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两个命运交织的陌生人

给一个未出生孩子的信  作者:奥里亚娜·法拉奇

我的一个结了婚的朋友说我疯了。她在三年中就堕过四次胎。她已经有两个孩子,对她来说,简直不能容忍再要孩子。她丈夫收入不多,而她本人有一份她喜欢且不能丢下的工作。是她婆婆照料着她的两个孩子,怪辛苦的,你总不能要求她去办一个幼儿园!我朋友说罗曼蒂克是非常好的事情,可现实却是另一回事。连母鸡也不会把它们想要的所有孩子都带到这个世界上来:如果每一个受孕的鸡蛋都孵化出一只小鸡,那世界不就成了一个鸡笼了?你难道不知道许多母鸡会吃掉它们生下的蛋?不知道它们一年才孵一两次小鸡?你知道兔子的情况吗?某些雌兔会吃掉一窝中最弱的兔崽,以便能养活其他兔子。与其把它们生下后再吃掉它们,或被它们吃掉,一开始就消灭它们不是还比较好吗?按照我的观点,最好是压根儿也不要受孕。但当我提出这种观点的时候,她却立即动怒起来。她回答说她当然服了避孕药。虽然服药会使人感到不舒服,但她仍旧使用这种方法。但有一天晚上,她忘了吃药,结果就导致了她的第一次堕胎。她告诉我,她也使用探针。我对探针完全一无所知。我猜想,那是一根能把胎儿刺死的针。同时,我知道有许多女人都在使用它,知道它会给人带来莫大的痛苦,甚至会为此而被送进监狱。

你知不知道为什么这段时间我要对你谈起这些?我也弄不清楚究竟是为什么。也许是由于其他人总是用它来骚扰我,并且希望我这么做。也许从某种确切的意义上讲,是因为我无意识地老想到它。也许因为我不愿意对任何人承认我内心有某种正在毒害我的灵魂的疑惑。今天,光想到要杀死你就令我感到生不如死,这种想法仍旧在我心头涌起。那些关于小鸡的谈话把我弄糊涂了。当我把你的照片给我朋友看,并向她指出你的眼睛、你的手时,我朋友脸上现出的那种不耐烦的神情把我给弄糊涂了。她对我说,要真正看清你的眼睛、你的手,就算使用显微镜也不一定行。她笑我生活在幻想中,笑我想在这种幻想中让我的情感和梦想合理化。她甚至解释说:“这就像你把蝌蚪从园子的池塘中逮出来,好让它们不能变成青蛙,不会再用烦人的聒噪吵得你整夜睡不着。”

我知道,我正在残忍地告诉你这个你即将要进入的世界的丑恶,告诉你我们每天犯下的恐怖罪行,提出对你来说太过复杂的看法。但我相信你会逐渐理解这些东西,因为你已经知道一切。

我之所以知道这一点,是从那一天开始的。那一天我绞尽了脑汁,试图向你解释地球与你生活的蛋一样是圆的,大海是由如你在其中浮游的那样的水构成的,我没有如愿地向你解释清楚我的意思。由于认识到我的努力是徒劳的,我顿时如同瘫痪了一般。因为你已经知道了一切,甚至比我知道的还要多。至今我仍认为我可能猜对了。如果在你的蛋中存在着一个世界,那为什么就不能也存在着思想?不是有人说潜意识就是一个已经存在的生命在诞生在这个世界之前就拥有的回忆吗?真是这样吗?那么,全知者,请你告诉我,生命是从何时开始?我乞求你告诉我:你的生命是否真的已经开始?已开始多久?是不是从人们认为的精子进入卵子和细胞分裂的那一瞬就开始了?是否从你心脏发育形成,血液开始循环的那一瞬开始的?是否从你形成了大脑,形成了脊柱,显示出人的模样的那一瞬开始?还是那一刻仍未来临?你只是造物过程中的发动机吗?孩子,我愿付出一切来打破你的沉默,穿破那个由我的肉身打造、包围着你的牢笼,我愿付出一切亲眼看到你、听到你的回答。

我们的确是这个世界上很奇特的一对:你和我。你的一切都依赖于我,同样,我的一切也依赖于你:如果你生了病,我也会身体不适;如果我死,你也不能活。但我不能与你交流,你也不能与我交流。尽管你有无穷的智慧,你却无法知道我的长相、我的年龄,不能说出我使用的是哪种语言。你不知道我来自何方,生活在何处,从事什么样的工作。如果你试图想象我,你也无法知道我究竟是白皮肤还是黑皮肤,年老还是年轻,个头高还是矮。我仍然无法弄清楚你是否是一个人。我们是两个命运交织在一起的陌生人,是同时存在于一个身体里的两个生命,相距遥远,彼此互不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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