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烦人的爱  作者:埃莱娜·费兰特

我拖着手里的袋子走到街上。我意识到,自己手里还拿着那张身份证,我把它放回塑料证件袋里,把伯雷德罗的名片也随手放到了里面。我把证件袋塞到了包里,环顾四周,有些茫然无措。我很高兴,菲利波舅舅真的在街角等我。

但我马上就后悔了。他睁大眼睛,张大了嘴,露出几颗被尼古丁熏黄的、长长的牙齿。他很震惊,他的惊异很快就变成了反感。我一时无法理解他为什么会这样,后来我意识到,原因是我身上的裙子。我努力露出一个微笑,当然是为了安抚他,也是为了消除我对自己的脸失去掌控的感觉:我的脸是由阿玛利娅的脸改造的。

“我穿这衣服很难看吗?”我问。

“不难看。”他闷闷不乐地说,明显是在撒谎。

“怎么啦?”

“我们昨天才埋了你母亲。”他很大声地提醒我。

我想告诉他,那件衣服就是阿玛利娅的,但这会让他更生气,对我也没什么好处。他肯定又会对妹妹大加斥责,我及时预料到他的反应。我告诉他:

“我太抑郁了,想给自己买个礼物。”

“你们女人太容易抑郁了。”他忍不住说。他说“太容易”时,马上就忘记了他刚刚提醒我的事:我们才埋葬了我母亲,我有充分的理由感到抑郁。

再说,我一点也不抑郁。我反倒觉得,我好像把自己弄丢了,再也找不到了。我手忙脚乱,行动匆忙,像只无头苍蝇到处乱撞,好像没时间可以浪费了。我想喝杯安神茶,可能会有好处,我把菲利波舅舅推进了在斯卡拉蒂大街遇到的第一家咖啡馆。他开始谈论他妻子:她总是很悲伤,但很勤快、坚强、细心、整洁,就是很悲伤。然而,咖啡馆那个封闭的地方,让我感觉似乎嘴里咬着一块棉絮,浓烈的咖啡味以及顾客、服务员的聒噪声,让我不得不又走了出去。舅舅已经把手插在上衣口袋里,大喊:“我付钱!”我在人行道上的一张桌子前坐下。周围是刺耳的刹车声,空气中弥漫着马上要下雨的气息,还有汽油的味道,我眼前是拥挤的公共汽车在缓慢行驶,速度和步行差不多。人们匆匆从我眼前经过,有的会不小心撞到桌子上。“我来付钱。”菲利波舅舅有些虚弱地重复说。我们还没有点喝的,我怀疑服务员永远都不会出现。他在椅子上坐好,开始自我吹嘘:“我一直是个毫不泄气的人。没有钱?那就过没有钱的日子。少一只手?那就过少一只手的日子。没有女人?那就过没女人的日子。最重要的是有一张嘴和两条腿:想说就说,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很对。”

“你母亲也是这个性格,我们家的人不会泄气。她小时候经常受伤,但她不会哭。母亲教我们在伤口上吹气,重复说会好的。她在缝纫机前干活被针刺伤,仍然是这样的习惯,她说:会好的。有一次,缝纫机的针头刺穿了她的食指,针头上来下去,一共刺穿了三四次。好吧,她停下了踏板,把针头拔出来,包扎好手指,又继续干活了。我从来没见过她垂头丧气的。”

这就是我听到的全部。我觉得我的后颈好像伸进了身后的商店橱窗。即使我对面的“世界纳”商店的粉色墙壁看起来很鲜艳,像刚涂抹上的颜色。我的注意力转移到了斯卡拉蒂街道的噪声上,街上的声音掩盖了舅舅的声音。从侧面望去,我看到他的嘴唇在动,但没有声音。他的嘴唇就像橡胶做的,里面有两根手指在控制着它们。他已经七十多岁了,生活中没有什么让人满意的事,但他尽量让自己满意,也许他真的很满意。他开始喋喋不休,嘴唇微微的蠕动让他滔滔不绝,他真感到满意。有那么一刹那,我惊恐地想到作为生物的男人和女人。我想象那些雕刻家把我们打磨得像象牙一样光滑,打磨成没有孔洞,没有曲线,没有身体特征,没有身份,没有什么细小的差异可以参照,男女都一样。

我母亲手指受伤的那次,我还不到十岁,因为这个细节,我对她手指的记忆比对我自己的手指还要清楚。那根手指是紫色的,月牙的地方似乎陷下去了。我一直都渴望吮吸它,比吮吸她的乳头的渴望更强烈。如果我当时很小,也许她会让我吮吸,不会躲开。她的指尖上有一道白色的疤痕,那是伤口发炎了,被切了一刀。我可以闻到周围散发着那台缝纫机的味道,那台缝纫机就像一只优雅的动物,有点像猫,也有点像狗,有裂纹的皮绳散发着的皮子的味道。母亲踩缝纫机时,皮绳将踏板运动从大飞轮传到小飞轮,机头上的针在上下翻飞,线飞速跑过它的“鼻孔”和“耳朵”,线团在背上的转轴上飞快旋转。我可以嗅到用来滋养它的油,我会用指甲刮下沾着灰尘和机油的黑乎乎的东西,偷偷吃掉它。我想把自己的指甲也刺破,让她明白,拒绝我想要的东西是很危险的。

我记得很多事,可以展示我们之间无限的、微小的差异,这使她无法企及。而这一切又使她成为一个被渴望的对象,在外面的世界是这样,在我面前也一样。曾经有一段时间,我想象自己咬掉了她那根特殊的手指,因为我没有勇气把自己的手指放在缝纫机下面。我没有得到的东西,我想从她身体上抹去。这样一来,没有任何东西会远离我,会遗失或消失,因为一切都已经失去了。

现在她已经死了,有人刮掉了她身份证上的头发,使她的脸变形,把她变成了我的样子。在后来的那些年中,因为仇恨和恐惧,我渴望抹去她在我身体里扎下的根须,包括那些最深层的东西:她的动作、音调,她拿杯子和喝水的方式,她怎么穿裙子,怎么穿衣服,她在厨房里,在抽屉里摆放物品的顺序,她清洗私处的方式,她喜欢吃的东西,讨厌的东西,喜欢的东西,然后是她的语言、城市、呼吸的节奏。我要成为自己,要从她身上脱离出来,一切都需要重建。

另一方面,我一直不想也无法和任何男人建立亲密关系。再过一段时间,我也会失去怀孕生孩子的可能了。我和任何人分开时,都不像与母亲分离那样痛苦,真实原因是我从未能彻底依附于她,我将保持这种状况,一直到最后。我不会和我所创造的做这些清算,因为我没有孩子。我不幸福,我对从阿玛利娅的身体里获取的东西感到不满。我设法从她身上抢来的战利品,我从她的血液、肚子、呼吸中夺来的东西很少,对我来说太少了,远远无法让我满足。我把这些东西藏在我的身体里,藏在大脑中那些难以掌控的物质里。这还远远不够,把被迫逃离一个女人身体的行为称为“我”,这是多么天真,多么轻率啊。尽管我从她身上得到的东西少得可怜,但我根本不是我。我很困惑:既然她不在了,也不能反驳,我不知道,在讲述这件事时发现的东西是让我惊恐还是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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