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冠病毒 12

花冠病毒  作者:毕淑敏

罗纬芝好像是集中营中的犹太女,而他是纳粹军官 身体在诱惑下像充满了坑洞的粉色海绵,鲜艳欲滴


“我要到前线去了。”返回王府的园子吃了晚饭后,大家各自活动并整理资料,郝辙边走边对罗纬芝说。

罗纬芝一笑,摘下隔离头盔的感觉真好,起码彼此可以看得见笑容。她说:“关于这一点你今天说得够多了,风头也出足了。咱俩知根知底的,就不用一而再,再而三的表现了。”

郝辙说:“到我房间坐坐吧。给勇士送送行。”罗纬芝说:“你这话对别人说,人家特感动。对我,没效果。”她心想,自己现在何止相当于“A”区,若真的发了病,有可能以身殉职。其壮烈的程度,郝辙可比不上。

郝辙不由分说,轻拉着她就走。罗纬芝虽然甩开了郝辙的手,脚步还是随着郝辙,毕竟人家要上前线了。

进了郝辙的房间。虽说王府内的普通客房都是一样格局:一个单人沙发,一个双人沙发,茶几写字台什么的,但一个男人住了,就显出不一样的邋遢风格,还有显著的烟味。

郝辙说:“我来的时候,家乡的新茶刚刚下来,我带了一点入园。你是稀客,喝一点尝尝鲜吧。”说着,到卫生间拿来漱口的玻璃杯,说:“这茶汤碧绿清澈,一定要放在玻璃杯里,才能看出效果。我在家的时候,用的是法国弓箭的六棱钻石杯,晶莹剔透的。可惜这里条件差,只好用漱口杯代替了。不过你放心,绝对卫生。”

那茶沏出来果然漂亮,整个杯子好像放进了一块巨大的祖母绿,绿的令人心旌摇动。罗纬芝说:“好茶。抱歉我是过了上午就不敢喝茶,怕晚上睡不好觉。”

郝辙说:“我家乡这茶却与众不同,专门安神的。”说着,自己就一口气喝了半杯。

罗纬芝先是呷了一小口,果然味道带着微寒的凉气,让人十分惬意。遂慢慢饮着。

说了一些闲话之后,郝辙叹息道:“我就要走了,很可能一去不复返,你就没有一点恋恋不舍的心意吗?”

罗纬芝说:“悲壮的告别辞,到外面骗骗涉世未深的女学生挺动听的,别忘了,我是和你一个战壕的战友。战场上,婆婆妈妈的事都是画蛇添足。”

郝辙说:“顽冥不化。给你讲个故事吧。那一年,自卫反击战时候,有一个连长要上前线了,临走前说自己还没有碰过女人呢,挺遗憾的。房东的媳妇听到了,就以身相许。后来这个连长一时没能上得了战场,舆论就变了。有人说房东的媳妇是老牛吃嫩草,因为她比连长的岁数大多了。人们又说连长违背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第七条,调戏了妇女,要求处分他。上级下达了处分令后,这时又需要上前线了。连长奋勇求战,要求戴罪立功。当然那时候他已经不是连长了,变成了小兵。上头真就把最惨烈的任务交给了他,从前的连长后来的普通一兵,杀敌非常英勇,大败敌人后壮烈牺牲了,尸身埋在了烈士陵园。房东的媳妇就拼命打工,挣来的钱都买成好烟好酒,洒在土里,插在地上。后来连长的坟,成了陵园里最奢华的墓地。”

罗纬芝说:“挺好的一个故事,让你一讲,有点狎邪。不过,还是让我感动。”

郝辙说:“真的吗?光感动就完了?要有行动啊。”说着,坐在单人沙发上的身体,很自然地挪到罗纬芝坐着的双人沙发上。两个人并排而作,相互间的呼吸吹拂到对方。

罗纬芝跳起身,坐到了写字台边的转椅上。

郝辙说:“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罗纬芝说:“哈!太明白了。”

郝辙动情地说:“我喜欢你。这一次我出发,明天就走了。说不上山高水远,论距离,不过水平移动几公里。但你知道,很可能壮士一去不复还,这就是生离死别。”

罗纬芝撇嘴道:“别那么壮怀激烈故弄玄虚的。这我都知道,没什么了不起的。”

郝辙求贤若渴地说:“我们能在一起狂欢,度过这死亡的前夕吗?”

罗纬芝反驳:“凭什么你说这是死亡的前夕?也许我们都平安地穿越瘟疫。”

郝辙说:“我渴望能尽情地放松了一下,忘却这阴霾的压力。我看出来了,你也有这种渴望。孤男寡女的,为什么要压抑自己的本能?在这充满了封建气味的古老王府里,在死亡的翅膀之下,我们纵情欢娱,这本身就是藐视死亡的神话啊!”说着,他又从双人沙发上站起身来,拥住了罗纬芝的双肩。罗纬芝的耳廓正好贴在郝辙的胸膛处,听到了激烈如擂鼓般的心脏跳动,有力而规整。

一股原始的动力从罗纬芝腹部升起,牡丹花似的盛开,蔓延到指端,似乎要将她整个包绕起来,交给那颗蓬勃跳动的心。她是个30出头的成熟女子,汁液饱满还未苍老,青春仍在却已脱了幼稚,此刻正是清甜多汁吹弹得破的好时光。

她鬼使神差地站起身,躲到了床前。平展的大床上雪白的高支纱布单,四角都被紧紧塞压到床垫下,表面绷的像一张白面箩。

罗纬芝这一次的躲避,简直火上加油,成了一个暧昧邀约。郝辙本想一个箭步猛虎上前,突然镇定下来,一字一顿问:“我知道你没有结婚。那么请问,你是处女吗?”

罗纬芝瞬间清醒了一半,说:“你怎么还有心思问这个问题?”

郝辙不依不饶说:“我需要知道答案。”

罗纬芝悄然退了半步,浅笑道:“我并没有答应要和你做什么。”

郝辙正色道:“我是一个非常理性的人。在做什么事之前,我都希望自己明白将会发生什么,也希望别人明白。我不会强求,也不希望对方觉得这是受骗上当。”

罗纬芝轻浅一笑说:“挺有意思。我们要把这一切都事先讨论明白再开始操作吗?”

郝辙郑重其事道:“我这是为你着想。你知道,我们都是成年人了,每个人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罗纬芝拍手道:“好极了。我喜欢你这种在千钧一发时的理智。瘟疫让我们成熟。”

郝辙更正道:“在瘟疫之前,我也是这样开诚布公。所以,尽管我和很多女人有过亲密关系,但我从来没有给自己惹过麻烦,当然也没有给她们惹过麻烦。我的家庭依然很和睦,我是一个好父亲。一个好丈夫。”

罗纬芝从来没听过谁这样大言不惭地说到婚外情。甚至严格讲起来,这不是情,只是性。不过,她还是被郝辙所吸引,不仅仅是他的理论,还有他这个人。这真的很奇怪,明明自己根本不同意这观点,却飞蛾投火般地被吸引。这个人如此神采奕奕强词夺理,迸射出邪恶的光线。

罗纬芝有点恨自己,在这种时刻,这种地方,岂能游戏人生!有人在浴血奋战,有人却在这里情欲勃发。理智呼唤她站起身来扬长而去,但她的肉身却春心荡漾,流连忘返。身体在诱惑下像充满了坑洞的粉色海绵,吸收了情欲的红酒,鲜艳欲滴。

且看他还有什么惊人的表演吧。罗纬芝这样说服自己,找一个在是非之地久留的理由。

郝辙精于揣摩女子的心态,知道罗纬芝已经默许了一多半。不过,他一向勇猛中不乏谨慎,还要耐心把细节夯实。他现在反倒不慌不忙了,坐下来说:“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罗纬芝一时想不起问题是什么,愣怔了一下,说:“我们可能是天下最冷静的一对孤男寡女了。对不起,请重复你的问题。”

郝辙说:“我的问题就是——您是否处女?”

罗纬芝就算是再开放,这样的讨论仍然让她难以启齿。她尴尬地笑笑:“你有必要知道这个吗?”

郝辙说:“当然啦!对象不同,我的策略不同。”

罗纬芝说:“假如我——是呢?”

郝辙打量着她说:“那就需要我把话说在前头。第一次,没什么了不起的,我并没有这样的癖好,觉得处女就是资本。也请你不要觉得自己奇货可居。第1次和第100次没有很大的区别,我希望第1次的女子也放一颗平常心。不要觉得自己吃了亏,不要寻死觅活的,不要把终生的寄托都放在我身上。毕竟中国最后一个封建王朝已经灭亡了100多年,大家都是现代人了吗!”

罗纬芝啧啧称奇,心想欺男霸女也有逻辑。她说:“那么如果我——不是呢?”

郝辙说:“那就稍微简单一点。毕竟是过来人了,程序更清楚一些。你情我愿的事儿,你高兴,我也舒服。咱们谁都不亏欠谁。当然一夜夫妻百日恩,以后能互相帮助提携的时候,多个朋友多条路吗!如果从此不相见,也好说好散,让我们都记住这个春风迷醉的晚上。我就要上前线了,你也显得格外清丽动人……”

郝辙说着,在床边做了一个很绅士的邀请动作,请罗纬芝自投罗网。他喜欢这样,先用语言将女子挑拨动兴,在精神上彻底俘获,让她们死心塌地钦佩自己的才华,好奇自己与众不同的勾搭手段。两情相悦后,下面的过程就水到渠成,更流畅,更圆满,更情投意合高潮迭起。那种类乎强奸诱奸或是许以种种物质情感承诺的男女性关系,不仅掺杂了太多的功利成分,而且在性爱的欢愉程度上,也大打折扣。人吗,毕竟是高级动物,要在这种交往中,充分体现出与众不同的质地。时辰到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烈火干柴情欲喷薄,女子心甘情愿地投怀送抱,那才是最高质量的享受,岂是用各种条件买春能获得的极乐!只是依他过往的经验,这一条应对女大学生啊,女企业家女公务员什么的,成功率相当的高。不过眼前这个罗纬芝,姿色不错,学历甚好,毕竟见过很多世面,能不能安然入港,郝辙也没有太大的把握。他是一个喜欢挑战的人,加之王府咫尺之内,也没有更多的女性可供挑选。离家日久,需要宣泄。故此,不惜一而再,再而三挑拨试探罗纬芝。现在,眼看就水到渠成了。

罗纬芝知道各式各样恋爱和私通的故事,但像这样赤裸裸的预演过程,实在是第一次见识。她觉得自己分裂成两部分。作为待嫁女子,她不喜欢这种将人诱骗上床还要强词夺理的霸权逻辑。作为一种人性的私密,她从来未见过这样的雄辩和强势。曼妙生机蠢蠢欲动,不由得很想跟着他一步步坠滑下去。

郝辙咄咄逼人地说:“您是还是不是?”

血液激射周身。罗纬芝只有老实承认:“不是。”她有点自惭,毛茸茸的初吻和处女之身,都献给了初恋男友。她以为郝辙会失望,期待自己冰清玉洁闪亮出现。

没想到郝辙明显地长出了一口气,说:“这样最好。”

罗纬芝不解说:“好在哪里?”

郝辙狎笑道:“你知道开荒是费力气的,我也不想当你的教练。那咱们就开始吧。”

在不可一世高屋建瓴的指示之下,罗纬芝丧失了招架之功。他并没有问你愿意不愿意,跳过这一步,他直接下了命令。罗纬芝好像中了蛊,双眼迷离,下意识地问:“要我做什么?”

郝辙打趣道:“傻姑娘,这还要我教你啊?自己把衣服脱掉。”

罗纬芝小女儿心态大发作,撒娇道:“不吗!我要你关灯。”

郝辙毫无商榷地说:“不能关灯。”

罗纬芝又不明白了,懵懂问道:“为什么不能关灯呢?”欲望像墓地磷火,渐飘渐远。

郝辙说:“时间太早。我平日里的熄灯时间是晚上12时左右。我们虽然入住时间不长,但基本的生活作息时间,王府的工作人员已经掌握。刚才一定有人看到你进了我的房屋,现在突然反常地灭了灯,你很难保证没有人会好奇。也许认为是灯坏了,要来修理。总之,这个时间,我的房屋不能熄灯。尽管有人看到了,也没什么了不起,两厢情愿。但我觉得能简单就简单些,不要给别人添麻烦。你看呢?”

话说到这个份上,罗纬芝只有点头。

郝辙又说:“第二,我喜欢在明亮的地方做爱。看得见女人的身体,看得见女人的表情,看得见交合的躯体,那是一种奇特的生物,四手四脚两个头,是色香味的全面享受啊。黑灯瞎火,那是偷情的人干的事儿,太不磊落,我不喜欢。”

如果说什么叫厚颜无耻,罗纬芝算是见识到了。可要命的就是,她对这个男人充满了蠢蠢欲动的热情,不知道他还有多少与众不同的歪理邪说,要一一铺陈。

如果有什么人现在走进来,他看到的是两个衣冠楚楚的女子和男子,正襟危坐地讨论着一件事儿。断乎猜不到他们的情色话题,以为关乎国家或是历史的庄严。

“把衣服脱掉。”郝辙简洁地命令道。他身上充满了某种能源,散发出逼人的光和热,神情不容一丝抗拒,好像罗纬芝是集中营中的犹太女,而他是纳粹军官。

罗纬芝的自尊心终于受到了挑战,她坚持说:“我要你给我脱。”

郝辙振振有词道:“我不喜欢别人脱我的衣服,将心比心,我也不喜欢在这个问题上帮助别人。衣服是自己穿上去的,当然应该自己脱下来。我喜欢自由,喜欢没有任何强人所难的开始。”他说的是心里话,同时也是长久以来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的杀手锏。他从不用强,凡与交合之女,都是自己脱的衣服,这样就让他从理论到实践,都立于了不败之地。越是有身份有教养的女子,他越要指令她们在明亮的光线下,一件件自己扒光衣服,看着她们美丽的身体一寸寸像热腾腾的熟鸡蛋一样完美地暴露出来。这个过程就像对方是高级餐厅里的仆人,亲自把美味佳肴毕恭毕敬地端上来,自己安然享受口舌生津的大幕就此渐次展开。

罗纬芝像着了魔,开始脱衣服了。一件又一件,她脱得很仔细,像第二天早上要上学的小学生,把校服整整齐齐地叠起来。当她只剩贴身的内衣裤马上就要一丝不挂地站在地当央之时,她突然怪叫了一声,蹲在了地上,一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郝辙原以为这是罗纬芝独出心裁增添情绪的小把戏,不料罗纬芝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心,神色陡然大变。片刻之后,罗纬芝艰难立起身,用纸巾擦了擦手,把那块纸巾放进了随身小包。然后把刚才叠得规规整整的衣服,一件件穿在身上,很快完璧归赵齐齐整整站在了郝辙面前。

见多识广的郝辙,第一次碰到了这样不可思议的女子。勃发的情欲被这一兜头冷水泼下来,恼怒袭上心来。“你这是什么意思?”他愤然质问。

罗纬芝已经恢复了清醒的神志,说:“我不干了。你说一千道一万,不就是想不负任何责任地满足自己的欲望吗?我不愿意干这件事。就这么简单。”她的拒绝,谈不上声色俱厉,但其中温和而坚定的语气,就像贴身的钢铁防线。

郝辙明白这一回是撞上南墙了,但他还不死心,说:“不愿意就算了。那咱们还可以好好聊聊天。毕竟,这么好的夜晚,不该虚度啊!”

罗纬芝走到门前,说:“对不起。我走了。这个世界,并不是那样美好。”说罢,扬长而去。

郝辙怔怔。茶几上的残杯,好似一只绿色的怪眼,幽幽地看着他。这茶并不是普通的茶叶,在家乡那里,人人都知道它可催情。逢到歌会的日子,男男女女的荷包里,都要装上这种叶子,歌舞的时候,就要嚼在嘴里。一是不觉累,一边唱一边跳,可达通宵。嚼了一片又一片,到了半夜时分,对上眼的男子女子,就成双成对到树林里共度良宵了。他从那个偏远的小山村走出来,一路血战,在圈子里混出了名声,如今也进入了上流社会,不容易啊。他觉得父母当初在林子里孕育了自己的生命,一定是得老树之魂魄,天地之精华。所以,无论他走到哪里,都会身带这种家乡的大叶绿茶。有的时候,妻子不在身边,也没有相宜的女伴,他也会给自己沏一杯碧绿茶汤。情欲汹涌而起的时候,全身燥热,最后只得手动宣泄压抑。他喜欢这种激情澎湃的感觉,让他清晰地体验到自己身心的能量。

在自己如簧的巧舌和家乡大叶绿茶的催动下,只要是心仪的女人,基本是都可收入麾下。今天这是怎么啦?这罗纬芝难道是个石女不成?刚开始挺有戏的啊,怎么突然间情况逆转? 郝辙百思不得其解,心想也许是罗纬芝呷得茶太少,她平日总是吃安眠药,一定有抵抗力。以后碰上这样的女人,浓度要下的大一些。郝辙是个善于总结经验的人,无论大事小情,总要想个明白。不过,撩拨而起的情欲让他不得安生,困兽犹斗。看到了那由于浸泡过久,颜色已变作浓绿的家乡茶,愤然把玻璃杯摔倒了地上。怦然一声,静夜里分外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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