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冠病毒 33

花冠病毒  作者:毕淑敏

导师充满大胆雄奇的想象,凡享受上无能的人多半也缺乏想象力。

像臭鸡蛋一样充满了火药味的硫磺,和红烧肘子涮羊肉是连襟


罗纬芝麋鹿般落下。这不单是她身手灵巧,而且因为太过纤瘦。李元并没有如同她所设想的那样,在第一时间像托住一片云霞那样,把她捧在手里。罗纬芝虽然病弱,依然保持着训练有素的敏捷,从窗棂一跃而出。李元潜藏在周围的树丛里,当他看出罗纬芝的用意,一个箭步跳出来,迎接他的已经是罗纬芝脚尖呲起的树叶。

看到李元,罗纬芝的眼泪就往下落。李元用手指竖在唇间,示意她万不可出声。

两个人踩着厚厚的林间草皮,走到一处僻静所在。

“快跟我走。”李元急不可待。

罗纬芝打量着自己的恋人,他们分开没有多长时间,但站在树木林叶之间的李元,和在充满病毒的斗室中,有很多不同。他独有的调皮样子是做给自己看的,而不是众人面前的矜持。

罗纬芝说:“到哪里去?”

李元说:“我现在也说不准具体去哪里。反正是离开陈园,这样他们就不会再抽你的血了。”

罗纬芝替他拍打去身上的一片有虫眼的落叶,说:“之后会怎么样,你想过吗?”

李元憨憨一笑,说:“还没想。来不及。你知道中午的时间很有限。咱们逃出去是第一位的。”李元冷静睿智,很少有憨憨的样子,这让罗纬芝更觉他可爱。

罗纬芝说:“咱们一跑了之,我也不知道倒底跑得出去还是半路被人抓回,那时候怎么办呢?你忙,我躺在床上,倒是把这件事思前想后琢磨了个透。”

李元嗔怪她说:“你既然都想过了,还来考我干什么!说实话,我看到他们抽你血,比我自己出血难受多了。心惊肉跳,方寸大乱,只想带着你一逃了之!”

罗纬芝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知道自己贫血,大脑供血不足,体力不支。说:“咱们找个地方坐下来说好吗?”

陈园这一点设计得好,当初就想到有人在林间漫步,布下了一系列休憩所在。有些地点因为草木茂盛,藏在幽静处,从外面根本看不见。李元找到一处古朴木椅,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铺在木头上,柔软的像一个鸟窝。

罗纬芝坐下的时候,看到了西服领子上的商标,是一个大大的名牌。挣扎着又站起来,说:“这一坐,这件衣服就毁了。再也恢复不到原来的笔挺。”

李元说:“衣服乃身外之物,有什么比让你舒服点更重要的呢!”说罢拉着罗纬芝坐下。茂盛的花木像帷幔一样遮住了他们的身影。四周鸟语花香。

罗纬芝取笑道:“想不到你还挺花花公子的。”

李元说:“这是导师从国外带回送我的。导师一贯要求我们仪容整肃,要有科学家的风范。”

罗纬芝说:“你导师是只对你一个人这样好,还是对所有的人都这样好?”

李元想了想回答说:“对所有的学生都好。”

罗纬芝说:“你导师够有钱的。我一直挺奇怪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李元说:“导师是个真正的科学家。严厉细致,充满了大胆雄奇的想象,而且,爱兵如子。导师总爱说,凡享受上无能的人,多半也缺乏想象力。”

罗纬芝惊叹:“真是一个奢华型的科学家。好的统帅都爱兵如子,这样才能激励手下奋勇向前奋勇杀敌。”

李元抓耳挠腮说:“这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对我导师的兴趣比对咱们逃跑的机会还要大?”

罗纬芝说:“咱们这一跑,我的命运就彻底和你拴在一起了。我当然要对你对一些了解。人们都说恋爱中的女人,智商等于零。我要破一破这个魔咒。”

李元只好抓耳挠腮地坐着,苦笑说:“我现在才是确确实实智商等于零呢。好吧,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罗纬芝说:“咱们若真跑出去,陈家必然要查。为了他们家人的安全,一定会千方百计找我。”

李元说:“这是一定的。人性自私,灾难会让之大发酵。他们会不遗余力。”

罗纬芝说:“咱俩这相当于私奔了。你说我们能到哪儿?”

李元说:“你家是不能呆的。那里是他们第一要搜寻的地方。”

罗纬芝说:“对啊!我老母亲非得被这件事吓死。而且那是最不安全的地方。”

李元说:“那就只有到我导师那里去。导师一定会收留我们。”

罗纬芝说:“我相信你导师的为人。但是,他那里也不是人烟罕至的穷乡僻壤,也没有提前挖好地道,哪里能藏得住我们?到那时候,不仅我们能不能逃脱是个未知数,给你导师添多少麻烦!既使你为了我,愿意这样做,我也不愿意。”

眼看着一计不成,李元又生一计,说:“那咱们就谁也不依靠,自己浪迹天涯!”说完之后,他竟然开始微笑,想到能和自己心爱的姑娘漂泊四海,他像孩子一样充满了憧憬。

罗纬芝现在算是相信了恋爱会让人智商倒退的英明论断。眼看着这个在科学领域纵横驰骋的青年才俊,变的如同武侠小说中的痴情小厮,罗纬芝自鸣得意。看来自己还是蛮有魅力的吗! 她忍住笑意,说:“燕市的出口早已被封锁,你也不是不知道。我们能跑到哪里呢?以后怎么办呢?你的科学研究事业呢? 李元说:“管不了那么长久。咱们先跑了再说吗!”

这时,从陈天果卧房方向,传来了轻微的嘈杂声。

李元说:“他们发现你不在了。”

罗纬芝说:“估计是。”

他们能够逃出陈园的时机迅速渺茫,但两人不似刚刚坐下时那样紧张了。草木间有一种奇怪的力量,让你不由自主地放松。植物天生是散淡的,即使面临杀戮,也依然风姿绰约。

罗纬芝说:“我决定留下。”她的双眸有如冰河时代的湖泊,幽远安静洁净。

李元撕心裂肺地说:“你就这样为了我和我的事业,把自己的生命置于如此危险的境地?”

一只喜鹊被惊得飞了起来,扑扑楞楞的,搅的树影婆娑。

罗纬芝轻轻握住他的手说:“也不尽然都是为了你。我走了,苏雅就真的没救了,留下也是为了帮她。而且,我相信他们也不能真的要了我的命,不会竭泽而渔。我如果走了,这边误了他们母子,那边给你带来无尽的烦难。何苦呢?所以,我决定放弃私奔。”

此刻,陈园内已经开始了大规模的寻觅,眼看着要走也走不成了。罗纬芝恶作剧道:“咱们糁他们一会儿,让他们也担惊受怕,着着急,受受气!”

李元说:“好啊。能跟你这样无忧无虑地坐着,真是幸福。”

他俩在草木的吹拂中,四目对视,两手相握,像一对绵软天鹅相依相挽。不由得口舌生津,唇齿甘甜,眼眸也如夏星般清凉。

罗纬芝说:“问你个物质问题。”


李元说:“好啊。你不会是问我有没有房子吧?”

罗纬芝说:“比这个可厉害多了。标的大多了。”

李元说:“这你吓不住我。我们研究的动辄是几千万光年或是纳米级的物质,大小通吃,胆子很大的。(你)要是说精神,我可能说不过你。要是说物质,尽管问好了。”

罗纬芝说:“我没有那么虚幻。只是好奇你导师和你们这些徒儿们,光靠研究虚无缥缈的元素,恐怕没什么看得见经济效益。这项研究又很花钱,你们何以谋生呢?”

李元说:“原来是这个题目。这很简单,我们也生产世俗的保健品啊。有国家批号的,很正规。”

罗纬芝说:“你们的产品叫什么名字?或许我也吃过。以后再买的时候,可以走你的后门。”

李元说:“我们生产的保健品,名叫‘取消’。”

罗纬芝捂着嘴笑起来。她不是那种崇尚笑不露齿的女生,只是搜索的人已经走近,她不想早早地就被押回去做输血机器。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她悄声说:“一个保健品叫‘取消’这样古怪的名字,明摆着是不让人买吗!你们的生意一准做砸。”

李元附在她耳边小声说:“你终于说错了一回。我们的生意可好了。”

这时一只麻雀在他们头上鸣叫,搜寻的人听到了,判断这一片草木肯定无人藏匿,就走开了。一对璧人得以继续聊天。

李元说:“你知道有一种病叫作消渴症吗?”

罗纬芝说:“当然知道。不就是糖尿病吗!现在咱们中国成了糖尿病大国,真是现代化的副作用。以前忍饥挨饿的,没有这么多富贵病,现在铺天盖地。记得有一次我陪几位先生吃饭,一桌8个人,饭菜端上来,有7个人要打胰岛素才敢动筷子。”

李元说:“我们的这个保健品叫‘取消’,意思就是要把消渴症‘取掉’,这名字还是我起的呢,一炮而红。‘取消’卖的好极了,是真正能治疗糖尿病的一味奇药。”

罗纬芝惊讶,说:“谁都知道糖尿病至今没有被彻底攻克,你们怎么会取得这样好的效果呢?”

李元见搜寻的人走远了,音量大起来:“在元素面前,很多疑难杂症,都变的简单了。你知道贫血症,如果不补充铁,任你填进去再多的营养,也无济于事。糖尿病是一种胰岛素缺乏引起的综合征,要增加胰岛素的产量,就一定要有原料。我们在食品中提供这种制造胰岛素的原料,说到底,是一种稀有元素。”一谈到元素,李元立即回到了青年科学家的身份,高谈阔论。

罗纬芝说:“天啊!如果得到了其它方的验证,‘取消’真有这般奇效,你们这个团队,是要得诺贝尔医学奖的!”

李元说:“奖不奖的,我们还真不在乎。诺贝尔这个炸药商,不过是有点闲钱。那个奖,反映的是一个盛产海盗的国家对世界的看法,钱也不是特别多,仅此而已。它对和自己一伙儿的人,格外青睐。比如日本的科学家,已经有20多人次得过诺贝尔奖了。这并不能说明太多的东西。”

罗纬芝说:“我特同意你的看法。这么说,‘取消’就成了你们的科研经费钱柜。”

李元说:“凡用过‘取消’的,只要不是他的胰岛功能完全丧失,都有成效。所以我们的经费不成问题。”

罗纬芝说:“你是个孝子吗?”

李元取笑道:“你这个思维跳跃性也太大了。刚才还胰岛,一下子就到了孝道。”

罗纬芝说:“我这是在全面考查你。我对你的了解真的太少。比如你的家庭出身什么的。”

李元说:“我父母都过世了,真正是子欲养而亲不待。那时我在国外读书,等我赶回来,看到的是因为车祸而双双谢世的尸体。”

罗纬芝是:“他们一定都是知识分子。”

李元说:“是。”

罗纬芝说:“你很爱他们。”

李元说:“是。”不禁奇怪,问:“这些你从哪里看出来的?”

罗纬芝说:“那些有幸福的童年,没有受过拮据经济和残酷磨难的孩子,长大成人后,有一种内在的安宁和稳定。你身上就有这种东西,而且不着痕迹,这不是训练出来的。像1+1都写出来了,把2说出来,并不是很难。”

李元说:“哦,原来是挂了相的。还有什么要问的?”

罗纬芝装模作样地掐算了一下,煞有介事地说:“你应该是老大。”

李元笑起来,说:“嘿!魔女,你终于说错了一回。我偏偏不是老大。”

罗纬芝困惑起来,说:“你所有的所作所为,都证明了你具有排行老大的特征啊。”

李元继续自己的快意,说:“不过我千真万确不是老大。”

罗纬芝略一思索,说:“我刚才疏忽了,说得不完全。我所说的老大,也包括了独子。按排行次序来说,独子也是老大。”

李元一下子萎靡,叹息道:“嗨!你对了。我是独子。”

罗纬芝突然想起,说:“我一直想问你,但每次见到你都忘了。你给我吃的那种有催眠作用的白色粉末,倒底是什么啊? 李元说:“就是我第一次给你的1号,对吧?”

罗纬芝说:“对啊。我猜它也是一种元素。”

李元说:“错。它并不是一种元素。”

罗纬芝说:“你们团队这个店里,不是专营元素的吗?还兼营其它?”

李元眼珠一转,鼓起勇气把藏在心里的愿望,来了个学术性的表达道:“想知道这个秘密,要用一个吻来交换。你要让我亲你一下,我才告诉你。”

罗纬芝暗自好笑,在这暗无天日的绿荫里,想亲就亲是了,一把搂过来,吻得透不过气来,那才叫酣畅淋漓。眼下情况紧急,自是不敢喊的。这样多么顺理成章!呆子啊!还要先发个告示,这告示还如此地科学化。你叫自己如何回答?只好说:“不平等条约啊。一个吻,何等珍贵,你这个1号连个正牌的元素都不是,拿来换,我亏大了,太不值了!”话虽这样说,还是撅着嘴,把双唇递了过去。于是一个动人心魄的吻,就在前有包围后有追兵凭空还有附加条件的情形下,完成。

李元还想继续吻下去,罗纬芝缩头不干了。说:“这个吻,受不了!有太多的消毒液味道。”

李元认真地想了想,说:“估计是你嘴巴里发出来的。你这几天被人反复消毒。”

罗纬芝说:“呸!我素来是吹气如兰的,肯定是你沾染的药气,你刚才还吃了白娘子。”

总之这个吻,充满医疗气息,两人一致决定,回了家,漱了口,再好好吻,硝烟弥漫的这个吻,不算。

回到刚才的话题。罗纬芝说:“讲吧,它倒底是什么?”

李元说:“还记得我递给你1号的时候,问了你什么先决条件?”

罗纬芝想了想,说:“你当时问我爱不爱吃肉?我说特爱吃。”

李元说:“这就对了。如果你不爱吃肉,这个1号,就没有那么好的催眠效用。”

罗纬芝说:“太奇怪了。药粉还和吃肉有关系?全世界的催眠药,服用时也没一个有这种注意事项啊。”

李元说:“这个1号,说起来简单,其实讲清楚还挺麻烦的。你真要听?”

罗纬芝说:“元素救了我的命,我当然对它有兴趣。我原本觉得这是非常时期的非常措施,后来一想例如失眠这种情形,到处皆是,元素也有奇效。所以很想多知道一点。我们认识这么长时间,总是鸡飞狗跳的,都没个时间好好说个话。”

李元道:“现在最是鸡飞狗跳之时。”

罗纬芝说:“咱们忙里偷闲。”

李元说:“你说人为什么爱吃肉?”

罗纬芝说:“这还不简单,馋!好吃呗!”

李元说:“你说肚子聪明还是脑子聪明?”

罗纬芝说:“你也太欺负我智商了。当然是脑子。”

李元说:“可是,脑子会决定人把毒蘑菇吃下去,但肚子会吐出来。这说明在什么东西当吃,什么东西不当吃上,肚子比脑子聪明。”

罗纬芝似乎明白了什么,说:“你的意思是人们爱吃肉,并不是因为馋,而是身体需要?”

李元说:“人类进化了多少万年,你要相信身体是非常聪明的。如果单是因为馋,人们就酷爱吃某种东西,人类早就灭在嘴巴上了。必须要尊重身体的发言。”

罗纬芝笑起来,说:“那么身体渴望吃肉,这个发言的潜台词是什么呢?”

李元刚想鼓掌,突然意识到此地此举不相宜,改为用两只手握着罗纬芝的手,使劲晃了晃,说:“我回去就跟导师要求,吸收你加入我们的团队吧,你真是冰雪聪明。‘潜台词’这个词儿,用的格外有水平。身体正是凭借着它们对事物的选择,在同我们的理智说话。”

又有人走近。罗纬芝提醒他:“轻点。”

李元赶紧把声音放小。

罗纬芝说:“我指的是你的手劲。我的手指头都被你捏麻了。”

李元这才恋恋不舍地松了手。

罗纬芝说:“承蒙你夸奖,可我这个大奖得主,还是不明白这无肉不欢,和失眠有什么关系? 李元说:“现在人们吃肉上瘾,别说是白领们每天吆三喝四地聚会点餐大啖其肉,就是小孩子,也有很多是肉不离口,体重超重的人,越来越多。这都是因为人们缺乏一种元素,只有靠摄取大量肉食来补充。而这和人类进化的规律不符。要知道,人是猴子变来的,当然更准确地讲,是类人猿变来的。咱们就大而化之了。我问你——猴子主要吃什么?”

罗纬芝想起了西游记花果山,说:“桃子、葡萄、西瓜……估计还有甜点。”

李元说:“甜点是后来人类的发明,猴子也就找到点白薯和蜂蜜。猴子们也爱吃坚果,核桃瓜子什么的。这些都是素食,虽然猴子偶尔也吃一点动物性的食品,但那绝不是主流。”

把这些话分开来,每一句并不难懂,但掺合在一起是什么用意,罗纬芝尚不得要领。她试着理解:“你的意思(是)强调人是素食动物演化来的,而不是老虎或是狮子变来的,真不应这般嗜荤腥,对吧?”

李元又想击掌,考虑到形势不宜,改为虚空中拍了两下,说“导师一定会喜欢你!对喽!”

罗纬芝摸索着往下推理:“你是说肉里含有一种元素,是人类所必须的?”

李元说:“正是。”

罗纬芝不解,说:“既然人是猴子的时候,并不这样嗜肉如命,那为什么当猴子的时候没这毛病,安心茹素,变成人以后就成了肉食动物?也就是说,人同猴子相比,有什么最大的不同?”

李元说:“这个问题也很好。你既然提出了问题,自己试着回答一下看看。”

罗纬芝心想,这真是烧香引了鬼来,自己给自己找麻烦。试着听听周围,远处还在犄角旮旯地找寻他们,出去也不是时候。就说:“人是越来越笨了。”

李元说:“此话怎讲?”

罗纬芝说:“猴子能上树,人能吗?”

李元反驳道:“我也能上树。我师弟凌念,上树那叫一个灵!噌地一下就不见影了,我们俩安静的时候,看起来有点像。要是一活动,我可就不是他对手了。”

罗纬芝不屑地说:“那你们可有猴子爬树快吗?能从一棵树跳到另外一棵树上,自己毫发不伤?能背着小猴子飞快地从树上跐溜下来吗?”

李元败下阵来,说:“那不能。再说也没背过小猴子,以后有没有小猴子可背,还要看你的啦!”

罗纬芝佯作生气,嗔怪道:“别打岔!”

李元说:“好,咱言归正传。我不能同意人是愈来愈笨的推理。比如猴子就不知道元素。”

罗纬芝说:“你这个人真是死脑筋,还当真了。人同猴子相比,具体地说是和类人猿相比,脑容量越来越大了,会使用工具,会用火等等,当然是越来越聪明了。”

李元说:“现在我们已经逼近了问题的核心。由于脑容量的增大,脑活动的加强,对这种元素的要求就比猴子要大得多。越是脑力活动频繁的人,比如学生,还有公司白领,领袖人物也包括在内,都爱吃肉。著名的毛氏红烧肉,不就是证明吗!”

罗纬芝想想也是,就说:“那这种元素是什么呢?”

李元说:“咱们再从白娘子说起。”

罗纬芝问:“你这个白娘子,是元素锗还是那个呼风唤雨推波助澜的美人?”

李元说:“是真实的白娘子,那个蛇精化成的女子。”

罗纬芝不悦,说:“你怎么老跟白娘子拉拉扯扯的!”

李元忍不住大笑道:“哈,你吃白娘子的醋了!”

罗纬芝发觉自己失态,忙着说:“好吧,我不跟神话中的人置气了。你说吧,白娘子这会儿又给了你什么灵感?”

李元说:“请问是什么东西让白娘子露出了本相?”

这个题目罗纬芝喜欢。热恋中的女子,排斥同性,即使是学贯中西的女博士,也一样酸溜溜。说到白娘子败走麦城变成狰狞蟒蛇这一段,罗纬芝有兴趣,说:“谁不知道,雄黄酒啊!”

李元说:“你可知道雄黄酒的化学成分是什么?”

罗纬芝说:“化学上我说不清楚。顾名思义,把雄黄泡到酒里就是了。”

李元今天是存心让罗纬芝转移注意力多呆一会儿。和自己心爱的姑娘,谈论自己矢志终生献身的事业,这是何等欢愉之事!他追问说:“冷酒还是热酒?”

这可真把罗纬芝难住了。她想到讲究的人们常常温酒而饮,就说:“是热酒。酒一热,想那雄黄也会融化得快一些,饮用时味道也更好吧!”

李元又一次鼓掌大笑,当然这掌是无声的,笑也是无声的,只是夸张地张牙舞爪龇牙咧嘴。李元说:“妙极了!”

罗纬芝真没想到自己蒙对了,故作谦逊地说:“这很简单。”

李元用手抹了一下自己的脸,类似川剧中的变脸。待手掌移开,面色紧张,说:“雄黄的主要化学成分是二硫化砷。雄黄加热经过化学反应会转变为三氧化二砷,也就是剧毒品砒霜。喝雄黄酒等于吃砒霜,会对肝脏造成严重伤害。轻者出现恶心、呕吐、腹泻等症状,甚至中枢神经系统麻痹,意识模糊、昏迷等等,重者则会致人死亡。如果把雄黄酒加热后饮服,则危险性更大。故此,中药学上有雄黄忌火煅之说。”

罗纬芝大吃一惊,说:“那咱们的老祖宗糊涂了,每年都用雄黄泡酒喝,这不是自取灭亡吗?咱们的老祖宗何时会做这么自掘坟墓的蠢事!”

李元说:“雄黄有好多别名,比如雄精、石黄、薰黄、黄金石等等。我最喜欢它在乡间的一个小名,叫鸡冠石。因为好的雄黄是不导电,硬度为1.5~2,比重为3.6,晶面有漂亮的光泽,上等品的颜色像大公鸡的鸡冠,是橘红色半透明的结晶体。如果是白色结晶或碾碎时外红中白者,均为富含砒霜之像。”


罗纬芝听到此,抚摸着胸口说:“按说咱们的老祖宗,对于养生和药品,素有心得,吃的东西也特别讲究,怎么能留有这么大的一个黑洞,专门给自己喂毒药呢!”

李元说:“别着急,听我慢慢讲。雄黄酒的具体做法是每年快到五月端午,民间将蒲根切细、晒干,拌上少许雄黄,浸白酒,注意啊,只有这种严格遵古法泡制的雄黄酒才能喝。雄黄性温、微辛、有毒,归心、肝、脾、胃、大肠经。古时有水井人家,还以雄黄一块,裹以丝绵,投入井中,以祛水中之毒。古代人认为雄黄可以克制百虫,辟百邪、制蛊毒,人佩之,入山林而虎狼伏,入川水而百毒避。人们还把雄黄酒涂在各家小孩儿的耳、鼻、额头、手、足等处,用酒和好的雄黄在孩子的额头上画一个王字,以避百邪。所以变成人形的白娘子,就抵不住雄黄酒的辟邪之力,失去控制现出原形。”

罗纬芝说:“你看这不是自相矛盾吗!先是说了雄黄那么多的不是,但古代连小孩子都可用雄黄,如何解释?每个民族都会格外看顾自己的孩子,以求兴盛,会把最好的东西给孩子。古人不会傻到那种地步,毒杀自己的后代吧!”

李元继续说:“饮用雄黄酒,在中国流传了几千年以上。为什么要在阴历的五月饮用呢?因为端午及节后,大地还阳,气候炎热,蝇虫飞动,毒气上升,疫病萌发,邪杂之气,口鼻吸入,也就相当于咱们今天所说的经呼吸道和消化道传染。饮了雄黄酒就能驱邪解毒。可惜的是,现在人们只注意到了喝雄黄酒等于吃砒霜,就彻底破了这规矩,完全停用了饮用雄黄酒这一古老习俗。”

罗纬芝是越听越糊涂,从吃肉这个香喷喷的题目开始,飞流直下三千尺,径直与毒药挂上钩。天理何在啊?她始终解不开的疙瘩是:中国的古人就这样昏聩,吃了几千年毒药,还奉若至宝吗?她把这天大的疑问托出。

李元说:“这其中自有它的医理。你还记得刚才我说过雄黄的主要成分是什么吗?”

罗纬芝说:“是二硫化砷。”

李元略显沉痛地说:“人们只注意了雄黄中‘砷的’那一部分,却忘了还有‘二硫’。”

罗纬芝说:“哦,我明白了。真正让雄黄具有药效的是硫。为了得到硫,人们只有利用毒性很大的雄黄。现在人们为了避免砷的损害,停用了雄黄,是因噎废食。”

李元紧紧抱住罗纬芝,这不仅是青年男女的情欲,更有找到同道的欣喜。

李元说:“硫是一种元素,在元素周期表中它的化学符号是S,原子序数是16。对所有的生物来说,硫都是一种重要的必不可少的元素,它是多种氨基酸的组成部分,可以说,没有硫,就没有蛋白质的组成。李时珍编著的《本草纲目》中,说硫可治腰肾久冷,除冷风顽痹寒热,生用治疥廯。在西方,古代人们认为硫燃烧时所形成的浓烟和强烈的气味能驱除魔鬼……”

听到这里,罗纬芝突然说:“若是我记得不错,东西方炼金术士都很倚重硫的,他们所炼的仙丹,很大一部分组成都是硫。不过,似乎毒性很大,在中国历史上,服食长生不死仙丹而死的皇帝超过了10人,东晋的哀帝是第一位。”

只要说到历史,就成了罗纬芝的长项,一反刚才的尾随其后,兴致勃勃。

李元说:“今天的人们把炼丹说得那么无聊,其实也不尽然。皇帝当时掌握着最大的资源,他们也并不个个都是弱智或一开始就走火入魔。最高统治者为什么把丹药看得那么金贵?主要是在服用的早期,丹丸是有效用的。根据化验,最主要的炼丹材料是丹砂。丹砂是什么呢?它的化学成分是硫化汞,在我国药用历史十分悠久。《神农本草经》将丹砂列为上品中的第一位,认为它可治百病、养精神、安魂魄,久服使人通神明,不衰老。”

罗纬芝说:“丹砂有此妙用,何不广泛应用?”

李元说:“你若生在1000年前,肯定是个偏听术士谗言的女道姑。”

罗纬芝说:“不一定是道人,也许是个早夭的皇帝。”

李元说:“实际上,丹砂那些令人神往的功效,都是来自硫。所谓长生不老的仙丹,因为其中含有硫,早期会给服用者一种生机勃勃充满能量的感觉,而汞和砷,毫无疑问是有剧毒的。限于当时的水平,不能分辨的这样清楚。术士和皇帝们,为了能够获取硫的超常能量,就把含硫的化合物,比如雄黄和丹砂,拿来使用。在摄入硫的过程中,也摄入了巨量的汞和砷。泥沙俱下,有很大的毒性,很容易因为有毒成分的积累而丧命。中毒常常发生,服丹人就一头倒下撒手人寰,那时就说此人是白日升天了。用这种方法摄取硫,肯定不是持久而安全的方式。”

罗纬芝吐吐舌头说:“幸好我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

李元说:“1789年,法国化学家拉瓦锡发表了近代第一张元素表,把硫列入表中,确定硫的不可分割性。植物从土壤中吸收硫酸根离子,大部分被还原成硫,进一步被同化为半胱氨酸,胱氨酸和甲硫氨酸等。硫也是硫辛酸、辅酶A、硫胺素焦磷酸、谷胱甘肽、生物素、腺苷酰硫酸和腺苷三磷酸等的组成。”

罗纬芝说:“乖乖,这个和火柴是近邻的家伙,还这么见缝插针处处留痕啊。”

李元不喜欢在严肃的科学论述着插科打诨,说:“人的肝脏、肾脏、心脏等的硫蛋白中,含硫量高达16.3%。在皮肤、骨骼、肌肉等结缔组织和毛发中,含量也可高达5%左右。总数约占人体重的0.25%。大约小4两吧。”

罗纬芝惊奇,说:“那我会不会一点就着了?口干舌燥的,肯定是和硫有关了。”

李元从衣兜里掏出一个橘子,说:“这是我临出来的时候,凌念楞塞给我的。娄子是他惹出来的,堵抢眼的是我,他这个粗心人,也想起用物质鼓励我了。”

一个看起来非常美丽的橘子,表皮金黄,毛孔细腻。

李元把橘子递给罗纬芝,说:“慰劳一下你这个病号。”

罗纬芝接过橘子,说:“现在是什么时候?初夏。这一定是去年的橘子。不喜欢什么时候都可以吃到任何水果的日子。苹果就只应该秋天和冬天吃,樱桃就只应该5月享用。像现在这样全年供应,会让人忘记时间,不懂得珍惜。”话虽这样说,心里还是欣喜。心生一计,说:“我要你喂我吃。”

李元说:“好啊。我本以为你不会这种小女生的把戏,不想也驾轻就熟。”

罗纬芝说:“我就是小女生吗!”

李元乖乖地把橘子拨开,就在手指头要触到橘子瓣的那一刹,他猛地停了手。说:“我不能喂你!”

罗纬芝大惑不解:“为什么呀?不行,偏要你喂!”

李元说:“只为我的手太脏了。你想啊,我从病人那儿出来,根本没来得及洗手,刚才又扒拉树叶扶着树干什么的,这手上不知沾了多少细菌。你现在抵抗力正弱,要是把脏东西染到橘子瓣上,不就害了你!”

罗纬芝想想也是,感动于他的细心,说:“不过我的手,也不干净。”

李元说:“橘子是可以不用手接触就吃到嘴里的少数水果之一。你快吃吧。”

罗纬芝把橘子一掰两瓣,递给李元说:“我本来也想喂给你吃,手也不干净,你就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吧。”

李元顺从地接过了半个显得大些的橘子,并没有马上吃。

罗纬芝却没管那么多,隔着金灿灿的橘子皮,把一颗橘子瓣送到了嘴中。“好吃吗?”李元眼巴巴地问罗纬芝。

罗纬芝费力地把橘子咽下喉咙,说:“这让我想起了一个成语——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李元低头看看自己手里的橘子,果然是瓣小肉瘦,形容枯槁,僵硬惨白。橘络倒很发达,如一团乱麻,裹着淡黄色的果肉。

罗纬芝说:“我从小就有个问题搞不清楚。那个卖‘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柑橘的人,是怎么把橘子整成了这副模样?故意的吗?还是用了一种特殊的技术,让橘子皮不脱水,但内里却干了?他这是图的什么呀?”

李元原本留着半个橘子不吃,是打算罗纬芝吃完了之后,自己再把这半个给她吃,现在注意力转到橘子的保鲜质量上面了。

他略一思索,说:“我能回答你这个从少年期就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了。”

罗纬芝说:“吹牛吧?你在化学上是把好手我相信,莫非在植物学上也是行家?”

李元说:“古时的人们不明白,那并不是卖橘子的人使了什么奸诈诡计,而是那橘子瓣天生就僵硬了,没有水分。”

罗纬芝说:“成了橘子僵尸?”

李元说:“原因其实很简单,就是橘子树缺了硫。植物缺了硫,会缺绿、矮小、果实皱缩无味,这种干柴般的橘子,就是标本。”

罗纬芝说:“千古奇冤得以昭雪,卖柑者要感谢你啊。”她突然想起什么,说:“那么我们平常多补些硫,是不是会让自己变得更好呢?”

李元说:“平衡最好。不过由于硫在植物中含量比较低,加工的过程中又特别容易被破坏,人整体上就处于缺硫的状态。古人发现了这一点,所以会在入夏之前,以饮雄黄酒这种方式集中补硫。虽说有砷的危害,但两害相权取其轻,硫对防止夏天的传染病有显著效果,也就一代代地服用下来。我们知道了砷有危害这个其一,停用了雄黄。但我们不知其二,没有想法子用别的替代方式补硫。所以,整个国民身体素质中,缺硫的比例相当大。怎么办呢?因为肉类中硫的含量高,机体就指令嘴巴拼命吃肉。这样,硫是得到了补充,但整个热量就太高了,就变的肥胖。可明知肥胖,但因为硫的缺乏,还是需要不断的吃肉……”

罗纬芝茅塞顿开,说:“原来元素这样精细。”

李元说:“对喽,元素和人一样,是有生命的。如果把锗比作回阳救逆大慈大悲的观世音,那么,硫,就是一头猪,一只羊,一道让人馋涎欲滴的荤菜。

罗纬芝甚为好笑,说:“那个像臭鸡蛋一样并且充满了火药味的硫磺,和红烧肘子涮羊肉是连襟吗?”

李元说:“你可不要看不起硫,如果没有硫,你的生命素质就会大打折扣,变成僵尸!”

两人嬉闹着,突然意识到陈园已经恢复了安静。罗纬芝说:“哎呦,时间不早了,咱们应该现身了。”

李元很想继续这种欢愉,说:“反正你回去救苏雅就是了,让他们再辛苦一会儿。”

罗纬芝说:“不成啊。他们已经放弃了在陈园内的寻找,肯定马上移师陈园以外。以外是哪儿?不就是我家和你的居所吗?那样就惊扰了咱们的亲人。所以,到此为止吧。”

李元一想也是,两人拍打着身上的草叶,走出树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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