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卷 水 58

湖光山色  作者:周大新

一看就知道,今天的“离别”表演很顺利,旷开田正在赏心苑门口和几个扮演嫔妃宫女的村中女人说笑,一脸的满足和得意。他从衣袋里抽出了一支香烟,立刻有个保安掏出打火机为他点着了,他长长地吸了一口,开始吐烟圈,他就是在吐烟圈时看见暖暖朝他走了过来。他的双眸一跳,停了吐烟圈,面色肃穆了下来。周围的女人一看暖暖冷着脸走过来,就都紧忙散开了。开田这时假装没看见暖暖,转身进了赏心苑。

暖暖紧跟着走进了旷开田的办公室里,可她没有说话,只是拿双眼死死地盯着对方。开田先也不说话,也拿眼和暖暖对视,可不久终于移开眼睛,淡了声说:咋,找我有事?

姓旷的,你可真歹毒!暖暖咬紧了牙说。我当初真是瞎了眼,竟还会爱上你,不顾一切地要和你结婚。

你这是啥话?我惹你了?我俩如今可是井水不犯河水,你干你的我干我的。你无故来找啥茬?存心想找不自在?

你这个说人话不做人事的东西,你坑害别人,就不怕坏良心?不怕天打五雷轰?!不怕佛祖以后会来找你算账?

你胡说啥?我坑害谁了?开田的眼也瞪起来。你是不是因为楚地居停业整顿对我不满,告诉你,我那是在行使我村主任的职责。再说,你也是咎由自取,谁让你容留别人赌博了?!你不知道容留他人赌博犯法?

你说那是放屁!我留没留人赌博你心里最清楚,那伙玩麻将的人是从哪里来的你也最明白!

你明白了也好,明白了就该懂得别跟我作对!我警告你多次,不要管赏心苑的闲事,不要与我作对,可你执意不听,现在好了,楚地居停业关了门,你一个钱挣不到,心里舒坦了?你被关了几天,身上舒服了?你这回要接受教训的话,三个月以后继续开门营业,倘是不接受教训,我会让你永远不能开门,会让你的楚地居房屋白白烂掉,会让你再去整日种地!你以为我这个村主任是你能对抗得了的?我再次提醒你,世事已经变了,这里如今是我和薛传薪的地面!你只能老老实实,不能乱说乱动!

你这个浑蛋!暖暖被激怒得抓起桌上的一个杯子朝开田砸去。旷开田显然没想到暖暖会朝他动手,他躲闪开那一击之后,猛地扑过来,一边狠踹暖暖一边气歪了脸吼:你这个贱女人,你还敢打我了?!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主任,是楚王庄的王!老子今天就让你知道知道我这个村王的厉害!暖暖哪经得起他这样踹,只几下就被踹倒在了地上。暖暖倒地之后,旷开田仍觉不解气,又上前没头没脑地踢,暖暖先还想用手抓撕旷开田的脚,渐渐地,就一动不动了。最后,是暖暖口中和身上流出的血才让旷开田从暴怒中冷静下来,他站在那儿喘了一阵粗气,才走到门口朝外边的两个保安喊:来,把楚暖暖这个女人给我抬回她家去!

门外的两个保安进门一看暖暖浑身是血的样子,吓愣在那儿。旷开田这时喝道:还不快动手抬走?!那两个保安这才忙弯腰抬起暖暖向外走。薛传薪其实一直在隔壁听着这屋中的动静,这当儿才出来轻了声问旷开田:不会有事吧?旷开田挥了挥手:能有啥事?这种女人就是欠揍!不打她就杀不了她的威风,她就不知道她是老几了!敢跟老子作对,也不想想你是谁?

麻老四那时正好带着一伙去看楚长城的游客从山上下来,看见暖暖浑身是血地被两个保安抬着走,吃了一惊,忙跑过来问是咋着回事,一个保安吞吞吐吐地说:她和主任生气……麻老四立刻明白是让开田打的,一向怕事的他忍不住叫道:咋能这样打人?不想叫人活了?还有没有王法?!他的声音被站在赏心苑院里的旷开田听见,旷开田立刻奔出门吼道:麻老四,你他娘的乱叫啥子?是不是想让我吊销你的导游证?想让我封了你家的莲子羹店?!不想在楚王庄住了你就给我说明白!麻老四一听这话,不敢再说啥了,只是恨恨踢了一脚面前的一个石子小了声骂:你厉害,你厉害咋不把我的球咬了!……

两个保安把暖暖抬进楚地居时,青葱嫂正在院里洗客房里的床单、被罩,她一看暖暖浑身是血地被抬进来,吓得惊叫一声:这是怎么了?那两个保安哪敢回话,把暖暖放到床上转身就走。青葱嫂扑过去把暖暖搂到怀里,含了泪问:暖暖,这是不是他们打的?暖暖只能微弱而含混地低语了一句,旷开田……狗……

青葱嫂听完这句话牙倏地咬紧,泪珠子也跟着下来了:暖暖妹妹,你是为俺们受的连累,我——她再没说别的,只是先跑去梅家药铺把梅老大夫请了来。梅老大夫查验完暖暖的伤情后摇着头叹道:这分明是踹和踢的伤,谁敢下这样的狠手?青葱嫂也不回答,只说:抓紧治吧。梅老大夫又是洗又是擦又是揉又是捏,最后给暖暖涂了满身的药,还开了七服汤药。临走时交待,一定要静养,再不能走动和生气,而且要按时吃药,青葱嫂点点头答:记下了。这之后,她又去把暖暖的娘和奶奶叫来了。暖暖娘一看女儿这样,立马就哭着问:天呀,这是惹了谁了?暖暖的奶奶倒没问,只是长叹一口气道:暖暖是水命,偏偏碰到了土,土还能治不了水?都是命啊!暖暖娘这才有些明白,她抬起脸问青葱嫂:青葱,是姓旷的干的?见青葱嫂点了头,老人呼地转身向门口走去,边走边叫道:我倒是去问问他,凭啥把人打成这样?青葱嫂见状急忙抓住老人的胳臂说:婶子,姓旷的他如今已经不会同人讲理,去了只会给你惹来一肚子气,你要信得过青葱,就让青葱来处理这事吧……

暖暖那些天一直沉在疼痛和昏睡之中,偶尔睁一下眼,都看见青葱嫂坐在她的床旁。她模模糊糊地知道,是青葱嫂一直在照料着她。到第十天上,暖暖才算脱离了那种昏沉状态,把眼睛完全睁开。青葱嫂,让你受累了。暖暖声音低微地说。青葱嫂握住暖暖的手流着泪道:暖暖,你是为俺们几家的事挨旷开田打的,嫂子我心里难受,我这几天想好了,拆房子和占地的事,咱不告了,咱认输,可他打你的事,不能算完,嫂子一定要给你把这个仇报了!暖暖微微摇着头道:青葱嫂,我和旷开田走到这一步,不仅仅是因为你家的事,你别管,我只要一能走路,我就还去告他,我要亲自去市里、省里,我不信他和薛传薪就能把天全遮住!青葱嫂抹了一下眼泪说:我不想看你再受折磨,他欺人太过,该受惩罚了!暖暖捏捏青葱嫂的手,微弱地说:没有乡上或县里点头,他手里有权,谁敢惩罚他?青葱嫂只冷笑了一声,却并不说话。

这天晚饭时分,暖暖身子倚在床头,正由青葱嫂喂着喝点稀饭,忽见詹石梯背着他哥哥詹石磴径直进了屋子,暖暖和青葱嫂看见吃了一惊,一时都愣在那儿。我哥一定要我背他来见你一面。詹石梯很不自然地说了一句。自从当年暖暖和旷开田结婚之后,他就再没有和暖暖这样面对面说过话。你们想干啥?青葱嫂警惕地护住了暖暖的身子,暖暖现在可是有伤在身!她知道暖暖当初为婚事得罪过詹家,估计这哥俩此时来是不怀好意。暖暖轻轻推开青葱嫂,声音微弱且带了喘息说:我知道他们这会儿来是想要干啥,看我的笑话并挖苦我,我的婚姻得了这个结果使他们很高兴,说吧,我听着!那哥俩却什么也没说,詹石磴是说不出来,詹石梯是低了头把嘴闭着,只有一包东西从詹石磴那只尚能活动的手里掉在了暖暖的床上,之后,那哥俩就像来时那样悄无声息地很快走了出去。暖暖和青葱嫂又是一怔,青葱嫂有些紧张地抓过那包东西打开一看,不由一呆:那原来是一包晒干了的红枣,有一斤多重。暖暖接过那包红枣直直地看着,眼里就慢慢有泪水渗出来……

半个来月之后,暖暖才算勉强能下床,可走几步路仍是头晕,青葱嫂怕她总躺着不好,就给她削了根木棍,让她拄了在院子里走走。这样又过了几天,暖暖才算能自理生活,只是活动量稍大一点,就喘得厉害。

这天早上,青葱嫂侍候暖暖吃了早饭,扶她在院子里坐了,然后回她家借住的屋子换了一身丈夫演《离别》时的楚时衣裳过来,说:暖暖妹子,今儿个你长林哥有事出去,要我替他演《离别》里的船工,去把楚王赀拉来再拉走,把那十块工钱挣回来。暖暖笑笑说:去吧,只是你这身衣裳可是男式的。青葱嫂道:男式就男式吧,我今日就来个女扮男装了。说着就向院门口走,在门口,青葱嫂忽又回头说了一句:暖暖,这是嫂子我长这样大头一回演戏,演的又是楚王坐船的船工,我真希望到时候你能站到门口看看我演得咋样,像不像一个楚时的船工。暖暖看青葱嫂一脸的认真,忙努力含笑点头答:中,我待一会儿一定站到院门外看你的表演。

青葱嫂走后,暖暖在院子里坐了一阵,之后,就想去后边的旷家院子里看看丹根,自打受伤后,她还一次也没见过丹根哩。丹根的爷奶大概知道暖暖是怎么受伤的,怕她向丹根说什么,故一回也没让丹根过来看她。暖暖起身刚走到门口,忽见一个城里打扮的络腮胡子男人来到了门前,她以为是刚来的游客,忙向他解释道:楚地居眼下停业,暂时无法接待,请去赏心苑住宿吧。不想那人倒没停步,径直走到她身边,温和地开口问:你是楚暖暖经理吧?你的身体怎么样?暖暖狐疑地看着他,心中暗道:这是什么人?咋会想起来问候我的身体?她正想开口回问对方的身份,不防院墙那边突然闪出了赏心苑里的那个韩会计,只见他高声向那个络腮胡子男人喊道:是来旅游的吧?快去赏心苑离别亭前看楚国的情景剧《离别》表演,保你会大开眼界!那游客这时就转身问韩会计:几点开演?马上,快去。韩会计连声催着。络腮胡子男人朝暖暖点点头,便随韩会计走了。

暖暖倚到门框上,回想着刚才那人的问话,心上仍在奇怪,这当儿,呜呜的号角和尖厉的竹哨响了,她知道今天的《离别》表演已经开始,她想起青葱嫂要她看表演的交待,便拄着木棍缓缓地走到了院门外边。

这真是一个好天,天空像被人清扫了一遍,干净得没有一点点云彩,瓦蓝瓦蓝的;湖面上也没有一丝丝风,水微波不兴,安宁得像一面巨大的镜子,只倒映着纯净的天空。“楚王”的船队就在这蓝天丽日里由湖湾的芦苇丛中飞出,很快地向岸边驶来。暖暖看见了,身着楚时服装的青葱嫂就站在楚王赀所在的那只船的船尾上,正奋力摇着桨。船的飞驶带起了风,风把青葱嫂的衣角掀上掀下,将她由帽子里露出的短发捋左捋右,她迎风摇桨,柔弱的身子也显出了一股英武来。暖暖让自己的目光只定在船尾,丝毫不动,因为她知道,只要目光稍一移动,她就会看见楚王赀的扮演者,看见那个她一想起来心就要疼痛的旷开田,姓旷的,你竟对我下如此狠手,我差一点就要被你踢死了……

“楚王赀”带领随从上岸祭拜的场景暖暖没有再看,那些场景她太熟了,差不多已经刻印到了心里。她此刻不想再看的原因,除了太熟之外,还因为她不想看见旷开田那副耀武扬威的模样。她仍把目光放在青葱嫂摇的那只“王船”上,她看见青葱嫂在“楚王赀”和随从们从船上下完之后,一直蹲到船里忙着什么,偶尔站起身,也是很快又蹲下去,直到“楚王赀”和他的随从又在音乐声中返回到船上。离别的时刻到了,音乐变得低沉起来,船队缓缓离岸,“楚王赀”站在船头朝岸上俯首长揖,随从们一齐在船上跪下朝岸上磕头,青葱嫂又摇动了船。按照往日的演出,接下来船工们只需把船摇进芦苇丛里就行,船队中的其他船工们都是这样办的,独有青葱嫂却继续把船向湖的深处摇。岸上看热闹的人们注意到了这一点,都有些惊奇地看着,暖暖也觉得意外,以为青葱嫂的丈夫长林没有给她交待清楚。暖暖看得很清,船上的“楚王赀”和随从这时都扭头去看青葱嫂,大概是在问她何以改变演出内容,不想就在这时,只见那船忽地左右一晃,突然就散架了,船上的那些人一下子全都落了水,在开田落水时,暖暖看见青葱嫂朝他扑过去。岸上看热闹的楚王庄人见那船散架,倒都没着急,庄上的人全会游泳,谁还在乎落水?暖暖自然也没着急,她只是为青葱嫂担着心,担心旷开田会因青葱嫂出的这个纰漏扣她的工钱。岸上的楚王庄人都静静地注视着事情的发展。看表演的游客们见楚王庄的人都这样放心,就都站那儿看起了热闹。暖暖瞥见,薛传薪也站在那些游客中间,脸上浮了些惶惑。

落水的人都在向岸边游,并渐渐游到了岸边,暖暖用目光在寻找着青葱嫂,她知道青葱嫂的游水本领很好,她应该已游到了岸边,可奇怪,上岸的那些人中却并没有她,暖暖又用目光去找旷开田,上岸的人中也没有他,回头去水中看,水中却再没有了游水的人。暖暖的心忽地悬了起来,天哪!她猛喊了一声,她觉出脑子里发出轰隆一响,忽然记起了青葱嫂说过要替自己报仇的话,想起了青葱嫂这些天的表现,刹时明白了她要自己今天看表演的目的,明白了她是想干啥,暖暖不顾一切地向水边奔去,同时嘶声喊了一句:快去救人——

岸边看热闹的楚王庄人此时显然也意识到了什么,有几个人也慌忙跳上了岸边的船向湖里驰去。

几乎在暖暖喊声落地的同时,远处的水面上漂起了两个人。

不,不——暖暖边叫边扑到了岸边的一条小船上……

旷开田后来被放在牛背上在村里转了几圈,才算把喝进去的水全吐了并清醒过来。青葱嫂虽也吐出了水,却一直处在昏迷中,村里人忙慌慌地用门板把她抬送到了聚香街的医院里。旷开田清醒后被扶进了他在赏心苑的办公室,他闭了眼回忆着自己所遭遇到的事情,满脸愤恨地对薛传薪说:青葱这个贱女人,一落水就扑到了我的身上,死死地抱着我,要不是我把她打晕,她差一点就要害死我了,娘的,好好的船咋就散了架了?我怀疑她是存心搞破坏,从今往后,再不许她和她男人与我们赏心苑有任何来往和绞缠……

第二天早饭后,暖暖拄着木棍出门,她已和九鼎说好,让九鼎用自行车驮她去乡上医院看望青葱嫂。暖暖出了院门刚要坐上九鼎的自行车后座,忽见湖面上有一艘摩托艇呜呜地开到了村边码头上,从艇上随即下来了几个穿便衣的人,那些人风一样地冲进了赏心苑的院子,暖暖觉着有些奇怪,赏心苑出了什么急事?就在她站那儿诧异的当儿,猛见旷开田和薛传薪被那几个穿便衣的人戴着手铐拉到了门外,暖暖和九鼎都瞪大两眼惊在了那儿。

你们要干什么?我是楚王庄的主任!你们敢抓我?!旷开田这时高声喊着。那便衣中的一位把一个什么证件向旷开田眼前一放,他竟没再言语。这边的暖暖心中猛然一喜:是警察?!一定是警察,老天爷啊,到底盼到了这一天。暖暖陡觉身上来了力气,拄杖疾步向赏心苑门前走去。这当儿,只听薛传薪大声叫着:我是省城五洲公司的高级管理人员,告诉你们,就凭你们这些小警察,还敢跟我来这一套?你们怎么把我拉走的,还要怎么把我送回来,不过到时候可别怪我对你们不客气!

那就随你的便吧!这时从赏心苑院里又走出一个人朗声应道,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大本领!说着挥了一下手,那几个便衣便推着旷开田和薛传薪上了摩托艇。暖暖定睛去看答话的那人,不由得骇然瞪大了眼睛:那不是昨天去自家门前问自己身体咋样的那个络腮胡子游人吗?他也是警察?

楚暖暖经理,你好。络腮胡子看见暖暖,忙迎了过来。认识一下,南府市公安局的大胡子小警察。你?

他的声音突然变低:领导接到你的举报信后,就派我来了,不过我是以游客身份来的,在赏心苑已经住了不少天啦!我现在受权对你宣布,楚地居可以立刻恢复营业……

暖暖只顾去抹眼泪了,既忘记了说话,也忘记了去听对方说话,直到对方上了摩托艇,她才想起去挥手。摩托艇的马达立刻吼了起来,艇随即便调头向东岸驶去,艇身急速拐弯时激起了很高的浪花,长长的浪痕久久没有消失。暖暖那天记得最清的一幅画面是:旷开田站在摩托艇上,满脸惊慌地望着越来越远的楚王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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