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烦人的爱  作者:埃莱娜·费兰特

我没注意到门打开了,只是听到门关上的声音。伯雷德罗脱下外套,扔在一把椅子上。他用方言说:

“他们不会给我一分钱。”

我疑惑地看着他,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也许是银行贷款,也许是高利贷,也许是贿赂。他看起来像个疲惫的丈夫,觉得可以把遇到的麻烦告诉我,好像我是他的妻子。他脱掉外套,可以看到在裤腰带上面他的衬衫绷得紧紧的,他的胸脯宽大壮实。我打算叫他从房间里出去。

“他们不但不给我钱,还希望把预付给我的钱要回去,”他继续在浴室里自言自语,他的话伴随着尿液流到马桶里的声音,通过敞开的门传到了我的耳朵里,“我父亲没跟我说,就去向莫法要钱。他都那把年纪了,还想接手章图尔克街的甜食店,不知道用它干什么。他像往常一样,说了一堆谎,所以现在莫法不相信我了。他说我无法控制我老子,他们要把商店要回去。”

“我们不是应该一起吃午饭吗?”我问。

他从我身边走过,仿佛没有听到。他走到窗前,拉下了百叶窗,只剩下从打开的浴室门里透出的微弱光线。

“你刚才也太磨蹭了,”他最后责备我,“这意味着你吃不上午餐。我必须在四点钟回到店里,我没有多少时间。”

我机械地看着手表的磷光指针:差十分钟三点。

“让我穿上衣服。”我说。

“你这样看起来不错,”他回答说,“但你要准备好把所有东西都还给我:裙子、睡衣、内裤。”

我感觉心脏在猛烈跳动,我无法忍受他的方言和语气里流露的敌意。此外,我无法看到他的面部表情,他展现这种很初级的阳刚之气,这使我无法推测,这场戏他演得怎么样,还有这在多大程度上展示了他的暴力意图。我只能看到他解开领带的黑暗侧影。

“这是我的东西,”我反对说,我斟字酌句地说出了这句话,“这是我母亲送给我的生日礼物。”

“这是我父亲从我店里拿走的东西,你要还回来。”他回答说,但声音里有一丝裂缝,不再那么强硬。

我排除了他在撒谎,我想象着卡塞尔塔为我选择那些衣服的颜色、尺寸、款式。我有一种恶心的感觉。

“我只要这条裙子,其他东西留给你。”我说。我决定后,我把手伸向床边,想抓起那条裙子,溜到洗手间里去。但我的动作太过于激烈,墙上的庞贝圣母像和干橄榄枝也晃动起来。我不得不放缓动作,控制我的手臂,防止整个房间都动起来。一切都变得焦虑,我讨厌那种激动占上风的时刻。

伯雷德罗注意到我的犹豫,他抓住了我的手腕。我没有反抗,主要是为了防止他为打消我的念头,把我强行拉向他。我知道,只有当动作的速度看起来是由我决定时,我才能控制自己,不会因为暴力逼近而产生过激行为。

他吻了我,但没拥抱我,而是紧紧握住我的手腕。他先将嘴唇贴在我的嘴唇上,试图用舌头打开我的嘴。他这样做是为了让我放心:是的,他只是按照剧本行事。他认为,男人在这种情况下就应该这样做,但他没有真正的攻击性,也许自己也无法确定要做什么。他放下了百叶窗,可能想利用昏暗的光线,偷偷调整一下自己,让脸上的肌肉变得松弛。

我张开了嘴唇。四十年前,我曾带着恐惧入迷地想象,安东尼奥小时候的舌头和卡塞尔塔一样,但我从未得到证实。作为男孩子,安东尼奥对接吻不感兴趣,他更喜欢用肮脏的手指探索我的阴道口,同时把我的手拉向他的短裤。后来我发现,卡塞尔塔的舌头完全是我幻想出来的。我经历过的所有的吻,似乎都与我想象中阿玛利娅得到的吻不一样。哪怕安东尼奥长大成人,他的吻也没有达到幻想中的样子,这一点我可以确认。他并没有很坚定地吻我,他一意识到我张开了嘴,就过于急躁地将舌头探入到我的牙齿之间,继续抓着我的手腕,将我的手放到他的裤子上。我觉得,我不应该张开嘴唇。

“为什么我们要黑灯瞎火的?”我低声问,我的嘴贴着他的嘴。我想听他说话,以确保他不会伤害我。但他没回答,他吸了一口气,吻了我的脸颊,舔了舔我的脖子。在这个过程中,他一直抓着我的手,放在他的裤子上。他坚持这个动作,是想让我明白:我不应该张着手一动不动。我一把抓住他的阴茎,这时他才放开我的手腕,紧紧拥抱着我。他喃喃地说着我不懂的话,弯下腰用嘴寻找我的乳头,把我的身体往后推,用嘴掠过缎子布料,口水弄湿了我的睡衣。

我当时就知道,不会有什么新情况。现在启动了一个我熟悉的程序,我从年轻时开始,就经常进入这个仪式。我希望通过不断更换男人,我的身体会在某个时刻做出应有的反应,但结果总是一样,与正在进行的程序相同。伯雷德罗掀开我的睡衣,吸吮我的乳房,我开始感到一种轻微、不明确的快感,仿佛温水流过麻木的身体。同时他用一只手,小心翼翼地避开我抓着他裤子里阴茎的手,过度急切地爱抚着我的性器,发现我没穿内裤,他很兴奋。但除了那种漫无边际的快感外,我什么感觉都没有,很愉快,但欲望并不紧迫。

很久以来,我一直确信,我永远无法跨过这个门槛,我只得等待他射精。另一方面,像往常一样,我感觉我无法帮助他,事实上我几乎无法动弹。我能感觉到,他希望我解开他的裤子,掏出他的阴茎,而不仅仅是抓住它。我能感觉他在摇晃着胯骨,向我发出急切的指示,而我无法回应。我担心,我已经趋于平缓的呼吸会完全停止,此外,我流出的大量汗液让我越来越难堪,无法采取任何行动。

小时候,我尝试自慰时,情况也是这样。快感不温不火,蔓延到身体的各处,没有任何高潮,身体就开始出汗。无论我如何抚摸自己,唯一发生的是体液溢出。我的嘴不但不会变干,反而充满了唾液。我觉得浑身冷冰冰的,汗水从额头、鼻子、脸颊滴下,腋窝变成了水坑,身上没有一寸皮肤是干的,双腿之间流出了很多光滑的液体,手指滑过时没有任何摩擦感。我不知道我真的在抚摸自己,还只是在想象,身体里的快感无法提升,我总是疲惫不堪,无法满足。

伯雷德罗暂时似乎没注意到这一点。他把我推到床上,为了防止因失去重心而一起摔倒。我先是小心翼翼地坐下,然后躺了下来。我看到他的影子徘徊了几秒钟,犹豫了一下,然后脱掉了鞋子、长裤、内裤。他跪到床上,跨坐在我身上,轻轻靠在我的腹部,没有把我压住。

“怎么样?”他喃喃地说。

“来吧。”我说,但仍然保持不动。他呻吟着,直直挺起了躯干。他希望他的阴茎——在半明半暗中粗大的性器,能将他的欲望,与他预期的我的欲望混合起来。结果什么也没有发生,他长长舒了一口气,他伸出一只手,继续在我两腿之间摸索。他一定相信,这会促使我做出反应:出于激情,或出于母性的怜悯。我反应的方式对他来说似乎并不重要,他只是在寻找敦促我采取行动的杠杆,但我没什么反应,我的默许让他迷失了方向。我想,在这种情况下,我应该像往常一样,假装突然失去控制,喘着粗气迎合他,或者拒绝他。但我什么也不敢做:我害怕随之而来的地震波,让我不得不跑去呕吐。只要耐心等待就好了,此外我再也感觉不到他的手指了,也许他因为厌恶而退出了,也许他还在抚摸我,但我已经失去了感觉。

失望之余,伯雷德罗拉着我的手,放到了他的阴茎上。这时我意识到,如果他不确信我渴望他,他就不会进入我的身体。我还注意到,他勃起的性器正在变软,就像出了问题的霓虹灯。他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便向前移动身体,把阴茎靠近了我的嘴。我对他有一丝好感,仿佛他真的是我小时候认识的安东尼奥,那个男孩子。我想告诉他这一点,却发不出声音来。他正慢慢在我嘴唇上摩擦,我担心我的嘴会因为一个不经意的动作失去控制,会把他的阳具咬下来。

“你为什么到店里来?”他有些愤愤不平地说,沿着我被汗水浸透的身体向后滑动,“不是我找的你。”

“我当时甚至不知道你是谁。”我回答说。

“你说的那些事呢?这条裙子、内裤……你想要干什么?”“我不是来找你的,”我告诉他,但没有咄咄逼人,“我只是想见见你父亲。我想知道,我母亲在溺水前发生了什么。”

我意识到,他不相信我说的话,他又在试图爱抚我。我摇了摇头,让他明白:够了。他倒在我身上,但只停留了一下子,就马上退了下去,躲开了我湿搭搭的身体。

“你生病了吗?”他不确定地说。

“我很好。即使我生病了,也来不及痊愈了。”

伯雷德罗无奈地靠在我身边。在半明半暗中,我看到他正在用床单擦拭手指、脸、腿,然后打开了床头柜上的灯。

“你看起来像个鬼魂。”他说。他看着我,毫无讽刺的意思,用他身上的衬衫衣襟,擦我的脸。

“这不是你的错。”我安慰他说,请求他把灯关上。我不想被看到,也不想看到他。就这样,他有些迷茫和沮丧,他看起来太像卡塞尔塔了,那是我想象中,或者是四十年前真正看到的。这种感觉很强烈,我甚至想马上告诉他。在黑暗中,他那张脸散发着某种情绪,与他整个上午向我展示的那张膨胀的、黑社会分子的脸是如此不同。我想说出这种感觉,我想在那张床上把我和他都抹去,我们已经变了,不再是之前的那两个孩子。我们唯一的共同点是:我们都曾经目睹暴力。

当我父亲听说阿玛利娅和卡塞尔塔在地下室秘密来往——我想慢慢告诉他——他没有浪费时间。他先是在走廊上追赶阿玛利娅,他们跑下楼梯,接着又跑到街上。他经过我身边时,我可以闻到油彩的味道,我觉得他好像是彩色的。

我母亲跑到铁路桥下,滑倒在一个水坑里,被抓住了。我父亲拳打脚踢,打了她很多记耳光,还踢了她的腰部。他好好惩罚了母亲之后,就把浑身是血的她带回家了。她一张口,他就又去打她。我看了她很久,她被打得很惨,身上很脏,她也看了我很久。我父亲向菲利波舅舅说明了发生的事情。阿玛利娅露出了惊讶的神情,她盯着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这时我恼羞成怒,去偷看父亲和舅舅做什么。

我父亲和菲利波舅舅走开了,我可以透过窗户看到他们。他们就像两个锡兵,在院子里做出严肃的决定。或者就像两个军人,是从报纸上剪下来贴在相册里的士兵,一个紧紧挨着另一个,这样他们就可以小声说话了。我父亲穿着靴子和一条撒哈拉袍子,菲利波舅舅穿着一件橄榄绿色又也许是白色或黑色的制服,不仅如此,他还拿了一把手枪。

也许他们依然穿着便衣,尽管208号房间半明半暗,仍有一个声音在说:“他会杀了卡塞尔塔,他带着枪。”也许正是这些声音,让我看到父亲穿着靴子,菲利波舅舅穿着制服,两只手放在身体两侧,右手拿着枪。他们一起追赶年轻的卡塞尔塔,他皮肤黝黑,穿着驼绒大衣,在他家的楼梯上逃窜。在他们身后,是穿着蓝色套装、戴着羽毛帽子的阿玛利娅。为了不被杀死,或者因为虚弱,她越来越惊恐,用低沉的声音说:“不要杀他,他什么都没做。”

卡塞尔塔住在顶楼,但在二楼时他被追上了,三个男人停在那里,好像是为了调解。事实上,他们在用方言相互咒骂,一长串以辅音结尾的词,仿佛最后一个元音陷入了深渊,其余字母都在不高兴地嘟囔着,变成了哑音。

骂完了之后,卡塞尔塔被推下楼梯,滚到了一楼。他在楼梯尽头站了起来,又冲了上去,不知道是为了勇敢面对复仇者,还是为了跑到他在四楼的家,和家人在一起。他设法通过楼梯上去,一只手轻轻掠过楼梯栏杆,弯下腰时,他会紧紧抓住栏杆,他的腿没有停止,三步并作两步沿着台阶跑向家门。他身后是想踢他却落空的脚,还有像流星一样击中他的唾沫。

我父亲在他到达前已经先到了顶楼,他抓住了卡塞尔塔的头发,把他的头猛地撞向栏杆,撞击声无限回荡在楼梯间。最后我父亲把他打得半死不活,他躺在地板上的血迹中。我父亲主要是听从了舅舅的建议,舅舅可能有枪,也更有头脑。菲利波舅舅抓住我父亲的胳膊,很慎重地把他拉开了:如果他不出手阻止,我父亲就会杀了卡塞尔塔。卡塞尔塔的妻子也在拉扯我父亲:她拉着他的另一只胳膊。这时,只能听见阿玛利娅的声音在说:“你们不要杀死他,他什么都没做。”我曾经的玩伴安东尼奥在哭,他倒挂在楼梯间,好像在飞。

我感觉伯雷德罗在我身边默默地呼吸,我对曾经的那个孩子产生了同情。“我要走了。”我对他说。

我站起身来,迅速穿上蓝色连衣裙,避免他注视我的身体。我感觉那件衣服我穿大小合适,我在塑料袋里找了一条白色内裤,穿到了裙子下面。我打开了灯,伯雷德罗的目光很空洞,我看着他,不再觉得他是安东尼奥,他看起来更像卡塞尔塔。他沉重的身体躺在床上,腰部以下赤裸着,那是一个陌生人的身体,与我的过去和现在没有任何关系,除了我在他身边留下的汗迹。我对他有一丝感激,因为他把对我的羞辱和伤害降到了最低。我转身回到床上,在他一侧的床沿上坐下,用手抚慰他。他闭着眼睛,任凭我的手抚慰,他射精时没发出呻吟,仿佛没有任何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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