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烦人的爱  作者:埃莱娜·费兰特

我回到浴室,用脚把我的脏内裤踢到了净身盆后面。我捡起散落在地上的阿玛利娅的内衣,放回垃圾袋里。我来到楼道上,不再感到抑郁和不安。我仔细锁好了门,两道锁都锁上了之后,叫来了电梯。

一进电梯,我就按了五楼。到了顶楼,我把电梯门打开,电梯的亮光照亮了一块空间。我发现那个男人撒了谎:我母亲的行李箱不在那里。我想要下楼,但又改变了主意。我把垃圾袋放在电梯灯光照亮的三角形区域内,关上了电梯门。我站在楼道的角落里,在黑暗中可以清楚地看到从电梯出来、从楼梯上来的人。我坐在地板上等着。

几十年来,对我来说,卡塞尔塔就像一座熙熙攘攘的城市,一个让人不安的地方。这个城市的节奏比其他地方都快。那并不是一座真实的城市,里面有十八世纪的公园,有流水和喷泉,那是我小时候在复活节后的星期一去过的地方。那天游客很多,我混在无数亲戚中,吃萨拉米香肠、完整的鸡蛋、用胡椒和油调味的面。关于那座城市、那座公园,还有一串串的字母,我只记得潺潺流下的水,还有那种刺激的快乐:在越来越远的呼唤声中迷失我自己。这是我能说出来的东西,但我说不出来的东西,都记录在卡塞尔塔的声音里。那首先是一种旋转带来的恶心感,一种晕眩和缺氧的感觉。有时那些记忆不太可靠,由几个昏暗的台阶和一道铸铁栏杆组成。在其他时候,它是一片被栅栏切断的光,上面有密集的格子。我在地下室,偷偷监视着那扇窗户,给我做伴的是个叫安东尼奥的男孩,他紧紧握着我的手。伴随这些记忆的,是熙熙攘攘的声音,就像电影中的配乐一样,会突然铿锵起来,好像先前有序的事突然被打乱了。空气中弥漫着午饭或晚饭时的味道,从每一扇门传出各种饭菜的气味,螺旋楼梯里也全是饭菜的香味,但也有霉味和蜘蛛网的味道。卡塞尔塔是一个我不应该去的地方,是一家挂着招牌的酒吧,有个黑头发的女人,有棕榈树、狮子和骆驼。它的味道就像婚礼发的喜糖,但那是一个禁止去的地方,女孩进去了,就再也出不来了。甚至我母亲也不能进去,否则我父亲会杀了她。卡塞尔塔是个男人,一套深色衣服的剪影。这个人影挂在绳子上,这里转一圈,那里转一圈,也不允许谈论他。阿玛利娅经常在家里被追打,被我父亲抓住后,先用手背打脸,然后用手掌打脸,只因为她说了一句“卡塞尔塔”。

这是我隐约记得的事。我记得比较清楚的是,阿玛利娅在暗中谈论他,谈论那个像城市一样的男人,他由瀑布、灌木丛、石像,还有画着骆驼、棕榈树的画组成。她没对我谈起他,她和其他人提到过卡塞尔塔,那是几个和她一起在家里做手套的女人,那时,我可能正和两个妹妹在桌子底下玩游戏。在我大脑的某个角落有这些句子的回声,有一句话留在我的脑海中,非常清晰。它们甚至不是话语,或者不再是话语,而是具体化成图像的声音。我母亲小声说,卡塞尔塔把她推到一个角落里,试图亲吻她。当我听她说话时,我可以看到那个男人张开嘴,露出白白的牙齿、长长的红色舌头,他的舌头从嘴里伸出来又缩回去,速度很快,令我着迷。在青春期,我故意闭上眼睛,在脑子里回想这一幕,带着厌恶和快感回味着它。这让我感到内疚,好像我在做一些禁忌的事。我在那时就知道,在那个幻想的情景中,有一个不能说出去的秘密。不是因为我不知道如何讲述,而是因为如果我说了,我的另一部分会拒绝,会抵抗、否定我自己。

之前在电话上,菲利波舅舅说了一些我隐约知道的事。他谈到的那些事我基本知道,可以总结如下:卡塞尔塔是个卑鄙小人。他们小时候是朋友,卡塞尔塔和我父亲也是朋友。在战后,卡塞尔塔、我舅舅和我父亲一起做生意,收入还不错。卡塞尔塔看起来是个老实本分的年轻人,但后来他看上了我母亲。卡塞尔塔骚扰的不仅是她,还有城区的很多女人。他其实当时已经结婚了,有个儿子。他的做法实在是太过分了,我舅舅和我父亲就教训了他一顿,卡塞尔塔和妻子、儿子搬到其他地方生活了。我舅舅用恶狠狠的方言总结说:“他贼心不死,后来我们就让他彻底死了心。”

我们陷入了沉默。我记得,在尖叫声和叫骂声中,我看到了血,所有幽灵都浮现出来。安东尼奥——那个握着我的手的小男孩,他一下子跌了最黑暗的地下室。有那么一刹那,我感觉童年和青少年时期见证的家庭暴力,又浮现在我的眼前,那些咒骂声又回响在我耳边,仿佛正顺着一条连着我们的线落下来。但我第一次意识到,那么多年后的今天,这就是我想要的。

“我去你那里吧。”菲利波舅舅提议说。

“一个七十岁的人,能把我怎么样呢?”

他有些迷惑,在挂断电话之前,我向他保证,如果卡塞尔塔再次出现,我会给他打电话。

现在我站在楼道上等着,至少过去了一个小时。其他楼层的灯光从螺旋楼梯间照上来,让我可以看到眼前的情景。我的眼睛习惯了黑暗之后,能看清周围的情景。在我等待的过程中,什么也没发生。凌晨四点左右,电梯突然颠簸起来,指示灯从绿色变成红色,吱吱扭扭地下去了。

我一下子来到了栏杆前,看着电梯经过四楼,最后停在三楼。电梯门打开后,又关上了,陷入了寂静,钢绳振动的声音也停止了。

我等了一会儿,也许五分钟,才小心翼翼地下到了四楼。一束淡黄色的光照亮了那里:楼道里的三扇门,通向一家保险公司的办公室。我又向下走了一层,这时我眼前是黑漆漆的电梯。电梯停在那里,我想看看电梯里,但我没有看,我看到了另一个让我惊异的场景:我母亲家的门大开着,灯亮着。阿玛利娅的行李箱就放在门口,旁边是她的黑色皮包。我出于本能,冲向这些东西,但我身后传来了电梯玻璃门关上的咔嚓声。灯光照亮了电梯,透过玻璃,我看到一个年老但保养得很好的男人,浓密的白发下有一张黝黑、消瘦的脸,看起来很有魅力。他正坐在电梯里的木质长椅上,一动不动,看起来像一张放大的老照片。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眼神很温和,略带忧郁,这时电梯在吱吱扭扭声中向上升去。

我觉得毫无疑问,这就是在阿玛利娅的葬礼上说了一大串脏话的那个人。我犹豫着要不要跟着他上楼,我想我应该跟上他,但我觉得自己像个雕像一样,被死死地钉在地上。我盯着电梯的钢索,直到电梯门快速开合的铿锵声停下来。几秒钟后,电梯又从我的眼前滑过,下到一楼消失之前,那个男人面带微笑,向我展示了装有我母亲内衣的垃圾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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