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2

华丽人生  作者:伊坂幸太郎

“怎么了?不舒服吗?”冢本问道。

那声音从后脑勺传来,河原崎发现自己握笔的手停了下来。

“我在发呆。”

“注意力集中的人,似乎只要一放松就会开始发呆啊。”

“不… …不是这样的。”

那到底是什么?河原崎脑中响起了警报。

他无意识地动着铅笔,在素描簿上描画着黑线,画出了和他原本想画的内容不同的素描。他拼命画着尸体左脚跟的手术痕迹,完全停不下来。

河原崎想起来了,这和老爸的做法一模一样。

“听好了,喂,你在听我说话吗?”他想起父亲高声说话的模样。

那是在棒球训练场。父亲戴着帽檐折弯的红帽,拿着球棒摆出准备姿势,对着铁丝网另一边的河原崎说道,“听好了,人都会有讨厌的、烦恼的、在意的事,不要去想它们。这种事只要一思考,就会变得更严重。如果只是放在心上,就不会那么沉重,用脑袋去想的话就完了。”

说着,他用手里的球棒迎向飞来的球,挥棒落空。

“记住,要在思考之前就先挥动球棒。这样一来,心里的郁闷及不愉快就会通通逃出去。要在那些东西进入脑袋之前,先将它们从身体里赶出去。”又有一个球飞过来:这次球与左手擦过,发出沉重的声响。

说不定父亲是在拒绝思考关于负债、补习班的经营状况,甚至是家庭的事情。就连自己的儿子,都会在某一次的击打棒球中飞到九霄云外去。

这和自己以画画来逃避是一样的。

“思考是没有任何好处的,特别是我和你这样不论做什么都会失败的人,更是如此。”他记得拿着球棒的父亲的确这么说过,“比如说,碰到三岔路口时,不是得选一条路吗?如果是我和你,通常都会选到错的那一条。我们只会在事后后悔,早知道这么选就好了,早知道选那条路就好了。不思考才是正确的,你要注意,越是拼命思考就越容易搞砸事情。记住,在思考之前就先挥棒。”

河原崎摇头驱走关于父亲的回忆,翻动着素描簿。

他换个角度再次画起左脚,他心无旁骛地画着,只有铅笔擦纸面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一点都不觉得正在动的右手是身的一部分。

“你没事吧?”冢本拍了拍河原崎的肩膀。

河原崎条件反射地合上素描簿,大梦初醒般地环顾整个房间。冢本站在一旁,右手拿着锯子,尖端沾着犹如干掉的颜料般的红色血迹。那一点都不像血迹,毫无现实感,透明雨衣上也溅到了血迹。

河原崎看了尸体一眼,被切下手臂的丑陋尸体看起来很奇怪,不协调的程度令人感到恶心。趁河原崎不注意的时候,两只手臂都己从肩膀被切下,可以看到鲜血淋漓的骨头,一股血液的腥臭味冲进河原崎的鼻腔。

我要吐了——在看到尸体的瞬间,河原崎已经做了这样的心理准备,但实际上他并没有想吐的感觉。

冢本就这么拿着锯子,也不擦去满头的汗水。

“手… …手臂被你切断了吗?”河原崎毫无现实感地淡淡吐出这句话。

“接下来是脚。”

冢本这么说着,“你没事吧?画得还顺利吧?”

“应该吧。”河原崎回答。

“咚”的一声,冢本把手臂放在河原崎面前,一开始他还没发现那是手臂,只是有一股臭味飘来,让他慌张地屏住了呼吸。冢本粗鲁地将切下来的两只手臂并排放在河原崎面前。“你从被切下来的部分开始画吧。首先是手臂,你就这样把神的零件一个一个画下来吧。”

神的零件,河原崎记住了这个词。

“你随便摸一下吧。”因为冢本这么说,河原崎害怕地用食指摸了摸那两只手臂,但是他没有任何感觉。

河原崎心中充塞着压抑不了的各种疑问,他害怕那些疑问会以语言的形态出现在脑袋里。

他焦急地想着,要赶快将它们赶出身体。就像父亲不停地挥自己也得用铅笔在纸上一直画。若不这么做,就得面对自己的疑问。他再度打开素描簿。

冢本从背后窥看他:“真是无话可说,你是最好的记录者。”又说,“选择了你表示我没看错人。”

河原崎本想回应,“比起这个,我更想赶快翻到下一页,继续画下去。”但是他说不出口,嘴唇只是一张一合地蠕动着。

“等一下,为什么这几页画的都是脚?”

冢本突然问道。

河原崎不知该怎么回答:“那是无意识地画下来的。”

冢本的脸色暗了下来:“无意识地?”

“我当时在想关于神的事。”河原崎脱口说出本来不想说的话。不论怎么努力也无法隐藏的心情,就这么说了出来。

不能说出来。这些郁闷、难以纾解的感情应该在成为话语之前,就在素描簿上宣泄出来。他翻开新的一页,打算继续动笔。

然而,冢本又阻止了他。“你说的神是指高桥先生吗?让我再看一次刚刚那几页,他的脚你为什么画了那么多页?”

“你刚刚说过了。”河原崎觉得再不快点画,自己又要说出不该说的话了。“你刚刚说‘完全站在旁观者角度、不受任何时间及空间限制的神,不会这么简单就死去的。’所以,我想这位应该不是神吧。”

“我是这么说了。”冢本的口气有种“那又怎样”的情绪。

“我认为那位一定是神。为了拯救我们而现身的他,除了神,不可能是其他人类。”

“你要这么想是你的自由,但是那和你画脚有什么关系?”

“不,我想说的是… …”河原崎说到这里便闭上了嘴,多说无益。他再次看着素描簿,不继续画不行。

但是,冢本将手放在了素描簿上。

“你想说什么?”

“我… …我想说的是… …”河原崎结巴了起来。他想大叫“我什么都不想说,我只想继续画。”

“你到底想说什么?”冢本下唇突出,一脸凶恶。“算了,现在就做你该做的事,好好画吧。我要继续解剖尸体了。”

“是啊。”河原崎告诉自己只要做好该做的事就行了,这次总算可以继续动笔了。

河原崎并未感受到时间的流逝。听着凯斯·杰瑞特弹奏的钢琴,他画着手臂,画下骨头的横切面,也画下弯曲的指尖。

他仔细而翔实地画下手臂,并认为从这件事似乎还会衍生出某种事物。像这样将超越现实的真实仔细地画在纸上,会发生什么特别的事一点也不奇怪。

河原崎只是一心一意地让铅笔在画纸上飞舞。

另一方面,冢本平静地持续着解剖工作。他带着手套的手稳稳地握住锯子,锯断了尸体的双腿。河原崎只要一停下握笔的手,锯子声就会传入耳中。冢本发出锯木般的声音,一心一意地切割着尸体。

又是“咚”的一声,河原崎抬头一看,和方才的手臂一样,被切断的一条腿放在他眼前。这条腿从鼠蹊部以下大约十厘米的地方被切断,膝关节稍微弯曲。或许是因为死后僵硬的关系,“嗖”地在眼前摆上的一条腿看起来十分滑稽,就像放着一块巨大的鸡翅排。冢本接着放下另一条腿。

冢本似乎对河原崎说了什么,但是他没听进去,只是翻开素描簿新的一页,继续画腿。他默默地动笔,什么都不想地一直画着眼前的题材。

锯子声持续了好一阵子,悦耳的钢琴声不断响着,鲍勃·迪伦在隔壁房间唱着歌。河原崎的动笔声和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产生一种大家一起演奏的错觉。

不知究竟过了多久。

他已经画了二十页以上,没有一页失败。铅笔也已经换了五支。他发现血液和生肉的腥臭味已经沉淀在空气中。

“签名。”突然有个声音这么说。

他抬头一看,发现拿着锯子的冢本指着他说:“在作品上签名,都是这样的吧?在你画好的作品上,留下这是你的画的证据。”冢本的表情看起来很恐怖。

“啊,嗯。”河原崎至今从未认为留下签名是很重要的事。他总是一心一意地画下又擦掉线条,从未想过要在画完之后写下自己的名字。对画家而言,签名有什么意义?是表示自己完成一幅画?还是表达自己不会再修改的决心?

他翻回第一页,重新检视自己的作品。

画得还不错,他看了刚开始那几页,这么想。他在一些比较在意的地方添加线条,不过并没有需要再加强的部分。

他在左下角签下了“河”这个字。想到自己是在河边看到高桥的,就觉得“河”这个字真是再合适不过了,既是自己的名字,又是遇见高桥的地方:“河”。

签完名之后,他又开始画起眼前的腿。

而冢本则以一种终于到达最后阶段的表情,将锯子靠近尸体的脖子。他在尸体的后脑勺垫了一个抱枕,将刀刃靠近被抬高的脖颈。

河原崎和他四目相对,冢本隐隐一笑,那表情仿佛在说“我要下手了哦”。

河原崎将素描簿放在脚边,站起身。

他想再次确认脚跟上的手术痕迹。

他从牛仔裤的口袋里掏出白天在街上拿到的已揉成一团的海报,把它摊平。上头写着一行字“寻找下落不明的儿子”,寻找儿子的父母的那股拼命的心情,通过拙劣但充满诚意的手写字体,传达到河原崎的心里。

“后脚跟有手术痕迹。”海报上所写的特征并未指明是左脚还是右脚。他再次看了眼前的尸体,手术痕迹在左脚上。他交替看着海报上的文字和眼前的脚。

这只是单纯的偶然吗?

冢本开始移动锯子,头部终于要被切下了。河原崎觉得仿佛是自己的脑袋快被锯断似的。

这时候,他发现屋子里有不应季的蚊子在飞。

吸食树液的长脚蚊子从他面前飞过。

那只蚊子轻轻飞舞,似乎随时都会掉到地上般的柔弱,与其说在飞,不如说它只是在室内飘动。

“我看见了神,神就像蚊子一样的存在。”父亲的声音在脑中响起,那是幻听吗?

冢本发现蚊子朝自己的脸飞来,便放下锯子,粗鲁地拍死了那只蚊子。

河原崎脑中传来“啪”的一声,听起来像是蚊子被打死的回音,又像是自己脑袋里的齿轮松脱的声音。

冢本一脸漠然地捏起拍烂的蚊尸,扔到一旁。

河原崎握紧动笔的手。令他意外的是,自己看到蚊子被打死的瞬问的第一感觉,竟是父亲被亵渎的失落感。

在他不注意的时候,自己已经开始把素描簿涂黑了。

铅笔不停地在纸面上磨擦着,线条已经黑成一片,那不再是线条,而是一片阴影。黑影覆盖了白纸,整张纸一片漆黑。

冢本前后拉动锯子,切割着头部。

锯子的声音和河原崎铅笔磨擦纸面的声音,以相同的节奏充塞在室内,搅动着沉淀的空气。河原崎什么都没想,脑中混合着各种记忆和臆测,他完全搞不清楚现在的状况,只能靠着涂黑画纸勉强维持清醒。

他不知道这种情况持续了多久。

冢本一度停下动作,确认锯齿的状况后,换了一把新的,再继续切锯头部。河原崎想起冢本说的“解剖”,他曾表示为了调查神的成分要进行解剖。

河原崎脑中突然出现了“我现在做的事真的值得吗”的疑问,就像是雪地里突然有嫩芽探出头来。

叩!球状物滚动的声音传来。

河原崎一开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那个球状物滚了半圈之后停下,发出了保龄球股的沉重闷响。被切断的头颅悲惨地滚到他面前。地板上有一颗头,仿佛走错舞台般的不协调,整个状况毫无现实感。

冢本终究是累得气喘吁吁,以袖子擦拭额头的汗水。

河原崎看着地上的头颅,一开始战战兢兢地不敢细看,后来才鼓起勇气看着头颅的正面,那的确是高桥的脸孔。神就算被切断脑袋,也会复活吗?河原崎摇头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在身体被切成六块的情况下,是不可能复活的。如果真有这种事,那绝非奇迹,不过是一场滑稽的演出罢了。

这么说来,高桥果然不是神吗?他自问自答。

“不对。”河原崎在内心否定了这个答案。

他一定得是神不可,而且神绝对不能像眼前的尸块一样散落一地。也就是说,河原崎眼前的事是不可能存在的。

既然不可能发生,那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河原崎茫茫然地想着。

冢本坐了下来,靠在河原崎对面的墙上,大大地吐了一口气。他脱下雨衣,揉成一团,放在脚边的塑料布上。他脸上一点都没有终于切断了神之首级的充实感,只有一种劳动者完成体力劳动的疲倦感。

河原崎又看了球状物一眼。

他仔细看着,脑中出现了自己方才说过的“人工制品”字眼。

同时,他“啊”了一声,脑中一片空白,眼前一片漆黑。

“人工制品。”

河原崎突然想到,滚到眼前的那张脸该不会是假货吧?如果那张毫无表情的脸是人工制品,那么一切就再清楚不过了。

那不就是某人戴上了高桥的面具吗?

河原崎迅速采取下一步动作,就像一个不停烦恼的怪人突然灵光一闪,开始出现冲动的行为,就是如此。

他把素描簿放在右边,起身靠近没有四肢的胴体。

“你在干什么?”他对冢本的怒声置若罔闻。

他第一次理解父亲从安全梯跳下来时的心情。此刻,他只觉得自己和明明没有翅膀却张开双手从十七楼跳下的父亲一样,这种直线思考的冲动行为果然是家族遗传。

河原崎快速地将手插入胴体下方,大叫一声。或许是因为他害怕触摸神的身体,为了驱离恐惧感,他“哇”地大喊了一声。

胴体翻了过去,发出“啪”的一声,一些血液飞散开来,胴体的背面朝上,塑料布上形成的血水洼,稍稍地晃动着。

他看着尸体的背部,发出了“啊”的叹息声。

胴体的背部非常干净,只有白皙的肌肤。

他两手按着快要跪下的膝盖,拼命地忍耐着。

尸体的脊椎骨周围有少许凹陷,脊椎骨的线条持续到臀部的位置,因为双腿已被切除,臀部的柔软双丘显得非常诡异。

因为缺了手脚,尸体的背部看起来好像一个奴隶。背部没有烧伤的痕迹,这对河原崎来说是决定性的一击。“那个晚上,那个晚上… …”茫然若失的河原崎喃喃自语。他想起了“那个晚上”的情形。此刻,河原崎宛如站在“那个晚上”的倾盆大雨中,他忆起在河边看到“高桥”的姿态,那是他人生中最宝贵的记忆。

在不知是慈悲或残酷的倾盆大雨中,裸露上半身在泥泞的河边抱着猫的美男子,背上有着烧伤的痕迹。

河原崎绝对不是看走眼,那也绝非数天之后就会消失的伤痕。

然而,此时横躺在眼前的赤裸尸体却没有那伤痕。

河原崎反复思考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疑问接二连三地不停涌出,无法整理的困惑和疑问在脑中团团转。他突然听到有人说“你不是早就知道为什么了吗”,可能是父亲的声音,又或许是自己的声音。

他偷看了冢本一眼。

冢本被河原崎突如其来的行为吓了一跳,沉默地望着他。

有人在他脑中大叫,不要移开视线!

他又看了地板上的四肢一眼,那些东西不过就只是肉块而已。

“冢本先生。”河原崎一放松,嘴巴就停不下来了。“冢本先生,这人究竟是… …”他咬牙切齿地问道。

“怎么了?”冢本说着,看了手边的锯子一眼,似乎打算拿锯子对付河原崎。

“这人究竟是谁?”

“你说什么?”

“这人并不是他。”河原崎终于说出口了,同时觉得全身气力都被抽光了。虽然震惊,但这也表示神还活着。他心情复杂地问道:“这人到底是谁!?”

“高桥先生。”

“胡说!”

“你这个白痴。”冢本再次佯装不懂地说,“如果这个人不是高桥先生,那么他又是谁?”

河原崎很清楚,当他看见脚后跟的手术痕迹时,就已经知道了。

“他是那个下落不明的男人。”他无力地呢喃道。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河原崎站起来,无力地垂下头。

“一定是蚊子的关系,因为蚊子被‘啪’的一声打死了。”他小声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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