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3 汉堡手稿

佛兰德镜子  作者:dome

已故汉堡大学艺术史教授的孙女M女士(按其意愿隐去姓名)提供了她祖父的一份手稿。据她回忆,这份手稿的写作时间不晚于1980年,因为她当年就已读过这份手稿。最近她返回旧宅整理祖父的遗物时,在某个日记本里找到了它。手稿纸张已泛黄发脆,边缘有另一种笔迹的评注。M女士请求我们的原谅,说边注是她本人“无知少年时的信手涂鸦”。

现全文照录如下:

 

我一度相信我会忘记这个故事。事情的开头已说不清楚:9月的某个清晨,急促的电话铃声,闪烁其词却态度蛮横的来访者,一份送到眼前的奇特文件。在不幸的年月里,它也许是最说不清道不明的一段回忆。

文字(我想不出其他适合的字眼[显然,对方将它称为证据,称为自白书,而我们忍不住想叫它故事。——原边注])是打字员誊写在稿纸上的。我无缘接触它的原件,来访者也拒绝透露更多。我忍不住想象背后那个讲故事的人。他或许挺有想象力,本人却可能羞涩讷言,难以捉摸。他的名字、身份必然被抹去,他本人也难逃厄运。在这个荒谬的时代,我们多少同僚(我指的不仅仅是德国,而是全欧洲的同僚)被迫流亡他乡,或饱受折磨;他们本应有尊严地留在教席上。我想到了赫伊津哈教授[荷兰历史学者,赫伊津哈因发表反纳粹言论遭到解职,于1945年荷兰解放前夕病逝。赫伊津哈生前即在德国颇有影响。——编者注]。我永远记得他有关中世纪人的精彩论述,《中世纪的秋天》让我头一次对那个时代产生了兴趣,尤其是早期佛拉芒画派的那些不可思议的油画。写下这篇文字的人也说着赫伊津哈的语言,就内容而言,他也必然是赫伊津哈的读者。

姑且先把他的文字当成故事来看吧:作为年轻比利时的第一代作家,夏尔·德·高斯特雄心勃勃,试图以一部《乌兰斯匹格传奇》追寻比利时的根,那便是古老的佛兰德。作者显然也是夏尔·德·高斯特的读者(他也为乌兰斯匹格没边的捣蛋事迹添了一笔),乌兰斯匹格的父亲被西班牙人烧死时,梅赫伦的扬恰好在根特找到了堂·迪亚戈。评论界有一种意见,说夏尔·德·高斯特固然描绘了佛兰德人宴乐狂欢的粗野气质,却漏掉了它的另一半灵魂,那就是中世纪神秘主义的遗产,是能看见幻象的修士修女,是异端频出的贝居安会,是大神学家扬·凡·吕斯布鲁克。据说他正是在苏瓦涅森林的一株椴树下福至心灵,写下了神秘主义的篇章。年轻的梅特林克曾因发现他的作品而兴奋不已,宣称自己找到了灵感与诗的根源,并将它从中古佛拉芒语译为法语,包括《永福之镜》,其中描绘至福的境界时,就有那个神秘莫测的句子:“眼睛挨着眼睛,镜子对着镜子,形象贴着形象……”故事的讲法也许受到了这句话的启发:把起先互不相干的形象放在两面镜子中间,就得到了互为映照、无限延伸的世界。当然,一切的故事套故事也许都是《一千零一夜》的后代。一切讲故事的人都有意无意受到《一千零一夜》的启发——不一定是故事内容,而是故事的讲法,以及相信故事有影响现实的力量。这种影响可能是潜移默化、不为人知的。故事中的西班牙人隐约感到了这一点:他接触过摩尔人,可能也因此接触过《一千零一夜》的某些故事——尽管他尚不知自己在谈论《一千零一夜》,因为西方发现它还要等到二百年后。

在夏尔·德·高斯特的小说之后,西班牙占领下的佛兰德多多少少成为传奇想象的舞台:两个民族都气质鲜明、个性强烈,历史上竟发生过如此戏剧性的碰撞,不由得让人遐想联翩。在他人面前,我们才能更加认识自己。故事中的佛兰德人与西班牙人每每想要达成联合,想要互相理解,却屡屡以失败和遗憾告终,只除去不存于此世的圣徒(他们依据天主教“诸圣相通”的世界观,在另一个世界达到了融合),只除去幻境中的一位佛兰德女人和一位西班牙女人。在历史想象中,她们各自都是自己祖国的某种象征,各自令人唏嘘的命运仿佛互为镜像。

我不知道讲故事的人是否真的在晚期罗马教会史领域有所发现。显而易见,1940年上半年的《比利时古代历史与文献学档案》并没有类似的文章发表。也许它和其他故事一样,都是历史想象的产物。那个故事有爱德华·吉本《罗马帝国衰亡史》的影子。确认爱德华·吉本的影响,就相当于默许这样一种观念:基督教的兴起与罗马帝国的衰亡密不可分,无论人们更同情哪一方。我对古代教会史了解不多,不清楚是否真有那么一个约翰教派。

我们始终不清楚雨果·凡·德·古斯最后在“红”画下了什么画。比起雨果的画,讲故事的人也许更偏爱雨果本人。他遁入森林,与吕斯布鲁克相距如此之近,也许受到了感染或者惊吓。他用自己的肉体和心灵承受了忧郁,自己走进画幅,成为了丢勒笔下闷闷不乐的天使。

这篇“文字”没有名字。我想起(或是一厢情愿地想起)藏在字里行间的那位佛兰德的扬,想起他在字里行间的许多镜像似的影子。从佛兰德油画中无所不在的凸面镜,到《永福之镜》的文字隐喻,没有什么比镜子更适合作为佛兰德的象征。没人说得清,当故事讲到哪里时,讲故事的人彻底地改变了听故事的人。他们都不再是一开始的自己。他们之间不仅产生了感情,还愿意为对方赴汤蹈火[我认为不仅仅是指堂·迪亚戈对扬,而且尤其是指火车上的两个乘客。另外,我认为情报没有藏在画框里。按照附录报告的线索,犯人交托出去的物品除了画,还有那本没人愿意翻开的学术刊物。——原边注]。我不知道为萍水相逢的人冒险是否值得,也不知道冒险是否取得了成功。不过,毕竟纳粹没有赢得战争,就像佛兰德毕竟没有永远被奴役。

来访者要我答复。我必须答复。这是义务,而不是指点与帮助。他们想听取佛兰德艺术史专家的意见,可惜他们已经把最好的学者赶出了大学[《图像学》的作者、艺术史学者潘诺夫斯基(1892—1968),因犹太人身份被汉堡大学解职。——编者注]。

我说:“雨果·凡·德·古斯确有许多佚失之作,很可能分散在欧洲各地;但文字线索太少,亦不知画面内容,故难以确定犯人叙述的真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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