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初恋

花的圆舞曲  作者:川端康成

佐山提醒妻子时枝,别再让雪子下厨房干活,免得她举行婚礼的时候,擦白粉不均匀不好看。

时枝是个女人,这种事她本应关心到。何况雪子是佐山从前的情人的女儿。从这层关系上说,佐山觉得很难开口和时枝谈这个问题。

然而,时枝并没有露出不愉快的神色,她点头答道:

“那是当然的啊。”

“至少要让雪子去两次美容院,好熟悉熟悉化妆,不然,忽然浓妆艳抹,也许还不习惯呢。”

于是,时枝招呼雪子:“雪子,你不要再做饭洗衣了。他说了,在举行婚礼的大喜日子里,把手弄脏了,多不像样呀!杂志上也是常常这样讲的……睡前涂上油质雪花膏,戴着手套,然后再睡才好呢。”

“是。”

擦着手从厨房里走出来的雪子,微屈着双膝,跪坐在门框边上侧耳恭听,但还不至于脸红。她依然低着头,站起来向厨房那边走去。

这是前天傍晚的事——今天,雪子还是下厨房干活。

佐山思忖道:照这样下去,恐怕举行婚礼那天,她连早饭都要做好才离开家呢。

他看了看雪子,只见她微微地伸出舌头,尝了尝舀到小碟里的汤,高兴地眯起眼睛。

佐山被她吸引住,走了过去。

“真是个可爱的新娘子呀!”他轻轻地抚摸她的肩膀,说,“你边做菜边想什么呢?”

“边做菜边……”雪子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结结巴巴地说。

雪子喜欢烹调,她上女中三年级就当了时枝的帮手,去年中学毕业以后,时枝似乎全放手让她干了。

“雪子,你尝尝这味道。”

如今,时枝连调味也都让雪子来了。

最近,行将打发雪子出嫁的时候,佐山忽然想到雪子烹调的味道,简直同时枝烹调的一模一样。

即使是母女或姐妹,也不见得能调得一样。佐山想起老家有两个姐姐,她们出嫁前,家里让她们学烹调,二姐无论怎样做,总是淡而无味,常招人揶揄。

佐山偶尔回到老家,虽说能吃上老母亲亲手做的饭菜,颇感亲切,可是不合口味,真没法子。可见现在佐山家给菜肴调味的本领,大概是时枝从娘家学过来的。雪子十六岁上被佐山家收养,她全部接受了时枝传授的调味法,然后又带着这门手艺出嫁。要说奇怪,倒也奇怪——类似这种事,肯定还会有许许多多。

雪子的烹调,不知合不合她的对象若杉的口味。

佐山不觉可怜起雪子来。

佐山进入饭厅,望了望布谷鸟钟,高声喊道:“喂,快点给我开饭,我要赶乘一点三分去大垣那趟车哪!”

“来啦。”

雪子赶忙端上饭菜,喊了声正在后院敲木炭的女佣。

雪子也一起就座,侍候着佐山和时枝用膳。

佐山看了看雪子的手。虽然干了厨房的活计,但她的手还不怎么粗糙。她的皮肤洁白,可能是个原因,不管怎么说,她正是芳龄十九的年轻姑娘。那柔嫩而又丰满的粉颈,仿佛漾出一股温馨,迎面扑来。

佐山忽然笑了笑。

时枝抬起头问道:“你笑什么?”

“唔,雪子戴着戒指哪。”

“哟,瞧你说的,那是订婚戒指嘛。我说是人家送的,才让她戴上。有什么可笑的呢?”

雪子臊得满脸通红,把戒指脱了下来,慌慌张张地把它藏到坐垫底下。

“对不起,请原谅。本来是没有什么可笑的,可是不知为什么,我有一种毛病,莫名其妙地就想笑起来……在寂寞的时候,我有时也忍不住要独自发笑。”

佐山像是为自己分辩。话音刚落,雪子显得更加拘谨,羞得无地自容了。

佐山为什么发笑,连他自己也不晓得。雪子那股子羞涩劲儿也异乎寻常。

佐山换上了旅行穿的西装,用过餐后,立即出门去了。雪子提着皮包,先绕到了大门口。

“行了。”

佐山说着,伸过手去。雪子忧伤地抬头望着佐山的脸,摇了摇头说:“我送您到汽车站。”

佐山心想:她大概是有什么话要说吧?

佐山这次到热海,是为了给雪子和若杉的新婚旅行预订旅馆。

佐山有意放慢脚步,可雪子什么话也没说。

“住什么样的旅馆好呢?”

这样的话,已经不知问了多少遍,佐山还在问。

“地点嘛,叔叔您觉得好就行了。”

公共汽车到站以前,雪子一直默默地伫立在那里。

佐山乘上了汽车,她还目送了好大一会儿。随后,她将信投入路边的邮筒里。她并不是轻快地投进去的,仿佛有点踌躇,但动作是沉静的。

佐山从车窗回头望去,看到站在邮筒前的雪子上半截身子的背影,觉得或许还是等到她二十二三岁后再让她结婚才好。

刚才那封信,好像贴了两张四分邮票。究竟是寄到哪里的呢?

诚如时枝所说的,订新婚旅行的旅馆这种事,只需挂个电话,或去张明信片预订就可以了。可是佐山却借口顺便去酝酿剧本的构思,特地跑了一趟。

雪子自懂事的时候起,就受到继父和贫困的折磨。她被佐山家收养之后,虽说生活安定下来了,可终究是寄人篱下。若这是亲戚家又作别论。但是,这种状况却是由一段奇妙的因缘造成的。也许这就像坐牢的心情一样。

由于结婚,她仿佛才第一次有了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家庭。

佐山的用意,就是要让他们在举行婚礼的第二天早晨,能在解放和独立的强烈感受中醒过来。因此,最好找一家景致优美的旅馆,要使人感到好像在阴霾的天空刚刚放晴之后,从洞穴奔向宽广的原野一样舒畅。

热海饭店等处,朝南可以眺望大海和海角,固然很讲究,但腼腆而纯真的新娘子雪子对饭店的布局,以及可能碰上许多新婚夫妇,或许会感到胆怯。话虽如此,最近兴建的旅馆的新式会客厢房,也未免太不够含蓄了。

最后,佐山选定了一间古雅的别墅式厢房。这些厢房错落有致地分散在布满树丛和小丘的宽阔的庭院里。那里的瀑布和水池布局自然,是个恬静的地方。就像自家的独院一样安宁。还设有浴室。又是在傍山的市郊,地点非常合适。

佐山从庭院眺望这间厢房,虽然觉得它有点阴暗,但马上定了下来,然后回到旅馆自己的房间里。

他本来希望在这里悠闲地度过两天,所以连一本书也没有带来,可是一连坐上两个钟头,闲得无聊,又觉得手头没本书太难受了。

“真没想到竟是这个样子。”他独自嘟囔了一句。

他仿佛忽然感到自己的思索和想象的源泉已经干涸,不觉怜惜起自己来了。

自己究竟被什么东西驱使,这样忙忙碌碌地打发日子呢?

电影制片厂的工作,也并不是那么忙碌。四十刚出头,但作为电影剧作家的佐山已是个隐退的人了。他无须每天上班。他之所以能将一些索然乏味的小说改编成电影之类的事,推给晚辈去干,而同长期以来情投意合的导演配合,写出一些称心如意的作品,看来是靠多年积累的经验,也是靠自己确立的地位。

然而反复考虑,又觉得那是由于自己已不是在职的电影剧作家,已经成了一个对电影制片厂不大有用的人了。

虽然佐山了解电影界红人的激烈变迁,但事到临头,自己就狼狈不堪,好像著名的女明星迎来了不得不演老旦的年龄一样。近来佐山也很不平静。

佐山犹豫着,自己是作为电影剧作家重整旗鼓,还是辞掉制片厂的工作,去搞自己的本行——剧本创作好呢?

某大剧场委托佐山写一个脚本,赶在明年二月演出。佐山已经多年没搞戏剧工作了,所以认为这倒是改变职业的好机会。他打算在温泉旅馆里安安静静地构思。

可是,根据以往自己一蹴而就的脚本拍摄出来的那些电影场面,总是不时断断续续地在脑际浮现,佐山感到苦恼不已。这些在脑际浮现的场面中,出现了若干已不知下落的女演员的形象,她们简直就像过去的幽灵似的。

他竭力将这些片断的思绪连接起来,然而还是形成了电影的老一套情节,总写不出自己的独特风格。由于这个缘故,现在他更加悔恨自己过去虚度了年华。

不过,一旦抛开电影制片厂专职剧作家的思维方式,独自坐下来的时候,他又感到空虚无聊,日子实在难熬啊!

“最后还得叫老婆来喽!”

佐山笑了笑,慢腾腾地刮起胡子来。

时枝比佐山小十一岁,但在小家庭里,她安分守己,沉静稳重。她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孩子们身上,大概是忘却了自己还年轻吧。佐山认为她这样做是天经地义的。像自己那样,由于职业上的需要,将来在某些地方必须和孩子后生拼年轻,也许这种人迟早会受到老天爷的惩罚。

佐山想起雪子的母亲民子那副疲惫不堪的容貌。她才三十二三岁,可全身关节竟松弛得像散了似的。

阔别十余年,他又同从前的情人会面了。那时候,民子就像发自内心那样,确信不疑地说:“您真获得成功,我也为您高兴啊!”

她直言不讳,佐山也不否认。

民子又说:“我很欣赏您的创作,还常常带着孩子去看呢。”

佐山感到意外,特别是对“创作”二字,更觉得难为情了。那电影是根据小说家的原作改编,再经过导演加工拍成的,究竟有多少成分是电影剧作家的“创作”呢?就说改编吧,也是出自各方面的委托,并非由他本人自由选择的。现在她却说成仿佛是佐山个人的“创作”,听起来反而有点挖苦的味道。

但是,这里又不是电影剧作家倾诉不平的场合,所以佐山转换了话题,打听起民子的孩子的事——这个孩子就是这回行将出嫁的雪子。

……那是六年前的往事,妻子时枝带着孩子买东西刚回到家里,看到有个女人紧紧贴在门扉上,像是窥视家中的样子。

时枝想绕到厨房门口。那个女人一看见时枝,就像偷吃的小猫,一溜烟逃跑了。可是,没等跑到大街,差点儿栽倒在某家的板墙根下,她就势蹲在那里。

时枝有点害怕,告诉了佐山。

“我说,你能不能去看一下呢?”

佐山以为是电影制片厂的女同事,于是站起身来,走出去一看,不见任何人影,便问时枝那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装扮也不算特别,看来像个病人。”

“病人?……”

说话间,门口传来了女人的声音。

时枝往佐山那边瞥了一眼,然后出去应付。她折回来的时候,脸色都变了。

“你听我说,是民子呀!”

“民子?”佐山霍地站起身子。

时枝当即要镇住他似的问道:“你要去见她吗?”

佐山被时枝气势汹汹的样子吓住了。

“嗯?为什么……”

“真没志气!”

佐山莞尔一笑,刚要向门口走去,时枝就高声呼喊两个孩子,然后从后门出去了。

佐山惊愕不已。他虽然觉得对不起时枝,可心里也着实气愤。

摒弃了自己的情人忽然找上门来,自己却老老实实地出门相迎,这件事确实窝囊。这对现在的妻子来说,恐怕是一种难以忍受的侮辱。

但是,她来干什么呢?多半是来借钱的吧?佐山也只想到这一层,他无论如何也唤不起对这位昔日情人的感情。

佐山揣摩,在门口的民子大概也听见时枝的吵闹声了吧?这是多么难堪啊!还不如说,他是想替妻子敷衍一下。

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把民子让到书斋里。

“尊夫人一定以为我是个厚颜无耻的女人吧?”民子再三地说,“如果我在那里不被尊夫人发现的话,我想今天也会像往常那样折回去。最近我三番两次来到您家门口,可又觉得太难为情,所以没好意思进来。”

民子自卑得可怜。可是,她又很思念佐山。不仅在口头上,而且在态度上也确实令人感到是在思念。佐山甚至觉得自己好像对民子干了坏事,偏偏又这样恬不知耻。

佐山问她如何生活。民子一五一十地细说了她头一个男人得了肺病,回到男方的老家,侍候了病人四年,男人死后,带着一个女儿改嫁给现在的丈夫根岸,已经过了五个年头,等等。她的口吻,宛如对十分体谅自己的亲人倾诉衷肠。

“日子难熬啊!遭到报应了……那时候,谁叫自己抛弃了自己的幸福呢,现在后悔莫及,也就死心了。在痛苦的时候,我就想起佐山先生您,越想越悲伤。真是自作自受啊!”

她是说,自己摒弃了佐山,遭到了报应。假如当年同佐山结婚,也许会是幸福的。

听说根岸是从朝鲜漂泊回来的矿山工程师,回到国内以后,也没去掉那份冒险心,即使运气好,在矿山找到一个职位,但他的野心很快暴露,被赶走了。许多时候不知道他在哪里。民子追到各个矿山四处寻找。偶尔在东京刚刚安顿下来,他就打发民子到酒店之类的地方去干活,积蓄到一点零用钱,又远走高飞了。

民子长年受煎熬,积劳成疾,甚至连医生都感到吃惊,她怎么还能经常起来干活。她心脏病和肾病都非常严重。刚才她被时枝发现时,本想溜走,可没想到眼前一片漆黑,昏沉沉地栽倒在地。她经常晕倒,说不定哪一天就会这样送了命。

民子脸无血色,手脚青黑,骨瘦如柴。头发也稀稀落落了。

民子说,这次才最后下定决心同根岸分手。

接着,她开口提出借五百元,开间小茶馆,同女儿两人糊口度日。

五百元是开不了像样的铺子的。她在这种如同流行病一样蔓延开来的买卖中,能很好地站住脚吗?这对于拖着一副病体的民子来说,恐怕是难以办到的吧。

但是,民子说:“有个人决定回老家,他在附近有间好铺子,说如果我有意买下,可以用特别便宜的价钱转让给我。由于是连商品带店铺一起出售,从明天起就可以开始营业。我女儿也憎恨现在这个父亲,因此也乐意开间店铺。”

“她多大了?”

“快十三岁了,学校马上就放假了,可以在店里帮帮忙。”

于是民子兴致勃勃地描绘了一番店铺的模样和地点。

可是,佐山说没有五百块钱,拒绝了。他手头虽然没有闲款,不过若是肯筹措,也并不是筹措不到。

民子认为佐山已经“功成名就”,说没钱似乎是无法相信的。然而,开头就碰了一鼻子灰,她也许后悔不该前来借钱,说了声真没脸见人,显出一副筋疲力尽的神色,颓丧地失声痛哭起来。

两人没发生肉体关系,求借的事就更加不可能了。

佐山又问起她孩子的事。他想:至少在这个孩子身上,可以看到自己从前的情人的风采吧。

“她像你吗?”

“不,不太像。大眼睛,大家都说她很可爱。今天我要是带她来就好了。”

“是啊。”

“雪子看过佐山先生的电影,还常听到我念叨您,所以也很了解佐山先生。”

佐山哭丧着脸。

时枝还没回来,可她是带着孩子出去的,佐山也就放心了。

民子一边哭泣,一边絮絮叨叨地诉说起如今生活艰难,她多么怀念过去,忽然感慨万千地说:“佐山先生,您真厚道啊……”

佐山不解其意。民子这次来是打算同根岸分手,开间茶馆,受佐山的照顾,还是仅仅因为依恋他的人品呢?

民子只待了约莫两个钟头光景。

直到天擦黑,时枝才回家来。一看见佐山的样子,她心头的不安似乎也就消失了,对民子的事好像也不那么反感了。佐山跟她说,民子归根结底是来借钱的,还告诉了她民子的身世。

“可是,她怎么好意思上这儿来借钱呢?那么,你打算借给她吗?”

“没钱,爱莫能助啊——你刚才上哪儿去了?”

“带孩子上公园玩去了。”

佐山让雪子去新婚旅行,还让他们投宿热海温泉旅馆。

“佐山先生,您真厚道啊……”

佐山想起雪子母亲的话。这句话听起来像是揶揄他,也像是倾诉民子结交男人时运不济的事。

协助办理民子的丧事和张罗雪子出嫁这些事,肯定也都是出于佐山为人诚实,以及时枝的善良和感情脆弱。

……民子来过以后约莫过了两个月,一天傍晚,佐山刚从电影制片厂回来,时枝就说:“今天民子又来了,还带着孩子……”

“什么,带着孩子?什么样的孩子?”

“是个好孩子,挺可爱的孩子。比她母亲长得标致。假若是你的孩子,就有意思啦。”

时枝近乎开玩笑地说,样子显得十分平静,这倒使佐山有点意外。

“那么,请她进屋了吗?”

“请了,而且天南海北地扯了许多,一直谈到刚才。听起来她是个非常可怜的人,很健谈呢。”

时枝对民子已经没有什么反感,好像还同情她呢。而且对自己同情她,似乎感到满意。

就算民子早已失去了威胁家庭安宁的魅力,可是时枝和民子这两个女人竟能像知心朋友,彼此推心置腹地畅谈,倒是出乎佐山的意料之外。

现在,时枝带着比佐山更了解民子身世的神情说:“她说她和那个姓根岸的矿山工程师离婚了。”

“离婚了?她是不是在经营茶馆呢?”

“好像没有。”

时枝说,民子甚至考虑到孩子的前途问题,真是个倔强的女人啊。

打那以后,民子再也没有来过。但是,约莫过了半年光景,佐山偶然在银座遇见了她。

民子仍然依恋地跟着佐山走。

佐山告诉她,时枝夸奖了她的孩子,这时民子蓦地报以开朗的微笑,希望佐山无论如何去看看雪子,说罢自己就要去找出租车。

现在马上就去吗?佐山有点不大乐意,仿佛是被拖着去的样子。

民子却说:“就一个人,不要有什么顾虑呀!”

在麻布十号背巷的家里,身穿水手服的雪子正伏在简陋的桌子前学习。她大概是在女子学校走读吧。

民子叫雪子问叔叔好。雪子站起来,向佐山婀娜多姿地鞠了一躬,随后默默地低下头来。从她的举止可以看出,无须母亲介绍,她似乎早已认识佐山了。

“别客气了,你学习吧。”

佐山说罢,雪子嫣然一笑,点了点头。但是,她依旧坐在佐山跟前。

这个家几乎没有什么家具陈设,但拾掇得整整齐齐,给人一种冷清之感。佐山心想,是不是有什么男人照拂她们,才搬到这里来呢?看上去民子的身体好些了。

“那时候,我还真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简直是不知天高地厚……后来渐渐明白过来,内心总觉得对不起您,真没想到您这样来见我。”

民子又谈起往事。她当着女儿的面说这些话,佐山觉得有点难为情。

民子瞥了雪子一眼。

“没关系的,这孩子全都知道了……她还问,我们接受您夫人的照料,合适吗?”

雪子究竟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来倾听母亲初恋的故事呢?

“雪子是个无依无靠的孩子,我倘若有个三长两短,您能不能照料她呢?佐山先生的事,我是经常跟她谈到的。”

民子的话听上去让人觉得有点奇怪。

佐山认为民子的话出自对自己诚挚的信赖,但他又瞎猜,民子也许早就有意让自己帮她开茶馆了。一想到这里,就觉得民子的话听起来可能还包含请求自己怜爱雪子的意思。民子除了两次结婚以外,恐怕还另有男人,说不定也做过别人的小老婆。像民子这样的女人,为了抚养这个衣食无着的女儿,过那样的生活也是迫不得已的啊。

不管怎么说,佐山已是个中年男子,已不是充满青春活力的纯洁的人了。

佐山从几个女人那里得到了教训:没有发生肉体关系的男女关系,简直类似儿戏。

民子当然也是其中最早的一个。

民子同佐山订婚的时候,正像她所说的,还是个孩子,无疑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可是,她为什么要仓促地跟别的男人结婚呢?这对年轻的佐山来说,无论如何也是不能理解的。佐山最后把原因归结为他没有夺走民子的身子。虽然事情是平凡的,然而这对当时的佐山来说,却是非常痛苦的。

佐山看得像珍珠一般宝贵的东西,竟被旁的男人用泥脚践踏了。他只好眼巴巴地看着这个姑娘的肉体糊里糊涂地遭到摧残。

民子跟了别的男人以后,佐山还找过她,可是她却耸起肩膀说:“我已经完了,成了这个样子。”

“你也没怎么变嘛。你不是好好的吗?”

佐山当真是这样想的。然而民子不高兴地站了起来,要把佐山扫地出门似的,吧嗒吧嗒地打扫起房间来。

佐山事后悔恨,当时硬把她拽回来就好了。这根本不是谁更爱民子,或是谁能使民子更幸福的问题。是粗暴的一方获得了胜利。

佐山被民子摒弃之后,觉得这是自己的过错,并没有怪罪女方……民子是替代女演员,在佐山同朋友创办的戏剧研究会举办学生演出的时候来帮忙的。在这期间,佐山向她求婚,民子不假思索地答应了。佐山毕业后就进入电影制片厂。他对电影艺术要比对戏剧抱有更多的理想和热情,并且想把它倾注在情人民子身上,使它开花结果。于是,他把民子送进了电影制片厂。他觉得,民子是花了心血培养出来的,假使现在结婚,她的才能就得不到充分发挥。再加上把她完全占为己有,装模作样地托别人去办她的事,在年轻的他来说,是不好意思的,至少要等她担任一个好角色再说。所以这种愉快的梦一般的婚约就这样维持下来了。不料,那一文不值的新闻记者竟常来制片厂找民子,花言巧语诓骗她,说给她宣传什么的,然后把她带走了。

从此民子生下了雪子,回到农村,据说她男人故去以前,她一直护理着他。

在失去民子以后的一段时间里,佐山每逢乘电车,手偶尔触到与民子同龄的十七八岁姑娘的和服时,他就难过得几乎哭出声来。

他还曾想过,自己不在家的时候,说不定民子会回到自己的住所,所以外出总放不下心。

就这样过了十几年,今天民子又出现在佐山的眼前,不过,他再也提不起兴趣去欣赏这个已经失去了一切的沉渣一般的女人了。

倘使民子讲的是真实情况,她经常思念佐山,依恋佐山,感到内疚,甚至对女儿雪子也谈到佐山的情况,那么,背弃爱情的究竟又是谁呢?

民子落魄潦倒,佐山却像民子所说的“功成名就”,那么,难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民子不论在悲戚还是痛苦的时候,势必想到当年如果自己同佐山结婚,一定会是幸福的。她追求佐山的幻影,无疑是为了凭借它来安慰自身的不幸。

退一步说,纵令民子还有自己的打算,但如今仍维持着爱情的,不正是民子吗!佐山对民子没有熄灭对自己纯真的爱,感到迷惑不解。

他几乎忘却自己播下的爱情种子,终归结出了果实。该如何去摘取这个干瘪而又酸涩的果实呢?

佐山痛切地感到,比这更重要的是自己头一个搅乱了民子的一生,使她蒙受不幸。佐山爱过民子,后来遭到民子的摒弃,他悲伤过,而后又忘却了。难道佐山受到过什么损害吗?

……佐山慌里慌张地走出了民子的家。民子带着雪子出来相送。这是一条坡道。雪子离开了他们俩,在一侧的水沟边缘上走着。“雪子。”

虽然民子呼喊她,可雪子还是沿着水沟的边缘走去。

母民子病逝 雪子

翌年四月,发来了这样一封电报。

“雪子……发报人是雪子呀。那孩子孤苦伶仃的,不知有多大困难。你能去看她一趟吗?”时枝说。

不知为什么,对佐山来说,“雪子”二字的声响,悲悲切切地渗透他的心房。

他只去过一次民子在麻布的家,从那次以后,对方就音信全无了。可是,雪子不知出于什么打算,竟自己署名通报母亲的噩耗。

“不知什么时候举行葬礼,不过在葬礼前去,恐怕多少得准备一点钱吧。”

“那样的事……你何必连那样的事都……”时枝刚要流露没有这种义务的神色,却又一笑掩饰过去,说道,“没法子啊,这算是最后一次尽义务了吧。真是奇怪的灾难啊!”

时枝还为佐山准备了丧服。

民子家里人来人往,都像是邻居,自然不认识佐山这个人。

“雪子,雪子。”佐山喊道。

雪子跑了出来。是个活泼的少女,看不出她是刚死了母亲。

她一见佐山,吃了一惊,顿时显出一副无法形容的纯真而又高兴的神色,脸颊也绯红了。

啊,来对了!佐山心头涌上一股暖流。

佐山默默地走到灵前,雪子随后跟着。

佐山焚烧了香火。

雪子坐在民子遗体的头边,略弯下腰,喊了声“妈妈”,就摘去了死者脸上的白布。

特别触动佐山心弦的,与其说是民子的故去,不如说是雪子告诉她的母亲“佐山先生来了”,然后又让佐山看民子的脸。

佐山呆望着民子像白蜡般的安详的脸。

“一副多么安详的脸啊!”

雪子点点头。

“母亲她……”

“母亲她?……”

“她说向佐山先生问好。”

说着,雪子忽然两手掩面,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所以,你给我拍电报?”

“嗯。”

“你的通知很及时,谢谢你。”佐山说着,把手搭在雪子的肩上,“雪子,你别哭了。你一哭,大伙儿心里就难过。”

雪子乖乖地连连点头,揩干了眼泪。

佐山用白布盖上了民子的脸。

电灯亮了。

佐山不好马上回去,可是待下去又觉得怪不合适,他打定主意,好歹看看情况再说,所以躲在一个角落里。雪子急急忙忙地一会儿给他送坐垫,一会儿给他端茶、送烟灰缸,忙得不可开交,实在令人怜爱。她旁若无人似的只顾侍候佐山一个人。佐山担心她过分热情,尽管她是个少女,可在别人眼里又会怎样看待呢?所以,他把雪子叫到外面去。

但是,雪子沉浸在悲伤的情绪中,她这样做是近乎无意识的,佐山又怎么好开口对她说,你不要只照顾我一个人?

“谁来帮忙料理丧事?”

“我把他叫来好不好?”

“不用了……通宵守灵,准备好夜宵了吗?”

“不知道。”

“那么,不预先订好可不行啊。附近有寿司铺吧?”

“有。”

“一块儿去吧!”

走下昏暗的坡道,佐山变得悲伤起来。

“哟,樱花开了。”

“樱花?”

“喏,在那边。”

雪子指了指大宅院的墙头。

佐山拿出钱来,可是雪子挺害怕似的,不敢接受。

“小雪,身上也带点钱,也许会用得着啊!”

佐山说着,刚要把钱揣在她的怀里,雪子闪开身子,钞票散落在马路上。

佐山刚要去捡,雪子明确地说:“我来捡!”

然后她蹲在那里,忽然放声痛哭起来。

后来她站起身,一边走一边还在抽泣。

“回到家里可不能再哭了。”

在这期间,大伙儿大概都商量好了,应该尊重佐山,依靠佐山,所以他们两人回来以后,邻居们事事都同他商量。

民子的老父已从乡下出来,可他是个贫苦农民,似乎摸不着门儿,什么都不敢做主。

有佐山在场,邻居们大概觉得有点局促,再三劝他先去睡觉。他们说:“小雪,近日来你也够累的了,今晚上就休息吧!好好睡一觉,不然明天够呛。来,来,隔壁的二楼备好了床铺,带叔叔去吧。”

雪子站在佐山身旁等着,佐山也就到隔壁的二楼去了。

六叠大的房间里,铺上了三副被褥。紧里头的一张铺上,睡着一个女人,不知是谁,所以佐山就睡在靠壁龛的那张铺上。

雪子躺在当中的铺上,辗转不能成眠。

“睡不着吗?”

佐山刚一搭话,雪子又失声哭了。

佐山从远处伸手抱过雪子的脖颈。雪子握住佐山的手,捂到自己的脸上。

佐山的掌心被雪子的热泪濡湿的时候,无疑已经感到民子在表达她那悲哀的爱。

“你睡不着吗?”

“嗯。”

“大概是太伤心了吧?”

雪子摇摇头,说:“这床被子有一股怪味儿,实在难闻……”

“哦?”

佐山挨近一闻,果然是一股男人浓烈的体臭味。他这才感到雪子已经是个女人了。

“我给你换换。这大概是哪个男人的被子吧。”

第二天早晨,雪子在火葬场用佐山交给她的钱支付了丧葬费用。

雪子在自己举行婚礼那天,还是连早饭都做好了。

“小雪,你别做了。”

时枝说罢,就去责备孩子们。这声音把佐山惊醒,他起床走去一看,只见雪子已经把两个孩子上学带的饭盒都准备好了。

时枝还埋怨女佣。

“行了,婶婶。这是最后一次啦,您就让我做吧!”雪子说着,把饭盒递给了孩子们。“喏,拿着吧!”

然后,雪子一边一个牵着孩子们的手走出去了。

时枝一边目送她们,一边笑盈盈地对佐山说:“瞧,这是最后一次尽义务哪,你还记得吗?”

“是啊……打发她出嫁了,这才是最后一次尽义务哪。”

“这可不敢说……也许还有许多事呢。”

……收养雪子这件事,与其说是佐山的主意,倒不如说是出于时枝的同情。

民子的葬礼过后不久,佐山就给雪子寄去一封信,可是这封信却被附上一张“收件人迁移,新址不详”的批条,退了回来。

一天,时枝去百货商店,遇见了当上餐厅女招待的雪子。

“她对我表示的那股子亲热劲儿可不一般呀!可怜她已经辍学,不上女校了,她说就住在百货商店的宿舍里……我想,要是你,一定会对她说上我家来吧!”

就这样,雪子成了佐山家的人。

雪子虽然还继续上女校,但从照料孩子一直到厨房的活,样样都干得很出色。时枝非常喜欢雪子,早把她是丈夫过去的情人的女儿这档子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考虑到以后结婚的事,让雪子入佐山的户籍、收作养女等等,都是时枝做的主。

一个以做媒为副业、常出入电影制片厂的西服店裁缝,看见了雪子,就上门来提亲,时枝非常高兴。

“雪子为人老实,很好,不过有时发愣,我觉得也该让她嫁人了。她毕竟是别人的孩子,咱们怎么好长期留住她不撒手呀?”时枝说。

相亲的对象若杉,三年前大学毕业,当了银行职员,家庭人口简单,这对雪子来说,无疑是一门再好不过的亲事。

雪子回答说,听从佐山他们的安排。

举行婚礼的当天早晨,雪子在为庆祝她出阁举行的仅仅是象征性的喜筵上,答谢一番以后,时枝说:“雪子,如果你不论怎样也觉得难过的话,你就回家来吧!”

时枝话音刚落,雪子忽然双手颤抖,呜呜地呜咽起来。最后她跑出了房间。

“哪有人像你哟,净说这种傻话。”

“可不是嘛。要是自己的亲生女儿,我就不会说了。”时枝把佐山的话顶了回去,“但对雪子来说,我不那么讲,她不是太可怜了吗?”

“话虽如此,不过……”

“行了。不论哪家的新娘子离开家总是要哭一场的……雪子也哭了,我觉得她真是咱们的女儿了。”

在饭田桥大神宫微暗而宽阔的礼堂里,新郎若杉那边的十四名亲戚并排坐着,可是新娘子雪子这方只有佐山夫妇两人,显得冷冷清清。

结婚喜宴上,除了佐山的朋友、两对夫妇以外,还邀请了十几个雪子的女校同学。这些身穿长袖和服的姑娘们使婚礼顿时变得热闹起来。

佐山坐在新娘父亲的席位上,说:

“新娘子真漂亮啊,端端庄庄的……”

“敢情,穿衣的时候,我还请人把她的胸脯弄得高高的。”

“胸脯?……塞进什么了?”

“别说啦!”时枝责备说。

但是,佐山痛苦地忆起民子的事,再也无法沉默了。他回头眺望窗外,心想,民子的幽灵会不会来探望当了新娘子的女儿呢?

“真叫人吃惊啊。端上来的菜,雪子样样都吃。”

“可不是,是我劝她吃的啊。如今的新娘子多半什么都吃,如果不吃,反而不好。”

“是吗……她好像有点自暴自弃呢。”佐山悄悄地说。

他们去新婚旅行,佐山没有送行。时枝说要送到车站,佐山阻止说:“新娘子的父母不该送。”

再没有比在酒席散后坐车回家途中,在车厢里那样寂寞的了。

佐山沉默了一会儿,又低下头来,心不在焉地说:“真不愧是正式婚礼啊。”

“是啊……总算是我对民子尽了一份心吧……”

“你又在说怪话啦,算了吧。”

“嗯……你是不是很喜欢雪子?”

“很喜欢。”佐山平静地回答。

“你不必顾虑我,不打发她出嫁也可以嘛……让她在咱家再待三四年就好了。真没想到她走后会这样寂寞。”时枝也心平气和地说。

“我总觉得用‘打发出嫁’这种词太残忍了。”

“真可怜啊……如果结婚以前,先让他们来往,同若杉有更多的了解,也许不至于有这样的感觉吧,可是……”

“也许是这样。”

“我再也不愿意打发自己的孩子出嫁了。我要让她自己谈恋爱。坚决让她自己谈恋爱。”

佐山的大孩子是个女孩。

第三天里,他们新婚旅行回来,要上媒人家等处致意,佐山到了若杉和雪子的新居。多么出乎意外啊,根岸竟在那里坐下不走,大声申斥雪子。

根岸连佐山也骂到了,说什么不预先打个招呼,就让雪子出嫁,真是岂有此理。虽然根岸从前当过雪子的义父,但雪子并没有入他的户籍,再说他跟民子也离了婚,因此他的这种说法,首先就是蛮不讲理的。

根岸说他也要到若杉的父母和媒人家里去,便坐上了车。佐山准备劝他回家,就把车子停放在一座大厦前面,到地下室去同他商谈。雪子离开了座位,怎么等也不见她回来。

佐山以为她躲到他家来了,就叫若杉先回去。

然而,这天夜里,雪子没有回佐山的家。

雪子是不是害怕根岸威胁她的新家庭而出走了?她会不会自杀呢?

佐山给雪子在女校最要好的朋友挂了电话。

“是的,她婚前给我来过一封长信,可是有点……”

“有点……写了信?都写了些什么?”

“有点……现在能对您说吗?”

“请说吧。”

“哎,我虽然不太了解,但雪子是不是另有所爱?”

“什么,另有所爱?是情人吗?”

“那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她信上写了许多这样的话:‘但是,母亲告诉过我,不论是结婚或别的什么缘故,初恋的感情是无法消失的,我是听从别人的安排才出嫁的’,等等。”

“啊?”

佐山拿着话筒,蓦地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佐山为了摆脱不了的工作来到了电影制片厂,雪子早已来了,正无精打采地在那儿等候他。

佐山立即叫来汽车,让雪子坐上。

说是自己糊涂也好,粗心也好……但是事到如今,越发不能提这事了。

“根岸之流,没什么可怕的。”

“哎,那种人算不了什么。”

“此外,你还有什么难过的事呢……时枝说了,要是觉得难过就回家来吧……”

雪子直勾勾地凝视着前方的窗口。

“当时,我觉得夫人真幸福!”

这是雪子唯一的一次爱的表白,也是唯一的一次对佐山的抗议。

坐汽车是不是要把雪子送回若杉家呢?连佐山本人也不知道了。

在佐山的心里,闪烁着从民子贯通到雪子身上的爱情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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