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胡利娅姨妈和作家  作者: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

费德里科·特列斯·温萨特吉先生看看手表,发现确实已经十二点钟了,便对灭鼠有限公司的六个职员说可以去吃午饭了。他不必提醒他们下午三点要准时上班,不得迟到,因为这家企业的全体职员都十分明白,迟到被认为大逆不道,要扣发工资,甚至被踢出门。待他们走后,费德里科先生照例亲自给办公室加上两道锁,然后戴上灰鼠皮帽,穿过行人拥挤的万卡维利加大街,向停车站走去——他的道奇牌轿车停在那里。

他长得令人敬畏,给人以阴郁的感觉,只要在街上遇见他,就会觉得此人非同寻常。他今年五十多岁,年富力强。他的长相颇有风度:天庭饱满,鼻梁笔直,目光炯炯有神,给人以刚直的印象。假若他喜欢追求女人,完全可以做唐璜。可是费德里科·特列斯·温萨特吉先生早已把全部精力投入圣战之中了。除去吃饭、睡眠、处理家务等必须做的以外,他不能被任何事、任何人分心。这场战争已经进行了四十年之久,目标是歼灭国土上的一切啮齿动物。

他的亲朋好友,甚至他的妻子和四个儿女,对他为什么有如此幻想一无所知。费德里科·特列斯·温萨特吉先生一向避而不谈。但是他绝没有忘记,那个想法日夜盘踞在他的脑海里,好似连续不断的噩梦。他从中吸取仇恨的力量,从而坚持这场战争。有些人认为这荒唐绝伦,另一些人认为狂妄不羁,更多的人认为是出于商业需要。此时此刻,当他步入停车场,用兀鹫般的目光扫视了一下,发现道奇已经被冲洗干净。他点燃了发动机,看着手表,等了两分钟让机器预热。这时他的思绪像灯蛾扑向火焰那样飞向火堆,穿过时空,回到了童年那座森林小镇,想起命运之神为他安排的那件可怕的事。

事情发生在二十一世纪的第一个十年。那时廷戈·玛丽亚在地图上仅仅是个无名小镇,不过有几间被热带丛林包围的茅草房。间或有些冒险家放弃首都的舒适生活,怀着征服原始森林的梦想,历尽千辛万苦来到这里。工程师依尔布兰多·特列斯就是其中一个,同他一起来的还有他年轻的妻子(她姓温萨特吉,名叫玛依黛,有着巴斯克人[西班牙的巴斯克人于15、16世纪至19世纪末形成“集团贵族”,最初于11世纪初获得。]的高贵血统)和一个幼子。费德里科·依尔布兰多·特列斯先生心里有宏伟的蓝图:伐木,出售供大户人家使用的房屋、家具木料,种植菠萝、香蕉、西瓜、番荔枝和李子,再创办一家亚马孙河轮船公司。但是,天灾人祸将他的梦想化成了灰烬;天灾——暴雨、虫害和洪水泛滥——加人祸——缺乏劳力和信贷、人们的懒惰和愚昧——使这位创业者的梦想逐渐破灭。到廷戈·玛丽亚之后又过了两年,他只能依靠彭旦西亚河上游的一小块红薯地勉强糊口度日。在这个地方,一间用树干和棕榈叶搭成的茅屋里,一群老鼠在炎热的夜晚钻进没有蚊帐的摇篮,把刚出生的玛丽亚·特列斯·温萨特吉活活咬死了。

事情既简单又可怕地发生了。一天,有人邀请工程师夫妇作为教父教母去参加命名礼仪,那天晚上要在河对岸过夜。工头带着两个雇工照看家园,不过,他们的草棚离东家的房子较远,夜里只有费德里科和他的小妹妹住在家里。天气炎热的时候,费德里科常常把自己的小床移到彭旦西亚河边上去睡,喜欢在那里听着潺潺的河水进入梦乡。那天夜里他也这样做了(后来他为此而悔恨终生)。他先在月光下畅游了一会儿,随后便上床入睡了。蒙眬中,他仿佛听到小妹妹的哭声,但是并不十分真切,或许哭的时间不长,难以把他惊醒。黎明时分,他觉得钢锉般的牙齿在啃咬他的脚趾。他马上睁开眼睛,真是吓个半死,或者确切地说,他以为已置身阴间:十几只老鼠围住他,争先恐后地往床上爬,拼命挤到他身边,啃咬嘴边的东西。他霍地从床上跳下来,捡起一根木棒,声嘶力竭地叫起来,把工头和雇工唤醒。大家举着火把,挥舞大棒,一阵拳打脚踢,终于赶跑了那群老鼠。当他们冲进茅屋时,女孩已经变成了那群饿鬼的美餐,只剩下一把骨头。

两分钟过去了。费德里科·特列斯·温萨特吉先生发动了轿车,加入了汽车组成的长蛇阵,沿着塔克纳大街拐向威尔逊和阿雷基帕路,朝巴兰科区开去。他将在那里用午餐。每当在红灯前停车,他就合上眼睛,像往常忆起那个可怕的黎明时一样,感到心里一阵阵地翻腾。正如那句至理名言所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他的母亲,那年轻的巴斯克女人,由于女儿惨死而染上痼疾。她总是不停地打嗝,以致引起呕吐,无法进食,引起人们的喧笑。她渐渐地不会说话,只能发出颤抖的沙沙声。她整天瞪着恐怖的眼睛,打着噎嗝,慢慢消瘦了下去,没过几个月就憔悴而死。从此,父亲自暴自弃,雄心壮志丧失殆尽,连卫生习惯也丢掉了。后来,由于懒散,只好变卖了土地,在瓦牙卡河摆渡,依靠运送过客、货物和牲畜来维持生活。但是,某天,洪峰把渡船冲撞到树上,撞得粉碎。他再也没本事另造一艘,于是爬到那座被称为“睡美人”的山上(因为这座山的形状很像乳峰和臀部),用树叶和枝条搭了个窝棚。他留起了长发和胡须,以野菜为食,抽着令人头晕的麻叶,度过了几年。费德里科先生长成少年就离开了大森林。而那位前工程师,这时被廷戈·玛丽亚镇的人称为巫师,住在火鸡洞附近,与瓦南盖纳部族的三个印第安女人同居,生了一群挺着球形肚皮的混血小儿。

只有费德里科先生善于通过创造性的劳动对抗天灾人祸。就在那个因丢下妹妹一个人在茅屋而受到鞭打的早晨,当时还是小孩子的他(在短短几小时内已经变成大人)跪在妹妹玛丽亚的坟堆旁,发誓要灭绝那群吃人动物,直至生命的最后一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为了增加誓言的分量,他把用鞭子抽出来的鲜血洒在妹妹的坟上。

四十年过去了。今天,费德里科·特列斯·温萨特吉先生一面驾驶着轿车去吃那每日菲薄的午餐,一面暗自思量,他那移山般的坚韧精神,完全证明自己不愧是个言而有信的人。因为这些年,他亲手和用药物杀死的老鼠恐怕比出生的秘鲁人还要多。这项艰难困苦且并无奖赏的工作使他成了一个古板的人、一个没有朋友的人、一个不正常的人。起初,他还是个少年,难点是要克服对那些灰老鼠的厌恶情绪。当时的捕鼠技术很原始:用陷坑。后来,他拿零用钱在莱蒙地大街的“美梦”货栈里买下一只捕鼠器,以便加以仿制。他砍好木棍,剪好铁丝,盘绕成夹子,在自己家里一天放置两次。有时他看到被夹住的小老鼠还没有死,便心情激动地把它们放在火上慢慢烤死,要么扎死,要么砍去四肢,或挖掉眼睛。

尽管他是个孩子,但聪明地懂得,如果沉迷于这种把戏,理想就会落空,因为他的目标是提高捕杀的数量而不是追求质量。不过,这并不是说不让那些单个的敌人受罪,而是要在较短的时间内尽可能地大量歼敌。他以出众的智慧和惊人的毅力把慈悲怜悯之情全部抛弃,终日冷若冰霜,统计着捕杀的数目,把科学方法运用到这项灭绝啮齿动物的任务中去。他千方百计从加拿大修女办的学校里挤出时间,废寝忘食(自从妹妹死后,他再也不玩耍),不断改进捕鼠器。他在捕鼠器上装置了一把刀子,可以切断猎物的身体,这样,凡是被夹住的,没有一个得以存活(这样做并非为了减少它们的痛苦,而是不必因为再补一刀而浪费时间)。后来,他又制成大型捕鼠器,里面安装了一把有图案的大餐刀,可以同时把鼠爹、鼠娘和四个鼠崽子一切两断。这一发明很快赢得本地区居民的称赞。不知不觉,他从报私仇的行动转到为公众服务,并因而获得一些酬劳(不管是多么菲薄)。从此以后,远村近邻只要发现老鼠入侵的迹象,便纷纷前来报告。他呢?像蚂蚁一样勤奋,总是尽可能在最短时间内将敌人扫荡干净。廷戈·玛丽亚镇上的茅屋、住宅、办公室也开始有人向他求援了。有一天当国民警卫队上尉恳请他收复被老鼠占领的部队驻地时,这个孩子备感荣耀。他将全部进款都花在制造新的捕鼠器上,以便大力发展某些天真汉子认为邪恶的事业或赚钱的事业。当他的父亲,那位前工程师,钻进“睡美人”那淫荡的密林中时,费德里科先生——这时已经离开学校——正在进一步地完善器械,并使用了另一件杀伤力更强的武器:毒药。

他能够自食其力了,而旁的同龄少年还在抽陀螺呢。不过,从事这种职业也使人讨厌他,人家唤他来只为消灭老鼠,从来不请他在桌旁小坐片刻,甚至连一句感谢的话都没有。为此他的确很难过,但从不怒形于色,更确切地说,同胞的厌恶倒使他暗自窃喜。他是个性格孤僻的少年,寡言少语,谁也不敢吹牛说能使他发笑或有谁见过他的笑脸,看来他唯一的热望就是灭绝那些丑类。他干活收费从不过分,有时还义务卖力;一旦获悉鼠敌在某个穷人家里安营扎寨,便立即提起装有捕鼠器和毒药的口袋应声而至。由于这个小伙子不倦地改进技术,那些灰色动物纷纷毙命,要处理的尸体急剧增加。家庭主妇或者女仆是讨厌干这种活的。费德里科先生于是扩大了业务范围。他训练了一个白痴,即住在圣约瑟修道院里的斜眼驼背。他给白痴一些食物作为代价,叫他把死老鼠装入麻袋,扛到修道院后面火化,或者扔给廷戈·玛丽亚镇上的猫、狗、猪、鹰去饱餐一顿。

从那时起发生了何等巨大的变化!在哈维尔·布拉多大街的红灯前,费德里科·特列斯·温萨特吉先生暗自想,少年时期,他终日奔走在廷戈·玛丽亚镇的泥泞路上,身后跟着那个白痴,两人用手工方式同杀害他妹妹玛丽亚的刽子手决战到底。毋庸置疑,时至如今,他已取得巨大成就。当时他只有身上那套衣服和一名助手,而三十五年后的今天,他已在统率着一支训练有素的商业大军。他的手伸到秘鲁各大城市,拥有十五辆卡车,指挥着七十八位熏鼠洞、配毒药、设置捕网的专门技师。这些人在前线(街道、住宅和农田)从事侦察、包围、歼敌等任务,以他为首的司令部(由方才去吃午饭的那六位专家组成)则负责发布命令、指示及后勤供应。除去上述阵容,还有两个实验室也参加了圣战。费德里科先生分别与他们签合同(实际上由他资助),目的在于加紧实验,不断更新毒剂,因为敌人有着惊人的抗药能力,各种毒药用于两三场战役就失效了,反而成为鼠敌的蜜糖。此外,费德里科先生还设立了奖学金——这时绿灯已亮,他挂上挡,继续向海滨区驶去——由“灭鼠有限公司”每年派出一名刚毕业的大学生去巴顿·胡日大学攻读灭鼠专业。

恰恰是这一科学为信仰服务的想法,促使费德里科·特列斯·温萨特吉先生二十年前结了婚。总之,他终于动了爱慕之心。一天,他脑海里开始孕育这样一个想法:筹建一支由他的亲骨肉组成的捕鼠大军,从哺乳期开始就向他们灌输仇鼠思想;让他们接受高等教育,也许会在祖国的疆界之外继续从事他的事业。六七名姓特列斯的博士身居最高学府,将秉承他的志愿,并使之不朽。这动人的前景推动他这个缺乏性欲的人去婚姻介绍所登门求教。付过一笔可观的手续费,介绍所给他办成了婚事。女方二十五岁,没有什么特别出众的姿色——如同拉普拉塔河流域的大多数女人一样,牙齿不全,膀大,腰圆,腿粗——却具备他所要求的三个条件:身体健康得无可挑剔,处女膜完好无损,有旺盛的生育能力。

索依拉·萨拉维亚·杜兰是瓦南盖纳部族人,她的家族几经变迁,从乡村贵族败落为城市半无产阶级。她本人曾受教于萨雷霞纳斯嬷嬷开办的公费学校。在这类教会学校里,每个同学都身心健康地成长。具体到她本人,这颗心可以理解为顺从、寡言和贪食。她整天为学校看门,萨雷霞纳斯嬷嬷和含糊其辞的校规都没有明确她的职务——女仆?女工?职员?——这样就加重了那弹性很强的劳役,迫使她像绵羊,对各种事情只是点头或摇头。失去双亲的时候,她已经二十四岁,经过一番犹豫徘徊,方敢光顾婚姻介绍所,才得以与这位主人牵上了线。由于双方缺乏经验,致使房事过程异常缓慢,充满恐惧,协调不力,仿佛一部章回小说,一章章地表演下去。虽然性诱惑力不断增加,但成效不大。要说他们是一对贞节夫妇,那是无稽之谈,因为索依拉终于用所多玛方式[所多玛是巴勒斯坦城市,以淫乱著称,此处系指手淫。]失去了童贞(并非由于恶习,而是出于愚蠢的冒险和缺乏新婚训练)。

除去这桩偶然发生的、令人作呕的事情,这对夫妻的生活是循规蹈矩的。索依拉作为妻子,勤劳,俭朴,一丝不苟地遵照丈夫的原则(有人说这些原则是怪癖)行事,从未逾越费德里科先生设置的禁区,比如不准使用热水洗澡(据丈夫说,那会削弱斗志,引起伤风)。即使二十年后的今天,她走近浴室时还是浑身发抖。她从来没有违反过家法中的任何条款(虽然没有明文规定,她却铭刻在心),比如任何人不得在室内睡眠五个小时以上,免得懒惰成性。因此,每天黎明时分,五点钟闹钟一响,她那鳄鱼式的呵欠声便震得屋窗作响。为防止道德堕落,她顺从地同意从家庭娱乐中取消看电影、舞蹈、戏剧及收听广播等活动;为了不增加预算,不再下餐馆,不旅行,并且放弃了服饰打扮和点缀住室的奢望。她唯一可称为罪过的是贪食,这一点她是不能听命于一家之主的。她的食谱上经常出现鱼、肉、奶油、点心。这是费德里科·特列斯·温萨特吉先生唯一不能将自己的意志强加于家庭生活的一个方面——他是严格的素食主义。

索依拉婚后再也没有背着丈夫犯过那种邪恶毛病。这时她的男人正驾着道奇驶回他们居住的可爱的米拉弗洛雷斯区。一路上,他心里一直在想,索依拉真诚坦白的态度虽然不能将其罪过抵消,却可减轻不少。当强烈的食欲压倒服从心理时,她不顾那恶狠狠的目光,大口吞咽洋葱煎牛排或红烧海鱼或奶油苹果饼,满面通红,心甘情愿受到惩罚。她从未对制裁表示过抗议,比如费德里科先生(因为她多吃一块烤肉或巧克力糖)罚她三天不许说话,她就戴上口罩,免得在睡梦中违反规定;假如处分是鞭打臀部,她便立刻宽衣解带。

费德里科先生在米拉弗洛雷斯区的海岸大堤上驱车奔驰着,漫不经心地朝着灰色的(他所厌恶的颜色)太平洋海水望去,暗自思量,对,无论如何,索依拉没有辜负他的期望。他这一生中最大的失败是在子女身上。他梦寐以求的是勇猛善战的王子,而上帝通过这个贪食的女人强加给他的是四个不争气的儿女,这之间有着何等悬殊的差别!

她只生下两个男孩。这真是意外沉重的打击。他从未想到索依拉会生丫头。第一个女孩就使他感到理想破灭了,不过他仍然把这事看作偶然。但是当第四胎依旧是女孩时,费德里科先生开始惊慌起来,担心继续生出这样的孩子,于是当机立断,打消了传宗接代的念头(为此他把双人床换成了单人床)。他并不厌恶女性,只不过他不是色情狂,也不是贪得无厌的男人,因此那些具有生殖能力与烹调才干的人对他又有什么用处?他认为,之所以要生儿育女,就是为了使讨伐鼠类的事业后继有人。而特莱莎和劳乌拉的出世使这个希望已化为泡影。费德里科先生不是那种赶时髦的人物,不会宣扬女人除去女性特征也有头脑,可以像男子一样从事同等的工作。再说他还十分担心这样的可能性,即弄得不好会名声扫地。不是有许多统计数字雄辩地证明百分之九十五的女人过去、现在、将来可能是娼妓吗?为了使自己的女儿能在那百分之五的贞女中占有一席,费德里科先生严格地安排她们的生活:不许穿袒胸的衣裳,冬夏都穿深色衣裙和长袖罩衫;绝对不许染指甲、抹唇膏、描眉毛、涂脂粉,或者把头发梳成刘海、长辫、马尾以及任何吸引男性的风骚打扮;绝对不准从事任何可能接触男人的文体活动,比如去海滩或参加祝寿舞会之类。若违反规定,便处以体罚。

但是,并不只是在子嗣中出现女儿一事令他沮丧,糟糕的是,两个男孩——里卡多和小费德里科先生——并未继承父亲的禀性。他们懦弱,懒惰,喜爱无聊的活动(如嚼口香糖和踢足球);费德里科先生给他们讲述远景规划时,他们都毫无热情。假期一到,他为了训练两个儿子,就强迫他们与灭鼠前线的战士一道作战,但他们显得无精打采,带着十分厌恶的神情开赴战场。有一次,他发现兄弟二人暗地里咒骂他毕生从事的事业,说实在为父亲的职业感到难为情。当然啰,他马上把两个儿子像囚犯似的剃光头发,却难于摆脱那番密谋活动所造成的背叛之情。如今,费德里科先生再也不抱任何幻想了。他明白,他一旦去世或年老残废,里卡多和小费德里科先生就会离开他既定的道路,改变职业(选择某种生财之道);而他的事业——像一部优秀的交响乐那样——会半途而废。

恰恰这个时候,费德里科·特列斯·温萨特吉先生十分不幸地看到一个报童从汽车窗口递进来一份五颜六色的杂志;中午的太阳一照,杂志封面反射出邪恶的光芒。他立刻露出不快的神色,因为他发现封面照片上有两个身穿游泳衣的姑娘,那款式只有妓女才敢于尝试。当他认出那两个半裸体、轻浮地笑着的姑娘是何许人时,禁不住像野狼吠月一样,张开嘴巴发出撕裂心肝的狂吼。他毛骨悚然,只有那天黎明在彭旦西亚河畔看到群鼠围攻妹妹的残骸才能与此刻的心情相比。信号灯变成了绿色,后面的汽车在按喇叭。他用笨拙的手掏出钱包,付了那份下流杂志的钱,开动汽车,觉得道奇要出事——方向盘从手中滑脱,车身在剧烈地颠簸——于是刹住制动器,停在了路旁。

在车里,他由于战栗而感到眩晕,两眼呆滞地注视着那张可怕的罪证。一点不错,那是他的女儿。大概是某个下流摄影师躲在游泳的人群中偷偷拍的,两个姑娘没有面对镜头,好像在谈天,躺在甜水滩或铁锁滩的沙面上。费德里科先生逐渐恢复了正常的呼吸。在激烈的心理活动中,他想到一些连他自己都难以置信的偶然性:可能是某个流动摄影记者将特莱莎和劳乌拉摄入了镜头,随后在下流杂志上登出,结果被他发现……这个可怕的真相以突然袭击的方式展现在他眼前。啊,原来他女儿当着他的面佯装顺从,他一转身,她们就与两个哥哥搞阴谋诡计,与母亲密谋叛乱——费德里科先生感到心上仿佛中了一箭——沆瀣一气,嘲弄他的清规戒律。啊,她们竟敢在海滩上赤裸裸。想到此处,他老泪纵横。他仔细审视着那些游泳衣,衣服是那样短小,除了使人想入非非,丝毫不能遮盖任何部位。特莱莎和劳乌拉将全身各部位——大腿、双臂、腹部、前胸、颈项——呈现在人们面前,几乎探手可取。想到连他自己都未亲眼看见过这些如今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四肢和躯体,他有一股难言之痛。

拭干泪水,重新开动马达,他表面上已平静下来,但是,内心里却像篝火一样燃烧得噼啪作响。他驾驶着道奇,向彼得罗·德·奥斯玛大街的小小住宅缓缓前进。一路上,他心中暗想,既然她们能赤裸裸地跑到海滩上去,那么趁他不在家,当然更会参加舞会,身穿长裤,勾引男人,甚至出卖肉体了。莫非她们竟敢在家里接客?也许索依拉负责定价和收费?难道里卡多和小费德里科先生会担任招徕顾客的肮脏任务?费德里科·特列斯·温萨特吉先生感到呼吸困难,仿佛看到这样一张令人心惊的分工表:女儿——妓女,儿子——拉客者,老婆——鸨母。

惯于运用暴力——他毕竟杀死了成千上万只动物呀——使费德里科先生变成一个易怒的人。有一次,一位农业技师为解决国家食物多样化的问题,在费德里科先生面前贸然提出,鉴于秘鲁畜牧业不发达,有必要大力繁殖灰兔。起初,费德里科·特列斯·温萨特吉先生颇有礼貌地提醒那个胆大包天的人,灰兔是鼠类的堂兄弟。可是那位技师固执己见,引经据典,大谈兔肉的营养价值和鲜美味道。费德里科先生立刻扬手给了他一个耳光。技师捂着面颊应声摔倒在地,费德里科先生大骂他厚颜无耻,竟敢为杀人犯做广告。

他走下轿车,锁好车门,紧锁眉头,脸色苍白,迈着沉重的脚步不慌不忙地向家门走去。这位廷戈·玛丽亚镇来的男子汉像那天怒斥农业技师那样感到内心深处有一团熔岩在升腾。他右手紧握着那本罪恶的杂志,仿佛的是一根烧红的铁条,眼睛里冒出阵阵怒火。

他的心情如此之乱,想不出有什么办法足以惩处这种罪过。他气得头脑发懵,不能有条理地思考问题,这更加剧了他的痛苦。费德里科先生一向是靠理智来行动的人,他看不起那些原始人,他们像动物一样仅凭本能和预感行事。但是,这一次,他一面掏出钥匙,用因激怒而笨拙的手指开门,一面心里思忖,他无法冷静地处理此事,盛怒之下,只好任凭心血来潮了。他关好家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极力镇定自己。如果让这些败家子看出他是那么恼怒,他会感到难堪。

这所住宅的底层有穿衣间、小客厅、餐室和厨房,寝室全部在楼上。费德里科先生从客厅的门口看见了他的女人。她正站在碗柜旁,嘴里津津有味地咀嚼着甜食——费德里科先生心里想,一定又是糖果、巧克力、蜜饯之类——手中握着还没有吃下的部分。一看见他走进门,她胆怯地一笑,温柔地指指口中的食物。

费德里科先生不慌不忙走上前,双手展开杂志,为的是让妻子看到那罪证的全貌。他一言不发,把封面一直送到她的鼻子底下,悻悻然地注视着她那陡然变得苍白的面孔和目瞪口呆的神情——挂着糖果黏液的一条口水正滚落下来。这位廷戈·玛丽亚镇的男子汉使出全身力气,抡圆右臂,给了那个吓呆的女人一记耳光。一声惨叫之后,她踉踉跄跄地跪倒在地,继续带着那伪善的表情,用不可思议的目光望着那张封面。费德里科先生巍然屹立,执法森严地怒视着脚下的女人。接着,他冷冷地传讯两名主犯:

“劳乌拉!特莱莎!”

听到脚步声,他转身望去,两个女儿已经走到楼梯底层。他不知道她们是什么时候下来的。大女儿特莱莎身穿罩衫,好像在打扫房间;小女儿劳乌拉穿着学生服。两个姑娘惊慌失措地望望跪在地上的母亲,又望望慢慢走近的父亲,他活像个前去寻找圣坛而等着他的是刀剑与火神的修士。她们的目光最后落到那本杂志封面上。费德里科先生这时已走到她们身边,像审判官似的把封面一直递到她们面前。但是,女儿们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她们脸色没有涨紫,更没有下跪求饶。这两个早熟的姑娘略带羞意,迅速地交换了一下眼色,那只能理解为在订立攻守同盟。费德里科先生悲愤已极,心想,今天这杯苦水原来还没有喝完:特莱莎和劳乌拉竟然知道她们被人拍照的事,知道照片是要发表的;她们也许觉得这是件值得高兴的事,不然,她们眼里闪烁的欢乐火花又作何解释?在这个他认为正统的家园里,不仅盛行市面上流行的海滩裸体热,而且竟敢在杂志上展出(不是女人强烈的性欲作怪,又是什么?)。如今,真相大白,他感到浑身瘫软,嘴里好像吃了石灰。这一切迫使他仔细思考当今世道是否合理。上述种种想法自然都是几秒钟内一闪而过的。此外,他在考虑解决这种可怕的事唯一确当的处罚是否就是处死。一想到成千上万的人已经抢走他女儿的处女珍宝(仅仅用眼睛),他就不觉得成为杀子犯的念头过于痛苦了。

霎时间,他开始行动。为了双手抡得更自由些,他放下了杂志,用左手抓住劳乌拉学生服的裙带;为了打得准确,他把女儿往怀里拉近一些,又把右手举得高高的,以使打击的力量达到最大;接着,他便将满腔怒火倾泻到这一击上。这时,第二件出乎寻常的怪事发生了——啊,这是多么奇特的一天呀!——比那张淫秽的封面更令人头昏眼花。他竟然没有打中劳乌拉细嫩的脸蛋,而是扑了个空,身子向前颠踬一下,那姿势真是滑稽可笑。更糟糕的事还在后面。因为那小丫头不仅仅躲过耳光——费德里科先生极其懊丧地回想起家里谁也没这样干过——而且在撤退后,那十四岁少女的面庞由于仇恨而扭得歪斜,接着便向他——不错,就是向着他——猛扑过来,拳打脚踢,又咬又抓。

他当时感觉到,纯粹由于惊愕,仿佛血液停止了流动。一瞬间,好像宇宙大乱,星球离开了轨道,万物互相碰撞,爆炸,溅向四面八方。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只是步步后退,眼睛瞪得老大。那小姑娘则步步追逼,越战越勇,怒不可遏。她一边猛打,一边不停地叫喊:“坏蛋,挨刀的,该死的,我恨死你了。你干脆死了吧!”当他发觉特莱莎从后面跑过来非但不去拉住妹妹,反而也帮她打起来的时候——这一切发生得如此迅速,他还没有明白过来,形势已经大变——他觉得自己简直要发狂了。现在大女儿也在向他进攻,嘴里喷吐着令人作呕的咒骂:“吝啬鬼,老混蛋,老疯子,讨厌鬼,老魔王,神经病,只会逮耗子!”在两个愤怒少女的夹击下,他被迫退到墙角;他终于从惊愕中醒悟过来,开始自卫,用双手保护面颊。突然,他感到后背一阵剧痛,回身一看,原来索依拉也加入了战斗,狠狠地咬了他一口。

看到自己的妻子变得比女儿还厉害,完全判若两人,他惊异不止。难道这是索依拉?那个一向任劳任怨、从不高声说话的女人?现在居然圆睁着不肯屈服的眼睛,狂怒地举起双手对他猛捶,猛抓,还不停地唾他,撕扯着他的衣裳,发疯似的叫喊:“咱们打死他!报仇雪恨!把他眼睛挖出来!让他自食其果吧!”三个女人在咆哮。费德里科先生觉得那吼声要刺破他的耳膜。他拿出全身力量进行自卫,竭力躲开对方的打击,但是不能奏效。因为她们采用了两个人抱住他的双臂、第三个人上前厮打、轮番作战的战术。难道她们事先秘密地举行过演习?他感觉头昏脑涨,浑身疼痛,眼冒金星。忽然,他看见对方手上染有红斑,才知道自己出血了。

当他看到里卡多和小费德里科先生的身影在楼梯口出现时,心中再也不抱幻想了。他之所以这样快地变成怀疑狂,是因为他知道那对兄弟必定会加入战斗,对他拳打脚踢。他惊恐万状,不顾礼义廉耻,一心想冲到门口,逃到街上去。但是谈何容易!他刚刚向外跨出两三步,就被人家伸脚一绊,轰然跌倒在地。他缩成一团,极力保持男子气概,望着他的事业的接班人如何凶狠地猛踢他的身体。与此同时,他的妻子和女儿手持帚把、鸡毛掸子、火炉通条继续向他围攻。他心里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只晓得世道已经变得荒唐之极。接着,他听见儿子们边踢边骂:“疯子,吝啬鬼,下流坯,逮耗子的家伙!”然后,便陷入一片黑暗。这时,在餐室的墙角下,一只灰老鼠从一个小小的洞口露出头来,用嘲讽的目光注视着那个躺倒在地的人……

这位秘鲁啮齿动物的屠夫、威风凛凛的费德里科·特列斯·温萨特吉先生是死是活?这场儿女杀父、妻子杀夫的事件是否到此结束?或许那个当父亲和丈夫的人躺在混乱不堪的房间里,在餐桌下昏迷过去了,这时他家里人却急速收拾细软,欣喜若狂地弃家而去?这场地狱般的灾难究竟如何结束?

上一章:第七章 下一章:第九章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