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栗原的推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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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为何滚下楼梯? ![]() ![]() 祖母 栗原 根据早坂诗织的年龄,可以倒推出这件事发生在二○○一年。 是教团解散大约两年后。 早坂 门一开,一股甜甜的味道扑面而来。也许是有人经常焚香吧。房间里摆着家具和装饰画,一位年轻貌美的女性正坐在椅子上读书,这人正是Mitsuko的祖母。“祖母”这一称呼用在她身上直让人感到突兀。 她穿一条完全盖住双脚的长裙,裹一件带花纹的开襟衫,戴着一双白手套。 栗原 早坂在Mitsuko家中见到的那位温文尔雅的老妇人,她穿一条遮住双腿的长裙,两只手上戴着白手套。很明显,这种装扮是为了掩盖手脚。为什么要这样做呢?难道她装有义肢? •• 笔者 如此说来,这位老妇人就是圣母大人喽? ![]() 栗原 绯仓先生与Yaeko所生的孩子叫明永。明永是Hikura House的现任社长,他的女儿是Mitsuko。对Mitsuko来说,Yaeko是她的祖母。这样一来,逻辑就通顺了吧? 现在需要厘清的是,Yaeko对绯仓一家来说是怎样的存在。 ![]() 栗原 从户型图可以看出,Yaeko的房间不对外。也就是说,她的房间没有窗户。 那时,奥姆真理教事件刚发生几年,邪教是人们打击批判的对象。前邪教教主住在家里会影响外界对绯仓家的看法。饶是如此,也不能对Yaeko弃之不顾。 一方面予以厚待,一方面让Yaeko隐匿于世。她的房间构造,仿佛诉说着她当年的处境。 笔者 这种做法真自私啊…… 栗原 在糟糕的境遇下,Yaeko仍努力过着安稳的生活。可绯仓一家连这都不允许。 Yaeko摔下楼梯身亡一事,早坂是这样推测的。 Mitsuko半夜潜入祖母的房间,偷出拐杖藏进书柜。第二天早上,祖母因尿意醒来,要找拐杖去卫生间,却不知为何找不到。这时,她是怎么做的呢?卫生间离房间不远,不拄拐杖也能去——她也许产生了这种草率的想法。 栗原 她的推理很不错,但有一个地方错了。 Mitsuko藏在书柜中的不是拐杖,而是右腿的义肢。 笔者 啊……原来是这样…… 栗原 那天早上,Yaeko因尿意醒来,打算装上义肢去厕所,右腿的义肢却不知为何不见了。 ••••••••••••• 她只好用一条腿走向卫生间。 ![]() 栗原 沿着走廊左侧走,就不会经过那段危险的区域,但Yaeko刻意沿着右侧走——她不得不这样做。 ••••••• 因为她的左手是义肢,也许她到底还是认为用义肢支撑身体不踏实。接下来发生的事,相信你已经知道了。 笔者 果然是……明永唆使女儿Mitsuko杀掉了碍眼的Yaeko吗? 栗原 虽然我也不愿相信,但所谓的家族企业,确实容易滋生阴暗。 假说 栗原 好了,我基本说完了。你有什么疑问吗? 笔者 关于平内家的房子…… ![]() 笔者 这房子显然就是从水车小屋扩建的。这究竟是谁干的,又为何要这样做呢? 栗原 可能是教团想将它改造成景点吧,比方说“圣母大人诞生之地”什么的。 水车小屋太狭小了,于是教团将它扩建,以便容纳更多观光客……我想大致是这样吧。 女人 大概在二十年前吧,有过一次大工程。喏,那栋房子不是两层的吗?我刚搬来的时候,它只有一层。施工结束后多出一层来,我记得自己当时还挺惊讶的,感叹:欸,那栋房子竟然扩建了。 栗原 然而,建筑还未投入使用,教团就解散了。由于这处建筑没了用处,Hikura House的人便给它加上卫生间、厨房、浴室,当作房产出售了吧。Hikura House真是会做生意啊。 后来,栗原请我吃了晚饭,我离开了他的公寓。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我一边朝车站走,一边在脑海中整理栗原的推理。仅仅阅读资料,就能整合出逻辑如此通顺的故事,我对他的聪明才智只有佩服的份。 但是…… 说不清为什么,我心里还是存有疑惑。 我不觉得栗原的推理有问题,但我直觉,他似乎漏掉了某些很重要的信息…… 思索之间,车站已经出现在眼前。我走进闸机口外面的一家咖啡厅,决定将资料重读一遍。没想到,我在某份资料的某个地方,发现了一处之前从未意识到的、小小的矛盾点。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会出现矛盾点? 印象中,做这则采访的时候…… 我反复思量,得到一种假说。 我将这假说放在心里,重新阅读资料。奇妙的是,有几个原以为已经解决了的谜团,竟然呈现出另一种样貌。 这些谜团相互关联,在不知不觉间拼凑出一个全新的故事。 儿子 二○二三年二月二十八日 东京都中目黑 我在一家饭馆的包间等候某人的到来——此人恐怕掌握着探明一系列事件真相的关键信息。 不多时,包间的门开了,他走了进来。厚卫衣配宽松的黑色长裤,当然,这和我们上次见面时的穿着完全不同。 西春满……西春明美的独生子,曾经住在置栋的人。 笔者 不好意思,百忙之中将您叫到这里。 西春 没事,昨天和今天店里都不营业。 笔者 欸?你们不是年中无休的吗? 西春 原本是这样的,但母亲最近身体不好,店就经常歇业。 因为客人都是冲着母亲来的。 笔者 但您做菜的水平可是一流的啊。应该也会有不少人为吃您做的料理而光顾吧? 西春 没那回事。母亲只是随口说说罢了,我的手艺很一般。 我没接受过专业培训,菜的做法都是跟市面上卖的菜谱学的。再说,为了母亲的身体,我已经打算关掉这家店了。 笔者 不干了吗? 西春 是的。不过我也一把年纪了,就算不干这一行,估计也找不到其他工作…… 满说着,微微一笑。 上次到店时我没发觉,他一头短发中有许多白发,面容也很憔悴。 西春 说起来,您今天找我是为了……? 笔者 啊,失礼了。有一样东西我想请您过目。 这是上次去店里叨扰时,我将令堂说的内容整理而成的资料。也许大部分内容您当时都听到了,但能否请您再过一遍? 满哗啦啦地翻阅资料⑩《无法逃脱的公寓》,面无表情地将它读完。 笔者 怎么样?有没有您觉得有疑问的地方,或者与事实不符的内容? 西春 ……你这人,到底想怎么样?这样问我,就意味着你认为其中有可疑的地方吧? 笔者 对,是这个地方。 明美 这个嘛……孩子们不在的时候,我们倾诉过各自的身世。那女人的经历好像十分复杂。 笔者 “孩子们不在的时候”……没记错的话,令堂是这样说的。 但这很奇怪。一般来说,置栋禁止住户离开房间,得到外出许可时,大人和孩子必须跟隔壁的住户互换。 ![]() 笔者 这说明,您外出的时候,必须由Yaeko陪同。相反,Yaeko的女儿外出时,明美一定要跟她一起。 照理说,两个孩子不应该有那么长的时间——足够两个大人倾诉身世——不在房间里才对。 •••••••••••••••••••••••••••••••••• 西春 也可能是去厕所或去洗澡了啊。 笔者 会出现两个孩子同时去厕所,且长时间不出来的情况吗?洗澡也是一样。令堂是这样说的。 明美 现在他也能独当一面啦。上初中的时候,没有我跟着还没法洗澡呢。 笔者 您是九岁时和令堂一起离开置栋的。这说明,您二位住在置栋的时候,都是一起洗的澡。 西春 …… 笔者 那么,明美和Yaeko倾诉身世的时候,两个孩子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呢?左思右想后,我得出一个结论。如果我的想法有误,真是万分抱歉。莫非,在置栋被迫卖身的……不是明美女士,而是满先生您? •••••••••••• 满的脸上露出苦涩的神情,过了一会儿,开始抽鼻子,然后喃喃低语。 西春 母亲……并没有错。 谎话 翌日,我再次前往梅丘的公寓。 栗原边泡绿茶,边同我说话。 栗原 原来如此,置栋是为有恋童癖的人提供的卖淫场所啊。 •••••••••••••• 明美 客人每天深夜到访,个个都坐着高档轿车过来。因为置栋做的是有钱人的生意。听说每次向客人收取的费用是十万日元。 笔者 一次十万日元的价格,放到现在也高得惊人。让客人支付如此高昂的费用,必然有其理由。 客人每天半夜到访,不仅因为卖淫违法,更重要的是“花钱和孩子做那种事”的事实一旦被曝光,后果不堪设想。 明美她们原则上不被允许离开各自的房间。但她说,只要满足某个条件,就能得到外出许可。条件是“交换小孩”。 •••• 笔者 设立外出制度对黑社会来说没有任何好处,我猜他们这样做是为了让孩子们身心“健康”。因为这些孩子是他们做生意的工具。 栗原 明美为什么要说谎呢? 笔者 满是这样对我说的—— “母亲……并没有错。如果拒绝做那种事,我们母子都会被杀。她也是迫于无奈…… “母亲在店里为了客人装得活泼开朗,其实她不是那样的人。直到现在,每天晚上只剩下我们两个的时候,她还会哭着对我道歉,一遍遍地道歉。‘满,那时候对不起啊。我不是个好妈妈,对不起啊。’母亲的道歉已经持续了好几十年。 “请原谅她采访时说了谎。她那么做,是为了我。她担心以前被迫卖身的事若是被人知道了,我会被人看不起。” 后来,满还对我说出了那起车祸的真相。 笔者 和Yaeko外出去市里那次,满是故意跑到机动车道上的。他说……每晚被迫与客人同房实在太痛苦,他那时打算自杀。 栗原 竟然是这样…… 笔者 既然他们当年居住的置栋是儿童卖淫场所,下面这段话的意思也就变了。 明美 当时,有个男人频繁光顾Yaeko的房间。 那男人好像是名叫“Hikura”的建筑公司的公子哥。他迷恋上了Yaeko,迷她迷得一塌糊涂,听说把Yaeko的欠债全还清了。当然,他做这些并不是为了发善心。他把Yaeko母女都带走了。 栗原 所以,绯仓正彦先生的目标不是Yaeko,而是她的女儿? ••••••••• 笔者 Yaeko的女儿当年十一岁。我在网上查到,绯仓先生现在好像是七十岁,也就是说他当年二十岁。两人相差九岁,结为夫妻并不稀奇。 Yaeko的女儿肯定是长大成人后就和绯仓先生正式结婚了。 ![]() 笔者 资料④《捕鼠器之家》中的Mitsuko,应该是绯仓正彦先生和Yaeko的女儿所生的孩子。现任社长明永,则是她的哥哥。 •••• 栗原 所以对Mitsuko来说,Yaeko其实是她的外祖母?[在日语中,不区分“祖母”“外祖母”,统称为おばあさん。此处原文应为“所以对Mitsuko来说,Yaeko仍然是她的おばあさん”,称呼未变。为方便理解,全书做出区分,此处转译为如上。] 笔者 是的。这样一来我们便会发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引起社会关注的传闻“Hikura House的社长年轻时曾虐待幼女”,绝非谣言。 饭村 那时候……我还是个实习木工,所以大概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的事吧。Hikura的社长不知怎的陷入舆论风波,有传闻称他“年轻时曾虐待幼女”。 笔者 他曾经玩弄幼童,后来又娶那名幼童为妻……也不知道这消息是怎么传出去的。 栗原 这就相当于绯仓先生竟敢将妻子的亲生母亲立为教主,成立邪教教团。他也冒了很大风险啊。 笔者 是啊……不,即使抛开谣言不谈,我也觉得一家企业通过邪教盈利是很不寻常的。 栗原 ……嗯? 笔者 啊……当然,我没有要推翻你的推理的意思。实际上,绯仓先生也是重生集会的干部。 只不过……怎么说呢……我觉得,他虽说是干部,但并不是教团的主宰者。 ••• 栗原 你的意思是……主宰者另有其人? 笔者 对。这不过是我的推测……创立重生集会的,或许是他的太太……也就是Yaeko的女儿吧? •••• 栗原 ……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笔者 你再读一下这个地方。 我打开资料④ 《捕鼠器之家》。 早坂 她穿一条完全盖住双脚的长裙,裹一件带花纹的开襟衫,戴着一双白手套。 笔者 Yaeko在家中仍然用长裙和手套掩盖着义肢。并且…… 早坂 祖母正扶着右侧的墙朝楼梯走去,看样子好像随时会摔倒。她似乎腿脚不太方便,更何况她还拖着一条长裙。我担心她会被裙子绊倒,便跑过去想要帮忙。 “没关系的,我只是去一趟那边的厕所。”没想到,祖母拒绝了我。可我也不能说一句“那好吧”就撒手不管,于是打算搀她过去:“我也要去厕所,我们一起去吧。”结果祖母对我说:“不用管我啦,你先去吧。要是憋不住就糟糕了。” 笔者 早坂没发现Yaeko没有左臂,也没发现她装了义肢。说明当时Yaeko戴着义肢,而且用手套将它遮住了。 •••••••••••••• 想去厕所却没有右腿义肢,只能凭一条腿过去——在如此窘迫的情况下,Yaeko依然把隐瞒自己的残障放在第一位。 莫非她实际上对自己的身体感到自卑? 明美 住了一阵子我才发现,她……没有左臂。 好像是她出生后不久的一起事故导致的。 笔者 就连住在隔壁的明美,也花了一段时间才发现Yaeko没有左臂。想必她在竭力隐瞒此事。她就是如此为自己的身体感到羞耻。 她的右腿从根部截断,身体以修长的左腿作为支撑。她一动不动地坐在一把普普通通的椅子上,浑身只着白色的绸缎,可以说几乎是半裸的。 笔者 既然如此,在众人面前赤身裸体对她而言应当是莫大的屈辱。 而且,仿照她的身体而建的房屋还在全国各地不断增加……这无异于让她当众丢丑。所以我想,创建重生集会的真正目的,莫非是刻意让Yaeko难堪? ![]() 复仇 笔者 满说他不恨母亲。但我想,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他那样宽容。Yaeko的女儿痛恨曾让自己痛苦地卖身的母亲。为了向母亲复仇,她创立了重生集会……或者说,是她让丈夫绯仓正彦先生创立了重生集会。 栗原 但她居然会为了这种私人恩怨动用公司的钱,成立教团? 笔者 绯仓先生也许不敢违逆她吧,因为被她抓住了“奸淫幼童”的把柄。 Yaeko也一样。对女儿的罪恶感使她只好对女儿言听计从。 栗原 也就是说,他们俩都被Yaeko的女儿控制了? 栗原慢悠悠地呷了一口绿茶。 栗原 听你这样说,我也对自己的新观点有了自信。 ••• 笔者 新观点……具体是什么呢? 栗原 上次我们见面后,我一直在想,Yaeko为何要恨她的养父母。 明美 她说,她是被捡来的弃婴。似乎还说到“小屋”什么的。她好像是在林子里的一间小屋里被捡到的。 也就是说,她一直以为是父母的人,其实是她的养父母……呃,这种情况其实挺常见的。她说得知真相后受了刺激,夺门而出。她还说:“我至今都恨我的养父母。” 栗原 突然得知自己是被收养的,的确会受刺激。但做到夺门而出且怨恨养父母多年的份上,也着实有些过了。 也许养父母告诉Yaeko的,不仅仅是收养一事。这使我想到了某段描述。 你带了资料③《林中的水车小屋》吗? 笔者 嗯,为以防万一,我带来了。 是一只白鹭。那是一只死掉的雌性白鹭。肯定是有人恶作剧,将它关进来的。白鹭出不去,便饿死在这里。看样子,它已经死掉很久了。浑身羽毛脱落,一侧翅膀的前端缺失,身体腐烂,暗红色的液体浸渍到地板里。 ••••••••• 栗原 “一侧翅膀的前端缺失”这句话写得不露声色,以至于我没有注意到它。但仔细想想,这处描写是很怪的。 照编辑所说,这只白鹭是女人的暗喻……我也有同感。 这样一来,“一侧翅膀的前端缺失”就意味着“一侧手臂的前端缺失”。也就是说,这个女人的尸体没有手。 ••••• 笔者 啊,的确如此。 栗原 宇季发现阿娟的尸体时,阿娟只有一只手。这是为什么呢?提示就在接下来的描写中。 ••••• 当天晚上,和叔父、叔母用过晚餐后,我打算向二位询问水车小屋的事。那小屋应该不是他们的财产,但既然它离叔父家不远,我想他们也许知道些什么。 可我刚要开口,小婴儿就在里屋哭了起来。叔父叔母匆忙离开了饭桌。听说婴儿术后恢复得不好,左臂的根部化脓了。 栗原 没有人告诉宇季,婴儿是两人在水车小屋捡到的。叔父、叔母为什么不告诉宇季这件事呢? •••••••• 笔者 呃…… 栗原 也许,两人在收养婴儿的过程中,做了什么亏心事。 笔者 亏心事……? 栗原 比方说……叔父、叔母发现水车小屋的时候,阿娟还活着。 ••••• 笔者 欸…… 栗原 她抱着刚出生的婴儿,向两人求助。这时候,两人做了什么呢? 笔者 不会吧…… 栗原 从宇季的描写中可以看出,两人没有子嗣,说不定是想要孩子,却一直未能如愿吧。发现濒死的女人和婴儿时,他们或许起了邪念。 一幅恐怖的图景在我眼前展开。 宇季的叔母试图抢走婴儿,阿娟用力攥住孩子的左臂不放。 •• 婴儿大声哭喊。这时,叔父用手中的利器——比如砍伐林木的斧头,对着阿娟的手腕斩下。两人转动水车,将阿娟关进房间后离开。 栗原 婴儿的左臂为什么不得不经手术切除?……会不会是因为阿娟被斩断的手紧攥着婴儿的胳膊,长时间阻碍了血液流通? 安眠之地 栗原 这样一来,我对那栋房屋的看法也发生了变化。 •••• ![]() 栗原 为何会对水车小屋施以这样的扩建? 我之前一直以为,是绯仓先生想将它改造成重生集会的观光景点。但真相或许不是这样。我现在觉得,下令扩建水车小屋的也许是圣母大人。你仔细看图—— ![]() 栗原 扩建工程将水车小屋左侧的房间,也就是阿娟去世的房间包了起来。由此可以想象Yaeko的心情。或许她已经累了。 ••••••• 笔者 累了? 栗原 她的一生有如惊涛骇浪。 从一贯信赖的父母口中得知极具冲击性的事实,拖着失去一条手臂的残障身躯,独自离家出走。 结婚、生子,丈夫自杀,被关进深山老林,女儿每个晚上都被人侵犯,到头来,自己遭遇交通事故,又失去了一条腿。 大公司的公子哥为女儿赎身,得到地位和钱财后,Yaeko大概仍然无法感到幸福。对女儿的歉疚,一定让她日复一日如坐针毡。紧接着,重生集会的启动又开始了新一轮对她的折磨……那是来自女儿的复仇。 被迫挑起教主大人的重担,不想被人看到的身体承受着众人的目光,不时还要蒙受“冒牌货”的骂名。尽管如此,为了向女儿赎罪,她还是默默地忍耐。 好容易卸去重任,却又成了全家人的麻烦,被关在没有窗户的房间里。真不知道Yaeko究竟是怎样的心情。 笔者 这实在是……难以想象啊。 栗原 Yaeko已经累了。回到母亲身边或许就是她的盼望。 •••••• 女人 大概在二十年前吧,有过一次大工程。喏,那栋房子不是两层的吗?我刚搬来的时候,它只有一层。施工结束后多出一层来,我记得自己当时还挺惊讶的,感叹:欸,那栋房子竟然扩建了。 如果她说的是真的,就意味着平内的房子以前没有厨房、卫生间和浴室,根本不能住人。 •••••••••• 栗原 将母亲抱过自己的地方围成一座城堡,至少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想在不会被任何人看到的绝对黑暗中永眠。 这栋房屋,也许是Yaeko用来自杀的地方。 那一天,我在群马县高崎市的一个小站下车。 距那次和栗原在公寓里交流,已经过去两个多月。冬天结束了,吹到脸上的风柔和又温暖。 我在电车站前换乘公交车,约二十分钟后抵达此行的目的地——一座建在市区、闹中取静的老人院。 在门口等了两个小时,一个女人走了出来。她的短发拢在脑后,员工制服外面套了一件开衫毛衣。见我向她打招呼,她深深鞠了一躬。 我看到她胸前的名牌,上面印有“绯仓美津子”[在日语中,“绯仓美津子”的发音为Hikura Mitsuko。]的字样。 凶手 听了栗原的推理,我本以为和一系列案件相关的谜题已经全部解开了。但每次重新阅读那些资料,我都会被一个问题吸引—— 究竟是谁杀了Yaeko? ••••••• 栗原和早坂诗织都认为,动手杀人的是受到父亲怂恿的Mitsuko。但我仍然不太能接受。 一个十三岁的初中生,会听从父亲的唆使,帮忙杀人吗?我无论如何都想知道真相,于是直接找到了Mitsuko本人。 高中一毕业,绯仓美津子就从绯仓家独立出来,此后似乎和家人、与公司相关的人断绝了联系。我费了不少功夫才打听到她的下落。集众人之力找到的美津子,如今在群马县做看护士。这份工作背后仿佛有某种沉重的意义,不由得让我浮想联翩。 我通过邮件向她发出采访邀请,但她肯定觉得很别扭。一开始,她当然拒绝了我。但在某次联系中,我告诉她“我想知道Yaeko过世的真实原因”,她便接受了采访,条件是“要在我工休的时间过来找我”。 美津子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很难找到机会休息。 笔 者 没什么。该说抱歉的人是我,在您百忙之中打扰。 美津子 我们去那边聊吧? 她指着老人院对面的一座小小的儿童公园。也许因为当时正值工作日的午后,公园里一个孩子也没有。我们穿过马路,走进公园,坐在油漆斑驳的长椅上。我忽然发现,美津子的胳膊上有一大块瘀伤。 美津子 今天早上被一位患痴呆症的老爷子狠狠地攥了一下。 笔 者 不用贴膏药之类的吗? 美津子 这种事,可以说是家常便饭了。如果次次都要处理,就该变成绷带人啦。 美津子笑着说起玩笑话来。 身为绯仓家的长女,本该衣食无忧的她,为何会抛家舍业,兢兢业业地来这里工作呢? 记忆 美津子 上小学后,我开始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与常人不同。身边的孩子们口中的“家人”和我所谓的“家人”之间,存在着某种根本性的不同。当时我住在长野县的一栋大房子里。除了父亲、母亲、外祖母和哥哥明永,家里还有很多用人。 父亲溺爱哥哥,工作时经常把他带在身边,带他去了各种各样的地方。哥哥聪明,又是长子,父亲也许是为了让他继承家业,让他多长见识吧。我是女孩,又不怎么优秀,家里人几乎当我不存在。 而母亲总是在她的房间里闭门不出,似乎避免与人交际。即便是在我这个做女儿的眼中,母亲也是个漂亮的人,她却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散发出一种令人难以接近的气场。对我来说,能和我交心的家人只有外祖母。 “Yaeko外婆”……我一直这样称呼她。每次去她的房间,她都会问我:“怎么了,小美?”她会耐心地陪我玩好几个小时。 您也许知道,祖母装有义肢,所以她不能用双手做复杂的动作,但我们经常开心地笑着画画、做纸气球,享受那些单手也能做的游戏的乐趣。这是年幼的我唯一的情感慰藉。 美津子望着远方,轻轻叹了口气。 美津子 虽然我被家人排挤,但父亲有时会用甜甜的声音和我说话。这样的时候,他总会带着高档的礼物,一脸谄媚地向我走来,并且必然有求于我。 印象中,那是我六岁的时候。父亲抱着一只大大的布偶熊,对我说道:“有件事拜托你。下个星期天会有扛着摄像机的大哥哥到家里来,你要告诉他们:‘前不久,我们一家人出门旅行了。我们的关系非常好。’”实际上,我从没参加过家庭旅行,我的家人也并不和睦。但当时我被那只玩偶迷了心窍,答应下来。 下一个星期天,几个男人扛着摄像机来到我家。母亲也难得地打扮得漂漂亮亮,走出房间。父亲、母亲、哥哥和我四个人并排站在摄像机前。我履行和父亲的承诺,在摄像机前一本正经地说谎。 几天后,当地电视台的综艺节目中播出了那段影像。我以为那段话讲得很好,实际上还是像念台词一般不自然。但在大人们眼中,我大概像一个“因初次上镜而紧张的小女孩”吧。 “Hikura House的千金是一位十分可爱的大家闺秀,虽然有点儿紧张,但她还是在最爱的家人的陪伴下,活泼地对着镜头讲了话。”在漫不经心的旁白的掩饰下,我成了Hikura的“吉祥物”,为公司的品牌提升做了不少贡献。 ••••• 那之后,父亲屡屡有求于我。每次我都在采访中说谎,在摄像机前绽开天真的笑容。说实话,我自觉做的不是什么好事,但这样做也不会伤害到谁,所以心里总算说得过去……直到那件事发生。 那一次,父亲来拜托我时,扯出一种难以言说的笑容。不知怎的,他要我做的事和往常不同。我不是很理解他的真意,但还是答应了。 下面的话有些跑题:当时,家里聘请了一位专属厨师,名叫新井。他性格冷淡,不会奉承雇主,是一位固执的大叔,但做饭无可挑剔。一天,我按照父亲教我的,在家人面前说道:“之前,新井叔叔脱了我的衣服,摸了我的身体。” 我至今仍然记得,说完这句话后,周遭安静得出奇……从第二天开始,新井就没再来过我家。我虽然年幼,但还是隐约明白,新井是因为我离开的。 是那句话,使新井蒙受了冤屈……想到这里,我后悔不迭,同时恨上了让我这样做的父亲。 •••• 那之后,大概过了半年,父亲又来求我,还是“在摄像机前说谎”这种老套的戏码。但那时的我因为新井的事对父亲起了逆反心理,打算先假装答应,再背叛他。 记者来的那天,我在摄像机前揭露了真相:我们一家人根本不和睦,也压根儿没有一起旅行过。面对我的第一次反抗,父亲面色苍白,狼狈又慌张。看着他的模样,我心想“干得漂亮”,觉得自己赢了。 但与此同时,我莫名感到一股冷意——有一道冷硬的目光打在我身上。那道目光来自母亲。 那天的晚饭有牛肉叉烧——我很爱吃的菜,那次却觉得味道有些奇怪,于是剩了一半。似乎也不是调味的问题,总之我的舌头火辣辣地发麻,有种奇怪的感觉。 饭后刷牙时,我忽然感到一阵眩晕,躺倒在地,将吃的东西全部吐了出来。接着,我大概在床上躺了五天,高烧不退,不住地呕吐、腹泻,痛苦极了。 卧床不起的时候,祖母一直搓着我的手。意外的是,哥哥也来到我的床前看我了,父亲还为我叫了医生。但家人中,唯独母亲一次也没有露面。 事后回忆起来,晚饭时,为我盛牛肉叉烧的那个用人手在微微颤抖。其他用人也低着头,很不自在。一定是有人命令他们,在我的盘子里放了东西。 不会是父亲。不是我袒护他——我那软弱平庸的父亲,绝不可能干出给女儿投毒这等狂妄之事。 既然不是父亲,能给用人下这种命令的,就只有母亲了。 那时的我,还不知道母亲在暗中利用父亲操纵Hikura,却也能模模糊糊地感受到,全家上下只有在和母亲打交道时会战战兢兢、察言观色。唯一敢向母亲谏言的人,便是常年受雇于绯仓家的新井。 新井走后,大概再也没有人胆敢忤逆母亲了。 美津子说,自那以后,她总是惴惴不安地生活,不知道父亲的下一次“拜托”会在什么时候到来。 美津子 升初中时,我去了群马县的女校。是父亲为我选定的学校,他甚至建了一栋房子供我居住。得知外婆也会和我一起搬入新居时,我嘴上没说,心里却在想:这就是在甩掉拖油瓶吧。长大后的我,恐怕已经没有吉祥物的利用价值了,外婆也……那时候的她,已经卸去了身上的重任。 ••••• 虽说远离了父母,但我对“拜托”的恐惧并不会因此消失。不过和长野家中那种令人窒息的生活相比,还是轻松了许多。 我也在学校交到了新朋友——一个叫诗织的女孩子。 抛出橄榄枝的人是我,因为她让我觉得莫名的亲近。 她总是一个人,神色孤寂。我大概将她和被家人排挤的我重叠在一起了吧。我们一起聊天,写交换日记……那是我人生中唯一的青春岁月。我曾经满怀憧憬,但愿这样的日子能一直延续下去。 但是,暑假即将到来的某一天,父亲来到了这栋房子。 他在我的房间,挤出我从未见过的僵硬笑容说道:“美津子,爸爸有事拜托你。下个星期六的早上,能不能请你把外婆的右腿义肢藏起来?” 美津子说,父亲这时才告诉她这个家的秘密。 •••••• 美津子 起初,我以为那是一个糟糕的玩笑。但望着父亲那随时可能哭出来的……像在恳求我饶命的神情,我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我想,母亲一定已经告诉父亲,如果我拒绝合作会是怎样的下场。 “不想做!”“做不到!”我在心中呐喊了无数次……可话到嘴边,之前在病床上尝到的痛苦滋味便卷土重来……我怎么也开不了口,感到深深的恐惧……如果再一次背叛父亲……不,背叛母亲,我或许真的会被她杀掉。 请把我看作人渣吧。怎样贬损我都没关系……我答应了他。我将自己的性命和外婆的性命放在天平的两端做了衡量。 赎罪 美津子 行动当天,我邀请诗织来家里住。因为我希望那时有人在我身边。把朋友卷进这种是非里,我真是太糟糕了。 但我一个人实在承受不了。 晚上,确认诗织睡下后,我轻手轻脚地溜了出去,来到外婆的房间。外婆已经睡着了。 我拿起外婆放在床边那和肤色相近的橡胶制右腿义肢,试图尽量不发出声音地离开房间。就在这时,身后传来“嘎沙”的被子摩擦声。我吓了一跳,当场定住了,不敢回头,一动不动地站了一阵。由于之后再没有声音传来,我松了口气,心想刚才她肯定只是翻了个身。 我返回了自己的房间。 我将义肢藏进书柜,锁上门躺下,渐渐平静下来。就这样……我终于直面了现实:我正试图杀掉外婆。意识到这个无可辩驳的事实后,眼泪抢在恐惧和罪恶感的前头夺眶而出。 •••••••• 那是我被家人排挤时,唯一对我温柔以待的外婆;是一起画画、做纸气球,和我相视而笑的外婆;是我难受时,一直揉搓着我的手的外婆。再这样下去,我将会失去亲爱的外婆……失去我唯一的家人。 我起身打开书柜,然后……将义肢放了回去。 笔 者 欸……? 美津子 我来到外婆的房间,将义肢放在床边后返回自己的房间。我感到不可思议。 我又一次背叛了母亲,不知道这次会受到怎样的惩罚,但不知怎的,我并不害怕。大概是为自己凭意愿保护了外婆而开心吧。 这是我第一次明知道危险,仍然选择保护他人。在觉得自己无所不能的成就感中,我渐渐沉入了睡眠。 美津子放在膝头的手紧紧地攥成了拳。 美津子 但您也知道的,意外还是发生了。外婆正中母亲的下怀,滚落楼梯过世了。不可思议的是,她没有戴义肢。 ••••••• 看到这一切时,我明白了:外婆是在保护我。 ![]() 美津子 我和外婆的房间挨着,共用一道墙壁。她一定听到了父亲对我说的话。不……应该说,父亲故意在我的房间说那些话,就是为了让外婆听见。父亲不是在恳求我,而是在恳求外婆:您若对这恳求视而不见或者计划执行失败,您的外孙女不知会遭遇什么。所以拜托您…… 离开这个世界吧。 我想……外婆是为了保护我,故意坠下楼梯的。 葬礼那天,直到捡骨完成,我在心中重复了无数次“对不起”。 从美津子的话里,我充分感受到了她对Yaeko的感情。 但说不清为什么,我总觉得她的语气未免太平静了。 美津子 葬礼结束后,我回到久违的家中,发现一件奇妙的事:义肢不在外婆的房间里。外婆死去的时候,腿上没有装义肢。既然如此,义肢一定还在她的房间里。我找了很久,却仍是没有找到。这时候,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一种可怕的设想。 我匆忙来到自己的房间,试图打开书柜的门。可我打不开……门上了锁。我打开放在书桌抽屉里的铅笔盒,掏出钥匙,战战兢兢地开了门。门里有一具橡胶材质、和肌肤颜色相近的义肢。 我浑身发凉。只有我知道书柜的钥匙放在铅笔盒里。所以给柜门上锁的人……也就是说,除了我,不会再有其他人将义肢放进书柜。 笔 者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美津子 我肯定没有将义肢放回外婆的房间。前面说的那些,不过是一场梦罢了。 •••••••••••• 我又一次背叛了母亲,不知道这次会受到怎样的惩罚,但不知怎的,我并不害怕。大概是为自己凭意愿保护了外婆而开心吧。 这是我第一次明知道危险,仍然选择保护他人。在觉得自己无所不能的成就感中,我渐渐沉入了睡眠。 美津子 也许……我因为接受不了那个贪生怕死、软弱无能、决心杀掉外婆的自己,便在梦中演练了诸如“要是能做到这样就好了”“如果我是这样的人就好了”的场景。 我大概在不知不觉间将这些心愿和现实混为一谈了吧。 不知道您希望从我这里听到怎样的答案。 但是……杀掉外婆的人,就是我。 美津子站起身来,背对着我。 美津子 我逃出绯仓家,是因为不知道下一次“拜托”何时会来,无法继续忍受这种提心吊胆的生活。高中一毕业,我便离家出走,边打工边读专科学校。 选择看护士的工作……也许是因为我想得到宽恕吧。 她按住胳膊上的瘀伤。 美津子 今天特意请您在我工休的时间过来,是想让您看一看我作为看护者工作的样子。 我希望您会觉得:这个人后悔自己在父母的强迫下杀掉了祖母,为了赎罪,甘愿在这种艰辛的环境下奋不顾身地劳作。 但刚刚和您聊起过去,终于让我认清了一点:我假装自己是受害者,不过是想逃避罪责而已。 您怎么写都没关系。 美津子转身向老人院走去。我能做的,唯有目送她的背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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