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早已知晓的结果

海边的卡夫卡  作者:村上春树

天亮不久就醒来了。用电热水瓶烧水泡茶,坐在窗前椅子上往外面观望。街上仍空无人影,什么声响也听不到,甚至鸟们都没动静。由于四面围着高山,因此天亮得晚而黑得早,现在只有东山头那里隐约发亮。去卧室拿起枕边手表确认时间,手表已经停了,电子表的显示屏已经消失。胡乱按了几个按钮,完全没有反应。电池本不到没电期限,入睡时手表不知何时停了下来。把手表放回桌面,用右手在平时戴表的左手腕上搓了几下。在这个场所时间不是什么重要问题。

眼望鸟都不见一只的窗外风景的时间里,心想应该看一本书了。什么书都可以,只要形式是书即可。很想拿在手上翻动书页,眼睛追逐上面排列的字迹。然而一本书也没有。不仅书,字本身这里都像压根儿不存在。我再次四下打量房间,但目力所及,字写的东西一样也没发现。

我打开卧室的柜,查看里面的衣服。衣服叠得见棱见线放在抽屉里。哪一件都不是新衣服,颜色褪了,大概不知洗过多少次,洗得软软的,但显得十分整洁。圆领衫和内衣。袜子。有领棉布衬衫。同是棉布做的长裤。哪一件基本上——即使不算正合身——都是我穿的尺寸。全部不带花纹,无一不是素色,就好像在说世上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带花纹的衣服。粗看之下,哪件衣服都没有厂家标签,什么字也没写。我脱掉一直穿着的有汗味儿的T恤,把抽屉里的灰T恤换在身上。T恤有一股阳光味儿和肥皂味儿。

没过多久——不知多久——少女来了。她轻轻敲门,没等应声就打开了门。门上没有类似锁的东西。她肩上仍挎一个大帆布包,身后的天空已经大亮。

少女和昨天一样站在厨房里,用黑色的小平底锅煎鸡蛋。把蛋打在油已加热的锅里,锅旋即“吱——”一声发出令人惬意的声响,新鲜的鸡蛋香味儿满房间飘荡开来。接着她用老影片中出现的那种款式粗笨的电烤箱烤面包片。她身穿和昨晚一样的淡蓝色连衣裙,头发同样发卡向后拢起。肌肤光洁漂亮,两只瓷器一般的细嫩手臂在晨光下闪闪生辉。小蜜蜂从敞开的窗口飞来,意在使世界变得更加完美。她把食物端上餐桌,立即坐在旁边椅子上从侧面看我吃饭。我吃放有蔬菜的煎蛋,涂上黄油吃新鲜面包,喝香味茶。而她自己什么也不吃,什么也不喝,一如昨晚。

“进到这里的人们都自己做饭吧?”我问她,“你倒是这么为我做饭。”

“有人自己做,也有人让别人做。”少女说,“不过大体说来这里的人们不太吃东西。”

“不太吃?”

她点头:“偶尔吃一点点。偶尔想吃的时候吃。”

“就是说,别人不像我现在这样吃东西?”

“你能坚持整整一天不吃?”

我摇头。

“这里的人整整一天不吃也不觉得有多么痛苦,实际上经常忘记吃喝,有时一连好几天。”

“可我还没适应这里,一定程度上非吃不可。”

“或许。”她说,“所以才由我做东西给你吃。”

我看她的脸:“需要多长时间我才能适应这个场所呢?”

“多长时间?”她重复一遍,随即缓缓摇头,“那不晓得。不是时间问题,与时间的量无关。那个时候一到你就适应了。”

今天我们隔桌交谈。她双手置于桌上,手背朝上整齐地并拢。没有谜的切切实实的十根手指作为现实物存在于此。我迎面对着她,注视着她眼睫毛微妙的眨动,数点她眨眼的次数,留意她额发轻微的摇颤。我的眼睛无法从她身上移开。

“那个时候?”

她说:“你不会割舍或抛弃什么。我们不是抛弃那个,只是吞进自己内部。”

“我把它吞进自己内部?”

“是的。”

“那么,”我问,“我把它吞进去的时候,到底有什么发生呢?”

少女稍稍歪头思考。歪得甚是自然,笔直的额发随之微微倾斜。

“大约你将彻底成其为你。”她说。

“就是说,我现在还不彻底是我喽?”

“你现在也完完全全是你,”说着,她略一沉吟,“但我所说的和这个多少有所不同。用语言倒是很难解释清楚。”

“不实际成为就不会真正明白?”

她点头。

看她看得累了,我闭起眼睛,又马上睁开,为了确认她是否仍在那里。

“大家在这里过集体生活?”

她又思索片刻。“是啊,大家在这个场所一起生活,确实共同使用几样东西,例如淋浴室、发电站、交易所。这方面大概有几条所谓规定什么的,但那没有多复杂,不一一动脑筋想也会明白,不一一诉诸语言也能传达。所以我几乎没有什么要教你的——什么这个这样做啦那个一定那样啦,最关键的是我们每一个人把自己融入这里,只要这样做,就什么问题也不会发生。”

“把自己融入?”

“就是说你在森林里的时候你就浑然成为森林的一部分;你在雨中时就彻底成为雨的一部分;你置身于清晨之中就完全是清晨的一部分;你在我面前你就成了我的一部分。简单说来就是这样。”

“你在我面前时你就浑然一体地成为我的一部分?”

“不错。”

“那是怎样一种心情呢?所谓你既完完全全是你又彻头彻尾成为我的一部分……”

她笔直地看着我,摸了一下发卡:“我既是我又彻头彻尾成为你的一部分是极为顺理成章的事,一旦习惯了简单得很,就像在天上飞。”

“你在天上飞?”

“比如么。”她微微一笑。其中没有深意,没有暗示,纯属微笑本身。“在天上飞是怎么回事,不实际飞一飞是不会真正明白的,对吧?一回事。”

“反正是自然而然的、想都不用想的事喽?”

她点头:“是的,那是非常自然、温和、安谧、想都无须想的事。浑融无间。”

“嗳,我莫不是问太多了?”

“哪儿的话,一点儿不多。”她说,“若能解释得贴切些就好了。”

“你可有记忆?”

她再次摇头,再次把手放在桌面上,这回手心朝上。她略看一眼手心,但眼睛里没现出明显的表情。

“我没有记忆。在时间不重要的地方,记忆也是不重要的。当然关于昨晚的记忆是有的。我来这里为你做炖菜,你吃得一点儿不剩,对吧?再前一天的事也多少记得。但再往前的事就依稀了。时间已融入我体内,没办法区分这个东西与另一个东西。”

“记忆在这里不是多么重要的问题?”

她莞尔一笑:“是的,记忆在这里谈不上有多重要。记忆由图书馆负责,跟我们无关。”

少女回去后,我去窗前抬手对着早晨的阳光。手影落在窗台上,五根手指历历可见。蜜蜂不再飞来飞去,而是落在窗玻璃上静静歇息。看上去蜜蜂和我同样在认真思索着什么。

日过中天时分,她来到我的住处。但不是作为少女佐伯来的。她轻轻敲门,把入口处的门打开。一瞬间我没办法把少女和她区别开来,就好像事物由于光照的些微变化或风力风速的少许改变而一下子变成另一样子,感觉上她一忽儿成为少女,又一忽儿变回佐伯。但实际并非那,。站在我面前的终究是佐伯,不是其他任何人。

“你好!”佐伯的语声十分自然,一如在图书馆走廊擦身而过之时。她上身穿藏青色长袖衫,下面同是藏青色的及膝半身裙,一条细细的银项链,耳朵上一对小小的珍珠耳环。看惯了的装束。她的高跟鞋咯噔咯噔踩在檐廊上,发出短促而干脆的声音,那声音含有少许与场合不符的回声。

佐伯站在门口,保持一定距离看着我,仿佛确认我是不是真的我。但那当然是真的我,如同她是真的佐伯。

“不进来喝茶?”我说。

“谢谢!”说着,佐伯终于下定决心似的迈进房间。

我去厨房打开电热水瓶开关烧水,同时调整呼吸。佐伯坐在餐桌旁边的椅子上——刚才少女坐过的那把椅子。

“这么坐起来,简直和在图书馆里一样。”

“是啊,”我赞同,“只是没有咖啡,没有大岛。”

“只是一本书也没有,而且。”

我做了两个香味茶,倒进杯子拿去餐桌。我们隔桌对坐。鸟叫声从打开的窗口传来。蜜蜂仍在玻璃窗上安睡。

先开口的是佐伯:“今天到这里来,说实话很不容易,可我无论如何都想见你和你聊聊。”

我点头:“谢谢你来见我。”

她唇角浮现出一如往日的微笑。“那本来是我必须对你说的。”她说。那微笑同少女的微笑几乎一模一样,不过佐伯的微笑多少带有深度,这微乎其微的差异让我心旌摇颤。

佐伯用手心捧似的拿着杯子。我注视着她耳朵上小巧玲珑的白珍珠耳环。她考虑了一小会儿,比平时花的时间要多。

“我把记忆全部烧掉了。”她缓缓地斟酌词句,“一切化为青烟消失在天空。所以我对种种事情的记忆保持不了多久——各种各样的事,所有的事,也包括你。因此想尽快见到你,趁我的心还记得许多事的时候。”

我歪起脖子看窗玻璃上的蜜蜂,黑色的蜂影变成一个点孤零零地落在窗台上。

“首先比什么都要紧的是,”佐伯声音沉静地说,“趁还来得及离开这里。穿过森林离开,返回原来的生活。入口很快就要关上。你要保证这么做。”

我摇头道:“嗳,佐伯女士,你还不清楚,哪里都没有我可以返回的世界。生来至今,我从不记得真正被谁爱过被谁需求过,也不晓得除了自己能依靠什么人。你所说的‘原来的生活’,对于我没有任何意义。”

“可是你还是要返回才行。”

“即使那里什么也没有?即使没有一个人希望我留在那里?”

“不是那样的。”她说,“我希望你返回,希望你留在那里。”

“但你不在那里,是吧?”

佐伯俯视着两手拢住的茶杯:“是啊,遗憾的是我已经不在那里了。”

“那么你对返回那里的我到底希求什么呢?”

“我希求于你的事只有一项,”说着,佐伯扬起脸笔直地盯住我的眼睛,“希望你记住我。只要有你记住我,被其他所有人忘掉都无所谓。”

沉默降临到我们中间。深深的沉默。一个疑问在我胸间膨胀,膨胀得堵塞我的喉咙,让我呼吸困难。但我终于将其咽了回去。

“记忆就那么重要么?”我问起别的来。

“要看情况。”她轻轻闭起眼睛,“在某些情况下它比什么都重要。”

“可是你自己把它烧掉了。”

“因为对我已没有用处了。”佐伯手背朝上把双手置于桌面,一如少女的动作,“嗳,田村君,求你件事——把那幅画带走。”

“图书馆我房间里挂的那幅海边的画?”

佐伯点头:“是的。《海边的卡夫卡》。希望你把那幅画带走,哪里都没关系,你去哪里就带去哪里。”

“那幅画不归谁所有吗?”

她摇头道:“那是我的东西,他去东京上学时送给我的。自那以来那幅画我从未离身,走到哪里都挂在自己房间的墙上,只是在甲村图书馆工作后才临时送回那个房间,送回原来的场所。我给大岛写了封信放在图书馆我的写字台抽屉里,信上交待我把这幅画转让给你。那幅画本来就是你的。”

“我的?”

她点头:“因为你在那里。而且我坐在旁边看你。很久很久以前,在海边,天上飘浮着雪白雪白的云絮,季节总是夏季。”

我闭目合眼。我置身于夏日海边,歪在帆布椅上。我的皮肤可以感觉出粗粗拉拉的帆布质地,可以把海潮的清香深深吸入肺腑。即使闭上眼睛阳光也闪闪耀眼。涛声传来。涛声像被时间摇晃着,时远时近。有人在稍离开些的地方画我的像。旁边坐着身穿淡蓝色半袖连衣裙的少女,往这边看着。她戴一顶有白色蝴蝶结的草帽,手里抓一把沙子。笔直下泻的头发,修长有力的手指。弹钢琴的手指。两只手臂在太阳光下宛如瓷器一般泛着光泽。闭成一条线的嘴唇两端漾出自然的笑意。我爱她,她爱我。

这是记忆。

“那幅画请你一直带在身边。”佐伯说。

她起身走到窗前,眼望窗外。太阳刚刚移过中天。蜜蜂还在睡。佐伯扬起右手,手遮凉棚眺望远处,之后回头看我。

“该动身了。”她说。

我站起来走到她身边。她的耳朵碰在我的脖颈上。耳轮硬硬的感触。我把两只手掌放在她背部,努力读取那里的符号。她的头发拂掠我的脸颊。她的双手把我紧紧抱住,指尖扣进我的脊背。那是抓在时间墙壁上的手指。海潮的清香。拍岸的涛音。有人呼唤我的名字,在遥远的地方。

“你是我的母亲吗?”我终于问道。

“答案你应该早已知晓。”佐伯说。

我是知晓答案,但无论是我还是她都不能把它诉诸语言。倘诉诸语言,答案必定失去意义。

“我在久远的往昔扔掉了不该扔的东西。”她说,“扔掉了我比什么都珍爱的东西。我害怕迟早会失去,所以不能不用自己的手扔掉。我想,与其被夺走或由于偶然原因消失,还不如自行扔掉为好。当然那里边也有不可能减却的愤怒。然而那是错误的,那是我绝对不可扔掉的东西。”

我默然。

“于是你被不该抛弃你的人抛弃了。”佐伯说,“嗳,田村君,你能原谅我么?”

“我有原谅你的资格吗?”

她冲着我的肩膀一再点头。“假如愤怒和恐惧不阻碍你的话。”

“佐伯女士,如果我有那样的资格,我就原谅你。”我说。

妈妈!我说,我原谅你。你心中冰冻的什么发出声响。

佐伯默默放开我。她解开拢发的发卡,毫不犹豫地将锋利的尖端刺入右腕的内侧,强有力地。接着她用右手使劲按住旁边的静脉。伤口很快淌出血来,最初一滴落在地板时声音大得令人意外。接着,她一言不发地把那只胳膊朝我伸来,又一滴血落在地板上。我弓身吻住不大的伤口。我的舌头舔她的血,闭目品尝血的滋味。我把吸出的血含在口中缓缓咽下。我在喉咙深处接受她的血。血被我干渴的心肌静悄悄地吸入,这时我才晓得自己是何等的渴求她的心。我的心位于极远的世界,而同时我的身体又站在这里,同活灵无异。我甚至想就这样把她所有的血吸干,可是我不能那样。我把嘴唇从她手臂上移开,看着她的脸。

“再见,田村卡夫卡君。”佐伯说,“回到原来的场所,继续活下去。”

“佐伯女士,”

“什么?”

“我不清楚活着的意义。”

她把手从我身上拿开,抬头看我,伸手把手指按在我嘴唇上。“看画!”她静静地说,“像我过去那样看画,经常看。”

她离去了。她打开门,头也不回地走去外面。我立于窗前目送她的背影。她步履匆匆地消失在一座建筑物的背后,我依然手扶窗台久久地注视着她消失的地方。说不定她会想起忘说了什么而折身回来。然而佐伯没有返回。这里唯有不在这一形式如凹坑一般剩留下来。

一直睡着的蜜蜂醒来,围着我飞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似的从敞开的窗口飞了出去。太阳继续照着。我回到餐桌前,坐在椅子上。桌上她的杯子里还剩有一点点香味茶,我没有碰,让它原样放在那里。杯字看上去仿佛已然失去的记忆的隐喻。

脱去新换的T恤,穿回原来有汗味儿的T恤。拿起已经死掉的手表戴到左腕,把大岛给的帽子帽檐朝后扣到脑袋上,戴上天蓝色太阳镜,穿上长袖衫,进厨房接一杯自来水一饮而尽。把杯子放进洗涤槽,回头打量一圈房间,那里有餐桌,有椅子,那是少女坐过的椅子——佐伯坐过的椅子。餐桌上有茶没喝完的杯子。我闭上眼睛做一次深呼吸。答案你应该早已知晓,佐伯说。

打开门走出。关门。下檐廊阶梯。地面上清晰地印出我的身影,好像紧贴在脚下。太阳还高。

森林入口处,两个士兵背靠着树干在等我。看见我,他们也什么都没问,似乎早已知道我在想什么。两人依然斜挎步枪。高个儿士兵嘴里叼着一棵草。

“入口还开着。”高个儿叼着草说,“至少刚才看的时候还开着。”

“用来时的速度前进不要紧吧?”壮个儿说,“跟得上?”

“不要紧,跟得上。”

“万一到那里入口已经关上,想必你也不好办。”高个儿说。

“那可就白跑一趟了。”另一个说。

“是的。”我说。

“对离开这里没什么可犹豫的?”高个儿问。

“没有。”

“那就抓紧吧!”

“最好不要回头!”壮个儿士兵说。

“嗯,不回头好。”高个儿士兵接上一句。

于是我们重新走进森林。

我夹在空白与空白之间,分不出何为正确何为不正确,甚至自己希求什么都浑浑噩噩。我独自站在呼啸而来的沙尘暴中,自己伸出的指尖都已看不见。我哪里也去不成,碎骨般的白沙将我重重包围。但佐伯不知从哪里向我开口了。“你还是要返回才行。”佐伯斩钉截铁地说,“我希望你返回,希望你在那里。”

定身法解除,我重新合为一体,热血返回我的全身。那是她给我的血,是她最后的血。下一瞬间我转身向前,朝两个士兵追去。拐弯之后,山洼中的小世界从视野里消失,消失在梦与梦之间。往下我集中注意力在森林中穿行,注意不迷路、不偏离路。这比什么都重要。

入口仍开着,到傍晚还有时间。我向两个士兵道谢。他们放下枪,和上次一样坐在平坦的大石头上。高个儿士兵把一棵草叼在嘴上。两人一口粗气也不喘。

“刺刀的用法别忘了。”高个儿说,“刺中对方后马上用力搅,把肠子搅断,否则你会落得同样下场——这就是外面的世界。”

“但不光是这样。”壮个儿说。

“当然,”高个儿清了下嗓子,“我们只谈黑暗面。”

“而且善恶的判断十分困难。”壮个儿士兵说。

“可那是回避不了的。”高个儿接口道。

“或许。”壮个儿说。

“还有一点,”高个儿说,“离开这里后,在到达目的地之前不可再次回头。”

“这点非常要紧。”壮个儿强调。

“刚才好歹挺过来了,”高个儿说,“但这次就要动真格的。路上不要回头。”

“绝对不要。”壮个儿叮嘱道。

“明白了。”我说。

我再次致谢,向两人告别:“再见!”

他们站起来并齐脚跟敬礼。我不会再见到他们了,我清楚,他们也清楚。我们就这样分手了。

同士兵们分手后我一个人是怎样走回大岛的小屋的,我几乎记不得了,似乎穿越森林时我一直在想别的什么事。但我没有迷路,只依稀记得发现了去时扔在路傍的尼龙袋,几乎条件反射地拾在手里,并同样拾起了指南针、柴刀和喷漆罐。也记得我留在路旁树干上的黄色标记,看上去像大飞蛾沾在那里的翅瓣。

我站在小屋前的广场上仰望天空。回过神时,我的周围已活生生地充溢着大自然的交响曲:鸟的鸣叫声,小河流水声,风吹树叶声——都是很轻微的声音。简直像耳塞因为什么突然掉出来似的,那些声音着充满令人惊奇的生机,亲切地传到我的耳里。所有声音交融互汇,却又可以真切地分辨每一音节。我看一眼左腕上的手表。手表不知何时已开始显示,绿色表盘浮现出阿拉伯数字,若无其事地频频变化。4:16——现在的时刻。

走进小屋,衣服没换就上床躺下。穿过茂密的森林之后,身体是那样的渴求休息。我仰卧着闭起眼睛。一只蜜蜂在窗玻璃上歇息。少女的双臂在晨光中如瓷器般闪闪生辉。“比如么,”她说。

“看画!”佐伯说,“像我过去那样。”

雪白的沙子从少女纤细的指间滑落。海浪轻轻四溅的声音传来了。腾起,下落,溅开。腾起,下落,溅开。我的意识被昏暗的走廊般的场所吸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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