达·奥利瓦上校相谈甚欢。上校体形瘦高,肤色黝黑,嘴巴大得像鳄鱼。言谈之间,他可以感受到上校是野心勃勃的行动派,能清楚地回答每个问题,发表自己的看法。这一点和阿贝斯·加西亚很像——敢于毫无顾忌地谈论任何话题。

他给上校带去了一瓶多米尼加朗姆酒——“好让您瞧瞧这酒和最好的萨卡帕朗姆酒相比毫不逊色,上校。”——上校立刻打开了。当时还没到中午,两人就开始边聊边喝了,每人都喝了两三杯。后来特里尼达·奥利瓦邀请他到拉加尔餐厅吃饭,那家餐厅的危地马拉菜特别地道。

特里尼达·奥利瓦非常崇拜元首特鲁希略,他曾经去过多米尼加共和国,认为正是有了元首,那个国家才成了繁荣的现代化国家,而且那里的军队也是整个加勒比海地区最棒的。“因为您的领袖是有个性的人,”他说道,“一个伟大的爱国者,而且极有胆识。”他停顿了一下,压低声音说道:“这里就缺这样一号人物。”阿贝斯·加西亚笑了,特里尼达·奥利瓦也笑了,他很清楚,从这一刻起他俩算是交上了朋友,甚至成了同谋。

在接下来的一周,他们又见了面。再下一周,还见了面。很快,他们除了一起吃饭喝酒,还一起去嫖妓,去的妓院当然比和卡洛斯·加塞尔·卡斯特罗一起去的更上档次。通过一起玩乐,阿贝斯·加西亚得出了一些结论,详细地写入呈交给元首的报告:特里尼达·奥利瓦上校是个野心勃勃的人,他认为自己没有受到政府的重用。在哈科沃·阿本斯执政时期,他曾因密谋颠覆政府而被捕入狱。如今他对卡斯蒂略·阿马斯也全无好感,因此很可能会成为实施计划的关键人物。另外,他在军队里的晋升前景很不明朗,因为这里的军队内部斗争激烈,不同派别的团体都在暗中较劲。这使得卡斯蒂略·阿马斯的政权很不稳固,甚至可以说是摇摇欲坠,任何国外或国内爆发的活动都可能将他的政权瓦解。还有一条重要信息:能对卡斯蒂略·阿马斯造成巨大影响的是他的情人,绰号“危地马拉小姐”的玛尔塔·博雷罗·帕拉,这个女人年轻漂亮,看上去已经迷住了总统。总统专门给她安排了一幢别墅居住。据说总统在任何事情上都要听她的意见,甚至连政府事务也不例外。因此阿贝斯·加西亚希望能尽快认识这个女人,和她建立起某种合作关系,以便在危地马拉开展外交活动。此外,这也意味着危地马拉政府内部最大的撕裂——多么不可思议啊!一伙人支持总统的元配夫人奥蒂莉亚·巴洛莫,另一伙人则支持总统的这位情人。也许这种撕裂状态对此次计划的实施有所帮助。乔尼·阿贝斯把包含所有上述信息的报告呈交给了元首。

穿梭于危地马拉城的大街小巷搜集情报时,阿贝斯·加西亚上校发现此刻人们讨论热烈的一个话题是开放赌场。政府曾表态支持,目的是推动旅游业发展,而对此持反对意见的主要是天主教会。马里亚诺·罗塞尔·伊阿雷亚诺主教曾公开表示反对政府的这项决议,认为开放赌场会给危地马拉带来严重的腐败问题,还会滋生罪恶,造成枪支泛滥、黑帮横行。哈瓦那就是现成的例子,兄弟国家古巴自从开放赌场,整个国家就成了大妓院,美国的罪犯都跑到那里去了。

阿贝斯·加西亚正忙于这些事情时,加塞尔·卡斯特罗告诉他,古巴人里卡多·波纳切阿·莱昂也来到了危地马拉,他是从墨西哥逃来的,需要阿贝斯·加西亚给他提供些帮助,因为他是偷渡到这个国家来的。波纳切阿·莱昂是流亡墨西哥的枪手,曾在那里和阿贝斯·加西亚及加塞尔·卡斯特罗合作监视过多米尼加流亡者。特鲁希略当时命令他除掉其中一位流亡者丹克雷多·马丁内斯,此人是多米尼加共和国驻迈阿密前领事,后逃亡墨西哥,向该国寻求了政治庇护。可是波纳切阿·莱昂把事情搞得一团糟,他在友人的帮助下跑到丹克雷多工作的地方冲他的面部开了一枪,虽然打伤了他,却没能杀死他。于是莱昂逃到了危地马拉,此时乞求阿贝斯·加西亚能帮他一把。阿贝斯·加西亚和特里尼达·奥利瓦聊了聊,后者不仅帮忙给古巴人伪造了证件,还表示能给他找点儿小活儿,以维持生计,像卡洛斯·加塞尔·卡斯特罗那样。

阿贝斯·加西亚和特里尼达·奥利瓦每周都有几天共进午餐,在其中一次午餐期间,多米尼加人给危地马拉人提了个大胆的建议:两人合开一家赌场。瘦削的上校迷茫地盯着他。

“你我合伙,”阿贝斯·加西亚解释道,“我确信这是一笔好生意,咱们肯定能赚不少钱。”

“你没看到赌场话题在危地马拉引发了多么大的争议?”特里尼达·奥利瓦回应道,“卡斯蒂略·阿马斯下令查封了海滩网球俱乐部,还把那家俱乐部的两个老板都驱逐出境,他们可都是美国人。主教也坚决反对保留其他赌场。”

“就是那条消息给了我灵感,”阿贝斯·加西亚说道,“咱们的赌场只对外国人开放,这样也许就能堵住主教的嘴。让游客们下地狱,危地马拉人上天堂好了。这样那些宗教人士就不会有意见了。开赌场需要获得谁的许可?是你,对吗?”

“没这么简单,”特里尼达·奥利瓦变得严肃起来,“这事儿得向总统报告。”

“那就向他报告,没问题。此外,虽然你我是老板,但咱们俩不必大张旗鼓,你认不认识什么人可以挂名?”

上校想了一会儿。

“有个完美的人选,”特里尼达·奥利瓦说道,“‘突厥’阿赫迈德·库洛尼。他是做珠宝生意的,也有些灰色收入。据说他还是个走私贩,甚至算得上是半个土匪。”

“就是他了,我看他就是咱们要找的人。”

然而这笔生意压根没能进行,或者说这个建议起到的更大作用在于加剧卡斯蒂略·阿马斯和恩里克·特里尼达·奥利瓦之间的敌意。当“巨汉”向总统报告说希望后者授权商人“突厥”阿赫迈德·库洛尼开设一家赌场时,总统严词拒绝了,理由是自己和天主教会的矛盾已经够严重了,因为赌场,也因为别的一些事情——受主教的教唆,众多神父公然在宣教时表示“有的人自称教徒,却拥有姘妇”——而且他刚刚得知教会很快就要在大教堂举办为期一周的祈祷活动,目的是抵抗魔鬼借助赌场来占领这座城市,所以他绝不能同意开设新的赌场,更别说申请人是“突厥”这个众所周知的强盗。阿赫迈德·库洛尼的名声还不够坏吗?于是特里尼达·奥利瓦上校对阿贝斯·加西亚说道:

“让我们暂时忘掉这事吧,以后再看看能做些什么。”

对多米尼加人而言,要见到“危地马拉小姐”并非易事。玛尔塔十分有名,她几乎不上街,也不参加社交聚会或鸡尾酒会。她只和几个闺蜜见面,参加的那些聚会都是阿贝斯·加西亚从来没机会受邀出席的。终于有一天,在哥伦比亚大使馆举行的一场酒会上,他很幸运地见到了她。第一眼看到她,他就确认元首特鲁希略的预测是准确的:这个女人是他此行来危地马拉执行任务的成败关键。

另一方面,一看到她,上校感觉她就是那个自己想与之共度一生的女人。她太美了,比街头巷尾的传言中对总统情妇的描述更美。而且她很年轻,外表似乎刚刚成年。她的个子不是很高,但是比例极其匀称,穿衣打扮更是风情万种——裙摆下露出修长的双腿,脚蹬凉鞋,紧身上衣凸显圆润、紧实的胸部。她走路时散发着知性美,同时臀部和胸部微微颤动。但是她最吸引人的还得属那道平静又独特的眼神,任何一个与她对话的人都难以保持和她对视,好像那双灰绿色眸子流露着某种温柔又粗野的气息,与她对视的人会失去力量,被她打败。阿贝斯·加西亚完成了不可能的任务,博得了她的好感,和她建立起友谊。他祝贺她、赞美她,询问她自己是否可以前去拜访她。她回答说可以,甚至连日子都定好了:下周四下午五点钟,也就是下午茶时间。当天晚上,在妓院里,和一个普通妓女做爱达到高潮时,阿贝斯·加西亚紧闭双眼,幻想着和自己交合的是“危地马拉小姐”。

卡斯蒂略·阿马斯送给情人的住所离总统官邸不远,乔尼·阿贝斯·加西亚去那里的第一次拜访巩固了他和“危地马拉小姐”的友谊。玛尔塔和多米尼加人之间产生了某种奇怪的友善感。他给她带去了礼物,还送了花,不断感谢她同意接受他的拜访。他对她说,从他到达危地马拉的第一天起,就不断听人谈起她对总统先生的巨大影响力,人们都说卡斯蒂略·阿马斯上校为这个国家所做的最好事情都源自她的建议。一起喝茶时,他向她描述了特鲁希略给多米尼加共和国带来的美妙变革,还邀请她去那里实地看一看,只要她愿意,随时都可以:元首永远欢迎她。她肯定会喜欢那里的海滩、音乐和宁静氛围,等她学会跳梅伦盖舞,会发现那是世界上最能给人带来喜悦的舞蹈。

拜访结束后,他给元首写了封关于他和“危地马拉小姐”关系进展的详细报告,其中包括对她的外貌充满激情的细致描绘。他还对元首说:“不过吸引人的不止她的外表。她虽然年轻,却很有头脑,对政治既敏感又敏锐。”在回信中,元首特鲁希略说这份友谊来得很及时,必须好好维持。不过现在更迫切的是阿贝斯·加西亚要和美国中情局驻危地马拉的工作人员取得联系,那个美国人自称迈克,在美国大使馆任职。元首告诉他可以在那里找到那人,或是以别的方式把自己的名字和住址传递到那人手上。

阿贝斯·加西亚仍住在圣弗朗西斯科酒店,也就是他刚到危地马拉那天入住的小酒店。他在街边的饭店吃饭,晚上如果没有其他安排,就和加塞尔或波纳切阿·莱昂一起逛妓院。表面看来,他的生活单调、乏味,可实际上他把全副心思都花在了完成特鲁希略交办的任务上。

正当阿贝斯·加西亚思考着自己要怎么和那个真名很可能不叫迈克的美国人取得联系时,他收到了请他在两天后到泛美酒店共进午餐的邀请(不是通过多米尼加共和国使馆发来的,而是通过他入住的酒店转给他的,可是他的住处只有加塞尔知悉)。发出邀请的人留下的名片上写着“迈克·拉波尔塔,气候、生物地理及环境学专家。美国大使馆,危地马拉”。这家伙是怎么搞到自己的住址的?毫无疑问,这足以证明美国中情局确实如传说中那般神通广大。

迈克·拉波尔塔一看就是个地道的美国人,尽管他的西班牙语说得非常流利,还带着点儿墨西哥口音。他的年纪大概在四十到四十五岁之间,一头金发,略为秃顶,魁梧壮实,胳膊上和胸口处有红毛。他戴眼镜,眼神飘忽。举止倒很正常,为人也随和,看上去对危地马拉甚至整个中美洲的一切都了如指掌。但是他并没有吹嘘这些,反倒表现得谨慎有礼。阿贝斯·加西亚问他来危地马拉多久了,他只是挥了挥胳膊说道:“有些年头了。”

他们边吃午餐边喝冰啤酒。吃过饭后甜点,喝完咖啡,又喝了杯陈年朗姆酒。

迈克证实了阿贝斯·加西亚之前的很多猜测,也给他提供了不少新的细节,例如危地马拉的军方分裂成了多个阵营,而且实际上有好几个阴谋正在酝酿。不过最令他惊讶的是听到迈克预测卡斯蒂略·阿马斯可能的继任者中最有希望上位的是米格尔·伊迪戈拉斯·富恩特斯,此人现居海外,据说卡斯蒂略·阿马斯因惧怕而特别下令禁止他回国。尽管赋闲在野,可是他在政府和军队里都有很多支持者,危地马拉人民也因为他的勇猛、精力充沛和性格坚毅而对他记忆犹新,因此卡斯蒂略·阿马斯是不会允许他回国的。

“也就是说现任总统没有的优点他都有,”迈克总结道,“我想元首特鲁希略肯定会高兴听到这个。”

“事实上,他确实对伊迪戈拉斯·富恩特斯将军印象很好,他们是朋友,”阿贝斯·加西亚表示认同,“但不管怎么说,只要是危地马拉人希望的,就是特鲁希略希望的。”

“当然,”迈克露出了好似嘲讽的微笑,“我相信伊迪戈拉斯将军仍对特鲁希略十分尊崇,始终把元首视为典范。”

他们聊了好几件事。多米尼加人向美国人承认,尽管他来到危地马拉好几个月了,却没机会和卡斯蒂略·阿马斯总统单独见面。此时迈克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说他想请多米尼加人帮个忙。什么忙?把我引见给玛尔蒂塔,也就是总统的情人“危地马拉小姐”。

“当然,我很愿意帮这个忙,”多米尼加人说道,“您至今还没结识她,这可真奇怪。”

“这并非易事,”迈克解释道,“总统是个醋坛子,从不允许她单独外出。她总是和他待在一起。接待访客、参加宴会……这些事情她很少做。要想等到这些机会啊,用这边的俗话来说:得等到主教归天。”

“也可能真正得势的人是她,”阿贝斯说道,“而不是奥蒂莉亚·巴洛莫夫人。”

“当然,”迈克表示同意,然后立刻补充了一句,“至少大家都这么说。”

“我很愿意把您介绍给她,”阿贝斯说道,“咱们可以挑一个下午一起去拜访她。她很漂亮,你肯定也会这么觉得。”

“但愿她愿意见咱们,”迈克嘟囔道,“到现在为止,我的所有尝试都以失败告终。”

她在家中接待了他们,还请他们喝茶,品尝由圣方济会的修女们亲手做的甜品。玛尔蒂塔看到迈克的名片时显得有点儿吃惊,迈克给她解释了自己的专业和在美国使馆中的职责:国家气象中心顾问,帮助该中心开展气候方面的研究,也致力于帮城市做规划,以减小地震造成的损失,尤其是在这片多火山地区,地震发生得相当频繁。

道别时,迈克问“危地马拉小姐”自己是否可以再来拜访。

“偶尔的话,还行,”她直率地回答道,“卡洛斯很爱吃醋,思想很保守。他不喜欢我趁他不在的时候和男人见面,即使那些人是由妻子陪同而来的也不行。”

他们笑了。她带着调皮的笑容补充道:

“所以,要是你俩一起来,会好一些。”

他们按她的要求做了。每隔两周或三周,乔尼·阿贝斯·加西亚就会和这个既不叫迈克也不是所谓气候学专家的男人一起带着鲜花和巧克力来到总统情人的住处,在那里和“危地马拉小姐”一起喝茶、吃甜品。他们最开始聊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后来慢慢地,越来越多地聊到了政治。

阿贝斯·加西亚认为,尽管不愿让人发觉,可迈克确实会在每次拜访时采用灵活的方式从这个美丽的女人那里套取情报。她注意到这一点了吗?肯定注意到了。阿贝斯·加西亚是在某天下午发现这一点的,当时迈克去了洗手间,把他俩单独留下。玛尔塔指着正在走远的迈克,压低声音说道:

“这个美国人是美国中情局的间谍,对吗?”

“我没问过他,”阿贝斯说道,“无论如何,即使他是,他也永远不会承认。”

“他想从我这里套取情报,当我是个傻子,发现不了他的诡计。”玛尔塔说道。

从“危地马拉小姐”家出来,阿贝斯·加西亚想提醒一下迈克,于是对他转述了玛尔塔的话。美国人点了点头。

“她当然察觉到了我是为谁工作的,”他笑了笑说道,“她还为提供给我的情报向我索要报酬呢。她和我达成了协议,但可能咱们暂时最好不谈论这些细节。”

“明白。”阿贝斯·加西亚说道,用手在嘴边画了个十字。

他们一起去巴利尔达德电影院看了一部西部牛仔电影,迈克很喜欢那部电影,是艾娃·加德纳主演的,节奏缓慢,枪战场面多。看完电影,他们又一起去了一家小小的意大利餐厅吃晚饭。他们喝了杯朗姆酒,这时,阿贝斯·加西亚不合时宜地提议迈克和他一起找家妓院过夜。

迈克立刻变了脸色,严肃地看着阿贝斯。

“我永远不会去那种地方,抱歉,”他面露不悦,“我忠于妻子,也忠于宗教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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