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烦人的爱  作者:埃莱娜·费兰特

电话响了两三声,我拿起听筒,听到一阵嗡嗡声,还有远处难以辨认的噪声。我不报任何希望,重复了几次“喂”,只是为了让卡塞尔塔知道:我在这里,没有被吓到。我最后挂断了电话。我坐在厨房的桌子旁,从耳朵上取下车厘子吃了起来。现在我知道了,接下来的所有电话,只会是纯粹的呼唤,就像口哨声,像过去男人在街上打唿哨,通知妻子他们马上要回家了,可以下面条了。

我看了看表,那时候是晚上六点十分。为了防止卡塞尔塔再次强迫我听他的沉默,我拿起听筒,拨通了菲利波舅舅的电话。我已经下定了决心,会让电话一直响下去,但菲利波舅舅马上就接了。他听到是我的声音,没有表现出丝毫的热情,好像我让他很厌烦。他说他刚到家,很累,有点感冒,想躺一会儿,他还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一下。在我的要求下,他才很不耐烦地提到了卡塞尔塔。他说他们谈了很久,但没有争吵,他们突然间意识到,他们已经没有任何吵架的理由了,阿玛利娅已经死了,生活已经过去。

他沉默了一会儿,让我说话,希望我有所反应。我没说什么,他又继续唠叨着老年、孤独的生活。他告诉我,卡塞尔塔被他儿子赶出了家门,只能自己管自己,没有地方住,连狗都不如。他儿子先是偷走了他存的所有钱,然后把他赶出了家门,幸运的是,阿玛利娅对他很客气。卡塞尔塔向我舅舅坦白,那么多年后,他和阿玛利娅再次重逢:她帮了他,他们互相陪伴,但彼此都很谨慎,很客气。现在他像个流浪汉一样,这里住两天,那里住两天。即使是像他这样的人,也不应该过那种日子。

“他真是个好人。”我评论道。

菲利波舅舅的态度变得更冷淡了。

“总有一天,你要原谅周围的人。”

我问:“那缆车上的女孩呢?”

我舅舅变得很尴尬。

“有时会发生这种事,”他说,“你现在还不知道,但以后你也会体会到,老年真的很可怕,很残酷。”他又说:“还有更龌龊的事。”最后,他不再掩饰自己的敌意,说:

“他和阿玛利娅之间从没发生过什么。”

“也许你说的是真的。”我承认。

他抬高了嗓音。

“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们那些事?”

我反驳道:

“你们为什么要相信我?”

“你当时才五岁。”

“是呀。”

菲利波舅舅吸了吸鼻子,嘀咕了一句:

“你走吧,回罗马吧。别折腾了,事情已经过去了。”

“照顾好自己。”我建议他,然后挂断了电话。

我盯着电话看了几秒钟。我知道它会再次响起:在某个地方,卡塞尔塔正在等着电话线空出来。没过多久,第一阵电话铃声就传来了,我下定决心,匆匆出去了,没有锁门。

外面没有云,也不再刮风,一道白色的光让圣母马利亚大教堂看起来像一幅图画。周围充斥着广告牌、庸俗的玻璃墙,教堂显得十分渺小。我向出租车走去,但中途改变主意,走进了淡黄色的地铁站台棚子。行人窸窸窣窣地从我身边走过,仿佛是逗孩子开心的剪纸。方言中的污言秽语——在我脑子里,唯一声音和意义相吻合的污言秽语——因为具有侵犯性,它们很黏稠、充满享乐的真实感,会在脑中具体化成一种令人厌恶的性行为。方言之外的任何表达,在我看来都无关痛痒,往往是愉快的,可以说得出口,不会引起那种恶心感。我走在地铁站,方言的脏话变得柔和,真让人意想不到,那些语言就像落在一台老式打字机的滚筒上,发出格外响亮的声音。我下到加富尔广场地下通道时,一阵热风吹到了我身上,金属挡板在起伏,自动扶梯的红色和蓝色混合在一起。我把自己想象成那不勒斯纸牌中的一个人物:宝剑8,那是个佩戴着武器的女人,她安静地向前走着,已经准备投入到危险的游戏之中。我把嘴唇咬在牙齿之间,直到感到疼痛。

一路上,我一直在看身后,没看到卡塞尔塔。为了看清楚两个黑魆魆的隧道之间那个空荡荡的月台,我混入了一群正在等待的乘客中。地铁到站时,里面挤满了人,但一到加里波第广场站昏黄的氖光灯中,车厢很快就空了下来。我在终点站下车,上了一段台阶后,站在老烟草厂旁边,在我从小生活的那个城区的外围。

这里有一种城乡接合处的气息,多年来已经变成了奄奄一息的郊区。那些建在尘土飞扬的乡村中、低矮的白色楼房被摩天大楼淹没,拥挤的交通和蛇一样开过的列车让人窒息。我很快向左转,朝一个天桥走去,那里有三个通道,中间的通道因施工被挡住了。我记得,这里以前有一条特别长的通道,基本没什么人走,而且头上不断在震动,火车在那里调车。我在散发着尿骚味的隧道里慢慢走了不到一百步,那里一边是有些渗水的墙壁,另一边是一道落满灰尘的护栏,防止行人被密集的汽车撞到。

从阿玛利娅十六岁起,通道就一直在那里。她去送做好的手套时,不得不走过那个阴凉的隧道。我一直想象,她会把手套带到现在我身后的地方,那是一家旧工厂,可以看到屋顶上的瓦片。那里现在挂着标致汽车的标志。但实际上,事情当时肯定不是这样。毕竟一切已经物是人非,那些石头没有变,而我母亲的步子和姿态,没有在石头和阴影之间留下任何痕迹,可以帮我回忆。在那条隧道下,阿玛利娅一直被无业游民、小贩、铁路工人、泥瓦匠追赶,他们吃着夹着西兰花和香肠的面包,喝着酒壶里的酒。心情好的时候,她会讲那时候的事。他们经常并肩追赶她,在她耳边低语,企图触摸她的头发、肩膀、手臂。有些人一边说着淫秽的话,一边试图拉住她的手,她会低着头加快步伐。有时她会突然大笑起来,无法控制自己,然后跑起来,甩开那些跟着她的人。她奔跑的样子,似乎是在做游戏,她在我的脑海里奔跑。我穿着那么不得体的裙子经过那里,有没有可能,我不再年轻的身体里依然承载着她?她十六岁的身体,穿着自己做的花花绿绿的裙子,正在利用我的身体经过这条黑乎乎的隧道,小心翼翼地避开水坑,跑向隧道尽头的黄光?现在那里有一家不合时宜的美孚加油站。

也许最终来说,那两天我没有喘息的机会,一直在外面奔波,只是在完成一次移植,把一个头脑里的故事,移植到另一个头脑里。那就像我母亲出于喜爱,给了我一个健康的器官。我父亲也曾在那段路上追过她,当时他才二十出头。阿玛利娅讲述说,听到他跟在身后,她感到很害怕,他不像其他人那样,谈论她的外表,奉承她。他讲了自己的事:他吹嘘自己能力非凡,说他想为她画像。也许是为了向她证明她有多漂亮,他有多厉害。他提到在她身上看到的颜色,他说了那么多话,不知道她有没有听到。我母亲从来不看那些骚扰者的脸,他们说话时,她一直要忍住笑。她告诉我们,她只瞥了他一眼,就立刻明白会发生什么。我们三个女儿并不理解,不明白她为什么喜欢我父亲。在我们看来,父亲一点儿也不特别,他不修边幅,当时已经发胖,秃顶,也不怎么爱洗澡,松松垮垮的裤子上沾满了颜料,每天总是为贫穷的日子咆哮。他总是对着我们大喊大叫,说他辛辛苦苦挣的钱,都被阿玛利娅糟蹋了。然而我母亲就是看上了这个没有工作的人,告诉他,如果想和她说话,就来家里,她不会偷偷和别人做爱,她从没有和任何人做过爱。当她说出“做爱”这两个字时,我张着嘴听她说,我喜欢那一刻的故事。要是故事停留在那里,没有后续就好了,那就没有后面的遗憾。我记住了那些声音和图像。也许,现在我出现在这个通道里,就是为了让声音和图像再次凝结,在我的脚步中,在阴影中,再次浮现当时的情景。我母亲在成为我母亲之前,被那个男人追赶,她会与之做爱。那个男人会用一个新姓氏覆盖她,会擦除她之前的生活。

我再次确认,卡塞尔塔没有跟踪我,我加快了脚步。我来到了之前居住的城区,尽管一些细节消失了(在我经常玩耍的灰绿色池塘上,一座八层楼建筑拔地而起),但我仍然可以认出这个城区。一群孩子在凹凸不平的街道上大喊大叫,就像以前每年夏初的情景。在窗户大开着的房子里,现在也回响着同样的方言叫喊声。建筑布局还和之前一样,缺乏想象力。几十年前的几家可怜店铺居然还在,比如我为母亲买皂液、碱液的那家底层商店,仍然像多年前一样,在那座破败的楼下开着一道小门,现在那家店铺门口展示着各种扫帚、塑料容器、桶装洗涤剂。我在那里站了一会儿,感觉自己找到了记忆中的巨大洞穴,它像一把破伞一样向我靠拢。

我父亲住的那栋楼离这里只有几米远,我就是在那所房子里出生的。我穿过大门,在低矮简陋的建筑之间转来转去,脚步笃定自如。我进入一个布满灰尘的大门,大厅里的瓷砖凹凸不平,没有电梯,台阶上的大理石有些发黄脱落。那套房子在二楼,我至少有十年没有进去过了。爬楼梯时,我在脑子里重新构建了一下房子里的格局,以便在进入那个空间时,不会感到太大的冲击。这所房子有两个房间和一间厨房,门开在一个没有窗户的走廊上。房子左边最里面是餐厅,形状不规则,那里有一个放银器的柜子,但我们家从没拥有过银器,还有一张用于节日聚餐的桌子和一张双人床。我和两个妹妹就睡在那床上,晚上我们仨总是要争吵一番,决定谁应该做出牺牲,睡在中间。这个房间旁边是狭长的洗手间,有一道很窄的窗户,里面只有一只马桶、一只移动式搪瓷净身盆。然后是厨房,那里有一个水池,我们早上轮流在这里洗漱。厨房里有一套很快就过时的白色陶瓷炉灶,挂锅的地方有大大小小很多铜锅,阿玛利娅总是把它们擦得锃亮。最后是我父母的卧室,旁边是一个令人窒息、没有灯的储物室,里面全是无用的东西。

我父母亲的房间是禁止进入的,因为空间太小了。双人床对面是一个中间带镜面的衣柜。右手边的墙上有一张梳妆台,上面有一面长方形镜子。在另一端,在床和窗户之间,我父亲的画架就放在那里,这是一个很结实、很高大、底座很厚实的架子,已经被蛀虫咬得不成样子,上面挂着一块脏兮兮的、擦画笔的破布。在距床边几厘米远的地方,有一个箱子,里面胡乱地放着颜料:白色颜料管最大,也是最容易辨认的,即使里面的颜料用完了,已经卷到了有螺纹的颈部。许多小颜料管也很引人注目,有的是因为有着童话里贵族般的名字,比如“普鲁士蓝”,有的让人联想到毁灭性的灾难,如“锡耶纳焦土红”。箱盖是一张活动的硬纸板,上面有一个装着画笔的笔筒,另一个容器里装着松节油,那像一摊五颜六色的海湾,画笔会把它搅和成流光溢彩的大海。那片地上的八角形地砖,被画笔长年累月滴下的颜料覆盖了,变成了灰色。画架周围都是一卷卷准备好的画布,是我父亲的雇主提供的;这些人在付给他几里拉后,会把那些画卖给街头小贩,都是些在人行道、城区市场、乡村集市上卖东西的人。屋子里充满了油彩和松节油的味道,但我们都已经闻不到了。阿玛利娅和我父亲在那个房间里睡了近二十年,她从来没抱怨过。

然而,让我母亲抱怨的是,我父亲不再为美国士兵画女性肖像,或画海湾的景色,而开始绘制半裸跳舞的吉卜赛女人。我当时不到四岁,那段记忆很模糊,更多的是听阿玛利娅讲的,而不是自己的亲身经历。卧室墙壁上挤满了色彩鲜艳的异国女性,其中还夹杂着用红色画笔画的裸体素描。吉卜赛女人的姿势,大多是我父亲仿照一些女人的照片画的,那些照片藏在衣柜的一个箱子里,我经常去偷看,有些画是按照红色草图画出来的。

我很确信,那些红色的速写,画的是我母亲的身体。我想象着,他们晚上关上卧室门,阿玛利娅会脱掉衣服,摆出照片上那些裸体女人的姿势说:“画吧。”我父亲拿出一卷有些发黄的纸,剪下一块,画了起来。他画得最好的是头发,他不会画裸体女人的脸,在脸上空荡荡的椭圆形上,他用高超的技艺,画出了头发的造型,那和阿玛利娅的长发梳理出来的发型很像。我在床上想入非非,无法入睡。

父亲画完了吉卜赛女郎,我敢肯定阿玛利娅很清楚,吉卜赛女郎就是她。虽然没她那么漂亮,比例有些失调,颜色混乱,但确实是她。卡塞尔塔看了那幅画,说画得不好,不会有人买的。他看起来很反对,阿玛利娅插了一句,说她同意卡塞尔塔的看法,随后发生了争执。她和卡塞尔塔联合起来,反对我父亲,我可以听到他们的声音传出来,在那些楼梯上回荡。卡塞尔塔离开后,我父亲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用右手在阿玛利娅脸上打了两下,先是用手掌,然后用手背。那个动作我记得很准确,它像波浪一样,先上去再退回来,我第一次看到他做这个动作。她跑到走廊尽头,藏到储藏室,想把自己锁在里面。我父亲拳打脚踢,把她拉了出来,一脚踢中她的腰部,让她撞上了卧室的衣柜。阿玛利娅站起来,把墙上的画都撕了下来。我父亲追上她,抓住头发,用她的头撞向衣柜的镜子,镜子碎了。

吉卜赛女郎很受欢迎,特别是在乡下的集市上。四十年过去了,我父亲仍在画那些吉卜赛女人。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已经变得很熟练,画得非常快。他把白色画布固定在画架上,快速勾勒出轮廓,然后上色,身体很快变成了古铜色,闪着红色的光芒。腹部拱起,乳房膨胀,乳头挺立着,同时会出现明亮的眼睛、红唇、浓密的乌发,梳着阿玛利娅的发型。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发型已经过时,却很迷人。几个小时后,画就完成了。他取下固定它的图钉,把它挂在墙上晾干,在画架上放上一张白色的新画布,从头开始画。

我小时候,经常看到一些陌生人,拿着那些画着女性身体的画,从家里出去,他们通常会用方言做出很粗俗的评论。我不明白,也许没什么好明白的,我父亲怎么会把那些动作大胆诱人的身体,交给那些粗俗的男人呢?而他有时会带着一种杀人放火的愤怒,守护着这具身体。为什么他要我母亲摆出那些恬不知耻的姿势,而因为一个微笑或眼神,却又会变得毫不怜悯,像畜生一样施暴?为什么他任凭那具身体成百上千的复制品出现在街上,出现在陌生人的房间里,却对原版充满了占有欲和忌妒心?我经常看着阿玛利娅在缝纫机前埋头干活,直到深夜。我想,当她这样一声不吭、忙忙碌碌时,她是不是也在想这些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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