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料⑩ 无法逃脱的公寓


2023年1月25日
西春明美的采访记录

怪屋谜案2  作者:雨穴

中目黑的一栋商住大楼的地下室里,藏着一家居酒屋。

小店只有八张吧台座椅,却是上班族下班后的心头好,已经经营了四十多年。

二○二三年一月,我为采访而造访这里。对方指定的时间是开店前的一个小时。进店后,只见一位五十多岁的男人身穿白色厨师服,正在厨房备菜。

他注意到我,深深地鞠了一躬,将我带到里间的休息室。三叠大的房间里,有个女人在喝日本酒。她便是这次的采访对象,西春明美。

她明年就八十岁了,仍然每天和熟客聊到深夜。也就是所谓的“金字招牌”。据说她四十六年前开了这家店,一直和独生子满相依为命,料理店中的大事小情。

明美 二十年前,我就把厨房交给那孩子(满)了。

我这个老婆子只跟客人一起喝酒。没想到,这样还挺能讨客人们的欢心。这年月,每个人都很寂寞,大家都想有人陪着喝酒啊。

满!给客人上茶水和新腌的小菜!

我还来不及说“不用忙”,满已经快步返回厨房,开始泡茶。

明美 别看他那样,做饭很有两下子。现在他也能独当一面啦。上初中的时候,没有我跟着还没法洗澡呢。孩子总是一晃就长大成人。今后要是有人愿意嫁给他,我也就能放心地去那个世界喽。

明美说着,豪爽地笑了。

开朗的母亲和热心于事业的儿子,这对让人心头一暖的母子,有着艰难的过去。

明美和满,曾经住在一栋“无法逃脱的公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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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和十九年,明美出生在静冈县。

她出身贫寒,为了填饱肚子,经常偷吃邻居家田里的蔬果。

明美的父亲是土木工人,干一天活拿一天的工钱,每晚殴打明美以发泄工作的压力。明美十五岁那年,母亲病逝。此后,父亲还会性侵她。

初中一毕业,明美就逃离了那个家。

她搬到东京的歌舞伎町,在那里找工作……那是日本首屈一指的不夜城。那时国家的经济正在高速发展,夜晚的街市充斥着活力和铜臭。明美谎报年龄,成了女招待。

明美 那时候真是厉害。别看我现在满脸褶子,年轻的时候可是个美人。而且会说话,也能大口喝酒,不知不觉就成了店里的“顶流”。行情好的时候,一个月能赚一百多万。

在那时,这笔钱够买一辆高档车了。不过,我的好日子也没过多久。

十九岁时,明美怀上了一个男客人的孩子。对方自称开了一家小公司,经常一本正经地对明美说:“我想和你组成幸福的家庭。”明美也被他的真诚吸引,认真地考虑起婚事来。

然而,她说出自己怀孕的事后,对方再也没来过店里。没过多久,明美就听到了难以置信的传闻:对方根本不是什么公司老板,而是有老婆孩子的上班族。

明美 我不恨那个男人。谁相信男人在酒桌上的甜言蜜语,谁才是傻瓜。

我都十九岁了,却还那么天真。于是我孤身一人生下了满。但我并不害怕,因为那时的我唯独不缺的就是钱。

不过,若要为今后做打算,就不能只靠存款。我一咬牙,决定自己开一家店。也就是自己当老板。

我以为,只要雇来年轻的姑娘、教会她们待客,接下来只要摆出老板的架子,自然就能赚得盆满钵满。在那个年代做这种事,真是愚蠢至极。

连最基本的经营知识都不懂,单凭一腔热血开店,明美的店眼看便入不敷出。此时本该果断地关店,但明美天真地认为“总有一天会好起来”,欠下了不少债。

明美 二十七岁那年,小店终于回天乏术,我申请了破产。不过,会因为破产而放过我的恐怕只有银行。我还从一些可怕的地方借了不少钱,所以那段时间很是艰难。

跟黑社会的人说“我破产了,所以没法还钱”,是行不通的。

他们将我和满抓到车上。当我醒来时,已经在那个房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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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名为“置栋”的公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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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曾有被叫作“卖春宿舍”的建筑。住在那里的女性,通过和到访的男客人发生性行为赚取收入。但在一九五八年《卖淫防治法》施行后,这类设施多已不复存在。

相应的,又有泡泡浴、大保健等钻法律空子的风俗产业应运而生。几乎在同一时期,部分反社会组织开始运营名为“置栋”的卖淫场所。

明美和满被绑去的置栋位于山梨县中部的山间地区,是由一栋两层公寓改建的。

一楼和二楼分别有四个房间,一楼住的是负责看管的黑社会成员,被迫住在二楼的人和明美一样,个个债台高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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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美 特意将公寓改造为置栋,估计是黑社会找的借口:“只是恋人来找住在公寓的女朋友,和她们做爱而已。不存在法律问题。”当然,只要稍作调查就会发现,实际情况并非如此。但当时警察也对黑社会敬畏三分,大概明知道这是违法行为,仍然默许。

明美和满被分到二楼角落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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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美 那个房间铺着榻榻米,屋里有一股霉味。里面有厕所、浴室和壁橱,还有个简陋的厨房。每天会有人送来两人份的便当,但饭菜都是凉的,所以我经常用炉灶做些小菜。另外还有一间小小的“卧室”。

用不着我解释,您肯定也明白,那“卧室”不是用来让人睡觉的。那间小屋光线昏暗,里面只有下三烂的玩具和一张床。我们平时就把客人带进这里,服侍他们。

卧室用墙隔了出来,不会让满看见,这简直是不幸中的万幸。不过他一定有所觉察,知道那些男人每天晚上在卧室对自己的母亲做了什么。

我瞥了厨房一眼。满肯定能听到明美在说什么,却毫无反应,继续备餐。我对他有些抱歉,早知如此,应该换个地方做采访。

明美 客人每天深夜到访,个个都坐着高档轿车过来。因为置栋做的是有钱人的生意。

听说每次向客人收取的费用是十万日元。黑社会抽走九成,剩下的一成用来还债。直到还清债务,我们都要被关在房间里。只不过,他们虽然把我们关在这里,但若真从外面上锁就等于犯了监禁罪,所以他们也在这方面花了心思。

明美说,黑社会没给房门上锁,但公寓的大门口经常站着一个看守。住在一楼的黑社会成员轮班站岗。

住在二楼的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和孩子,所以就算大家团结一致图谋逃跑,也不可能成功。黑社会大概也很清楚这一点,但还是精心设计了一套防范措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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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美 我们的房间只有一扇窗。透过窗户,可以看见旁边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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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自己的房间和隔壁房间共用的墙上,有一扇推拉式的窗户。

黑社会和这些被关起来的女人约定:如果抓到其他人试图逃跑的证据,就可以抵消一半欠债。也就是说,她们成了彼此监视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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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美 但实际上,逃跑的证据这种东西,没那么容易被抓住。毕竟大家没有相机,也没有录音机。再说,那帮人肯定也干不出“抵消一半欠债”这么大方的事。

他们看重的是,制定出这一规则,大家就都怕被冤枉,从而没法做出可疑的举动。不过,住在我隔壁的是个好人,我也不用那么担心。

明美的隔壁住着一个比她大六岁的女人。

明美 那个女人叫Yaeko,长得很漂亮。她也带着一个孩子,是个十一岁的女孩。同为母亲,我们体谅彼此的艰辛,谁都没有那种找出对方逃跑证据的肤浅想法,反而还总是敞着窗户,经常聊天。

这个叫Yaeko的女人,有某种身体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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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美 住了一阵子我才发现,她……没有左臂。好像是她出生后不久的一起事故导致的。

笔者 能否请您多说说她的情况?

明美 这个嘛……孩子们不在的时候,我们倾诉过各自的身世。那女人的经历好像十分复杂。

明美说,Yaeko在长野县一户富裕的人家长大。

但十八岁时,她从父母口中得知一件事。

明美 她说,她是被捡来的弃婴。似乎还说到“小屋”什么的。

她好像是在林子里的一间小屋里被捡到的。

也就是说,她一直以为是父母的人,其实是她的养父母……呃,这种情况其实挺常见的。她说得知真相后受了刺激,夺门而出。她还说:“我至今都恨我的养父母。”

笔者 但就算不是亲生父母,那毕竟是捡到她、将她养大的人啊。她恨他们,是不是有什么缘由呢?

明美 谁知道呢。我想那恐怕是她不愿吐露的隐私,就没有刨根问底。我又不是查户口的。

离开家后,她搬到东京找工作,由于身体不方便,似乎吃了不少苦头。好像是找了个给人抄信封的零工,勉强可以糊口。

然而在某一刻,情况出现了转机。

Yaeko二十一岁时,和打工的那家公司的社长恋爱,对方向她求婚了。

明美 她一下子就成了社长夫人,太厉害了。

Yaeko很快生了小孩,本以为就要过上幸福安稳的生活……但人生真是艰辛啊,生命中的陷阱往往就藏在这样的时刻。

听说公司受股市低迷的影响而倒闭,Yaeko的老公拖欠一大笔债务,扔下一对可怜的母女自杀了。黑社会的人没法向二人讨债,便将她们一起带到了置栋。

笔者 这可真是……不幸呢……

明美 确实。那个人和我不一样,并没有做错什么……

明美苦着脸,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明美 不过呢,那个人告诉我,即使在不幸的谷底,也要保持内心的澄澈。Yaeko她啊,是满的救命恩人呢。

笔者 恩人?发生了什么吗?

明美 那是我们住进置栋约半年时的事。

※※※

明美她们原则上不被允许离开各自的房间。但她说,只要满足某个条件,就能得到外出许可。条件是“交换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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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个比方,假定“A母子”和“B母子”住在隔壁。

A想外出时,要带上住在隔壁的B的孩子。在A外出的过程中,在房间内的B负责监视A的孩子,不让孩子逃跑。

对A来说,由于孩子还留在房间里,她不可能独自逃跑。B的孩子没有母亲也无法独活,因此不会出逃。

也就是说,这套系统的本质是将亲生骨肉作为人质,从精神层面给人缚上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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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一A扔下自己的孩子逃跑,B就要为此负责。所以除非两人的关系好到一定程度,不然是不会做这种交换的。但明美和Yaeko彼此信任,于是经常利用这一制度外出。

只要在太阳落山前回来,无论去哪里都不会有人管。两人好像经常带彼此的小孩去附近的公园玩。

悲剧就发生在这样的时刻。

明美 一天,满说想去市里,想看看都市的风景。

笔者 都市?您当时所在的置栋位于山梨的大山里吧?能去市里吗?

明美 虽然是在山里,但也不是特别荒僻。走两小时左右,就能到市区了。

Yaeko也同意了。她说:“既然小满这么想去,我就陪他去吧。”于是,我接受了她的好意,请她带满外出。

外出当天,Yaeko和满带上了领到的茶水、便当,以及向黑社会成员借的地图。

Yaeko说他们大概三点前就能回来,但直到太阳落山,两人依然迟迟未归。

一个黑社会成员来到忧心忡忡的明美身边。他嗫嚅的声音和可怕的表情很不相称。

“他们两个,现在在医院。”

听说满在市里的十字路口看错了信号灯,竟然闯入了机动车道。眼看就要被车撞到时,Yaeko挺身而出,将他救下。

明美 当时,我担心得几乎魂飞魄散,不住地祈求老天保佑。过了一段时间,听说满平安无事,我心中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但没想到,Yaeko竟会变成那样……

满只是受了些碰伤和擦伤,Yaeko却受了重伤。

她的右腿被压在车轮下面,长时间血液不通导致组织坏死,只好做了截肢手术。

她不仅失去了左臂,还失去了右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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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美 我不知该如何向她道歉才足够。Yaeko出院回来的那天,我和满一起跪在地上,不知向她说了多少次对不起。

发生了这样的事,我们一辈子向她赔罪都不为过。但Yaeko一句怨恨的话也没有说。不仅如此,她还说“抱歉让小满遭遇危险”……

以我的性格,这辈子不曾崇拜、尊敬过什么人。唯独对Yaeko不同。

她至今仍然是我人生的憧憬,我仍然希望自己成为她那样的人。虽然我这种人就算努力一百年也做不到。

明美与Yaeko母女的分别来得仓促。

明美 当时,有个男人频繁光顾Yaeko的房间。

那男人好像是名叫“Hikura”的建筑公司的公子哥。他迷恋上了Yaeko,迷她迷得一塌糊涂,听说把Yaeko的欠债全还清了。当然,他做这些并不是为了发善心。他把Yaeko母女都带走了。

那时,我常能从墙上的窗口看见那个男人,他真是糟糕透顶:就是那种用父母的钱买女人的家伙,一点儿出息也没有;瘦得直打晃,年轻却没有霸气;唯有鹰钩鼻很显眼,是个让人恶心的变态。

如此糟糕的男人也仗着自己是社长的儿子继承了公司,现在成了公司的会长。这社会简直是不可救药。不过呢,要是没有他,Yaeko母女俩会被困在置栋里更久。从这个角度来说,他的出现或许也是好事。

Yaeko母女离开的第二年,明美也终于还清了欠债,离开了生活三年的置栋。那时明美二十九岁,满九岁。

之后明美返回东京,一边在餐饮店工作一边攒钱,开了这家店。她说,虽然经历了种种磨难,她和满还是想方设法撑了下来。

自那以后,明美好像再也没见过Yaeko。

※※※

采访结束时,离开店还有十分钟。我向明美递上谢礼后匆忙离去。

临走时,我怀着歉意(因我让他的母亲讲出痛苦的回忆),向在厨房的满道别。

他没有对上我的目光,只是沉默着点了点头。

回程的电车中,我重读了采访笔记,其中有几个地方引起了我的注意。

置栋做的是有钱人的生意。听说每次向客人收取的费用是十万日元。

一次卖春的价格高达十万日元,从现在的行情来看也高得离谱。就算客人再有钱,也不会愿意付那么多吧?不光如此——

一楼和二楼分别有四个房间,一楼住的是负责看管的黑社会成员,被迫住在二楼的人和明美一样,个个债台高筑。

这说明一栋置栋只住四名卖春妇。从生意的角度考虑,效率未免也太低了些。

恐怕明美的话里,有记忆混淆的地方。那已经是五十年前的事了,她的记忆出现偏差也很正常。但饶是如此,我仍然觉得有哪里不对。

我不觉得明美在说谎,她也没必要说谎。

但她有所隐瞒,而且隐瞒的内容是某些足以动摇我们对话根基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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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决定将采访笔记重读一遍。


资料⑩《无法逃脱的公寓》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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